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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别怕别怕,我能看看你的护照吗?”

  再看要烂了,萼生取出小册子给医生过目。

  “加拿大人,好极了,我们是同乡。”医生笑,这才开始替萼生检查身体。

  萼生疑窦顿生,“你只替加籍公民看病?”

  “对。”

  “当地人呢,看当地医生?这么怪。”

  “当地医生不足,我们应聘来工作,酬劳十分理想,陈小姐,请伸出舌头。”

  “医生都到哪里去了?”

  “你没听过本市在九三九四年的著名移民潮?”医生诧异。

  萼生不语。

  “肿块过两天就会褪掉,我给你服食镇静剂,希望你稍安毋躁,还有,城市人还是留在城市观光的好。”医生笑着离去。

  萼生倒在床上,忽然想起家来。

  母亲们许有母亲们的道理,孩子们非要到吃了苦,才会知道,平日只觉她们只会千方百计阻扰扫兴泼冷水。

  萼生叹息一声,药力发作,在轻柔的弹簧床上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萼生接到男友关世清的电话,她一边取小镜子照面孔,一边说:“我也想念你。”看到肿块比昨日更红更专,气得眼泪情不自禁淌下。

  那头关世清听得女友饮泣,深深震荡。啊!原来她爱他。“萼生,萼生,你要我来?”

  “不,不。”

  “我立刻去办手续。”

  “不,你听我说——”这傻小子。

  “为汁么要压抑自己的感情,为什么不敢抒发出来?过十年八年,青春一逝,机会不再,一定后悔。萼生,我知道该怎么做。”关世清竟挂断了电话。

  “喂,喂!”

  萼生也不再去理他,自顾自下床梳洗叫早餐换衣服。

  旋开水龙头,伸手接着冷热水,才懂得感激现代生活。

  有人敲她的房门。

  “谁?”她扬声,千万不要是旅游协会人马,她今日没有精力聊天。

  “刘大畏。”

  萼生一急,顺手抓一方纱头巾,蒙在头上,才去开门。

  险些儿不认得刘大畏,为了方便出入酒店,他修饰过了,头发往后梳,露出一张开朗的长方脸,短袖衬衫与长裤均十分整洁,脚上是双新球鞋。

  “还没有好?”又说:“哗,一个人住双人大房。”

  萼生烦恼,“似个大麻疯。”

  纱巾是黑色的,印着一只只蝴蝶,小刘依稀可看到萼生五官,感觉奇突,似蝴蝶停在她脸上。

  “我给你带来了黄糖生姜汤,这是我家土方,一喝风疹就好,你要是不敢喝呢,我也不怪你。”他取出一只保暖壶放桌子上。

  萼生一向把所有土方当巫道,可是今天想法完全不同,她打开壶盖,一口气骨朵骨朵,把姜汤喝光,土方洋方,治得好病的均是良方。

  小刘十分高兴。

  早餐来了,他一贯谗嘴地看银盘上的食物。

  萼生微笑,“我只要咖啡,余的请你。”

  她说话的时候,口气喷在纱巾上,它便扬一扬,小刘很喜欢看,又不好意思盯着瞧,故低头大嚼。

  “有没有后悔?”他老气横秋地问她。

  “才没有。”斗嘴硬。

  小刘看看她,“你今天不出去了吧?”

  萼生气馁,“打败仗,无话可说。”

  他忽然要求;“你把盖头掀开我瞧瞧。”

  不知恁地!萼生居然驯服地掀开纱巾。

  只听得小刘松口气,“好多了,立刻见功。”

  萼生取过镜子,说也奇怪,只见脸上累累肿块已经渐渐平复,她不由得重重吁出一口气。

  小刘说:“你休息吧。”

  她叫住他,“明早我要用车。”

  “十点正,我在大门口等。”

  萼生感激他,想给他小费,不知恁地,出不了手,稍一迟疑,刘大畏已经出门去,这时候,她才想起,她还欠他昨天的车资。

  静下来,萼生打开日记,她这样写:书店内陈列出售的书全已经过洗涤检查,总算偿了一些人的心愿,一直以来,有人都认为政府应当管制书报杂志,以免造成太杂太乱局面,什么才是对青少年有不良影响毫无价值的书刊?现在好了,统统禁掉,连自以为廉洁严肃得可以过关的作者也一并遭到牺牲……

  本来应当受市场淘汰的印刷品此刻由上头控制,变成毫无选择余地,选择就是自由,人们已经失去阅读的自由。

  萼生掷下笔。

  过一会儿,她又写:短短十天访问,时间已不敷用,我竟患敏感症,被逼躲在酒店房内,太悲哀了,怎么告诉上司,如何向他交待?

