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这个时候,她不得不尽朋友的义务:“没有人会在外公家住一辈子,外头世界不晓得多大,你且读好书再说,莫气馁。”
岱宇握紧乃意的手。
乃意隐隐觉得似要对岱宇负责,压力顿生。
“来,”她说,“带你去逛后花园。”
游泳池正在那里,太阳伞下坐着一位少妇与一位少女,闲闲地喝茶话家常。
岱宇介绍:“我表嫂同表姐。”
乃意暗暗留神,先打量那少妇,只见她三十多年纪,家常亦打扮整齐,浑身上下香奈儿衣饰,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看到乃意,立刻绽开笑容,请她坐,又唤佣人送冰茶上来。
那少女微微笑,不说话,浓眉长睫,唇红齿白,使人忍不住要亲近她。
乃意便想,这家人真幸运,不知是谁的遗传,一个一个卖相奇佳,家境又富裕,平常老百姓如任乃意难免相形见绌。
那少女站起来伸出手,“我叫林倚梅。”
岱宇忽然不以为然地扁扁嘴角,乃意连忙暗暗轻推好友一下,林倚梅全看在眼内,只是不声张,一径与乃意握手。
乃意便知道倚梅这女孩不容小觑,但凡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物都值得尊重。
这时岱宇的表嫂甄太太李满智站起来笑说:“你们年轻人多谈谈,我失陪了。”
乃意连忙说:“甄太太也很年轻。”
那位甄太太嫣然一笑,“任小姐给我意外之喜。”不由得对这个反应敏捷能说会道的小女孩另眼相看。
她婀娜地走回客厅去。
乃意的注意力又回到林倚梅身上来。
只听得她诚恳地说:“下星期日表姐替我做生日,开一个花园舞会,任小姐你一定要来。”
乃意岂有不答应的,马上说:“好,我来。”
一转头,却看见好友老大的白眼递将过来,而那边林倚梅只是甜笑。
乃意莫名其妙,不知做错什么。
待倚梅走开,岱宇才责怪乃意:“你这人,有奶便是娘。”
乃意这才醒悟:“你同倚梅是对头?”
“她比我们大好几岁,大学已经毕业,瞧不起我们黄毛丫头。”
乃意笑:“你听听这语气,醋汁子拧出来似的。”
“表嫂净挂住同她做生日。”
“不,我听她说是表姐。”
岱宇寂寥地说:“我的表嫂,可不就是她的表姐,表嫂的母亲同她父亲正好是两兄妹。”
乃意家人口单薄,对这种复杂的亲戚关系一点概念也无,一片茫然。
“不要紧。”她安慰岱宇,“我帮你做生日。”
岱宇吁出一口气,“算了吧你,敌我不分。”
这个罪名可大可小,乃意有点尴尬,便说:“冤家宜解不宜结。”
岱宇瞪同学一眼,“你不晓得她多深沉厉害。”
乃意说:“你看园子繁花似锦,芬芳扑鼻,别小器,别生气。”
不知恁地,执著的岱宇就是肯听乃意劝解,当下安静下来,不再气恼。
两人正谈别的问题,忽见一中年男子信步走近,白衣白裤,手指上套着车匙圈,不住地溜溜地转,十分纨-的样子。
乃意一见这位仁兄如此模样,便想起周刊上那些专门追小电影明星的公子哥儿,不由得放肆笑起来。
那位先生早已被潇洒的陌生少女吸引,再也禁不起她的烂灿笑容,便走到她身边站住。
岱宇叫一声大表哥。
乃意便知道这是适才那位甄太太的丈夫。
他笑眯眯地对乃意说:“叫我佐森。”
