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两人一起长大,他的事,她几乎知道得比他还要清楚,丝毫神秘感都没有,也十分乏味。
除外,阿关没有缺点,他百分百是个好青年。
“我们去找间精采的饭店大嚼一顿。”
可惜老刘不在,萼生蓦然想起这个人,他爱吃,又老马识途,一定可以带路。
现在,他们只能在酒店附属的上海菜馆用膳。
关世清已经非常满意,叫的菜足够八人用,什么醉转弯、烤麸、清炒虾仁、锅塌鱼、毛豆素鸡、辣子鸡丁……幸亏这一对年轻男女食量惊人,手挥目送,居然也吃了大半。
萼生一边吃一边挂住两个人,母亲,与刘司机。
她不住觉得滑稽,这两个人怎么可以相提并论?
偏偏萼生认为他俩会对这桌菜赞不绝口。
签帐的时候,阿关问:“可不可以开公数?”
萼生瞪他一眼,“什么公数会供伙计这样吃法?”
“那么我来请客。”他取出信用卡。
老好关世清还是老好关世清。
那天晚上,他俩共寝一室,相安无事。
阿关说,“香江仍然同传说中七彩的香江一模一样。”
萼生不敢苟同,壳子固然不见有异.但是精魂大有出入。
大早电话就来了。
萼生扑过去接,已经来不及被阿关捷足先登。
一声喂,萼生将他的手打开,给他老大的白眼,同时问对方:“哪一位?”
“车子已经到了大门口。”是刘大畏。
“马上下来。”萼生放下电话。
关世清问:“谁?”
“你干吗听我的电话?”萼生光火,“谁给你这种权利?”
“我下意识侵犯了你的私隐,对不起。”阿关鬼叫,“那是谁嘛,何用如此紧张?”
一言提醒了萼生,真的,又不是什么要人,有啥好顾忌的。
别人要误会,让他误会好了,何用在乎,萼生的性格也颇为自由散漫,最不喜解释。凡有人看不清事实,那纯粹是该人之损失,与她无关。
缘何紧张?
忽然,萼生明白了,她一向不在乎,是因为那些人不值得她在乎,她根本看不起那些人,从头到尾不屑,凡事必有例外,她已把刘大畏视作朋友,他如何看她,她认为重要。
萼生连忙刷洗更衣,抢过手袋,同关世清说:“限你十五分钟到大门口,逾时不候。”
她在楼下看见刘大畏,朝他点点头。
刘大畏神情冷冷,问道:“睡得可好?”
萼生刷一声把脸拉将下来.厉声问:“什么意思?”
小刘吓一大跳,只得噤声,也没有笑容。
萼生朝他吆喝:“还不陪我去买干粮。”
刘大畏指指车厢后的大包小包,“都替你办妥了。”
萼生脸色稍霁:睑等齐了人立刻上路。”
关世清很快也下来了。
萼生见他手上提着器材,便说:“我劝你不要把它们带出去。”
“放在酒店房间里我不放心,”阿关非要大展身手不可,“就这辆车?”他已经坐到司机旁边去。
萼生只得任他。
刘大畏已经开动车子.
阿关很活泼地说:“司机,沿途介绍一下风光如何?”
小刘一声不发。
不到三十分钟.关世清已经打起盹来。
这一次,小刘抄近路,路程足足缩短一半,萼生心中暗骂,原来上次他走大回环,故意骗车资,世风日下,倒处都是江湖客,害她累得半死。
一言不发,闷足个多小时,最愉快的反而是阿关,一直睡,十分愉快。
这次,仁屏阿姨一早在门口等他们。
“你又老远赶来作甚?”
萼生上去紧紧搂住她,“阿姨,过两天我就要回去了。”
阿姨双眼润湿,一时无言。
坐下萼生便开门见山:“阿姨,我来是问你一件正经事。”
“你说,你说。”
“外公的公寓房子可是判了给你?”
“是,一点没错,一九九九年外婆去世,房子正式属我所有。”
“阿姨,你为什么不入住?拿来卖掉也好,生活舒服点。”
岑仁屏一怔,忽然微笑起来,像是听到天底下什么最有趣的事一样,边摇着头。
萼生纳罕,这里边,难道还有什么文章?
