什么每个孩子都是安琪儿,到过孤儿院病房就可以明白不是每个孩子都有资格做小天使的。
我不肯抱那个孩子。
我听见寿林喃喃道:“我们的爱心,实在有限。”
他的气顿时消了一半。
办好一切手续,我说出要求,反正那孩子没名没姓,为纪念姚晶,名中带个晶字。
寿林摇摇头,“没有意思,她又不是没有亲人。”
真的,我们颓然,姚晶并不孤苦,她有父母、丈夫、姐妹,甚至……女儿。
这件事做妥之后,我放下一块大石。
在一个意外的场合,我碰到石奇。
他一见到我,立刻丢下身边的人走过来。
不知内情的人,真会以为他对我非同小可。
这一次我对他很冷淡。他的深情不羁爽朗可能全是装出来的,私底下他并不懂得珍惜姚晶付给他的感情。
“为什么不睬我?”他声音低沉,带三分嗔怪,又一分撒娇。
功夫是老到的,在银幕上练惯了,熟能生巧,对牢咱们这种圈外人使将出来,无往不利。
我冲口而出:“我对你失望。”
他怔住,随即失笑。
我也笑。这么蠢的话亏我说得出,有人令我失望?活该。
谁叫我对不相干的人抱有希望。
我正颜说:“你不该把姚晶的秘密到处乱说。”
他立刻知道我指的是什么,立刻沉默下来。过一会儿,他说:“那日我醉了。”
“那个孩子叫什么名字?现在住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
“现在不知道已经迟了。”我讽刺他。
“我真的不知道。”石奇急得不得了,“姚晶一夜喝多了,跟我说起,我一直没敢问她是真是假。”
都在酒后。
我问:“请问她怎么说?”
“她说我年轻,她说,要是当初把女儿留在身边,那孩子倒是与我差不多年纪。”石奇说起姚晶,又露出痴醉的神情来。
我叹口气,“后来呢?”
“后来她再也没提起过。”
“你也没问?”
“这对我不重要,我何必要问?”他很直率地说。
我凝视他半晌,百感交集,叹一口气。
“有什么事?”石奇拉着我,关心地问。
我摇摇头。“你这个人。”
“我怎么样?”他很焦急,仿佛怕我曲解他。
真不知道他哪一部分是真,哪一部分是假,这样臻化境的演技,大概只有姚晶才分得出来。
“我为那次失言,至今还被王玉威胁。”他急急解释。
“得了。”我轻轻按住他的手。
我一转头,是寿林。
寿林看到石奇,像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我连忙打哈哈,“你怎么也来了,这个酒会一定发出七千张帖子。”
寿林推开我,指着石奇,“离开我的未婚妻。”
石奇用手背擦鼻子,掩饰不住对寿林老套的嘲弄。
我立刻发觉寿林塌我的台,便懊恼地说:“寿林,你别这样幼稚。”
这更激怒了他,他拉起我,“我们立刻走。”
轮到石奇以为他要对我不利,用空手道姿势向寿林的手臂切下去。
我即时省悟看在别人眼中,这何尝不是两男为一女争风。
我吓一大跳,“别这样,别这样!”
说时迟那时快,石奇面孔上莫名其妙,已经着了一记,他忍无可忍,向寿林挥出一拳,寿林不折不扣是个读书人,几曾识干戈,立刻倒退数步,撞在一位盛装的太太身上,打翻人家手中的鸡尾酒。
众人为之哗然。
我立刻扶起寿林,“不要打不要打,我同你走。”我拉着他像逃难一般地从梯间逃走。
寿林犹自挣扎,不服气,并且迁怒于我。
我放开他,摊开双臂,大声说:“瞧,看看这位明尼苏达州立大学的新闻系博士,看看!”