岱宇警惕地说:“我们正预备出市区。”
甄佐森说:“我送你们。”
岱宇笑答:“不用客气。”一手拖着乃意走开。
乃意发觉岱宇在这间大厦之内好似没有朋友。
她悄悄在乃意耳边说:“甄佐森著名嗜好是猎艳。”
乃意笑,“那么,有艳遇者才需小心。”
岱宇说:“我服了你了任乃意。”
两人走到大门口,乃意回头看甄宅,仍然觉得它外型同梦中白色大厦一模一样,究竟她同屋子里的人与事有什么渊缘,要待日后才知。
出了一会子神,才抬起头来,不知几时,跟前已经停住一部白色的敞篷车,司机正抬起头与岱宇说话。
乃意接触到岱宇的神情,不禁呆住。
只见同学白皙小脸上泛着绊红,双目难掩喜悦纠缠之意,欲语还休,无限依恋。
电光石火之间,乃意恍然大悟,凌岱宇分明在恋爱,她退后一步,深深关切好友,啊,从此入魔障了,可怜,心不由己,寝食难安。
乃意急急想知道她的对象是谁,便注意那司机,看仔细了,不禁有点失望,那小生太年轻也太英俊,不似有担待的样子。
凌岱宇这种性情,最好挑一个大几岁有资格的男朋友,处处呵护她才是。
正在此际,岱宇叹口气,才发觉乃意站在一边笑,便怪不好意思说:“我二表哥甄保育。”
乃意便识趣地说:“不如我一个人先回市区。”
岱宇侧着头说:“这回子我也累了,乃意,明天学校见。”
乃意向她挥挥手,跳上甄家送客的房车。
关上车门,一抬头,乃意无意中看到甄宅二楼一只窗口前站着个朦胧人影,她凝神注视,那人影亦趋近玻璃窗往楼下看,黄雀在后,被乃意看清楚她是林倚梅。
乃意内心咯一声。
林倚梅看的是甄保育与凌岱宇。
不用很聪明的人都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关系。
车子在此际已驶出私家路。
离远,乃意看到岱宇纤长身段白色衣袂如吸住了她的意中人,渐渐融失在暮色中。
他们没有给自身任何机会,天空那么宽,草原何等阔,都不再重要,一头栽进这层复杂尘网中,永不超生。
任乃意才不会这么笨,任乃意先要好好看清楚这个世界,任乃意要扬万立名……
任乃意一回到家,已经气馁。
小书桌上放着两封厚厚信件,信封上是她自己的笔迹,一看就知道是退稿的回邮。
统统打回头来。
编辑们算是周到,还替投稿人付出邮资。
失望的滋味有点苦,有点咸,绝大部分是虚空,乃意一交坐到地上,呆半晌,动弹不得。
应否继续尝试呢?
“当然要。”
乃意转过头去,意外地,只看见慧一人坐在床沿。
她问:“你的淘伴呢,抑或这次我只需要智慧?”
“你看你,些微挫折,即时痛不欲生。”
乃意伸手摸自己面孔,真的热辣辣发烫,她赌气,“你说我会成为一个作家。”
慧笑着点头,“下一步就要慨叹怀才不遇了。”
乃意只得摊摊手,“应该怎么办呢?”
“继续努力,直至有人采纳你的文稿。”
“什么,”乃意大吃一惊,“这有什么味道,这还不是同普通人一样:苦苦挣扎,直至成功?”
慧诧异地看着乃意,“怎么,才写一两篇日记,就以为自己不是凡人?”
乃意不再同慧斗嘴,泄气地苦笑。
“别输了东道给弟弟才好。”
“啊,你都知道了。”
“对,谢谢你,乃意,岱宇自你处得益匪浅。”
乃意谦和说:“我什么都没做。”
“有,你已经做了她的好朋友。”
乃意沉吟半晌,“继续尝试?”
