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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三个女孩子在家中聚合,台青独自拍着胸脯说:“吓坏我。”

  尹白赞道:“描红最勇敢。”

  台青没有异议。

  描红心不在焉,躺床上,双眼定定看着天花板。

  尹白笑道:“她也受了惊,到此刻方露出来。”

  电话一响,尹白忙接,怕是医院打来,谁知有意外之喜:“是二伯伯?在,台青在,她马上来。”

  台青跳着过来,碰的一下撞到床角,雪雪呼痛。

  “爸爸,你们都哪里去了,等等,我把新电话写下来,妈妈好不好,什么叫做不知道,你们正式离了婚?”台青一听,立刻哭泣,“你叫妈妈来跟我说话。”

  描红转过头来,忍不住说:“二婶此刻怎会在二叔身边。”

  台青摔下电话,扑在床上嚎陶大哭。

  尹白爱莫能助,过一刻电话又响,仍是沈锦武找女儿。

  尹白说:“台青很难受。”

  “尹白,你替我照顾她,”一声太息,“她母亲过些日子会来看她。”

  尹白见二伯自顾不暇,也不去提到父亲入院之事,连声答应,放下电话。

  那边沈太太好不容易睡着,忽被哭声惊醒,吓得一身冷汗出来打探,“什么事什么事?”

  尹白忙说:“二伯伯离了婚。”

  沈太太沉默一会儿,终于对这件事首次置评,“不拖不欠,也算是一名好汉。”

  尹白大吃一惊,没想到母亲会有这种反应。

  台青忽然剧烈呕吐起来,描红连忙扶她进浴室,沈家人仰马翻。

  唯一的男丁又进了医院,气氛颇为愁苦。

  扰攘到深夜,尹白看着台青睡下,才与描红到露台聊天。

  尹白忽然说:“虽说好的女儿比男孩强,但你瞧,一有什么大事,就好像没有一个站得出来说话的人。”

  描红答:“台青是略见反应过激。”

  尹白说:“不能怪她,换了是我,也许表现更差。”

  “尹白,做我们比做你要艰难。”

  此话怎说?

  尹白看住描红,月色下只觉妹妹五官秀丽,红粉绯绯,出来这些日子,许是心宽,许是香港的水上适合她,容貌比从前更见出色。

  她说下去:“我与台青成年后才离开家乡,到了贵境,一则要对那边同胞交待,二则想在香港扬名立万,身上包袱重似千斤,时时刻刻想做足一百分,相当痛苦。”

  尹白笑,“很多来自台北及上海的女孩子成就非凡。”

  “我会不会是其中一名幸运者?”

  “香港土著也有压力。”

  一次尹白观看电视播海底奇观片集,知道有种深海鱼,据说要身受百多公斤压力,尹白即时觉得物伤其类,香港人太似深海鱼,弄得不好,即成齑粉。

  描红说:“但是你们有种天生的豁达,完全不计较人家说些什么,一于我行我素,各自修行,这种作风我最羡慕。”

  尹白笑,少管闲事,多赚铜钿,确是港人英雄本色。

  “我正努力学习多做事少说话。”

  “香港人也有许多许多陋习。”

  “呵暇不掩瑜。”

  尹白笑道:“我代表所有香港人向你致谢。”

  尹白感喟,香港人冷暖自知,留学期间,华裔学士举办同乐会,马来籍女生一曲拉萨沙扬就颠倒众生,台湾同学连做带唱上台表演高山青,大陆代表自然有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轮到香港,不知如何交待。

  尹白叹一口气。

  第二天,三姐妹一起去医院做探访。

  沈先生精神不错,手臂上虽然还缠着各种胶管针头,人已无大碍,靠在枕上,与女孩们说话。

  “一病就变衰翁了。”他感慨。

  尹白用粤语说:“再过三十年就差唔多。”

  台音讲国语:“三叔越说越远。”

  描红索性用沪语:“我也听勿明白三叔讲些啥闲话。”

  沈先生一直笑。

  笑能医治百病。

  留下沈太太在医院,三姐妹见附近快餐店人不多,便进去充饥。

  无论什么地方,货色标价相廉,客人路数就杂,隔壁一桌小阿飞无聊贪婪地用眼睛逗她们三姐妹。

  尹白见已经吃得七七八八,本想息事宁人,退位让贤,谁知那几个轻佻的男生开口挑逗:“睇正野吖喂。”

  台青忍无可忍,站起来问:“睇咪野,睇你老母?”

