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了机票,马上拖着行李到机场,订的是她们同一架飞机。
婀娜带着两大箱衣裳,都是所谓“东方吉卜赛”款式,慕容琅做台柱,她们两人与宁馨儿都坐头等机舱。
婀娜存心与我过不去,我走上去与她说句话,她都叫空中小姐把我赶了下来。
她骂我:“你瞒得了慕容琅,瞒不了我。”
但是我并没有蓄意要瞒什么人,我那司马昭之心,正是路人皆见。
坐三等舱的滋味不好受,三个人一排座位,我左边近窗口的是一个势利的女孩子,装出一副“我是老乘客”的姿态,动辄翻白眼,一小时上三次厕所,叫我让路。右边坐一个老乡,胸前悬一个牌子说:“不谙英语移民”,我得事事照顾他,帮他填表,帮他叫茶……他就会咧开嘴巴笑,黑漆漆面孔,不像是文明社会里产品,也不知道到了纽约打算干什么,总有办法活下去吧,真叫人心酸。
连阿琅在西藏都过了那么久。不过她有敏敏哲特儿。
敏敏哲特儿这土包子财雄势大,罩得住,阿琅大抵也没吃什么苦,仍然那么细皮肉肉、天真可爱的……真是,美丽的女人,大都匪夷所思。
廿多小时的飞机坐得我脊椎都断了开来,腿部关节全肿成一团,以后坐长途飞机,非买卧铺不可,除非人类进化得可以将身体折成一叠,否则这种旅程绝不人道。
飞机降落纽约的时候,我追上去问阿琅:“订了酒店没有?”
婀娜抢白;“谁还包你吃住?”
我的忍耐力再好,也受不了她的穷追猛打,我板起了脸,低声说:“我不是跟你说话,用不着你来答我,你自己尊重一点。”
婀娜面孔发绿,顿时避了开去。
琅责备我,“你不该这样说话的。”
我很得意,“我这次跟了来纽约,与她完全无关,何必要她看不过眼?”
阿琅不语。
“住华道夫吗?”我问,“我身边没有那么多钱。”
“不,住宁的公寓,她在五街有房子,在罗拔烈福楼上。”
“我能搬进来吗?”
“当然可以,乔穆,这还用问吗?我会为你做一切事。”阿琅抬起脸,恳切的说。
我微笑,报恩的时间到了。
对于婀娜,我只有痛快,她终于停止了那冷嘲热讽。
洋司机开着林肯来接我们,宁馨儿从头到尾保持那种冷冰冰的温文,不发一言。
一行四人到达公寓。
房子的式样间隔与陈设几乎与香港的公寓一模一样,太懂得享受了,这样子来到异乡也丝毫没有做异客的感觉,妙不可言。
我们各被安排在套房里,阿琅淋了浴就来找我。她悄悄对我说:“你能来,我很高兴。”
我在拭抹相机,“不要客气了。”
“那些瓶瓶罐罐拍妥了没有?”
“七七八八了,底片已交给宁馨儿转交出版社。”
“好极了,那么你可以专心为我拍照了。”她喜悦。
“阿琅,我住在这里,全凭你的关系,你要支持我,不然的话,婀娜这种小人就会尽情乘机欺压我,明白吗?”