“锲而不舍,坚持到底。”
乃意奋然自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灰尘,拆开退稿,报馆退返那份还附着编缉短简。
它这样说:“任同学,你的稿犯上时下流行作品无病呻吟之弊,希望你用心向学,日后多读文学著作,观摩切磋,再作尝试。”
乃意惨叫一声,到这个时候,她才知道作品受到不公平待遇之痛苦。
还是乃忠聪明,将来读到博士,顺理成章入大学教书,十年八年后,迟早升到教授。
输了。
乃意倒在床上,捏住拳头,半晌,实在气不过,化悲愤为力量,起身找到电话簿黄页,抄下十来份妇女杂志的地址,预备再接再励。
知难而退固然是一种美德,但十六岁的任乃意有的是时间精力。
任太太张望女儿,“就要考毕业试,不要再做梦了。”
做梦做梦做梦。
成年人老是怪责孩子们梦想多多,不务实际,乃意不敢苟同,她的梦多姿多彩,人物活灵活现,乃意一生都不愿放弃。
没有梦……何等可怕。
槁件再一次寄出去。
到邮局去秤重量时乃意在心中暗暗呼嚷:本市本世纪文坛巨星的稿件快将寄抵贵社,敬请密切留意,失之交臂,遗憾终身。
然后忍不住捂着嘴笑出来。
乃意食言,她打开区维真送来的盒子,穿上小区赔给她的裙子,到甄家赴约。
岱宇极之周到,派车子来接她,可是到了甄府,却不见岱宇。
林倚梅是主角,看见乃意,满脸笑容迎上来,“欢迎欢迎,乃意你这袭裙子没话说,至衬你不过。今天人多,招呼不周,多多包涵。”
林倚梅真叫人舒服。
她打扮十分朴素,又不戴首饰,只觉端庄大方,自然动人。
乃意在园子里溜达一会儿,看见甄保育正泡在泳池里与一干朋友玩水球,甄佐森与李满智站一排冬青树旁脸色铁青地不知商议什么。
其余的都是陌生年轻男女……慢着,那矮个子是谁,为何看着人笑,乃意定定神,把他认出来:脸颊上长疱疱,行动笨拙,这明明独一无二的瑰宝区维真,他怎么会在这里?
乃意按捺不住好奇,迎上去,“维真,你是谁的客人?”
区维真喜出望外,“我是甄保育的朋友,”又再加一句,“家父同甄家有生意往来。”
“那么,岱宇呢?”
“凌岱宇听说病了。”
才怪,乃意不相信,哪里有这等凑巧之事,岱宇就是这点不好。
“我去叫她下来。”
小区在乃意背后说:“裙子很衬你。”
乃意转身笑,“林倚梅也这么说。”
小区顿时乐得飞飞的,话也说不出,只会发呆。
经过通报,乃意上楼去找岱宇。
推开门,只见岱宇散发,披着件袍子,边看电视上动画片,边抽香烟。
见到乃意,懒洋洋问:“有得吃有得喝,一定玩得很高兴。”
乃意坐下来,“尽损你的朋友,算哪一门子好汉。”
岱宇叹口气,按熄香烟,困在沙发里不语。
“换件衣裳下楼社交社交,来。”
“不去。”岱宇自鼻中哼出。
“你听过故作大方这四个字没有?”
“虚伪。”
“是礼貌,凌小姐,两者之间有很大距离,再说,人家猜你会使小性子,你何苦让人料中。”
岱宇沉默一会儿,“依你说怎么办?”
“他们要挤你出局,我们偏偏下去参与。”
“你真是个狗头军师。”
“嘿!不知是谁咬了吕洞宾。”
“见到甄保育没有?”
“正打水球。”
说到曹操,曹操就到,甄保育推门进来,朝乃意笑笑,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活泼地问:“凌女士的头痛好些没有?”
乃意自作主张:“好了好了,你等她更衣吧。”
她识相地让他俩独处。
甫出走廊,就听到一男一女争执声。
男的是甄佐森:“这件事你不帮我遮瞒大家都不得了。”
女的是李满智:“我已经受够,掀出来一拍两散。”
“你敢!”