“萼生,你不大明白我们这里的规矩。”
“阿姨,你告诉我,我帮你出头。”
“萼生,你肯这样讲,我已经感激不尽。”
正讲到要紧关头,关世清进来打断话柄,“萼生,乡村风景迷人,我到那一头去拍点照片。”
萼生没有回头就不耐烦地扬扬手示意他走开。
阿姨会心微笑,这才是萼生的男朋友吧,他对每个人都客客气气,独独将他呼来喝去,可见是另眼相看。
“阿姨,请你讲下去。”
岑仁屏简单地说:“房子早已租了出去,此刻的住客是新加坡的个小厂商。”
“啊,”萼生宽慰地说:“租金理想吗,每次合约为期多久?每期加几多巴仙?”
岑仁屏又笑了,“萼生,在本市,一般市民无权将楼宇私自出租给房客。”
陈萼生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
岑仁屏索性同她说明白了,“除非是外商公司购置的物业,否则,一般业主首先得把房子租给政府,然后由政府转租出去。”
萼生要过一会儿才消化,渐渐听出跷蹊,“政府向你租算多少?”
“一年三百元。”
“政府租出去,又算多少?”
岑仁屏再笑,摇摇头,“不知道。”
萼生跳起来,“差别甚巨吧?”
“缴税是国民义务。”岑仁屏得体地结束这一个话题。
就在这个时候,萼生忽然听到清脆的啪啪两声轻响,像是有谁燃烧小鞭炮,她起了疑窦,不由得站起来。
阿姨也惊异,“什么事?”
只见刘大畏先推开纱门进星,面色铁青,见到萼生,才松口气。
跟着蒋午昌一腿泥斑也奔进来,“妈妈,是枪声。”
电光石光间,萼生尖叫起来,“关世清!”
刘大畏即时明白了,立刻吩咐岑仁屏母子:“两位留在屋里,关上门,不要管任何事,陈萼生,你跟我出去看看。”
萼生一颗心似要自胸膛跳出来,事实上她要用力按住心口,一边她又觉得胃液到处惊恐地窜动,才走到小路口,已经忍不住呕吐起来。
刘大畏见她如此吹弹得破,摇头叹息,“你留在这里,不要走了。”
“不,”萼生勇敢地说:“他是我的朋友。”
刘大畏大力拖她的手,“那么跟我来。”
他似平非常熟悉这一区的地形,连奔带跑来到小路尽头的一处山岗。
萼生一见到一列灰锌铁的营房,就明白了。
关世清一定是误闯禁区,这分明是人家的机密要地,这该死的人,做事不用脑。
他俩还没有开口,才现身,已经有制服人员应声而出,萼生一抬眼,进入眼廉的竟是明晃晃的刺刀步枪。她几时见过这种场面,何曾识过干戈,脑袋轰地一声,炸成真空,睁大眼,张着嘴,不能动弹,这还不止,双腿忽然软绵绵,一点劲道也无,身躯渐渐滑落。
耳畔似有小小声音同她说:陈萼生,现在你知道恐惧的滋味了吧。
她茫然不知所措。
刘大畏此时硬生生把她扶住在地,不让她坐倒,并反与制服人员理论。
萼生吓得出窍的灵魂渐渐回归,虽然金星乱冒,双目已能视物,只见军人已经收回步枪,对他们说道;“该人手持无线电通话器,红外线摄影机,神秘在这一带留连,行动诡异,分明是可疑人物,有所企图,行藏暴露后又慌忙逃跑,现已被拘留。”
陈萼生忽然听得自己叫起来:“他是无辜的冒失鬼,请你释放他,他是外国人,他持外国护照。”
此言一出,萼生马上知道她讲错了话。
只见年轻的军人眉头一皱,厉声训道:“我国采用属地原则,凡在我国境内犯罪,无论是外国人,无国籍人,都受我国法律管辖!”