“乔穆,我也不准你欺侮婀娜。”琅说。
“天真的慕容琅,纯情的慕容琅,男人唯一可以欺侮女人的一招是抛弃她,我又不是她的爱人,这辈子也报不了仇,你放心了吧?只有她欺侮我的份儿。”
阿琅腼腆地笑,她笑得那么奇怪,那么美丽,像天上忽然出现一道彩虹般的艳丽,我衷心地欣赏她这股单纯的美,没料到误会日益加深,引起了大悲剧。
然后她离开了我的房间,还替我掩上了门。
宁馨儿订了台子,我们在纽约的福临门吃上海菜。
每上一道菜,老板娘都亲自解释菜的来龙去脉,猪脚烧狮子头叫“猪八戒踢球”诸如此类,生花妙舌,我听得胃口好起来,吃了三碗大饭。
因为实在气婀娜,只当她不存在,表面上装得若无其事,实际上眼睛插着一枚钉子。
婀娜平时是个八面玲珑的好女子,不知如何,最近对我,却向刺猬学习,有事没事都刺我几下,实在痛了,怪不得我乘势反击。
宁穿件黑色的丝旗袍,一副独粒头钻石耳环,淡妆,配一黑鲸皮半高跟鞋。衣服穿在她身上不知多舒服熨帖,更衬得她脸若芙蓉,色如春晓。
一边阿琅顶着头鬈发,圆眼睛圆嘴唇圆鼻头,可爱得像只洋娃娃,更引得外国人啧啧称奇。就算是我的敌人婀娜,她也刻意打扮过了,直发如瀑布般撒肩上。
我忽然飘飘然起来,此刻除出韦小宝,谁还像我似威风,男人有这一刹那,虽死无憾,坐在三等机舱受的鸟气,自然消失无踪。
慕容氏在纽约的排场与在香港处一模一样,平凡处特见功力。
第二天清晨,婀娜与阿琅到中央公园去跑步,我睡得很晚,呻吟着不肯起床。
等我出房门时是十一点了。
宁馨儿在会客,脸色凝重地对牢一个年轻男人。
她已换过一套银灰色的便装,头发梳一条肥的辫子。
如果没有外客,也许我会鼓起勇气伸手拉一拉那条可爱的辫子。
既然有客人,我决定躲在屏风后偷偷看她。
她向男客说:“……既然你要各管各,我也没意见,虽然慕容先生是希望我们在一起的。”
我原本以为是普通的客人,没想到谈话内容这么私秘,这时候也知道不该偷听下去,己来不及了,我太想知道有关宁馨儿的事,我的双脚不听命令,钉牢在地板上,决意偷听。
我不是不知道我的行为卑鄙,因此作贼心虚,一颗心突突的跳起来的。
那个男客说:“我始终不能够控制我自己,见不到你又好一点,看到你就不能自己。”
声音无限的落寞与凄酸,我听得呆了,非常震动,一个人若不是受了极大的爱之创伤,根本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他是谁?宁以前的男朋友?不不,不像,宁馨儿不会有这样的男朋友,她对男人的要求不只这么样。
我窃窃的听下去。
宁温和的说:“我俩都老了,你还提着以前的事作什么?”
那男人说:“老了?除非是死了,一了百了,我才可以忘记你。”
宁馨儿有点动气,“你尽说这些疯话干什么?”
他隔了一会儿说:“对不起。”
我纳罕,这两个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你说笑扯淡,也要有个分寸,不看我面子,也要想想你爹对你们的好处,我生日,你送两盆有毒的花来,你要喻古讽今,我是无所谓,叫琅看着,算是什么呢?”
我忽然灵光一现,明白起来,啊,这是慕容珏!
呵,可怜苦恼的人,他爱上了他的继母,我致以他最大的同情。
只见他低着头,良久不出声。
客厅的光线很暗,外头下着雨,坏天气,但是可以看到慕容珏秀美的轮廓,他长得与慕容琅几乎一模一样,两个人直如双生儿般。
他轻轻说:“我见那花那般好看,跟你一样。”
宁馨儿啼笑皆非,“我有毒的吗?”
慕容珏不响。
又隔了一会儿,她说:“即使我似一朵花,也早在慕容先生过身那一年,已经谢了。”
慕容珏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发出闪烁的光辉,像是在说:花谢?你?不可能。
宁馨儿问:“孩子们都好吧。”
“很好。”
“顽皮吗?”
“不在话下。”
“也该让我见见。”
慕容珏冷笑,“叫你什么?怎么称呼?奶奶?”