他才缓缓镇定下来。
“去喝杯啤酒,来。”
他摔开我,一声不响,伸手叫部计程车,走了。
我站在街上,很觉无味。月亮照见我的心,我对石奇有什么邪意?寿林来不及地要怪罪于我。
一个男朋友还应付不来呢,有些女人一次有过好几个,都不知有几许天才。
我嘲笑自己,在街上踯躅,脚上一双高跟鞋又紧了些,更觉祸不单行。
第二天我积极地约见朱老先生。
他拒绝进城来,我央求再三,又答应去接,他仍然不肯出山,我只好亲自造访。
我把石奇叫出来做司机,没想到他一口答应。
坐他的车子真能满足虚荣心,他的驾驶技术完全是职业性的,大街小巷,无远弗届,只要你说得出,他就去得到,车程比平日省下一半。
我们赶到的时候,朱老先生正在吃午饭。
我早吃过,故此捧着杯茶陪他。石奇没进来,他在外头等我。
朱先生不经意地问我:“那是你的男朋友吗?”
他饭桌上放着一碟子奇怪的佐菜,一块黑黑灰灰,有许多脚,是海产,有腥臭味的东西。
“这是什么?”我好奇。
“醉蟹。你男友为什么不进来?”
“那不是我的男友,那是石奇。”
他吓一跳,抬起头,平日无神的双眼突然发出精光,细细打量我一会儿,精光收敛,又继续吃他的醉蟹。
那么奇腥的东西怎能下饭,这种吃的文化真叫人吃不消。
“石奇这种人呢,你离得越远越好。”
我很爽快地说:“这我知道,我绝对量力。”
他似乎放心,“你来找我,又是为什么?”
“你是一定知道的,姚晶可有一个女儿?”
他一震。
我立刻已经知道答案。
“她怎会不把财产留给女儿?”我问。
“不需要。”朱先生很简单地答。
这孩子过继给谁?情况可好?今年多大岁数?漂亮否?姚晶跟什么人生下她?她是否住在这城里?十万个问题纷沓而至。
“不要再问,再问我也不会回答你。”
“你可以相信我。”
“我不愿再提她的伤心事。”他守口如瓶。
老女佣又捧着一碟子灰白灰白的菜出来,一股强烈的臭味传过来,能把人熏死!
我捏着鼻子,“是什么?”
“臭豆腐蒸毛豆子。”老头子如获至宝般伸筷子下去。
我真受不了,把椅子移后两步。
我不待他下逐客令,站起来告辞。他不会再说什么。
我出来时看见石奇与邻家的狗玩得很疯,在草地上打滚。
我对牢他们吹一下响亮的唿哨,人与狗都站起来,竖起耳朵。
我忍不住笑。
石奇一个筋斗打到我面前,全身似有用不尽的精力,这个一半孩子一半野兽的奇异动物,不摸他的顺毛,他会吃人的。
“有消息没有?”他问。
“你看你身上多脏。”我说。
他怔怔地看我,“姚晶也时常这么说我。”
我双手插在袋里,“不稀奇,每个女人都有母性。”
他又问:“姚晶是不是有女儿?”
“证实是有。”
石奇面孔上露出很向往的神色来,“不知她长得可像姚晶?”
我忍不住问:“你可知道姚晶的真名字是什么?”
石奇一听马上责怪:“你们这些读书读得太多的人最爱寻根问底,把爱人八百年前的历史都翻出来研究。值得呢还是不值得,应该给什么分数,这是爱吗?我并不糊涂,我可以告诉你,她无论叫什么名字,我一样爱她。”
石奇一向很有他的一套,他那种原始的、直觉的、不顾一切的感情的确能够使人晕眩。但是他并没有打算跟任何人过一辈子,一刹那出现在生命中的火花何必追究来历。
姚晶当然也看到这一点。
石奇并不是宽宏大量,他是没有耐心知道姚晶的过去。
这对姚晶来说是不够的,她要一个有资格知道。有资格宽恕的男人真正地原谅她,虽然她并没有做错什么。
只有上主才会原谅罪人。
小时候跟母亲到礼拜堂观教徒受洗,一边诗班在唱:“白超乎雪,洁白超乎雪,宝血将我洗,使我白超乎雪……”不住地唱颂,一次又一次地重复,听着听着心灵忽然平静起来,渐渐感动,双目饱含眼泪,只有上主才会原谅罪人,而人,人只原谅自身。
姚晶连原谅自己都做不到。
“你在想什么?”石奇问我,“我喜欢你这种茫然的神情,是不是每个从事写作的人都会有这种表情?”