  语出惊人,不要说是尹白,连群飞都大惊失色,不知碰到了哪一党那一派的定头货,纷纷走避。

  他们走清光,尹白才问:“台青,谁教你的?”

  台青答:“纪敦木呀,有次跳舞,他一这样骂人,人家马上走路,可见厉害。”

  “我的天。”

  描红冷笑一声,“台青,你都叫这个人给教坏了。”

  台青涨红面孔,“你不喜欢他就算数。”

  “见议思迁的小人。”

  “迁到你身上你就不会这样说。”

  尹白撑着头没声价叫苦。

  碰巧,或是不巧,偏偏纪敦木在这时候走进来,“伯母说你们可能在这里,果然不错。”

  尹白给他一个最大的白眼,纪敦木见三女神色不对,只得战战兢兢,端端正正坐下。

  果然,描红很讽刺的说:“来接了,还不走?”

  台青霍地站起来,“我不同你一般见识。”

  纪敦木这次并没有即时追出去,他看着描红抱怨,“你一直不原谅我。”

  描红抢白他:“这并不妨碍你生活呀。”

  纪君啼笑皆非,“尹白都不怪我。”

  描红却说:“少讲道德经,人家在门口等得不耐烦要走开的。”又为台青着想。

  尹白深觉好笑,一口气全出在纪某身上,叫他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纪敦木身受其害,早已明白三人之中算尹白最好白话。

  尹白说:“去吧。”

  他这才离座出去,对尹白,他一向服贴。

  描红看着他背影,喃喃道:“我有第六感,此君也许会成为我们的妹夫。”

  “台青可能不同意,她或者想多结交几个朋友。”

  “不,纪敦木最适合她。”

  “你怎么知道。”尹白笑。

  “姐妹间心灵多少有点相通。”

  “那就该少说几句。”

  描红怪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尹白说:“在本市住久了,你会明白,香港女孩性格太强,不甚受异性欢迎。”

  “我知道,姐姐就有点像外国女孩子。”

  尹白垂下眼睛微笑,“你看韩明生这人如何?”

  描红一怔,冲口说:“好得不能再好。”

  “他性格比较成熟。”

  “风趣、体贴、懂事……你俩真是一对。”

  尹白笑意渐浓,“我们该走了,不然怕会碰上第二帮阿飞。”

  甫进家门便接到通电话。是一位女士:“我找沈尹白小姐,或是沈台青小姐,假使她们不在,沈描红小姐亦可。”

  “我正是尹白,请问哪一位?”

  对方笑起来,“尹白,从何说起呢,我叫沈紫茵,我是你们三位的表姐。”

  “你现在哪里,”尹白高兴得跳起来,“你自三藩市打来?”

  “不,我在香港,住香岛酒店。”

  “太好了太好了,我们几时见面?”

  沈紫茵笑答:“好是不大好,不过面一定要见。”

  尹白愕然,“有什么不妥?”

  “我这次来香港为搜集证据办离婚。”

  啊,尹白不能答腔。

  “这是另外一个问题,且莫去理它,我愿意知道关于你们的事情。”

  “当然当然。”

  刚才描红说尹白似外国人,再象也是冒牌货,这位表姐的声音语气,才百分百似洋妇。

  当下约好地点,晚上七时见。

  尹白连忙问描红:“你猜她长得怎么样?”

  描红笑答:“水仙花皇后。”-

  一穿窄腰身绸缎锦缎旗袍,鹅蛋脸晒得黑黑,一头长而卷的头发,喜欢大笑。

  台青六时许回来,被她们催着出去见表组。

  到达约定的酒店大堂,三姐妹一进门就看见位靓妆漂亮的女士满脸笑容迎上来。

  尹白打个突,在那里见过?这么面善。也许表姐妹本来就长得象。

  沈紫茵异常活泼,一开口就说:“那张合照拍得太差劲,一点都不好看,同真人不能比。”

  尹白边笑边想,到底在什么地方见过紫茵表姐。

  只听得她说下去:“其实我常常来香港,姐妹早就可以团聚,偏偏失去联络,你们这个计划简直是善举,我打算把故事写出来报道。”

  一言提醒梦中人,尹白与台青齐齐嚷出来:“你是维奥丽沈!”