宁馨儿叹口气,站起来,“你是不会原宥我的了。”
慕容珏别转了脸。
宁馨儿站起来,“今天晚上,你来不来?”
“再看吧。”
“你那脾气,多早晚才改呢?”宁馨儿轻轻责问。
“我先走了。”慕容珏有种僵持的固执。
宁馨儿的孩子气被他激发出来,“你始终认为我是曼陀罗?”她问道。
慕容珏不回答,取起大衣,搭在肩上,就往外走。宁馨儿取过一件貂皮,跟随他身后。
“我送你。”她说。
他俩出去了,女佣进来收拾茶具。
我缓缓坐下。思想他们两人的恩怨。
忽然之间门铃响了,我跟佣人说:“去开门,夫人回来了。”
门一打开——
好家伙,诸位看官,你道来者是谁?触目的正是那身高六英尺有零的身材与一蓬大胡髭,果然不出所料,敏敏哲特儿进来了。
我连忙后退三步,怕他又取出什么凶器来。
可是他那思想似乎是搞通了,见到我如见到亲人一般,“乔兄,你在这里?慕容琅呢?”
我真同情他,“搞了半天,你到底见到慕容琅没有?”
“她不肯见我。”他沮丧地掩起脸。
“你这窝豪的人!”我不悦,“对付一个女人也没有办法,干脆把地敲晕了,装入一只大麻袋,私运回尼泊尔也罢,何必同她玩这个七擒孟获的游戏?她玩上瘾了,十年八年也不同你结婚。”
这话仿佛是说到敏敏哲特儿的心里去,他的目光使我知道,他已经视我为知己。
“亚方素老兄,”我拍拍他的肩膀,“你有勇无谋,所以难赢得美人心。”
“愿意向乔兄请教。”他可怜巴巴的说。
我叹口气,“我如果有办法,我还会跟你一样,赶到纽约来吗?”
我与亚方素敏敏哲特儿排排坐下说话。
“听说你在剑桥念过书?”心里夷然,剑桥就差没收电影红星做学生。
“我是经济系的博士。”他没精打采的说。
“呵,看不出,失敬失敬。”我好奇,“念经济在尼泊尔有啥用场?”
“咦,你以为尼泊尔人还住在山穴中?你太无知了,波曼城中五间国际大酒店,有两间是哲特儿家属的产业,我家尚有良田万顷,牧场无数,你身上穿的凯丝咪羊毛,说不定就是在我家羊身上剪下来的——经济学怎么没用场?”他鄙视地看着我,“真是天晓得慕容琅打着什么主意,竟舍我而取你。”
我涨红了脸,“你少作人身攻击,我可从来没有占过慕容琅的便宜,我们止于朋友关系。”
“那你到纽约来是为了什么?”他奇问。
我嗫嚅。
敏敏哲特儿拍一下后脑,“我明白了,你是为了婀娜。”
我笑,“谁说不是,我为了她来拍照。”
“那么一会儿慕容琅见了我,若她要赶我走,你可否帮我美言数句?”
“一定一定。”
他紧紧的握我的手。
不错呀,我想:如果我有妹子,我也不介意她跟敏敏哲特儿走,这么一个重感情的好汉子,有学识有产业,嫁到尼泊尔去有什么不好?风景美,地方富庶,不知多乐,此间有不少女明星嫁到马来西亚的,一般离乡别井,尼泊尔至少更别致更浪漫。
“阿琅到什么地方去了?”他问。
“去跑步,大概就回来的。”我说。
话还没说完,门声一响,慕容琅与婀娜两人曹操到了。
阿琅一见敏敏哲特儿,马上板起了脸,一副不悦,我很吃惊,我没想到阿琅也会给脸色别人看,这年头好人跟坏人往往只有一线之隔。
我已肯定阿琅是全世界最可爱的女人之一,可是此刻见了她那晚娘面孔,不禁心都寒了。
她坐在敏敏哲特儿面前,不客气的问他:“你来干什么?阴魂不息,告诉过你叫你别缠住我。”
哲特儿马上低下了头,像个被冤枉的小孩子。
我虽然吃过他一刀,但两件事不能混在一起谈,我为哲特儿抱不平。
“阿琅,”我说,“虽然这是你的家,轮不到我来开口说话,但是哲特儿先生跑了十万八千里路来看你,你怎么一句客气的话都没有?”