我自梦中惊醒,笑起来。
“送我回家吧。”我说。
他喃喃说:“如果不是有通告,我就不会放你回家。”
“省点事吧。”我苦笑。
“你怎么会有个无聊的未婚夫?”
“他可更觉得你无聊。”我说。
“他有什么好,不过多读几年书。”石奇忽然很忧郁。
“不过?书是很难读的。”
“胡说,有机会才不难。”石奇说。
“你现在也有机会呀,赚那么多钱,大把小大学肯收你,”我讪笑,“干嘛不去?”
“不跟你说。”
“读书也讲种子的。”
“你仿佛很喜欢他。”
“嗯,当然。”
“像你们这种人,那么理智,也谈恋爱?”
“我们这种人,还吃饭如厕呢。”我莞尔。
“找到晶的女儿没有,我想见她。”他说。
“找到她也不让她见你。”
“嘎?”
“你是头一号危险人物。”
他又得意地笑了,一边擦鼻子。
这个人的情绪一时一样,瞬息万变,谁同他在一起谁没有好日子过,真不明白为何王玉对他恋恋不舍。
到家后我找到编姐。
“嗨。”她说,“我已约好赵怡芬与赵月娥。”
我说:“我们一定要把那女孩子挖出来?”
“是”
“现在停止还来得及。”
“不,”编姐说,“我工作已去,无牵无挂,非要正正式式做一次好记者,把所有的底细寻出来不可,可喜这是宗不涉及政治或是商业秘密的事件,否则大为棘手,甚至有生命危险。”
“那两位女士肯不肯出来?”
“肯,很大方,我游说她们,令她们无法拒绝。”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才华。我认得一个其垮无比的女人,但是她那一手字!秀美兼豪爽,瞧着都舒服。谁还敢看谁人不起?
“约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
“星期日中午。”她说了一个地点,那是最旺的中国茶楼,水泄不通的一个地方,噪音分贝强到会影响耳膜安全,记者生涯不容易。
我与编姐挑灯夜战,把日间发生的情节全部记录好。
那些记录,像小说般,有形容词,有对白,有感想,就差没加上回目。
我说:“编姐,《红楼梦》也是不依次序写成的。”
“别做梦。”
“我们也花了不少心血。”
“人家十年辛苦非寻常。”
我很惆怅,只得低头疾书,两个人在纸上沙沙沙,如昆虫在树叶上爬动,笔下一发不可收拾,待抬起头来的时候,一看钟。已经是晚饭时间,而且腰酸背痛。
我伸个懒腰。
职业作家不好做啊。
编姐还在努力操作,我不好意思打扰她,忽然希望有支香烟。
在朦胧的黄昏,疲倦的心态下,勾起我许多心事。
石奇问:你们这种人也谈恋爱?
