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个人坐在房内。
时光大幅大幅地跳跃回去,也是一个这样的秋季,刚毕业,做了新旗袍穿身上充大人,一日自外头回来,看见书房内有人——
“韵儿,”母亲在现实世界里叫,“出来吃饭。”
我这才发觉自己出了一额的冷汗,连忙用手拂掉。
是他。
他不置信地朝我看,“你?”他说:“你是小韵?啊哈,真不相信你是小韵,看着你出生,一团粉红色的肉,真想不认老也不行了。”
妈妈推门进来,“韵儿,怎么叫你不应?”
“来了,”我回过神来,“来了。”
饭后陪父母看电视,思潮再也没有游荡。
第二日照常上班,比往日更苍白,没有人看见的时候,我嘴角永远下垂。
谁人独自流落在荒岛上还会傻笑?笑是笑给别人看的。
过了十八岁,谁还会为一朵云一阵风一枝玫瑰一句絮语而笑。
都是牙膏筒里的假笑,适当的时候挤一些出来应用。
牢骚同笑脸也一样,时不时要发一发,否则别人以为阁下对生活太满意,未免沦为老土,故此千万记得要抱怨数句。
只有叹息声不由控制,一下子泄露心中之意。
小老板见我进门,便说:“左文思找过你。”
“找我做什么?”我问,“电话是你听的?”
“他约你吃饭,”他说,“你马上去,这也是公事,我希望他能帮我设计。”
什么?天将降大任于我?
“不不,我一点把握也没有——”
“韵娜,你也太老实了,谁对什么有把握呢,谈生意谈生意,可见得谈谈就成功了,谁要你担保?”
“台子上一大堆功夫要做。”我没好气。
“那么做完马上去。”
“你怎么同他聊起来?”
“我们本来是认识的。”
“我同他提一提。”我说。
“表情要迫切点。”
我只好笑。
老式的办公室有老式的好处,鸡犬相闻,不愁寂寞,但专心要写一点东西的话,真要有点定力才行。
我咬着笔,正想写一篇预算。
那边尹姑娘接了个电话,明显是男友打来的,马上用手支着腮,娇不胜力,“唔,不知道……你说呢……”
我也接过这样的电话。我的思潮飞出去老远。“小韵?听说你喜欢吃大闸蟹,并喝杯莫停作陪。少女不应有老太太的口味,不过我订了十只最大的肥蟹,今晚出来如何?滕伯母?她在巴黎购置新装,每次都要亲自去,因有一爿店开着,当然不赚钱,不过是有个去处给她过日神,喂,到底出来不出来?”
我暗自出神。
“王小姐二号线。”外边叫。
“啊。”我连忙接电话。
“我是左文思。”
“是,”我问,“怎么样?”
“今天出来拍照。小杨都准备好了。”
“我在上班。”我提醒他,“而且上次说好星期天的。”
“下班后?”
“累得眼袋发黑,有什么好拍。”
“不要紧,憔悴有憔悴之美。”
我从来没美过。
“已经答应好我,你可不能出尔反尔。”
他真有办法。
“我可以早一小时下班,不过,你要答应曹小开,替他设计运动服。”我说。
“这曹某真死心不息,好,我替你想想。”左文思说。
“真的?那我三点可以出来。”
他说:“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我松一口气,但愿下次左不要叫我拍照。我并不美,而且根本不上照。
就算准时赴约,他也永远说他已等了很久。
“谁相信。”我说道。
“你瞧这胡髭,”他指指下巴,“都是等你的时候长出来的。”
他一向会说话。
那是著名的。
我下楼去见左文思的时候,他倒真的已经等了很久。
三点钟我接了一个电话,说公事说足二十分钟,再收拾一下,共花掉半小时。
但他什么都不说,只是双手插在袋中,微笑地看住我。
真叫人心软。
天还是灰暗,下毛毛雨,混着工业区飘浮着的煤灰,脏得离奇。
不过他的姿势一点也不像站在小贩摆摊与工友出入的地方,他像站在初春的巴黎,在狄拉贝路的咖啡站外。
他说:“你看上去很好。”
“我今天穿了新衣。”
“漂亮的裙子。拉夫罗兰?”左文思说。
“是。”我说,“姬娜借给我的。”
“你应该穿我设计的衣服。我们走吧。”他拨一拨我的头发,“头发若留得长些更好。”
“男人总喜欢女人留长头发,一种原始,毫无意识的喜爱,因为长发牵绊,不利于女人,使女人看上去柔弱,他们高兴了。”
左文思深深看我一眼,“你太敏感,且疑心太重。”
我知道。
以前我不是这样的。
我问:“你也设计运动装吗?”