阿琅总算给我三分面子,“乔,他跟你说什么来?你别听他的。”
大个子向我投来感激的目光。
我说:“他并没有说什么,既然大家是朋友,见了面应当高高兴兴才是。”
阿琅如一头牛似倔强,“我偏不要见他,敏敏哲特儿,你现在就滚,走呀。”她光火地跳起来,指着大门,硬要逼走大个子。
我说:“你也让他喝杯茶才走吧?”声音很粗壮。
阿琅一顿足,拖着婀娜回房去。
哲特儿死灰着脸,呜咽地说:“乔兄,你都看见了?你说我尚有什么希望呢?”
“难说得很,女人的心,一天变许多变,说不定她就会回心转意,再说,大丈夫何患无妻。”
大个子用手掩着脸,“我也听过这句俗语,你们中国男人一失恋,就一边拍胸口,一边说‘大丈夫何患无妻’来安慰自己,我是不患无妻,我只是不能没有慕容琅。”
我奇问:“慕容琅有什么地方好呢?”
大个子反问:“慕容琅有什么地方不好?”
我简直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刚好佣人送茶来,我就将茶送给他。
“乔兄,如今我知道你是一个正人君子,刚才你帮我之处,我没齿难忘,上次的误会,请你多多包涵。”他学着中国人抱拳作揖。
“别傻了,我连自己也帮不了,我还帮你?”我没精打采。
“乔兄有什么烦恼?”大个子问我。
我不答,只是叹气。
婀娜出来了,她无奈的对哲特儿说:“对不起了,阿琅说,叫你离开这里。”显然她也替哲特儿不值。
我咕哝说:“无情无义。”
哲特儿点点头,“好,我走,我明天再来。”
我说:“你太死心眼了,明天我陪你到哈林看大腿舞,谁耐烦来看娘们的脸色?曼陀罗一般。”
婀娜打横的看我,嗤的一笑。
哲特儿站起来,“乔兄,谢谢你。”心灰意冷地摆摆手。
“我送你,你住哪里?钱够用吗?”我同情心蓬蓬然。
“别担心,乔兄,钱我有。”
慕容琅在走廊里唤住我:“乔穆,你别跟他去——”
我只装作听不见。
我与大个子走到华道夫,他住在豪华套房,架势如阿拉伯油王,这样年轻有为的英伟大丈夫,居然栽在慕容琅手中。
他叫来了饮料,我与他坐在套房的私家桑那浴室中作皇帝享受。
我问:“嗳,傻大个儿,你是不是世界十大富豪之一?”我真的起了疑心.
他笑笑,“十名排不到的,天外有天,人上有人,何必与人家比?”
这老小子,连人格都很完整,我很惋惜,倘若无慕容琅这个致命伤,他真是个十全十美的人了。
“哲特儿,如果你不介意,将你的故事说来给我听听。”
“我?我的故事很简单。”
“我生在一个中等人口的家庭里,有十一位姊姊,八位妹妹,我由父亲第六个妻子所生,是哲特儿家族唯一承继人。”哲特儿说。
我的天,我瞪着他,这叫中等人口?
“父亲将我放洋念书之前已替我娶了妻室——”
“难怪慕容琅要生你气,现代女人不喜作妾,这点你也不明白?”
“你听我说下去呀,乔兄,我十八岁那年成亲,廿一岁留学,妻子为我生了三个男孩子——”
“哗,”我又打断地,“原来你已是三子之父,有什么资格追求慕容琅呀?”