意思是我们前门怕贼,后门怕鬼,处处自爱,根本不能放胆去爱。
我苦笑。是。
未认识寿林之前,我也爱过一次,还没开花就被理智淹死的感情。
对方是公司里最高位子的一位主管,长得并不像电影明星,因为从来不认为男人需要靠一张面孔或一副身材取胜。他仪表高贵、智慧、学问好、有急才、肯承担责任,才干自内心透出,使他成为一个最漂亮的男人。
我想他看得出来,每当他与我说话时,我不但肃然起敬,不但不敢调皮,差点没用文言文对答,双眼中倾慕之情是无法抑止的吧。
那时年纪小,比现在大胆。往往什么事都没有,就跑去他办公室,靠着门框,双手反剪在背后,如个小学生,只笑说:“你好吗?”又没有下文。
他也不赶我走,两人对着三分钟,我讪讪地,他大方地,然后我就告辞。
连咖啡都没喝一杯,更不用说手拉手之类的接触。
他是否有妇之夫打什么紧。
那时连听到他的名字都很悠然,深深叹口气,很希望很希望死在他怀中。
要是死在他怀中,由他办身后事,由他担当一切,想着往往会不自觉红了双眼。这何尝不是至高至深至大的寂寞。
劳苦担重担的人希望在他那里得到安息。
至今我仍记得他办公室的间隔,每早晨光下他宽大的桌子,他身上整洁不显眼的西服。
我们都渴望被照顾被爱,在这个关键上,人都脆弱。
到最后失望次数太多太多,只好自爱,真可怜。
我用手掩着双眼,躺在沙发上,感到手上润湿。我哭了么,为着什么?
无名的眼泪最痛苦,心底积聚的委屈,平时被笑的面具遮盖,在适当时候一触即发。
“佐子,佐子。”
“不要理我。”
“你在想什么?”
我用手指抹去眼泪,但它慢慢地不听指挥地沁出。
“怎么了?”
我带着眼泪笑,笑是真的,泪亦是真的。
“在想一切不如意的事。”
“别去想它,想下去简直会死。来,去吃饭,去跳舞,去玩,胡胡混混又一日,来。”
我们终于又见到赵氏姊妹。
茶居吵得要扯直喉咙讲话,句句都叫出来。
我开了录音机。与她们谈完话,开着来细听录音带,内容很杂。
经过整理,我尽量把每一句话记录下来。
以下便是我们一小时的对白的摘要。
赵怡芬出场:“来一碟子肉丝炒面,面炒焦些,这里的厨房是不错的。月娥,你不是喜欢炒腰子吗?再加拼盘,吃些点心,也差不多了。”
真惊人,这么能吃,胃口太好的人一向给我一种凉血麻木的感觉,近年来抬头都只见远忧近患,简直已经没有吃得下的人,她们两姊妹倒是奇迹。
赵月娥:“饭不能白吃,梁小姐,徐小姐,怎么,有什么是我们可以做的?”
“……姚晶的女儿?”
杯碟筷子声交错。
“姚晶的女儿……”
此时我用一架不用闪光灯大光圈的山型莱架替她们两姐妹照相。
人们对于闪光灯特别敏感,立刻知道有人在拍照,如不用闪光灯,按多少张都无所谓。
“姚晶的女儿……”她俩不断沉吟。
姚晶真的有女儿,又一次被证实。
“她在什么地方?”
“一出世就过继给人了。”赵月娥说。
“你的意思是,孩子并不是在姚晶身边。”
“一出世就给抱走,我们也没见过,听说是个女孩子。”
“多少年之前?”
“那年她自上海出来没多久……孩子约十七八岁吧。”
“谁领养了这个孩子?”
“我们不知道。”
“姚晶有没有去看过她?”
“据我们所知,从来没有,她也不提她,我们故意在她面前问起,她也没有反应。”
“故意”问起。为何要故意问起。是有心挖她疮疤,还是特地要出她洋相。
当然,不必替姚晶担心,应付她们这样的人,姚晶的演技绰绰有余,谁也别想在她面孔上找到什么蛛丝马迹。
那女孩子,十七八岁了。
“她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
“父亲是谁?”
“姚晶的丈夫。”
“她以前结过婚?”编姐几乎打破杯子。
“共结了两次。”
“这个男人,他在什么地方?”
“不再有消息了。”
“是个怎么样的人?”
实在太渴望知道。是二流子?阿飞?当时两个人都十五二十?他骗她?对她不住?
“不”
“是个怎么样的人?”
“是个中年人。”
“中年人?”我们错愕之至。
“是的。”
“怎么会!”我说。
“是一项买卖,当时他们来到香港,不能安定下来,他们父女都不安分,于是她认识这个生意人。”赵月娥说。
“是正式注册结婚?”