左文思说:“并不,所以拒绝,但曹氏接的都是运动衣订单。”
“愿意帮忙?”我说。
“在公事上,我并不是一个可爱的人,”左文思说,“我相当精明,不易相处。”
“私底下呢?”
“你那么聪明,相信已看穿了我的真面目。”他低着头说。
许久之前,我喜欢观察人的心意,但现在,人家说什么,我愿意听什么。
我并没有看穿左文思的真面目。我不再有兴趣。
我说:“我只知道你喜欢我,认为我够资格为你的时装充模特儿。”
他转头看我一眼,微笑。
小杨的影室陈设很伟大,看得出落足本钱,这年头做生意讲装璜。
他有化妆师,把我头发往脑后一勒,开始替我画大花脸。
画完之后,我一看镜子,吓一跳。
像等待毒品救急的瘾君子。
我问:“眼窝真要如此深,嘴唇要这么浅?”
他们把我头发统统束起,移向一旁,然后使马尾巴开花,像喷泉似洒开。
左文思问:“如何?”
“像一只用破了的稻草人。”我说。
大伙儿大笑。
我穿上左文思的精心杰作,最喜欢他一件黑色细吊带的绸衣,吊带只绳子般细,随时会断开似的,非常令人担心,于是设计已达到目的。
摄影师为我拍照。
一致通过我有最好看的足趾,小小一只只,犹如孩子,不像一些人,穿高跟鞋穿坏脚,拇趾特别弯曲粗壮。故此叫我赤脚。
才拍三件衣服,我已嚷累,不肯再往下拍。
我还以为一小时可以拍妥,这样下去,难保不到天亮,我已经在这影楼里耗了三个半钟头。
左文思说:“你现在知道模特儿不好做?”
我咕哝:“会计师亦不好做。”
正在这个时候,摄影助手说:“淑东小姐来了。”
我一抬头,看到一个年近四十的中年女子浅笑着进来。
我有点意外。
这种时间走上来,且人人认识她,不见得是客人。
那么是谁?
只见她头发剪了最时尚的式样,穿着宽袍大袖的衣服,与她的年龄不甚配合,但看上去并不觉太不顺眼,面孔保养得很好,但毕竟四十是四十了。
她是个很优雅的女人,看得出环境极佳,身上配戴都尽其考究之能事,一只小小的鳄鱼皮手袋,最斯文的鲸皮鞋,左手无名指上戴一枚大钻戒,手表是时兴那种古画样式的,密密麻麻嵌着宝石。
谁?
左文思的秘密情人?
我暗暗留意文思的表情。
他不甚愉快,淡淡地跟她说:“你怎么来了。”并没有欢迎的意思。
我深觉诧异,她是谁?
我尽量不把那个“谁”字露在面孔上。
“我路过,在楼下碰见小杨的秘书,她说你们在这里工作,我猜想你们或许会肚子饿,带了些点心上来。”她十分温柔地说。
左文思仍然是那种口气,“我们没空吃。”
这个人是谁呢?