他不理我,自顾自说下去,“是五年前,吾妻患病,看遍欧美名医,医治经年,终告不治,与世长辞,我做了鳏夫——”
“啊。”我马上又原寡了他。
“做了鳏夫也打算孤家寡人的过一辈子,偏偏又遇上了慕容琅,真是前世的一笔债。”他太息,一边轻轻啜饮着水晶杯中琥珀色的不知年白兰地。
太曲折离奇了。
“后来怎么样?”
“后来?我一只手做生意,一只手照顾三个孩子,一颗心悬在慕容琅身上,不能自己,就如此又过了三年。”他苦笑。
“阿琅一直拒绝你吗?”我问。
他欲语还休。
我不想逼他说出来,改变话题,“孩子们很大了吧?”
“大儿已经十二岁了。”他兴致勃勃的说,“在瑞士寄宿读书。”
我与他围着包巾走出桑那浴室,马上有侍男来替我们按摩。他把儿子的照片给我看,哲特儿的骄傲完全是有理由的,孩子们英俊可人,穿着西服,一式样的大眼睛。
大个子是个奇人。
我问:“你看中慕容琅的什么呢?”
他抓抓头皮,“唉唷,我也不知道,我遇见她的时候,她像个小叫化子,长发打结,衣服破烂,好几天没正经吃东西了,闯到我们牧场里偷鸡蛋——多没出息,在尼泊尔,偷蛋抓住也照样的打,几个长工正要她好看,偏偏我巡经牧场——唉,我已经有三个月没到鸡场了,也真是注定——便救了她,我根本不知道她是男是女呢,纯是巧合,就这么着,待她梳洗完毕,我一见到她的脸,就爱上了她。”
我呆呆的听着。
“当时慕容琅患一种癣,我长期雇医生跟她治,她住在我们近喜马拉雅山麓的别墅里,那里空气明澄如水品,屋子里设备又好,根本与往瑞士圣摩利士山差不多。”哲特儿滔滔不绝的说下去。
大个子整个人投入他与慕容琅的过去中,眼睛发出异样的光彩,一看就知道他深深的在恋爱,既亢奋又忧愁,但不得不向熟人倾诉。
“我坦白的告诉她,我爱上了她,她严词拒绝我,并且要离开我。在这当儿,我的小儿子与她发生浓厚的感情,恰巧这孩子患病,她为孩子多留了半载时光,我每天都从波曼城赶回去看她,待她犹如一个公主,倾我所有的来爱她,但是她不为所动。求了又求,等了又等,忍了又忍,终于我恼怒了,没收她的护照,将她幽禁在屋子里,不让她离我半步,亦不给她现钞,叫她插翅难飞——”
“大个儿,”我摇摇头,“你错了,女人最恨强权霸道。”
“现在我亦已知错。”
“她是怎么逃出来的呢?”
“我的小儿爱她,他帮她。”
我觉得好笑,“你的大儿才十二岁,小儿又有多大?懂得爱美貌姑娘?”
“才六岁哪。”大个子沮丧的说道。
我只好咧开嘴笑,慕容琅也是曼陀罗。
哲特儿说:“他帮她偷护照,帮她逃出大门,事后三天我才发觉哪。”
“那么久才发觉?”我说。
“因为慕容琅预先将声音录音,由我小儿不断在她房中播放,我一敲门她就骂那几句话,末了我起疑心,才知道她已经溜之大吉,我只好赶紧去追,幸亏一路都是我家管辖的地,我心果懊悔得不得了,初春融雪,极是危险,将她赶绝了叫我怎么独自活下去,我召集了牧场工人及保镖四围搜索,谁知追到城中,知道她已去了香港。这时候也只好在追,自移民官中知道你的地址……乔兄,多多打扰。”
我听得目眩神驰。
婀娜要写小说,这就是一篇最奇情的小说。
“我那小儿想念她,如今他病中频频呼唤她名字,叫她回去做他妈妈。”
我起疑,“你妻子与小儿患什么病?”