“别小觑我。”
乃意连忙在转角处停住脚步,免得一照脸双方尴尬,只听得一扇门打开,有人说:“老太太请两位进来。”
奇是奇在甄佐森夫妇马上齐齐笑起来进房去了。
乃意呆半晌,这里人人一箩筐面具做人,岱宇只得一副嘴脸,有什么办法不吃亏。
乃意重新回到园子,在自助餐桌上取食物,听得林倚梅告诉人客:“岱宇不舒服,不参加。”
乃意诧异地指指倚梅身后,“那不是岱宇吗,气色多好。”
倚梅回头一看,果然是保育陪着岱宇走过来,倚梅涵养再好,也忍不住变色,但是恢复得快,马上笑起来,“岱宇这头痛毛病,最最神圣,来去随意。”
说完凝视乃意,像是完全晓得是谁搞的鬼。
乃意吐吐舌头,急急走到另一角落去。
一抬头,看见区维真正百般无聊把玩一只苹果,便向他招手。
可怜的小个子简直不相信今日会交好运,先往身后张望,肯定乃意是叫他,才飞快过来。
乃意问他:“你同甄家很熟吧?”
“略知一二。”
“老太太是谁?”
小区诧异,“你不知道?那便是岱宇的外祖母,这里由她掌权,岱宇的外公已经去世。”
“甄佐森是个怎么样的人?”
小区笑笑,支吾以对,“正当生意人,同家父一样,什么都入份子,最近市道淡,大抵无甚进账。”
乃意不由得对小区另眼相看,这样急于讨好她,却还不肯讲人家是非,可见有宗旨有原则,这是很难得的一种操守,值得尊重。
会不会一直以来看轻了他:小区输在外貌,不知恁地,母亲把他生成这个怪模样,举手投足,不但笨拙,且添几分委琐,不讨人喜欢。
少女没有智慧,比较爱美,肤浅亦在所不计,乃意盯着小区凹凸的脸颊,半晌,仍然不能决定应否对他改观。
“你看不看好保育与岱宇这一对?”乃意问。
小区不敢笑,女孩子们闲谈,仿佛很难不说人非,他很中肯地答:“据统计,求学时结识的朋友,很难维持到成年,乃意,希望我同你是例外。”
乃意很佩服他这种外交口吻,“小区,有没有想过将来以什么为事业?”
“有,我早已决定考法律系。”
乃意肃然起敬,区大律师,失敬失敬,希望他届时已经治好皮肤,长高数公分,同时,克服怕羞的本性。
小区如果可以成为出庭辩护的大律师,那么,为什么任乃意不能够做大作家。
她看他一眼,小区悠然自得,胜券在握的样子,乃意忍不住好笑。
“维真,我想先走,你不介意送我出去吧?”她知道他有驾驶执照。
小区大喜,“没问题。”
偏偏这个时候,一名女佣恭敬地走来问:“是任乃意小姐吗,我们老太太请你说话。”
乃意吓一跳,自问没有打烂东西,又没同人吵嘴,怎么会蒙老太太宠召,不禁无助地看着小区。
小区乐了,嘿,这刁泼悍强精灵的女孩原来也会有犹疑的时刻,这是他表现风度的机会,连忙说:“老太太很和蔼,尽管去,我在此地等你下来,别怕。”
乃意只得跟着佣人上楼,世人原本没有免费午餐,乃意自嘲……明明是局外人,因贪吃贪喝,惹上这等是非。
到了楼上,自有容貌秀丽的女秘书迎出来把乃意延进内厢。
老太太已经坐在安乐椅上,她个子小小,穿件与头发几乎同色的珠灰皱纱旗袍,一见乃意,马上笑着说:“你必是岱宇口中‘乃意说这个,乃意说那个’的军师任乃意了。”
乃意暗暗顿足,这岱宇,莫非想陷好友于不义,自己忙着扮纯洁小白兔,却把密友说成臭点子馊主意特多的巫婆。
乃意一张脸黑黑的,怪不好意思。
谁知老太太十分和气,笑着拍拍椅子,“坐,坐,岱宇个性孤僻,恐怕只得你一个好友,你这样热心待她,我很高兴,你多带她出去逛逛。”
这样民主,实在难得。
这时候,有人推门进来,乃意一看,是李满智与林倚梅两表姐妹捧着点心上来侍奉甄老太。
乃意说两句客套话便站起来告辞。
老太太叫倚梅送乃意出去。
倚梅一双眼睛漆黑铮亮,似洞悉一切世情,乃意不经意地问她在大学念哪一科。
倚梅笑答:“我功课很普通,念的是会计。”
背后有人冷笑一声,“所以最会打算盘。”还用问,这除了凌岱宇再没有别人。
乃意连忙看倚梅怎么回答,谁知她丝毫不以为意,笑笑说:“会也无用,现在是电脑世界。”转身走开。
乃意叹气摇头,“你为什么无故出口伤人?”