  只有描红没听过这个名字,但她即时知道紫茵表姐是位名人。

  尹白怕冷落描红,连忙解释:“维奥丽沈是美国西皮爱公司电视台最受欢迎新闻报告员之一,我们早就久仰盛名,没想到是表姐。”

  紫茵笑道:“嘿,后生可畏,这么会讲话。”

  描红闻说,佩服得五体投地,早就听说华侨在海外扬名不是不可以,但要做得好过白人十倍八倍才有希望,表姐不过三十岁年纪,已经成绩斐然,诚然值得骄傲,偏偏她又异常谦和爽朗平易近人。

  尹白不由笑赞:“紫茵姐真出色。”

  紫茵也笑,“沈家女儿个个出众。”

  大家坐下喝咖啡。

  沈紫茵做惯做熟了首席记者,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魅力,每一个问题都提得恰到好处,在极短的时间里已经把握到重要的资料。

  然后她进一步把自己的环境简洁地说了一下。

  台青羡慕的说:“每朝都有数以千万的观众看你报告新闻,太伟大了。”

  沈紫茵笑,“我只不过是尽本份做工作而已,天天早上五点钟便要出门往电视台做准备功夫,难怪丈夫要同我离婚。”

  尹白她们沉默了。

  老话一句:什么都要付出代价。

  沈紫茵说:“女孩们,别为我担心,那不过是很普通的事情。”

  她适才已经说过,丈夫是美籍犹太人,姓辛力加,在股票行担任要职,两人有一个五岁的男孩。

  沈紫茵自皮夹子里掏出一张照片。

  正在这时候,有位穿制服的保姆带着个小男孩过来,描红先转过头去,那胖胖的孩子正站她身边,描红见他一副可爱温驯的样子,打心里喜欢出来。

  “他下来了,”沈紫茵笑,“不用着照片。”

  那保姆说:“麦斯美伦,这几位都是你阿姨。”

  小男孩有一头深色卷发,穿海军装,向尹白三姐妹招呼过后,仍由保姆牵出去,可爱一如会走路的洋娃娃。

  沈紫茵感慨地说:“犹太人同中国人一样,至重男丁,讲明官司打到最后一文,也不把儿子放手。”

  她忽然累了,沉下脸来。

  尹白知趣地说:“紫茵姐,我们告辞了。”

  “不多谈一会儿吗,我明天下午就要走的。”

  描红鼓起勇气问:“我们到三藩市可以来探望你吗?”

  “欢迎之至,但要预先通知,我经年不住穿梭纽约以及三藩市之间,约好比较方便。”一边取出卡片给她们。

  台青顺带问她要了麦斯美伦的照片。

  她们在门口拥抱话别。

  沈紫茵依依不舍挥手送别。

  台青说:“哗,我也要学紫茵姐那样多彩多姿。”

  尹白笑。

  描红陶醉地说:“她的香水另外有个特别味道,清香扑鼻。”

  尹白虽然老练些,却也被印象倒了,“她真友善。”

  台青说:“将来我成名后,也要学紫茵姐那样,不摆一点架子。”

  描红看着台青笑,“尽挂着成名,可是要叫纪君久候?”

  台青不去理她,只顾问尹白:“姐姐,现代女性的事业与婚姻可否两全其美?”

  尹白说:“有许多论文都在研究这个问题,可惜尚无结论。”

  描红忽然问:“尹白,任你选一样,你要什么?”

  尹白没有回答。

  她见过无数小家庭主妇,配偶体贴,孩子听话,生活无风无浪,不知怎地,她却从来不曾羡慕这些女子,人只能活一次,除出做家务看电视,一定还有其他吧,不然岂非白来一场。

  如果可以的话,尹白也想要成功的事业,赤手空拳,打出局面,名扬天下。

  但是她又怕吃苦,看到上司不眠不休斗争到底的样子,又深觉不值。

  噫,尹白一时搞不清她要的是什么。

  台青说:“最好两者俱备。”

  尹白说:“除非上天特别恩宠你。”

  描红笑,“当心,上帝爱的人去得早。”

  台青说:“尹白,紫茵姐做得到,你也行。”

  “你呢,描红。”

  “我?”描红侧着头,“我只想把书念好。”

  “之后呢。”尹白问。

  “同个爱护我的人过着自在舒服的日子。”

  台青说:“这并不困难呀。”

  但对描红来讲,安定丰足的生活比名利都重要,尹白可以了解。

  台青说:“如果可能,我愿意同守望天使商量一下,我不介意在年轻的时候吃一点点苦,套取丰富的生活经验,走遍天下,谈尽恋爱,到了中年,才安顿下来,返璞归真,过着适意的隐居生活。”

  描红嗤一声笑出来。

  台青说:“沈描红,你最讨厌。”

  尹白连忙道:“你别说,这种生活我也向往。”

  台青得意起来,“瞧。”

  描红问:“紫茵姐姐快乐吗?”