左文思是个极其温柔礼让的人,我不能想象他会对任何人这么不客气与这么冷淡。
况且这个人又这么温驯低声下气地待他。
我有点看不过眼。后来一想,关我什么事?每个人都有他的秘密,每个人都有他的心事。
我别转面孔,乘机到更衣室去换衣服。
到穿回我旧时衣服的时候,那位女客已经走了。
可怜的女人。
小杨低声说:“你不该这么对她。”
左文思不出声。
“她实在关心你。”小杨说道。
“别理我。”
“文思,你也要想想,你之有今日,还不是她给你的。”
左文思刚想说话,见到我出来,便住了嘴。
事情就很明白了。苦学生在他行业中要爬起来占一席位置,没有人提拔一把是不行的,于是这位女士慷慨地运用她的权力,而左文思得到他想要的,也付出代价。
事后,事后总是一样的。
他认为他不再需要她,而她也再留不住他的心。
真可悲,这种老套的故事不时地发生,而当事人好此不疲,欲仙欲死地乐在其中。
没想到清秀的左文思也是其中一名。
我说:“改天再需要我的话,你知道该在什么地方找到我。”
左文思说道:“签一签这份简单的合约再走,每小时你可得到一百五十元的酬劳。”
“大买卖。”我笑说。
小杨说:“别忘记,走红之后,另作别论,人总得有个开始。”
左文思面色甚坏,适才之兴高采烈全数为那女人扫走,他颓丧得眼皮都抬不起来。
小杨当然也看出来,他说:“来,韵娜,我送你。”
“我也不用人送。”我扬扬手,“各位再见。”
小杨拉住我:“胡说,来,我同你一起走。”
他替我穿上大衣。
下楼时我看了左文思一眼,他如遭雷击似的,幻成石像,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小杨说:“他非常情绪化。你同他不熟,没有看过他发脾气吧?吓死人,工厂有一批衣服做得不理想,被他逐件推到电剪下去剪得粉碎,红着眼,疯子一样。”
“他们艺术家是这样的。”我说。
“文思可不承认他是艺术家。”
我说:“左文思说他只是小生意人。”
小杨说:“你很清楚他。”
他并没有提到那个女人是谁。
我也没有问。
不是我欠缺好奇心,而且我与左文思不熟,犯不着追究他的事。
在如今,投资感情比以前更不容易,还是自己守着有限的资产好一点。
谁没有阴暗的一面,要相信一个人会忘记过去是很困难的事,左文思不能。我亦不能。没有人能够。
看到他这一幕,并没有令我对他改观,我们只是朋友,友情是不论过去的。
小杨说:“韵娜,我在此地替你叫车子。”
“好。”
我上街车,与他招手道别。
左文思许久没有再打电话来。
我只在报上看到他的消息:某专栏作家在教导读者吃喝穿之余,批评左文思傲气十足,不肯接受访问。
某名流太太说:她想也不会想穿着本港制服装,除非是左文思的设计。
在这一段时间内,我仍然穿着姬娜的施舍品。
姬娜问:“你与左文思之间没有了?不听说他同你在一起。”
他被我知道了秘密,不高兴再与我做朋友。
“你怎么不把他抓牢?”姬娜抱怨,“看得出他那么喜欢你。”
“抓?怎么抓?你同我一样是不知手段为何物的女人,”我笑,“最多是有人向我们求婚的时候,看看合不合适。”
“把自己说得那么老实?”姬娜慧黠地笑。
“现在流行充老实嘛。”我只好笑,“老实与纯洁。”
他曾经同我说:“你是个最最聪明与最最笨的女人,聪明在什么都知道,笨在什么都要说出来,心里藏少量的奸也不打紧,你记住了。”
当时我嚷着说:“我要去见她!我要告诉她!”
他冷冷地说:“你以为她不知道我们之间的事?”
我弯起嘴角也讽嘲地笑,真是的,可怜我年少不更事,被玩弄在股掌之上。
人总是慢慢学乖,逐步建造起铜墙铁壁保护自己。
那日下班,看到左文思在楼下等我,腋下夹着一大堆文件样的东西。
他的微笑是疲乏的,身子靠着灯柱,像是等了很久。
我迎上去,“你怎么如神龙见首不见尾,神出鬼没。”声音中不是没有思念之情的。
他忽然握住我的手,“韵娜,我们都是感情丰富的人,为什么要努力压抑着不表露出来?”
我不响。叫我如何回答他。
我们并排走着。
路过臭豆腐档,我摸出角子买两块,搽满红辣酱,串在竹枝上大嚼。
他不出声,看着我那么做。
我把竹串递过去,他就着我手,咬了两口,随即掏出雪白的手帕替我抹嘴角的辣酱,麻纱手帕上顿时染红一片油渍。
我感动了,犯了旧病,说道:“我有不祥之兆,我们两人之中必有一人遭到伤害,甚或两败俱伤。”
他说:“可是我们还是遇上了。”
“每天有上十万的男女相遇。”
“你心中没有异样的感觉?”
“没有。”
“你如果不是很幸运,就是骗我。我心为你震荡,你知道那种感觉?”
我知道,多年之前,为着另一个不值得的人。
一颗心胀鼓鼓地荡来荡去,不安其位,又充满激奋,把遭遇告诉每一个人。
多年之前。
左文思说下去,“我也以为是误会,静了这几日,发觉已成事实,我今天来说我……”他看着我,说不出口。
我促狭地微笑,“比想象中难说吧?”