“血癌哪。”
“啊。”我惊呼,“那太不幸了。”
“所以我一定要求慕容琅回去见小儿一面。”
我义愤填鹰,拍打胸口,“敏敏哲特儿,我一直不知事情的来龙去脉,如今我明白了,这件事我是跟慕容琅耗上了,你放心,哲特儿,包在我身上。”
大个子摇摇头,“女人心,海底针。”
我既好气又好关“你哪儿学来的,把中国成语一套套地运用,告诉你,我捞针是捞定了。”
“乔兄,那么这件事算是交给你了。”
我听了他这句话一呆,交给我?好,我就接下来,我眯着眼睛看大个子,不久之前,荆轲兄也是这样子便把一件事情接了下来,结果风萧萧兮易水寒,后来就没回来,这整件事是否一个圈套呢?
大个子一脸的纯朴,也许我是过疑了,他做生意或许十分精明,但在感情上是个败将,能帮他就帮他吧。
我说:“好,哲特儿,这件事交给我。”
他听过松下一口气,一转身,“飓”地自身边拔出一把小刀子,精光闪闪,我“唉呀”一声,跳后三步,这小子,又会怎地?吓死人。
“乔兄,你我既然十分投机,不如歃血为盟,结为兄弟。”
我颤声道:“你,你少开这种玩笑,快把它收起来,你怎么一身是刀?”
“乔兄——”
“我怕痛,又怕见血,你少提这种可怖的主意。”
我急急溜出华道夫酒店的豪华套房。
真亏他想得出来,赶明儿还建议两肋插刀呢,血淋淋的什么玩意儿,为朋友,动动嘴皮子做个说客,或是掏腰包请吃饭都可以,动刀动枪的,免了吧,我不是英雄好汉。
我把琅约到大都会美术馆。
我俩坐在伦勃朗的名画《亚里士多德在荷马的头像前沉思》前,谈正经事。
我说道:“今天我见到慕容公子。”
“谁?”
“慕容珏,正牌的慕容公子。”
“啊。”琅低着头,“二哥。”
“我又送大个子回酒店,人家什么都对我说了,对我交心。”
“呵。”她有点惧怕,显然是心虚。
我气,“人家说的都是真的吗?如果没有他把你拣回来,你仍是满身癣疥的小叫化?”
“是真的。”她低下头。
“人家是真心待你,你想想,他根本不知道你是香港慕容族的千金,你到底嫌他什么?”
琅几乎哭出来,“我并不嫌他,可是我无法爱他。”
我冷笑,“那么至少也顾到恩情,他小儿患上不治之症,你也该去探望人家。”
“我跟他说过,求他把小儿送到瑞士或美国治疗,我愿意陪伴孩子,可是他不肯,我又不敢留在尼泊尔,他在本国的势力非常大,弄得不好,我就成了慕容牌免治肉。”
她哭了。
我把手帕递给她,叹息,我这个中间人顶难做。
画廊的管理员走过来,很同情的看看慕容琅,又看看墙上的名画,他说:“东方来的小姐,这张画真美得令人伤感,是不是?”
阿琅哭得更伤心了。
“别再淌眼抹泪的了。”我说。
“你何必管我的过去呢,只要我们将来的前途光明,不就得了。”阿琅说。
慢着,我的脖子硬愕着,“你说什么?谁跟谁的前途光明?”
阿琅放下手帕,瞪着我,真是一双碧清的妙目,过半晌,她说:“我与你呀,乔。”
“我跟你?”我像见了大头鬼一般的叫起来,“我跟你?怎么会扯成这样子?阿琅,我与你纯粹是朋友,朋友,”我大力挥动着手臂,“你误会了。”
阿琅“霍”地站起来,“我误会?怎么可能?你老远到纽约来,难道不是为了我?”
“我——”我想这个误会可真是闹大了。
“你又不是为婀娜,你三番四次跟我说,婀娜不是你女友,你,”她指着我,“你难道是为了她么?”