这时,刘大畏拉一拉萼生.示意她走。
萼生还不明白,“不能撇下关世清。”
刘大畏同他使个眼色,萼生半被逼地离去,急得泪流满面。
刘大畏说:“还不出城去通知领事馆与你的外国朋友帮忙。”
一言提醒梦中人,陈萼生不得不渐渐镇静下来,一切由她而起.是她把阿关拉下水,她非替她想法子不可,于是擦干眼泪。
“我先向阿姨话别。”
刘大畏也有点佩服她,颔首道:“快,别连累他们。”
萼生只与阿姨拥抱一下就告别。
蒋午昌要送出来,被她赶回屋去。
午昌只得指指手腕,他已经戴着那只米老鼠表。
萼生忽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留下这只手表时她还是个无忧无虑的人。
一切大错均在刹那间铸成,在车中她不相信这一切是真的,要大力拧自己的腿,可不是觉得痛。
一见到电话萼生便跳下车,头一个号码拨给美新处史蒂文生。
那洋人一听详情,即时呻吟:“老天,这下子可麻烦了。”
萼生说,“拘留也只是四十入小时,获释后再从长计议吧。”
“陈小姐,你还执迷不悟?这里不比我们的规矩!拘留期间可长呢,刑事拘留期可长达三个月!”
萼生一听,头上犹如被浇了一盘冷水,牙关打战。
半晌,她说,“快替我找律师——”
刘大畏已经抢过电话,“我们现在正在出市区途中,请你代为知会领事馆人员,我们稍后见。”说完他挂断电话,“上车。”
“为什么不让我找律师,”
“陈萼生,你听我讲好不好,动不动找律师,这里要到检察院查完交法院审讯时才准聘请律师进行辩护。”
萼生吞一口涎沫,“不,我记得不是这样的,这规矩是几时改的?”
刘大畏叹口气,从口袋要取出一只扁平瓶子递给萼生,“喝口洋酒镇定神经,来,上车。”
萼生把扁壶中所有拔兰地全部灌入肚子,呛住了,直咳出眼泪来。
说也奇怪,酒一下肚,一股热流自丹田上升,她顿时觉得稍为轻松。
刘大畏看她一眼,“看样子你顶担心那傻大个儿。”
萼生红着双眼,“他妈只得他一个儿子。”
“不致于这样啦,如果只是行政拘留,希望在十五天拘留期内把他弄出来。”
惊惶间萼生只觉得人人都好似对当地法律滚瓜烂热,只除了可怜的她与关世清。
她喃喃自语:“十五天。”
“这不是刑事法,”小刘安慰她,“只对一些轻微的违法行为进行拘留。”
萼生瘫痪在车位里。
到达领事馆,已是下午,刘大畏说:“快进去,只恐怕人家提早休息。”
“老刘,”萼生呜咽,“你等我。”
刘大畏点点头。
萼生忽然忍不住,过去伏在小刘肩膀上一会儿,才转身进大厦去。
史蒂文生已在等她,匆匆延她进专员房间,萼生见到这两个红颜绿头发的洋人,却如看到亲人般,再也不能控制,号淘大哭。
“嘘,嘘,别害怕。我们已经发出照会,请把关君的护照号码给我们。”
萼生掏出记事部子翻出记录递过去。
专员说:“希望他不是被控间谍罪。”
萼生闻言仆倒写字台上。
史蒂文生一直把左手按在萼生肩膀上,这时蹲下拥她入怀,“我们会一直陪你,别担心。”他抚摸萼生被汗水浸湿的头发。
“我们立刻派人去斡旋,请回去休息。”
萼生恳求,“有消息请随时与我联络。”
“我们省得。”
史带文生扶着陈萼生离去。
萼生懊悔得要吐血,抓住史蒂文生毛茸茸的手臂,“我为什么要到这个地方来?”
忽然有人插嘴,“这是一宗意外,不要怪自己,切勿内疚,这不是自我审判的时候,日后与关君返回温哥华,才慢慢讨论未迟。”萼生当然知道这是刘大畏,不以为奇,史蒂文生却怔住了,他抬起头打量这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人。
刘大畏说:“我去把车子开过来。”
他一走开,史待文生便问:“这是什么人?”
萼生疲累的说:“我雇用的临时司机。”
史科文生愕然,“司机?”