左文思叹口气,“他们说每个人命中都有克星。”
我不再说下去。“你打算如何?”我笑。
“你会不会接受我的要求?”左文思说。
“文思,别开玩笑了。”我拒绝。
“连我都可以鼓起勇气,你又有什么问题。”
我不出声。
“不外是过去一段不如意的事令你有了戒心。”
我一震。别转面孔。
“你自以为掩饰得很好,其实谁都看得出来,你放心,过去是过去,我决不会问你,你左手护腕下遮盖的是什么。”
说得再明白没有,亦是叫我不要问那优雅标致的中年女人是何方神圣。
过去的一笔勾销,真的可以吗?
我说:“让我想一想。”我转头走。
“你不要看看你的照片?”
“有什么好看?”我说,“对牢镜子不就可以看个够。”
“那当初为什么接受拍照的邀请。”
“因为你,”我坦白,“你使我觉得不可抗拒。”
“这么说来,你不讨厌我。”他苦苦追究。
这便是痛苦的泉源。
倒霉的左文思,本来他是自由自在,快快乐乐的一个人,爱发脾气便发个够,孤傲任性,也可以美其名为独特的气质,但如今他跑来土瓜湾一座工厂大厦等一个不敢与任何人发生感情的女人。
他今年运气不佳。
“不,我很喜欢你,”我说,“我觉得人同人的关系应适可而止。”
“你怕。”
“是,”我说,“怕得要死。”
他笑了。
他拉着我,我们在拥挤街道上肩并肩走路,人群把我们逼为情侣。
我也不知道要跟他走到什么地方,但觉身边有个人,而那个人又那么喜欢我,真有踏实的安全感。
我双眼润湿,鼻子都几乎红起来。
他叫我上一部小小跑车,挤在一起坐。这部跑车像只小动物,呼着气喘息着,载着我们向前开出去。
我们来到近郊,他住在四层楼那种房子的顶楼,带我上去,开了锁,房子很普通,并没有室内装修杂志上的样板住宅,但很舒服。
“什么?”我问,“没有镀金水龙头吗?”
“你不要再淘气或是故作诙谐,在我面前,没有这样的必要。
听他这样说,我只好安静下来。
他这层公寓最独特之处,便是书房的半扇屋顶是玻璃天窗,室内可温暖如春,我坐观星象。
墨蓝的天空上洒满银星星,像天文馆中所见一模一样。
好地方,毫无疑问。
我们两人都非常拘谨,不知如何开始。
应当先吃吃饭?抑或听听音乐?
还是什么都不必理会,先拥抱接吻?
我们犹如那种穿着校服的小情人,一派无知。
我看着文思,文思看着我,面面相觑,我忽然笑了。
我说:“男女独处一室,也不一定要睡觉。”
“可是现在如果不建议睡觉,仿佛嫌对方不够吸引力似的。”他也笑。
我更加合不拢嘴,“而且不睡觉,跑上来干什么呢?”
文思摇头,“真是现代人的悲剧。”
我把头埋在臂弯内,笑得透不过气来。
多少次,为着似乎应当这么做,或是人人都是这么做,便也急急地做。
“听听音乐吧,我有些非常轻以及不费神的音乐。”他开着音响设备。
“有无吃的东西?”我说。
“你是我所认识的女人中,最爱吃的。”左文思用手点点我的鼻子。
我皱皱鼻子。
“我给你看我帮你设计的衣服。”
“我,抑是曹氏?”
“你,谁关心曹氏。”他笑道。
“单为我一人?”
“是的。”
我忍不住跟他进房间。“女人,女人就是这样走进男人的房间。”
那是工作间,挂着许多衣服,色彩缤纷。
“为我做的?”我不置信。
“为你做的。”他轻轻地说。
全部用柔软的鲸皮,全是不切实际的颜色:浅紫、浅灰、粉红、嫩黄。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采用黑白以外的颜色。”
“但……鲸皮。”我轻轻抚摸着。
“是,我喜欢这料子,”他兴奋地说,“你看,多么美,然而最不经穿,一下子便脏了。觉不觉得悲凉?”
我不出声。为我,真是的,为了什么?为什么?