岱宇骂乃意:“你到底是我的朋友还是她的朋友?”
“是你的老友就不能指出你的错处?对不起,我这里不设皇帝的新衣。”
岱宇这才噤声。
“你太不会做人了!”乃意痛心疾首。
“要怎么样做人才对,自己有家不归,跟着表姐住在甄宅,天天心怀鬼胎陪我外婆消遣算会做人?”
“敬老是美德。”
凌岱宇又哼一声。
乃意忍不住问:“谁教会你冷笑?真可怕,好眉好貌的女孩子一天到晚自鼻子哼出来扮奸诈。”
岱宇为之气结,“任乃意,我不再想同你做朋友。”
乃意也不高兴了,拂袖而去,女孩子的友谊一向脆弱。
走到楼下,她到处找区维真,不见人。
这时华灯初上,池边人越挤越多,热闹非凡,乃意不见小区,一直寻到门口去。
“怎么不多玩一会儿?”
乃意转过头来,看见甄佐森笑眯眯站在她面前。
乃意礼貌地答:“家里有事。”
“那么我来送你出去。”
乃意急着想走,又找不到区维真,便上了甄佐森的房车,发誓以后都不再到这种山里山,弯里弯的华厦来,做朋友,还是竹门对竹门,木门对木门的好。
猛地抬头,看着甄佐森仍然看着她笑,他说:“你仿佛在生气。”
乃意急急否认,“没有,怎么会。”
他马上改口,“想必是我多心,任乃意才不是这般小器人物。”
要到这个时候,乃意才会过意来,甄佐森这位风流中人在刻意制造接近及讨好她的机会。
触觉迟钝,太笨了。
乃意讲出地址,要求马上回家。
甄佐森是高手,自然知道女孩已经警惕起来,立刻不露痕迹地把她送回家门。
勉强没有意思。
这时乃意反而觉得自己小家子气,歉意地一笑,方才道别。
进屋刚好接到区维真电话,乃意才不管他声音焦虑着急,兜头兜脑斥责他言而无信,正不罢休,任太太出来了,乃意才收声挂上电话。
任太太手上拿着厚厚信件,“这是什么,最近你老收这类信件。”
乃意一手取过,“是调查问卷。”
“查什么,查户口?”
乃意已经躲进房去。
任太太擂摇头,想同青春期少年交流,难比登天。
那些厚厚的信件,又是退稿。
乃意换上便装,摊开功课,念念有词,为着应付毕业试,已经做好时间表,一星期才能耍乐一次,校方已批准上课半日好让学生温习。
沉闷内容,细小字体,乃意眼皮渐渐不听使唤,沉坠下来。
“小姐,这样下去你就不用升大学了。”
“嗄,”乃意睁开眼来苦笑,“谁说过要把我送进大学。”
“为何同凌岱宇闹意见?”
乃意叹口气,“她这人,难服侍。”
“不然还用叫你帮忙?”