萼生点点头。
“你真相信这人会是一个职业司机?”史蒂文生笑出来。
萼生在这一刻内心澄明一片,灵光一闪,什么都明白了。
真是当局者迷,这一个星期来她一直为其他问题纷扰,竟不虞有他。
史蒂文生又打趣道:“他的智慧胜过我同你加起来的和。”
刘大畏已经把车驶过来。
史蒂文生说,“尝试睡一觉,明朝一早我来找你。”
她向他道谢。
萼生一路上没有出声。
她注视刘大畏:坚毅眼神、肯定倔强的嘴角、行动迅速、头脑敏捷,陈萼生陈萼生,你是个瞎子,他的伪装在第二天已经崩溃松弛,因为她蠢钝如猪,根本毋须加强防范。
司机!真难为他了。
萼生呼出一口气,他的真实身分是什么。不难猜想。
萼生忽然掩住胸口,整个人佝偻起来。
“什么事,”刘大畏急问。
“胃痛。”萼生呻吟。
刘大畏自问还没有见过如此娇嫩似朵花般女郎,虽然值得同情,可是与她上路真是个负担。
只见她痛得额角冒出豆大汗殊,嘴唇青白,便问:“可有药?”
“在酒店房间,”萼生咬紧牙关,“我不会有事。”
话虽这么说,感觉上却有人似要摘了她的胃而去,而且拖拖拉拉,制造不必要的痛苦,叫她受折磨。
好不容易捱到酒店,刘大畏扶她到房间,在行李中找到那瓶仙露,摇匀了,喝一口,躺下来.萼生觉得小命又拣了回来。
包包打开,刘大畏只见里边放着各式各样不下二三十种药丸药水药粉,叹为观止,都说西方人嗜成药如癖,可见不是谣传。
身体欠佳,应该治本,光是头痛医头,胃痛医胃,不是个办法,不过此刻他亦无瑕教训她。
一言提醒了他,“我们整天没吃东西。”
萼生苦笑,“你吃得下吗?”
“一条牛都吃得下。”他拿起电话就叫一大堆食物。
萼生十分佩服他,是应该这样,自己先倒下来,还怎么帮人,吃不下也要吃,吃饱饱,精力充沛,才能好办事。
刘大畏照例举案大嚼,萼生这才发觉他不是贪吃,他是求生,在野外,下一顿食物不知从何而来,能吃便尽且吃饱,受过这种训练,习惯成自然,城市也视作森林。
惭愧,她如此小觑了他。
萼生放下三文治,“关世清会被拘留在什么地方?”
刘大畏看她一眼,“监房。”
萼生啼笑皆非。
过一会儿又问:“环境如何?”
“恶劣。”
又是白问。
“到加拿大找个律师来可会有用?”
刘大畏一脸“亏你还是个大学生”,“任何律师只能在其所属国家打官司,在此地被起诉,便得聘请本地律师辩护。”
“关世清会被起诉吗,”
“我不知道,我们等消息。”
刘大畏一口气喝下两瓶冰冻啤酒。
萼生鼻传来一阵汗躁臭,开头她以为属于刘大畏,过一阵子,才发觉自她身子发散。
啊,经过一日折腾,已经像个难民。
尽管腰酸背痛,她还是放满一缸热水,浸到香露里去,可怜的关世清,这几天不知怎么熬。
他胆子一贯不大,不晓得会不会吓坏。
正在凄惨,刘大畏在浴室门外说:“拘留廿四小时内,公安机构一定会通知领事馆,届时可知他在什么地方。”
他像是知道她心思似的。
洗刷干净了,萼生仍然换上便服.她没有安全感,预备随时逃命。
推开浴室门,只见刘大畏靠在沙发上打盹。
太不防她了。
由此可知他对她是多么放心。
也许,像萼生一样,经过这几天,他已把她当朋友。
其实,刘大畏并没有完全堕入睡乡,他稍微带些知觉,朦胧间看到萼生自浴室出来,全身散发玫瑰花香,又看见她倒在床上。
只是他实在太倦,无法完全睁大双眼,他有好几天没睡好,今午那一幕,亦使他筋疲力尽。
萼生蜷缩在床上,试图入睡,四肢不知恁地,越缩越紧,身畔只是听见阿关呼救的声音。
她不由得呻吟起来,这才发觉,原来还是睡着了,正怪自己没有心肝,忽然看见刘大畏轻轻自沙发站起,悄悄走近她身边,俯下身子看她。
萼生没有动,过一会儿,刘大畏取过薄毯子,轻轻盖在她身上。
然后她叹息一声,拉开房门,不告而别。
他一关上门,萼生便跳起来,取过手袋,自门缝中看,他刚刚进电梯。
萼生决意跟着她。
他跟了她那么多天,完全知道她是谁,来干什么,现在也轮到她主动了。
她看到他那辆老爷车驶过酒店大门,连忙截一辆计程车,叫司机紧跟前面那辆车。
这种时分,刘大畏除了回家,不会上别处去。
车子往僻静的住宅区驶去,萼生记得那一带是从前的九龙塘,有一两个小同学便住在这一头,环境十分幽美,只是飞机升降有点嘈吵,如今空运站经已搬移,连这个缺点都剔除,该地段更加贵不可言,刘大畏到这头来干什么?