“穿来看看。”
我忍不住去换上一件,那件小小黑色的背心上布满星状的小水钻,紫色的大裙子,皮质柔轻得似布料般,加上垫着肩的窄腰小外套,标致得不可置信。
款式并不算挺新式,但组合得非常浪漫,令我感觉如公主。
文思说:“这是给你穿的,不是去参展的。”
“脏了怎么办?”我仿徨地问。
“脏就是脏,当它是粗布裤穿。”
“太任性了。”
“根本时装是任性的,”文思微笑,“你想想,汽车才四万块钱一辆,可是一件好一点的侯斯顿呢大衣往往也要这个价钱。公寓三十万一层,芬蒂皮大衣也一样,有什么好说呢。”
“我同你买它们下来,我实在不舍得脱掉。”
“这里还有其他的款式,还配了毛衣围巾之类,全是平日上班可以穿着的。”他说,“还有这一件,这一件是陪我吃饭时用的。”
我笑,心头发涩,鼻子一阵酸,人怔怔地坐下。
隔半晌又说:“我同你买下它们。”
“非卖品,”他说,“况且,”他傲然说,“你买不起。”
“嘿。”我只好苦笑。
“一共七套,够你日常穿着。”
“谢谢你。”
“一声谢就够了?”他凑向前来,“这些日子来,我为你绞尽脑汁,此刻还有人拿着我设计的样子在替你赶制手织毛衣。”
“你要我怎么办?”我假装吃惊地退后一步,“以身相许?”我用手交叉护着胸前,虚伪地以弱女子的口吻说:“我……是纯洁的。”
“你这个人。”他哈哈大笑,随即又皱眉头,“现在女人太流行以身相许,不算一回事,不不,我要求不止这样。”
“别贪心,”我一本正经地说,“得到肉体就算了,有势不可盛气凌人。”
他递过来一杯白酒,我们笑也笑得累了,于是一饮而尽。
“我还是谢谢你。”
这时猛然一抬头,才发现他把我的照片,全镶了镜框,都挂在墙上,置案头上,压在玻璃板下……无处不在。
而在照片中,我有一双冷冷的眼睛,不置信地望着整个世界,嘴角的笑意却是诚恳的。
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
我的嘴唇略为哆嗦一下。
“你终于看到了,”文思轻说,“这些照片已经往纽约去了。”
我不敢抬起头来。
霎时间我变得万分矜贵,因为被爱的女人永远是矜贵的。
要我如何报答他呢。我只有身体,我没有心。许久许久之前,我的胸膛已经空荡荡,成为一颗空心菜。
我们俩默默坐在小室中,不发一言。
我摸着裙子,在它上面划暗纹。
与男人独处一室,毫不讳言,经验丰富。相信文思也是身经百战的人物,但今夜我真是发昏,他也大失水准。
相对无言,心头有种酸涩的感觉。
不谈过去是不可能的,过去亦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倘若他问“是什么令你踌躇”或是“那次的伤痕真的那么深”,我还不是要向他交代,而我最恨解释。
他并没有问,所以两人一直维持沉默,面前似有一幢无形的墙壁阻住。
门铃在这个时候响起来,
响得真不是时候,文思并不打算去开门,他没有站起来,这人当然不会是来找我的,所以我亦并不关心。
门铃续响几声,我无法装没听见,向他看去,他亦无法没有表示。
但刚在他站起来的时候,大门处——响起来,分明按铃的人持锁匙,在开门进来。
可怕,这会是谁。
谁会把门匙交给另外一个人。
门开处我与文思同时怔住。
进来的是那幕淑东小姐。
她换了衣服,穿着黑色的窄身裙子,黑色丝袜与高跟鞋,整个人包在黑色之中,有她的一股哀艳与神秘,面孔仍然细致地浓妆着。
三个人面面相觑,最尴尬的自然是我。
淑东小姐张大嘴,她向文思说:“我,我以为你不在。”
文思恼恨,额角的青筋都露出来,“既然以为我不在,你还开门进来干什么?你为什么不可给我一点自由?”他握紧拳头,情形可怖。
“我……”淑东退后一步。
我抓起手袋说:“我要走了。”
夹在这两个人当中,什么好处都没有,迟早不知左颊还是右颊要挨一巴掌的了,避之则吉。
我匆匆走过去,文思一把拉住我,“不许走,韵娜,你不许走。”
我拍拍他的手臂膀,“镇静点,左文思,请你控制你自己,我不方便留下来。”
“那么我走。”淑东说。
“你,你破坏一切,然后一走了之。”文思指着她骂。
“我一一”淑东泪如雨下,“我什么都为你,文思,我这一生都是为了你。”
上演苦情戏了,我何苦在这里充大配角,立刻夺门而逃。
左文思一直在我背后追上来,叫着“韵娜,韵娜”。
我如一百米赛跑似的,逃得如丧家之犬。
最怕这一招。
到街上招来部街车,立刻跳上去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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