“是,婚姻注册处注册。”
“咦,噫!但是姚晶从来没有办过离婚手续。”编姐大大惊异。
她重婚,她在美国重婚。
她前夫却没有提出抗议,为什么?
“那个人叫什么名字?”我抢着问。
“马,姓马,他叫马东生。”
无论如何,这位马先生是个值得尊重的人,因为他守口如瓶,如果他也像此间一些轻薄的男人般,占了便宜得着甜点,还到处去大叫大唱,姚晶会怎么样?
这算不算是不幸中之大幸?她的男人都为她沉默如金,连小小的石奇在内,皆为她守秘密。
“怎么才能找到马先生?”
“我们有十多年未曾见过面。”
“怎么能找到他?”
“他一直做成衣外销的生意。”
“谢谢你们,”编姐说,“多谢你们的资料。”
到这里我实在忍不住,问她们,“为什么说这么多给我们听?”
赵怡芬忽然说了非常发人深省的一句话:“心中有秘密,不说出来,知道秘密何用?”
说得太好了。
我们把这一段录音对白听了又听,听了又听。
其中夹杂着不少“月娥,快吃,凉了就显油腻”与“喂,灌汤饺,这里”之类的废话。
我与编姐的结论是,她们不喜欢姚晶。
“为什么?”
“因为偏心。”
“别胡说,公道自在人心嘛。”
“人心?人心早偏到胳肋底下去了。”她说,“我弟有两个女儿,大的似明星女,二女似小丑鸭,他有一次说两个孩子俊丑差那么远。”
“谁晓得还有下文,他竟说:‘二女多美,大女多丑。’听者皆骇笑。世事有什么公道可言,爱则欲其生,恶则欲其死,越是与众不同,越得人厌憎,所以都说平凡是福,你懂得什么?”
哗,教训是一套一套的。
我们尚得设法去找马东生先生。
“你去纽约找张煦,我去找马东生。”
“别调虎离山,咱们俩永不分离,一齐找马东生,见完马东生后找张煦。”我们像是得到所罗门王的宝藏地图,一直追下去,不肯放手。
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明查暗访,还出到私家侦探,才追到马东生先生踪迹,并拍下照片。
我已经好久没见到杨寿林,工作很忙的时候抬起头,也很想念他,但不至于想到要找他。淡下来了,毫无疑问,他也没有主动同我说声好。
很令人惆怅,以前有一度,咱们也有颇浓的情意,该趁那时候,加些面粉,冲厚些,不至于弄得现在这样。
太迟了。
我又拿起马东生先生的照片细看。
他刚自家门出来,家住在九龙塘,是那种改建的三层颇具规模的洋房,正在登上一部柯士甸。车子有十年历史,他身上的西装也有十年历史。
他长得像一个江北裁缝,胸凹进去,背凸出来,微驼的身型,已经畸形的脊椎,上了年纪,缺少运动的中老年人都如此。不过马东生先生在年轻的时候,肯定也没有英俊过,说不定也就是现在这样子。
二十年前,他是一宗买卖婚姻中的男主角。
姚晶那时大概只有十多岁,她还没有进电影界。
拍戏是她与他分手之后的事。没想到这个秘密维持得那么好,那么久。
孩子也是在姚晶进人艺林电影公司训练班之前生下的。我们不明白的是,照马东生的经济情况看来,他能够负责这孩子的生活有余,为什么女儿会过继给别人?
编姐说:“我看张煦未必知道这么多。”
“我认为他是知道的,这足以解释后期他对她冷淡的原因。”
“为了这么一点小事?”编姐失笑。
我想一想,“或许张煦不介意,但是很明显,他家人很不满意。”
“又不是他家人娶老婆。”
“但你不是不知道,世家子一离开世家,便贬为普通人,他们是不肯违背长辈意愿的。”
别说得那么远,就算是寿林吧,如果家里不喜欢他同我来往,他还不是掉头就走?
新文报只此一家,他身为总经理,离开我还是离开他家,选择是很明显的。
“张家又为何因这种小事而跟姚晶过不去?”