  扭开电视机,刚刚听到新闻报告:“广深珠公路六十亿融资,计划以美元贷款为主……”

  萼生又写:这个都会似一个国家的Facade,装修得美奂美仑的座牌楼,可是后边是什么?一座空阁,海市蜃楼?真的要了解真相,恐伯要住上一年半载。

  现在浮光掠影,把见闻写出,恐怕幼稚不堪,惹人耻笑。

  萼生的一支笔从来未试过有这么重。

  访问报告完毕,电视台上播放着政府讯息:维持香江整洁、市民最后报税期限、以及最新天气报告、交通情况。

  接着是剧情平庸一般的连续肥皂剧。

  萼生不相信就得这些蹩脚节目。

  大抵另外有线路电视供外宾外商欣赏,只不过,不够分数的一般市民,没有资格观看。

  身分再低一点,像仁屏阿姨一家,连电器都不配拥有。

  没想到每个社会,每种制度,都那样喜欢把人分等级,一个世纪前的印度:竟将人民分为九等,最低一级,干脆叫贱民,生生世世不得翻身。

  上头不规定划分,人们自己也忙不迭的分高下,资本主义社会中事事以财富为重划清界限:住山上的肯定是高贵的人,大家呼啸着出尽百宝往上挤,念名校的必然是天才,当然要效孟母三迁以便近水得月,萼生现住的温哥华,风气也渐渐畸怪。

  她想起母亲发牢骚时说的“我痛恨帝国主义,我害怕社会主义”当时父亲笑问:“你要不要移民到另外一个星球去?”

  萼生苦笑。

  她靠着沙发上憩着,日记本子啪一声掉在地上。

  有人蓬蓬蓬地拍门。

  是外婆来了,萼生急急去开门,一看,不是,是母亲,母亲竟找下来。

  “妈,我没事。”

  “萼生,快跟我回去。”

  “等我收拾行李。”

  “记得带护照。”

  护照,对,那本陈萼生从来不晓得有多矜贵的护照搁在什么地方去了?

  她满头大汗的找,寻着了,才想松口气,却发觉护照深蓝色的面子渐渐变色,不对了,不是它,怎么办?

  萼生惊醒,连忙扑到床上打开百宝袋翻出护照。紧紧抓在手中,三魂六魄才归了位。

  房门蓬蓬地响。

  萼生去开门。

  门外当然不是外婆,自然也不是妈妈,而是表弟岑子和,他身边还拖着一个打扮妖娆的长发少女,他怎么来了,萼生一脸茫然。

  “表姐,我们约好今天下午见面,贵人善忘?”

  约好的?几时?

  子和却已经招呼朋友进房来。

  萼生只得退开让他们坐。

  那少女一只手握紧子和的手,整个身躯往子和手臂上靠去,眼珠子骨碌碌不停地转,像是要自眼眶中直转出来掉下楼梯去。

  眼看见萼生才摘下的纱巾,就立刻伸手取起,爱不释手地把玩。

  子和即刻说:“表姐这种小零小碎的玩意儿最多,你喜欢你就拿着好了,表姐自会送你。”

  萼生白比他们大好几岁,一时间却以哑子吃黄连,不知应付。

  那少女老实不客气,立刻把纱巾系在脖子上,腾出空手,又来搜别的东西。

  子和又笑说:“表姐,麻烦替我们叫两客咖啡,两客公司三文治,两客粟子蛋糕,对了,你吃什么?”

  萼生真正愕住,太厉害了。

  一时失策,竟拨电话叫侍者把食物送上来。

  咖啡来了,喝过吃过之后,子和说:“表姐,我今天来,有事与你商量。”

  萼生睁大眼睛。

  这时那少女使劲推他,子和便介绍道:“表姐,这是我女友博小欣。”

  萼生早已对该名女子刮目相看,历史上的尤物大抵都是这副德性,否则怎叫异性神魂颠倒,死而后已。

  子和说下去:“表姐,这次我来找你,母亲是同意的。”

  “有什么话,你说吧。”大抵是要一两件小礼物。

  “表姐,我要到加拿大去。”

  萼生一时还不明白,“去旅游?你办了手续没有?”