  尹白答:“工作上有如此成就的人如果还计较其他未免太不感恩了。”

  “麦斯美伦辛力加可会讲一两句中文?”

  “别苛求。”

  尹白心中惦念父亲,又到医院去了一趟,偕母亲返来时已经筋疲力尽。

  只见客厅中坐着描红的一个学生,尹白纳罕,她人呢?

  台青说学生已等了半小时,描红稍早被一个神秘电话叫了出去。

  尹白与台青脸上都打着“谁”的符号。

  过一会台青说:“你同描红讲,她信你比较多,香港男人坏的多,不好惹,要当心。”

  一副过来人的样子,叫尹白忍俊不住。

  尹白刚想叫那学生改天再来,描红忽然返家,低着头,心似有点慌,尹白看见她贝壳似的双耳烧得通红透明,分明不寻常。

  描红与学生进书房掩上门。

  台青悄悄说:“看到没有?”

  “让描红维持些私隐。”

  “我怕她被骗。”

  “看,你还是关心她的。”

  “当然关心,她也是我姐姐。”

  尹白吁出一口气,“感谢上帝,总算承认了。”

  过一会儿台青说:“有时我觉得我与她相似多过与你相似,姐姐,你太喜欢讲英文。”

  尹白笑,“那我把普通话练好些。”

  “明明是国语,为什么叫普通话。”

  尹白笑着附和:“明明是旗袍,为什么叫长衫。”

  “对呀,明明是蛋糕,偏偏叫西饼。”

  尹白分析:“都照台湾人的标准,其他地方的中国人要不高兴的。”

  两人先淋浴上床。

  台青犹自嘀咕:“谁把描红叫出去?”

  老实说,尹白也想知道。

  参予社交生活是很正常的事,尹白生于斯长于斯,朋友网经过廿多年的编织、修补、精益求精,早已牢不可破,即使辞了工守在家中,消息往来不断,十分热闹。

  台青虽然独自在港,又是另外一宗个案,她有纪敦木,这家伙抵得过十个八个普通朋友。

  描红的生活最单调,所以尹白一直抽空陪她,也想过介绍异性给她,一则谈不拢,二则快要动身西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照今日看来,描红仿佛已经结识异性朋友。

  大都会的人性复杂,台青的担心并非无根,描红虽然聪明伶俐,尹白还是有一定的顾虑。

  台青问:“那人会不会是学生的家长?”

  尹白笑,“待我套套她。”

  学生走了,描红仍坐在露台乘凉,尹白在她身后叫她一声,描红整个人弹跳起来。

  尹白很直接的问:“有心事吗?”

  描红也不隐瞒,“我想自己解决。”

  “你不妨拿出来讨论,我可是老香港,门槛精点,门路熟点。”

  描红低着头。

  尹白不敢勉强她,回房看几页书就睡了。

  房间本不算小,但放了三张床,也就显得挤逼,衣柜在里侧,佣人躲懒,洗净的内衣裤索性放当眼处,让她们自己取用,因此乱得象学校宿舍,尹白并不介意,只觉热闹。

  当晚睡了又醒,醒了又睡,描红一张床却空着。

  早上台青朦胧的问:“她在什么地方立中宵,着了魔还是怎地。”

  “嘘。”

  描红进来,往床上一倒,用枕头压住面孔。

  尹白要赶去医院,无暇多说,换了衣服便偕母亲出门。

  一进病房,看见父亲满脸笑容,情况大佳,先放下一半心,但随即注意到茶几上一大瓶雪白丰硕的百合花,那落地的一半心又吊上去。

  母女异口同声问:“什么人送的?”

  尹白无缘无故先想到很久很久之前那个白衣女郎,紧张得很。

  谁知沈先生给她们一个意外的答案:“维奥丽沈来过了,真大体真讨人喜欢,百忙中下午要上飞机还赶来看我。”

  尹白微笑,到底是个国际闻名的人物。

  沈太太已听过女儿的报道,知道沈紫茵这个表侄女,一有话题,便与丈夫絮絮而谈。

  尹白乘空闲拨电话给韩明生,韩明生却不在,尹白留了话,便回家陪妹妹。

  女佣对她说:“二小姐先出去,隔了三五分钟,三小姐也出了门。”

  尹白一听便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不禁好气又好笑。

  描红当然是出去赴约,而台青这个小淘气,分明是好奇心过于炽热,盯梢而去,否则哪里有这么巧。

  拆穿后又有一场大吵。

  尹白取过泳衣去游泳。

  她猜得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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