司机把车停下来,“小姐,不能再前进了。”
刘大畏的车子却驶进单行路里去。
“你看到没有?”司机指着铜牌,“公安总部宿舍,闲人勿进。”
萼生稍微伏低身子,只见暗暗的路灯下,刘大畏下了车,向一列小洋房走过去,能够住在这种高级宿舍,可见身分不低,这个司机有点能耐。
他走近住宅铁闸,说也奇怪,平日那委琐的姿态完全收了起来,腰板毕挺,脸容端庄,看样子,也就是这里的住客,难怪他同陈萼生说:“你不是真的想知道我住在哪里。”
司阍认识地,必恭必敬的过来替他开闸门,他走进去了,背影有点孤寂。
这个时候萼生抬起头,看到捂桐树梢有一弯新钩月,不知是阴历几时,她并不怪刘大畏,是她自己骗了自己,与人无尤。
连史蒂文生都一眼看出刘氏真正身分,她偏偏愿意相信他是一司机。
萼生下车来付清车资,吩咐计程车驶离现场。
她也不知道留在现场干什么,蹲在街角许久许久,把这几天来发生过的事细细想一遍,不禁骂了自己一次又一次。
天微微亮了,有一个老汉挑着食物担子过来,尽管盖着盖子,香间十里,买的分明是豆浆烧饼油条粢饭,看情形是专门做好了挑到宿舍来供应,并非街头小贩,难怪刘大畏吃得这种东西。
萼生深深叹口气。
她一下飞机就被他点了相,一直如影附形公然跟着她进进出出,是陈萼生托大,罪无可恕,是她低估人家的智能,是她把自己当作聪明人,一切错误,起因皆为把对方当笨人。
她与关世清一样,因在西方长大,自以为集东西两岸文化精萃,又见一般人如此崇洋,心中渐渐自大骄傲,不虞有他。
挑担子的老人进去了,萼生也终于站起来,拍拍酸软的双腿,还是回去等外国人的消息吧。
她转身,却听见有人说:“我答应过请你吃烧饼豆浆。”
她吓一大跳,转头,看到刘大畏站在她面前。
她看着他良久,他的身型忽然高大,令她退后一步。
“你是谁?”她问他。
“刘大畏。”至少这是他的真名字。
“不管你是谁”萼生的声音非常疲倦,“你都是一个好戏子。”
刘大畏并没有道歉,他冷静地说:“我也不过是听差办事。”
“是吗,我还以为你要储钱结婚。”
刘大畏不语,过一会他轻轻说,“那一部分是真的。”
萼生更生气,所以这样活龙活现地骗取了她的感情。
“我有这么重要吗,何用劳驾您老亲自出马。”
“你并不重要,你只是一个学生。”刘大畏坦白的说。
萼生自尊又受到打击,“可是我替美新处撰稿。”
刘大畏微笑,“美新处大抵一年来一百个撰稿员。”差点没加一句“都是庸才。”
“那为什么视我如贵宾。”
刘大畏说:“那是因为令堂的缘故。”
呵,又是因为老妈。
“她一直是我们统战的对象,而该项任务,最近由我们一组负责。”
萼生不再托大,她问,“你不怕我回家把这一切都写出来?”
刘大畏有点忧郁,“你不会出卖朋友。”
朋友?朋友!
陈萼生忽然拾起头,哈哈大笑起来,惊起树上小鸟。
刘大畏一声不响,待她发泄过后.才说,“为什么我们不能继续做朋友?”
萼生愤慨地说:“你把关世清放出来再说。”
“关世清事件全属突发,你只能怪他自己冒失鲁莽,与人无尤,他不在我的管理范围之内。”
“你撇清。”
“绝对不是,你冷静下来,就知道我所说属实。”
“你们门门户户都是畅通的,官官相护,怎么会没有办法?”