  子和低了声音,“你回到家,替我做签证,申请我过去。”

  萼生一怔,“假使你打算过去读书,先要联络学校。”

  “不,你做保证人,给我一封信,我在这边走后门,给个十万八万美金费用,马上可以成行,表姐,这件事你一定要帮我,款子我将来会还给你。”

  萼生不相信双耳,她瞪着这名表弟,无言。

  子和说下去:“小欣想跟我一起去,好事成双,表姐,反正你有能力,举手之劳耳,到了加拿大,我们先住你家、然后结婚、读书、找工作、不消一年,赚够了钱,把小欣父母也接出来,你就没事了,你看,这件功德无量的事,就交在你手中了。”

  说罢洋洋得意,神气活现。

  萼生眨眨眼,不相信这番话会自岑教授之子子和嘴里说出来,传出去,陈萼生随时会罗辱华大罪,竟把这里的优秀知青形容得这般无知无良,那还得了!

  定定神,萼生说:“我觉得你刚才说的话,同事实有点出入。”

  子和扬扬眉毛,完全不明白表姐在说些什么。

  千头万绪,萼生不知怎么样为他分析才好,她取起咖啡杯子喝干,然后说:“搞移民,应当往这边的加拿大公署办理申请,索取表格填写。”

  子和一征,老气横秋的说:“那是没有特权的人所做的事。”

  萼生急了,她不想误导他,给他虚假的希望,便直接了当地说:“在我们国家里,没有人是特权分子。”

  子和脸色一变,十二分不高兴地说:“表姐,天下乌鸦一样黑,尤其是老资本主义社会,怎么会没有后门可走!”

  说出来没人相信,陈萼生这一生人,偏偏就没见过后门,她只知道付多点钱可以买到头等戏票,如此而已。

  “子和,我是一个学生,到今日尚无经济独立能力,没有资格做任何担保工作,况且,你只是我的表弟,路人皆知,五大类亲属移民中并不包括表亲。”

  这时,子和的女朋友傅小欣忽然冷笑起来,用一双灵活的眼睛睨着萼生,以一种很揶揄的语气说:“你不肯帮忙罢了,何必讲一车废话。”

  “冤枉,”萼生叫苦:“非不为也,乃不能也。”

  子和说:“表姐,我有很多同学,都是这样出去的,不到一年,就赚大钱,发大财,汽车洋房,应有尽有,所以母亲才叫我来跟你商量。”

  萼生张大咀,无言以对,她好象已对岑子和说过,他们陈家在温哥华的小木星,迄今仍需供款。

  岑子和同女友已经站起来,“我回去同妈妈说,你不愿意帮忙。”

  “子和,你听我讲。”

  “我才不要同你说,有话你同我妈说。”

  岑子和竟拂袖而去。

  萼生哭笑不得,她竟不知舅母有这样大的权威,此刻毫无疑问,整件事已经升级,她要与长辈对话了,萼生累到极点。

  用手托住头,不发一言,独守斗室。

  所见所闻,都颇有点叫她吃不消。

  她轻轻拾起那本珍贵的护照。

  护照与陈萼生与生俱来,甫满月,就跟父亲入籍,做了外国人,去领了第一本护照,首页小照片内是一个黄皮肤的新生儿,没有什么头发,眼睛还不大睁得开,可见做不做加国公民,完全不是她的选择。

  萼生的父亲是六十年代的留学生,到七十年代乌倦知返,才办妥入籍事宜。

  最奇的是母亲,她一直只用临时身份证明文件旅游,在国籍一项后面,偌大一个无趣的字:STATELESS,无国籍。

  在香江住了三十年,没有国籍,身分不明,十分暧昧,当时英国殖民政府发一本小小绿皮书给她应急,待随丈夫到了加国,因不愿办理宣誓唱外国国歌手续,一直没取到正式护照。

  萼生听过母亲慨叹:“活了大半生,无法证明自己是什么人,天天这样非驴非马的过。”

  岑仁芝不愿意做外国人,但是她爱上目前这种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于是继续含糊地过日子。

  成年后萼生劝过母亲:“只不过是一本旅行证件而已。”

  岑仁芝这样回答女儿,“对,你也兄不过是我体内一组细胞繁衍的结果而已。”