“我不知道。他们有他们的苦处,有点名望的老家族,恐怕人面很广,媳妇有这种历史,叫亲友在背后议论纷纷,大概是难堪的。”
“会吗?”编姐很怀疑。
我们是普通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下班把房门一关,扭开电视,又是一天,当然不觉得生活有何痛苦繁复之处。
年前再婚的女友参加新翁姑的晚宴,碰巧是母亲节,那婆婆向我女友说:“你也是母亲,祝你母亲节快乐。”
真是暧昧,也分不出她是关心还是刻薄,我听了马上多心,直接感觉是这个婆婆不好相处,替女友捏一把汗,果然,过没多久,她跟丈夫分开。
人际关系千丝万缕,哪里有什么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故事。
是以到后期张煦住纽约,姚晶住香港,夫妻关系名存实亡,就是因为其中夹杂牵涉的人太广。
我问对编姐说:“你仿佛很久没写稿子,快操练操练。”
“写不出来,有时候星期五兴致勃勃地开始写,一日也有三五千字,正在庆幸下笔顺利,一个周末后再也续不下去,抽屉里又多了一叠废纸。”
“日子久了也不再尝试,只写一些小品,三五百字,日日清。”编姐说。
“将来谁写姚晶的故事?”我说。
“你。”她始终不肯动笔。
太辛苦了,这样的大任竟落在我身上。
我也得先找到答案再说。
马家佣人对我们很客气,放我们进屋子里。
马东生的屋子布置很舒服,家具是五十年代所谓流线型的式样,保养得很好,现在看上去不但不觉古老,反而新奇,在怀旧狂热影响下,连一支柏克五一金笔都是难能可贵的,何况是满堂名贵家什。
等足一小时,他打过电话到寓所,佣人把我们名字回过去,他约我们第二天见面,打发我们回去。
但是第二天再去的时候,佣人不肯开门,我们中了调虎离山计。
我们立刻知道毛病在什么地方。我俩太过大意,暴露了身份,马东生立刻知道我们是为姚晶而来,警惕十分。
幸亏我们已有电话号码,但打来打去,佣人只说马先生人不在香港。
我看整件事要静一静才能再把他交出来,穷逼一只惊弓之鸟,对我们来说,也没有好处。
“来,我们先去三顾草庐,别忘记朱老先生。”
我们去得很及时,朱家大小十余口,已办好移民手续,日内就要动身,看到我俩,朱老很是诧异。
他问:“你们还在做姚晶的新闻?”
“不不不,不是做新闻,只是搁不下手。”
“与你没有关系的事,知道那么多干嘛?”朱老问。
“不,我一定要查出为何她要把遗产交给我。”
“因为你可爱呀,那还不够?”他也很会说话。
“不够。”
“你们不会在我这里再得到什么。”
“我们已找到马东生。”我说。
这小老头。
他一直知道马东生,偏偏任由我们绕圈子。
“他不肯见我们,那是没有用的,”我用很卑鄙的手法,“朱先生,请你告诉他一声,我们必要时会得在他家门守上几日几夜,请代我们向他保证,我们绝不会把他所说当新闻写出来。”
“这又是为什么?”老先生不原谅我们,“他是个正当生意人,你们何必去骚扰他。”他对我们的神色有点厌恶,“别人为了二十年前的旧事来打击你的生活,你又如何?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一代年轻人只有私欲。”
这样的控诉是很严重的,我马上噤声。
编姐白我一眼,“她不会说话,朱先生,你不要怪她。”
“你们两个人,放着正经事不做,还想知道什么呢?”
我说:“我想见姚晶的孩子。”
“孩子更加与你们无关,为什么不让她好好过日子?”
我勉强地笑道:“朱先生把我们说得像蝗虫似的。”
“你们难道不是?”他站起来,“电话,尽管帮你打,人家见不见你,我可不敢担保。”
他走开。
我无端给他骂一顿,觉得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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