乃意转过身子来,“她这种个性仿佛不知在哪里听说过,最终会悲剧下场。噫,是谁呢,谁这样小器,眼睛里容不得一粒沙子?”
美与慧怕泄漏天机,连忙引开乃意注意,“对,你的写作事业有何进展?”
“滞不向前,我已决定在试期后置大量古典现代文艺著作勤读以充实学问。”乃意咕咕笑。
美忽然自退稿中抽出一封信,“这是什么?”
咦,乃意接过,先头没看见这封信。
信封写着明报机构。
“你有没有投稿到上述报馆?”
忘了,乃意拿着信壳,手微微颤抖,忽觉不值,仰起脸叹息一声,十划还没有一撇,已经这么辛苦,要做大作家,大约如造血汗长城。
“长嗟短叹干什么,看看是什么好消息。”
乃意哗一声撕开信皮,连信肉一起扯出。
“啧啧啧,这算什么,粗心大意。”
“不拘小节。”一直到成名,乃意从来不用拆信刀。
“信里说甚么?”
“任小姐,读过你的稿件,文风十分清新,惜白字同错字颇多,英语文法夹在中文中也有点别扭,试誊清修改,连同结局,再寄给我们。”
“瞧,皇天不负苦心人,有志者事竟成。”
乃意怪叫起来,“他们并没有打算把我捧作明日之星。”
由此可知,各人准则不同,对任乃意来说,她百分之百怀才不遇,但听听智慧怎么讲:“有机会尝试,已应满足,继续一次又一次努力,直至目的达到,怕受挫折,则永远不会向前。”
乃意苦笑,“你不是想提醒我失败乃成功之母吧。”
“我们还以为你已经忘记这句格言。”
即使不记得这一句,还有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只要工夫深,铁杵磨成针……这些。
“世上可有不劳而获?”
美立刻摊摊手耸耸肩,“我们亦加班加得不耐烦,何尝不希望坐享其成。”
慧说:“我们同你做一单交易如何。”
乃意答:“听听你的馊主意。”
“你负责把所有愁眉苦面,伤春悲秋的女孩子带到乐观坚强的平原去,我们则帮你成为一流作家。”
乃意大奇,“普渡众生,有何秘诀?”
“答应我们,你将来用的题材要积极乐观。”
乃意并不笨,立刻耍手拧头,“不不不不不,这不是要我允诺一辈子写孙叔敖司马光的故事吗,我情愿做九流作者,自由发挥创作,你们找别人去传福音也罢。”
慧为之气结,对伙伴说:“我们简直不是她手脚。”
美苦笑。
慧对乃意说:“一流同九流之间分许多等级,你真的考虑仔细了?”
乃意斩钉截铁地说:“我写的所有作品,都必需是我喜欢写,愿意写的故事。”
美讶异,“乃意,你还没有开始哪,大作家的身份十划尚欠一撇,大作家的脾气倒已经摆将开来,过不过分?”
乃意说得有理,“宗旨要先摆定。”
慧不悦,“我们又没有叫你诲淫诲盗。”
“那是另外一件事,创作不能听令他人,创作的精萃要有自由。”
“九流作家,祝你成功。”慧讽刺乃意。
乃意不在乎,“好说好说。”
她恭候美与慧离去之后,便坐下写信给编辑,讲明考试在即,一切要待六月以后再说,接着忍不住,略略透露一点少女寂寞情怀,才收住了笔。
任太太推门进来说:“弟弟写信来问你加紧温习没有。”
乃意顿生误会,小孩子得寸进尺,越俎代庖,还属情有可原,这母亲,一本正经帮他传话,还借小弟来教训长姐,简真不明事理。
当下她不声不响,埋头温习。
这样一个能活泼磊落能说会道的女孩子,在家中却不发一言,迹近孤僻,日后她更发现一宗奇事:与广大读者沟通丝毫不成问题,并且是一项成功的事业,但与家人,她却始终未能做到最最简单的沟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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