  母亲不是普通的母亲,萼生哪里说得过她。

  陈萼生连岑子和都应付不了。

  两个表弟,性格相差天共地,最令人不服气的是,岑子和也好算是特殊阶级天之骄子了,他的享受,很可能由蒋午昌这种劳动阶级用血汗缴税间接供奉,却当不知足,误听山海经,以为西方社会遍地黄金!拾得动就可以拾,一定是看荷里活电影看得太多了。

  与子和一席话,萼生情绪低落,连脸上的肿块消失也没有庆幸。

  傍晚,史蒂文生前来照顾小师妹:“我们在三楼的音乐酒吧,下来喝一杯。”

  萼生原以为可以向外国通讯社的前辈讨教讨教,谁知那几个人的身边都带着女伴,萼生完全不方便讲话,过了十来分钟,她识趣地告辞。

  史蒂文生追上来,“你有心事?”

  萼生点点头。

  “明天有什么节目?”

  “去参观本市各项伟大的建设。”

  史蒂文生会心微笑,“我早说过,女同事们都不大喜欢这个城市。”

  萼生没好气,“洋基回家。”

  第二天早上,酒店门外停着辆大型旅游车,自有车掌小姐向每位人客介绍:“欢迎免费参加本市最新建设,三小时后送返酒店。”笑容可掬。

  萼生没有上车。

  她要看的,肯定是另外一面。

  背后传来一把声音:“你应当上车,节目不错。”

  这准是刘大畏,回头,果然是他。

  只见他邋遢如故,拍着手说:“今天不做蒙面女侠了。”

  “请问节目包括什么?”

  “参观三间大学的先进设施,股票交易所运作,东南亚最大卫星传播站,电脑控制的本市交通系统,还有,最新蓄水库,以及脑、心、肺科医院。”

  难怪免费,闷死人,恐怕贴上午餐亦乏人问津。

  “我不要看。”

  “小姐,你要看什么?”

  神秘的东方:鸦片窟、妓院、三合会、石板街、避风塘、蛋家妇撑着小艇过来招手,哈罗哈罗,身边蹲着衣衫破烂出屁股的小孩……

  乞丐、水兵、酒吧、脱衣舞、城寨、徙置区,最好还有崇洋的亲友,看见萼生诚心拜服,而不是像岑子和那样毫无惧色地索款讨债。

  太先进了,太干净了,萼生不要上车。

  “还是你带我到处逛逛吧。”

  第一站到银行,她要去兑美金,付车资结刘大畏的时候,她厉声说:“收取外币是违法的。”

  他答得飞快,“你不讲,谁知道。”

  萼生随即发觉她言重了。

  走入最大型商场,她发觉所有名贵消费货品均可以美金作交易单位,同前从没有什么不同,出示护照,放行支票立刻兑现,方便之至,唯一分别:售货员服务态度之佳,堪称一流。

  她什么都没有买,价钱实在太贵了,令萼生咋舌,在北美洲中级城市长大的她穿惯了八十元一件的连身裙,认为一千八百的衬衫简直荒谬,穿上可以任意飞翔吗,还是脚踏实地的好。

  小刘站她身后,留意她表情变化,细听她的评语,不禁深深叹息,资本主义搞什么鬼,怎么栽培出这样朴素纯真的女子来。

  游览半晌,萼生转过头来向小刘眨眨眼,“汉堡?”

  刘大畏胃口壮大了,“天天汉堡?”

  “老刘,你别过分。”

  “我听说日本菜最好吃。”

  这下子陈萼生上当了,在她的地头,因为海产丰富,日本菜并不算特别名贵,所以她只略想一想,便豪爽地说,“你带路吧。”

  那刘大畏如愿得偿,大喜过望,搔着头皮,一副不知自己交了什么好运的样子。

  到餐厅坐下,打开菜牌,陈萼生看到价钱,额角险些冒出汗来,风疹差些复发,倒底有涵养,只是瞪老刘一眼,只打算叫客面条。

  老刘忽然轻轻说:“看你,荷包比我还涩,我请你算了。”

  比陈萼生阔绰有什么稀奇,只有岑子和母子才会相陈萼生随时一丢手就能甩出十万八美金,直至今日萼生每月只能自父亲领得三百元,每次取款,父亲还绝不放过她,拧拧地面颊,笑“这女儿恐怕要养一辈子”,萼生不知道多么渴望经济独立,不然的话,不会一听美新处的出价,立即忙不迭把功课接下来,不过这次不能叫刘大畏请。

  辛辛苦苦走单帮,冒风险,他贮钱娶老婆的故事感动了她。

  吃顿好的不算过分,她扬手叫来女侍应。

  一边还不忘打听民生行情,客人都是些什么人,你们老板是谁,生意好不好……女侍应很大方地告诉她,铺子属于泰古集团,生意一贯不差,客人华洋杂处,萼生记得泰古这间大公司早已是迁册,可见亦是外商。

  听不出端倪来,萼生因问小刘:“一两百美金一顿饭,你也要赚好几天吧?”