在气头上.话一出口,就知道此言又错:这种强词夺理口气,同岑子和心怀偏见看西方国家的移民法津又有什么不同,萼生不由得涨红了脸。
“我知道你关心关世清,我不会怪你。”
“那一天我们听到两下枪声,他有没有受伤?”
“没有,他丝亳无损。”
“他被收在什么地方,环境怎么样?”
“我可以告诉你,那里不是喜来登酒店。”
萼生又泄气。
“你还吃不吃豆浆烧饼?”
反正已经到这种田地,刘大畏已对她坦白,还怕什么呢,萼主颔首。
他把她带进宿舍饭堂,找一个光亮洁净雅座,叫一大碗豆浆,替她调味:一小撮碎榨菜虾米,两滴辣油,些许酱油,以及一碟油条。萼生叹口气,“你真不像他们。”
“在你心目中,我们是怎么样的,你倒说说看。”
萼生讲不出。
刘大畏却招供:“没见你之前,我也不相信你会像你,我绝以为你会露胸露腿,猛嚼口香糖,说话吊儿郎当,目中无人,傲慢无礼,中不中,西不西。”
萼生不响,她十七岁时,活脱脱就是刘大畏所形容的样子。
“我错了。”
萼生说:“我也错了。”
刘大畏倒底也是年轻人,忽然说:“都是中国人,为什么有这种隔膜?”
萼生低头喝豆浆,香而滑,又醒胃,但没有心情欣赏。
“你奉命调查我,必定得写报告吧,写得好,有晋升机会。”
“我一枝笔一向不高明。”刘大畏微笑。
萼生扬起一条眉,这么说来,他是存心放她一马了。
“不过我写的全属事实:陈萼生该人不可能构成任何不良影响。”萼生啼笑皆非,以她那块材料,既不能成事,亦不能败事,但是内心有第六感觉,母亲会因她受到影响,她这次东来,事前的确应该与妈妈详加商议。
食堂里的人开始增加,说话不再方便。
“老刘,请送我出去。”
“你从来没有忘记说请,终有一天,你会说:“老刘,请滚蛋!””
“小时候不说请,母亲假装听不见我在说什么。”
“这是你们的国民教育。”
“你们呢?”
“我们讲真诚意,虽然有时吃相难免难看。”
走到门口,萼生才问:“你几时知道我跟着你。”
“一条街深宵只得两部车,小姐,你说我几时晓得你在跟我?”
“我真是愚不可及!”萼生跌足。
“业余水准不外如此。”刘大畏又笑。
萼生看着他,“老刘,假使你也是加拿大人,我们真的可以做朋友。”
刘大畏双手插在裤袋中不言语,过一会儿他轻轻说:“也有可能你不屑看我一眼。”
这种情形,他俩还在谈这个,萼生对关世清有最大的歉意。
“阿关不会受到拷打吧。”
“我向你保证这不是一贯做法。”
“我不明白何以阿开会遭到逮捕。”
“真的不明白?让我告诉你。”刘大畏声言变得冷冷,“他像所有西方文明大国的洋人一样,纡尊降贵,大模大样,跑到发展中落后地区来冒险猎奇,目无法纪,为所欲为,禁区标语在三十公尺外已清晰可见,他视若无睹,以身试法,认为至多跳出两个土人来,给两条香蕉贿赂一下,即可摆平,要不,他还有其它法宝,其中一样叫做护照,
扑向领事馆怀中大声哭诉,叫大人出头,无往而不利,他总不相信,跑到别人的家去,要尊重别人的规矩。”
萼生吓得脸上一阵红一阵青一阵白。
这也不就是在说吗。
过一会儿萼生说:“爱国毋须张牙舞爪,挑战全人类。”
刘大畏不出声。
萼生补一句,“我表弟蒋午昌并不见得比你更不爱国,人家可不口口声声挂在嘴角,人家不过是个养猪人。”她拂袖而去。
刘大畏却跟在她身后。
萼生猛地转过头来怒问,“你干什么?”
“小姐,我以为你要车。”
萼生气平了,论智慧论才干论机心论手段,这个年纪与她相仿的年轻人何止高她十倍,输给他,她心甘情愿,五体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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