“不,阿琅,你听我说——”
“为了她?”阿琅喃喃的问。
我扶着她的肩膀。
阿琅心碎地看着我,“乔,我对你的心事……难道你不知道?”
我震惊,“我,我是真的不知道,我哪一点配得起你呢?”
“我是个无业游民,阿琅,我如此吊儿郎当……敏敏哲特儿胜我百倍。”我说。
“你不必多说了。”阿琅伤心欲绝地站起来向博物馆门口奔出去。
我连忙追上去。
那管理员,一个老头,犹自在那里长叹,“啊,切勿低估艺术的力量。”
我说:“去死吧。”
琅已经跳上了她家的林肯,绝尘面去,原本我应该扬手叫一部计程车追上去,可是纽约的计程车什么价钱……我付不起车资,所以做英雄侠客,干潇洒的勾当,全凭万恶的金钱支持,我因两袋空空,顿时败下阵来。
我沮丧的想:我今晚连睡的地方都没有了,正牌流落异乡。
阿琅对哲特儿的晚娘脸我见过,这早晚就会用到我身上来。
幸亏我尚有结拜义兄哲特儿,我今晚得投靠他去。
我一个人荡到格林威治村。
慕容琅爱我?若不见她亲口说出来,真不敢相信,她为什么会爱我?真莫名其妙,女人的心,研究一辈子也不得其解,我一边摸着脑袋一边走。
真叫人猜不透呢,她要什么有什么……
我在路边咖啡亭坐下来,叫了饮料。
怪不得这妞待我这么好。我想:怪不得呢。
真是意想不到的悲剧。
正在沉思,慕容家那辆林肯驶停在我面前,司机下车对我说:“乔先生,天幸你在这里,可找到你了,快跟我回去,慕容夫人找你呢。”
“她找我?”我呆问,“干什么?”
高大的司机像绑架似的把我塞进车厢,车子飞快驶回第五街。
宁馨儿在她私人的书房等我。
她背着我坐在一张S型的丝绒情侣椅上。有轻轻的弹词乐在唱着玉蜻蜓的故事。
我温和的问:“你召见我?”
宁馨儿仍然没有回过头来。
我搭讪的说:“我父亲亦是庵堂认母的热爱着。我自小对这故事熟悉。”
她穿着一套月白色的衣裤,衬得冰清玉洁。
我不敢过去靠在情侣椅的另一段,只倚着长沙发坐下了。斜斜看见她那间宽大的睡房,女佣正在收拾浴间的毛巾,一叠叠换下来,都堆在地上。
睡房是白色的,简单朴素,并未挂有女主人的肖像。
自从慕容先生去世后,他们说:她就离不了黑白灰三个颜色,她的心如缟素。
书房里很静很静,没有什么特殊的陈设,我注意到慕容家的光线,永远偏暗,陌生人走了进来,像是进入另一个国度里,光与影的世界。
宁馨儿转过头来。
她戴着一副金珠耳环,珍珠作眼泪形,与一身月白衬得天衣无缝,益发显得她一张心形的脸美艳万分,一双冰冷的眼睛此刻却充满了困惑。
她终于开口了。
她说:“阿琅在大发脾气。”
这句话虽然没头没脑,但我一听就明白。
我问:“是因我的原因吗?”
“你怎么可以拒绝她?”宁馨儿轻轻问,“那么可爱漂亮的女孩子可遇不可求,对你又一见倾心,你得妻若此,夫复何求呢?”