  小刘说了实话,“我的收入哪里有准则,遇上淡季,三天没一单生意,这馆子里客人阶级不一样。”

  “不都是无产阶级吗?”

  “开头的时候是,后来生活在俗世上,身外物未免积聚日多,扔都扔不掉。”

  萼生差些没笑出眼泪来。

  她没想到一万数千公里外的一个司机与她可以谈得这么投机,不过这句话有语病,阶级观念太重了。

  最终由萼生结帐,她一生中最贵的一餐,毫无疑问。

  原本想匆匆离开这所消费昂贵的大厦,刘大畏叫住她。

  他有点忸怩。

  “什么事?”萼生大奇,他也会不好意思。

  他指指橱窗,那是卖体育用品的店铺。

  “劳烦你替我买双六号女装球鞋。”

  是给他的爱人的。

  萼生温和地说:“我同你进去挑。”

  “算了,我这身打扮,徒遭白眼。”

  “金钱面前,人人平等,来。”

  “小姐,”他急了,“你倒底帮不帮忙?”

  萼生扭他不过,只得叫他在门外等,跑进去,买一双六号鞋交他手中,他要把钱还她,萼生拒收。

  他爱她。

  这样千方百计要对她表示一点心意。

  萼生主观地认为刘大畏不是一个坏人。

  回程,萼生吩咐小刘载她往儿时熟悉的地方游览,她就读的小学却已经拆卸,改建为一座设备先进的半自动邮政局。

  萼生惆怅地留恋门外一棵影树。

  就在这棵树下,小同学与小同学虚荣地比较午餐便当之优劣,萼生被比下去那日,使回家哭着脸诉苦。

  母亲教训她;“将来你是谁才最重要,一个人的高下,同午餐盒子里装哪种三文治有什么关系。”

  母亲真是有个百折不挠的大女人,把所有细节抹煞,目空一切琐事。

  话是这么说,倒底第二天还是给女儿换了喷香的烧牛肉三文治。

  太多回忆,萼生蹲在凤凰木下不肯走。

  将来结婚生子,如果够运,养的是女儿,能够把她带到这棵树下来,把往事都告诉她,多好。

  假使是儿子,不必了,他们不会懂,要是明白,也太不象须眉男子。

  刘大畏蹲在一角陪她。

  退学那日,老师对她说:“陈萼生,你是一个好学生,我们不舍得你走。”

  师生一起傻气地流下眼泪。

  同学们送她一本纪念册,上头有全班报名照与电话地址,她一直放在身边翻阅,结果大意地遗漏在飞机上,父母一直托航空公司找,自然毫无音讯。

  回程中刘大畏忽然说:“你外国朋友不少呀!”

  萼生一愣,此话何来?

  “我亲眼看见外国人把整卷美钞交你手中。”他看到的一定是史蒂文生。

  萼生本想解释,一转念,觉得没有这种必要,便稀疏平常地说:“这种男明友,我全世界都有。”

  刘大畏这精灵的小子,便马上知道人与人之间还是维持一个距离的好。

  “晚上我还要出去,九点请来接我。”

  她数钞票给他。

  奇迹出现了,小刘居然推搪,“不用这么多。”

  萼生笑,“啊,忘了娶老婆的事了。”

  真的,怎么可以忘掉,太不象刘大畏了,于是才勉勉强强的收下。

  舅母在酒店大堂等她。

  萼生看看时间,正好喝下午茶,使请她到咖啡室坐。

  舅母气色本来不大好,后来见萼生小心服侍,使回心转意。

  她开门见山说:“子和有子和的不是,无端端把女朋友也带来见你干什么?”

  萼生唯唯诺诺。

  “我根本不喜欢那个博小欣。”

  萼生急忙把点心往舅母跟前送。

  “子和说你已经答应他,我们这边就开始办事了。”

  萼生吓一跳,泼翻手中咖啡,“舅母,我什么都没答应过,你误会了,我根本没有能力,我不名一文。”

  舅母双眼瞪出来,表情如被人灌了一嘴海水。

  萼生双手乱摇,“这件事我担当不起,舅母,你多多包涵。”

  舅母的手本想往桌上一拍,可是回心一想,明明有求于人,态度怎可强硬,气焰便短了一截,又见萼生一脸惶恐,不似假装,便想留个余地。

  “你没有办法,你父母有哇。”

  “舅母,整件事在移民法律上是行不通的。”

  “怎么不通,把人先弄出来,木已成舟,读书也好,做小生意也好,甚至结婚也可以,一定能够获得居留权。”

  萼生几乎没冲口而出:除非岑子和愿实与我结婚。

  不行,舅母一听,保不定明天就去办喜事。

  只听得她痛心愤慨地说:“你们不肯帮忙罢了。”

  “舅母!”萼生实在忍不住,“依我的观察,你们一家过的日子,在本市堪称上上,即使成功移民到加拿大,顶多做一户中下人家,为何弃上而取下?”

  舅母呆住,她似乎也弄不懂,说不出所以然,风气流行走,走得动表示有办法,有门路非钻不可,否则没有话题,无事可做,于是你走我走人人都走,走风自九十年代吹起迄今未停。

  一直闹走,吵得岑教授都不再搭腔,现在被萼生一问,结巴半晌,她答:“子和在这里生活,前途会受到压抑。”

  萼生直言,“你怕子和不够竞争能力,将来拿不到分数,要撤到乡间住。”

  舅母双眼忽然红起来。

  萼生知道她猜中了,暗暗叹口气。

  “在我们的社会中,竞争只有更激烈,淘汰更加剧烈,适者生存,都会好比原始森林,年轻人一样要花尽心血明争暗斗,假如子和不善奋斗,在哪里都不会出人头地。”

  舅母一怔,眨眨眼睛,泪水汩汩流下。

  萼生得理不饶人,“哪里都是人吃人的世界,你听说过资本主义社会不良少年问题没有?似一个毒瘤,永无治愈希望。”

  萼生的舅母擦干了眼泪,“只要你答应照顾子和。”

  “舅母,我没有能力,我只比他大几岁,我自身难保。”

  “怎么会,你吃的你用的你住的分一半给子和不就已经很好?这只不过是暂时性的,又不会一辈子靠你,何况他是你兄弟。”

  萼生再一次哑口无言,脑海中电光石火间闪过两个字:共产。

  她不置信地问舅母:“你叫我与子和分享我的一切?”

  舅母理直气壮,“不应该吗?”

  萼生瞪大双眼,她想说:在我们的社会里,个人的名利、成就,诚属个人所有,即使意图回馈社会,亦另有途径,量力而为,毋须交出一半。

  萼生完全无法与舅母交通,脑电波频率搞错了,接收失败。

  两个人两种不同的观点与概念早已根深蒂固地植入思想,无法转移。

  只听得岑太太说下去:“子和的要求不高,照你目前的生活水准对他,他已经满足。”

  呵,原来岑子和并不想过帝皇般奢侈生活。

  萼生哭笑难分。

  “令堂当年一走了之,老人便交由岑仁吉照顾,还有,你外公好不偏心,所住的一幢公寓,亦判给岑仁屏,我们一无所有,全靠自己,你同令堂说,此刻帮我们这个忙,也是应该的。”

  阿姨有房产?萼生是第一次听说。

  萼生至此已经被舅母缠得晕头转向,她打退堂鼓,“我有点头痛,我想休息。”

  “这件事,就一言为定了。”她硬是要萼生答应,硬说萼生已经答应。

  萼生的牛脾气也来了,“我不能答应。”她鼓起余勇,看到舅母眼睛里去。

  没有用,她心底下知道,舅母还是当她应允了,日后必然口口声声冤枉萼生食言,而父母定会怪她不自量力,夸下海口。不晓得应允人家什么条款。

  萼生累极,在帐单上签了名,拂袖而去。

  她统共不打算养活谁,道年头,人人迟婚,即便成家,亦将生育计划有那么迟推那么迟,皆因养不起,国家声泪俱下,大声疾呼叹人口老化,小国民不够用,大伙只是假装听不见。

  萼生但愿她是孟尝君,食客三千,视作等闲。

  谁不想帮人,施比受有福,何用计较岑子和身份的亲疏,无奈没有这个能力,只怕累人累己。

  本来萼生还想进一步说,子和即使到了彼邦,也不会快乐,后来还是决定噤声。

  躺在床上,耳畔犹自象听到舅母尖刺的声音。

  岑子和根本没有考矿过奋斗,他只想分享。

  人民原是国家最宝贵的资源,倘若人人有这样想法,这个国家前途堪虞。

  萼生似听见子和妈咆吼;“你说得容易,因为你不了解,你一生人要什么有什么。”

  在舅妈心目中,陈萼生已经享受够了,此刻拿一点出来,天经地义。

  萼生把脸浸入冷水。

  她太震惊了。

  萼生拨电话结母亲:“妈妈,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最好不要说。”

  萼生叹口气,“我会尽快回家。”

  “你同关世清那愣小子联络过没有?”

  “讲过几句。”

  “他告诉找,他已经买了后天的飞机票,赶来与你会面。”母亲语气中有“瞧你惹下的好事”意味。

  什么!“我不要他来。”

  “你自己同他说,我连管教女儿都失败”我还管他人呢。”母亲挂了电话。

  倘若有入窃听电话,定失望,岑仁芝同普通的母亲并无异:罗嗦、多心、担忧,并且,与女儿不算谈得来。

  萼生心目中的母亲只不过略略与众不同。

  做女儿的不是不知道母亲写作为业,五六岁时,偶而也获准进入母亲书房游览,工作时,母亲却必关上门,不受骚扰。

  一次小小萼生闹脾气,槌着门一定要母亲出来,半晌不得要领,哭倒在地,父亲气不过,抱起女儿,在门外斥责妻子:“你别乱煞有介事的好不好?”

  岑仁芝自书房内回答:“你看不起我不要紧,毋须君子,亦应自重,我瞧得起自己即可。”

  小小萼生已经隐隐觉得在母亲心目中,身份地位彷佛还不如某一样东西。

  幸亏移民后母亲随即放弃该事,她记得妈妈亲口说:“不能写写写乱写,还有什么意思。”

  又说:“写作只应服务广大读者。”

  从前的作品,都封在一只只只盒内,堆在地库。

  去年罢了,萼生要求拆启开藏、母亲笑了,“不看,你还会当我是一个作家,看过之后,只怕要失望,不不不,我不能冒这个险,我要我女儿崇拜我。”

  问父亲,他只答,“文字大抵还过得去吧,像是有几个读者。”

  可是催稿信一直不断。

  来自各地都有,最刺眼是香江作家协会的公文,口口声声要求岑仁芝为当地文化事业服务,岑仁芝不但不覆,到最后,连信都懒拆阅。

  “我哪儿有空,”她说:“我教孩子还来不及。”一转头,真的坚决反对女儿把房间髹成粉红色。

  要到今日,萼生才明白母亲不是无聊,而是无奈。

  去到极端,便是历史上竹林七贤,诈痴佯狂。

  作为知识分子,创作力又正旺盛,却因环境因素,提早退休,多多少少感到压抑。

  心情不愉决,会与父亲斗嘴,老推更年期,几乎连地球生态出现危机都是女性更年期的错。

  想到老好母亲,萼生会心微笑。

  奇突的妈妈?才怪,她的焦虑、小心眼、唠叼,同所有母亲并无不同。

  前年,作家协会邀请她回国开大会,怕她推辞,请帖及飞机票特地由大使馆一名二等书记亲自送上门来。

  母亲一声不响跑到纽约去住了两个星期,避而不见。

  回来同严教授说:“不必动我的脑筋,我这人对政治没兴趣。”

  当地却起码有三名以上的写作人受宠若惊似的赶回去参加这个作家盛会。

  人各有志。

  是那个时候开始,大使馆认为太没有面子,自此让岑仁芝生活在寂寞中。

  大抵这个名字也进入黑名单。

  听旅游协会的工作人员提起岑仁芝三字,不但悻悻,而且遗憾。

  母亲不是任何会的会员,一次严教授说她是独行人,她答;“谁说的,我是美国运通卡会员。”

  退休后日子清闲,萼生觉得妈妈有太多的时间盯着她,故说:“他人的母亲都上班。”

  萼生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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