我啼笑皆非,个多小时前我自己还在担任敏敏哲特儿的说客,没想到宁馨儿马上又来代阿琅做同样的角色。
“我简直不相信这个女孩子会爱上我这个浪荡儿。”我没奈何的答道。
“慕容琅毕生追求完美的感情,她心目中没有第二件事,由此可知,她多么重视你。”
“我曾与她说过,”我说,“感情生活并不是我们生命的全部。”
“这话我倒是明白,”宁馨儿苦笑,“她可不接受。”
“因为她生在慕容家,不必负担任何现实的责任,她可以尽她所有的时间来追求虚无缥缈的爱情生活,这样的女孩子爱上了我,是不是福气,很值得商榷。”我毫不容情。
宁馨儿微笑,笑中有太多的苦涩。
我说下去,“很多像她那般年纪的女人要做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来贴补家用,上有父母,下有儿女,在外应付老板的面色,在家侍候公婆,不见得这些人都活该犯贱,慕容琅太自我中心,她将永永远远活在一个细小的世界里,无病呻吟,早一百年,她便是那种叫丫鬟扶着对牢白海棠泣血的人物,我最不喜欢这一号人马,还有,还有她兄弟慕容珏,也好不到哪里去,掉了根针就呼天抢地,做惯了天之骄子,受不了一丝一毫的委屈,给这种人缠上了,倒霉一辈子。”
宁馨儿呆呆的看着我。
我摊摊手,表示要说的话已全部说完。
她缓缓的说:“乔先生,阿琅心中很不好过。”
“这我爱莫能助。”我爽快的说。
她沉默了。
我索性清心直说:“我喜欢的女孩子,是像你这样的,有奋斗的精神,却深藏不露。”
她淡淡的说:“我是一个寡妇,并不是什么女孩子。”
我站起来,在她房中踱步,斟酌着字句,“怎么,你不打算再出来看看这个世界,重新晒晒太阳么?”
她微微抬一抬眼,“你是什么意思?”
“你难道打算一辈子做古墓派传人么?”
宁馨儿哼一声,“这个世界不该看的,我全看过了,该看的,我也看够,我无所求。”
“可是一盆曼陀罗,还是令你惊奇了。”
她微笑:“你这孩子,你想说什么呢?”这一次的微笑里,并没有带着苦涩。
我说:“如果你愿意踏步出来,我总在这里等你。”
她展颜,眼睛弯弯的又充满了花的娇艳,过半晌,她问:“你打算养活我?”
我老实的说:“我只预备养活自己,回父亲的公司做事。”
“那不行。”她收敛了笑脸,但一双眼睛里闪着调皮,“那怎么好算男朋友。”
我看得出她只是要我没趣,叹口气,“你如果喜欢我,就不会跟我计较那么多。”
“你说的很是,乔先生,我相信,你也知道一句老话——”
“我知道,”我接上去,“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心中隐隐难过。
我原来没有抱太大的希望,所以不致于伤怀欲绝。这真是连环大惨案,爱神之箭大兜乱,在一日之间,慕容琅拒绝了大个子,我拒绝了慕容琅,而宁馨儿又暗示我死了这条心,我们都得不到自己所要的人。
世上不如意事常八九。
“乔先生,你的一番心事我明白,心领了。阿琅正在烦恼,你去劝她一两句。”
这时候门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不用了,我就在这里。”
我转过头去,慕容琅脸色苍白的站在门边,她的神情犹如一头受伤的小兽。
我很吃惊,这不是为我,我与她们才认识短短的一段时间,爱不可能爱得这么深,恨也不可能恨得这么切。
她对宁馨儿说:“我爱的,你都要爱,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跟我抢?”
“阿琅,没有这种事。”宁馨儿忍气吞声地劝道。
“我的父亲,我的哥哥,我的爱人,你什么都要,你是一头阴沟里钻出来的耗子,见了什么抢什么,都非占为己有不可。”
我去拉一拉慕容琅,“你太过分了。”
“不用你插嘴。”阿琅摔开我。
我看见宁馨儿绕起手,若不闻不见状。
我暗暗佩服,这个年轻的女人真不容易,如今是她当家,她根本没有必要受这个气,老实说,她根本没有必要在我处将慕容琅领回去。
我说:“阿琅,即使没有她,我对你,也仍然如好朋友一般,你别迁怒于他人,人与人讲的是缘分,我们之间并无其他的可能性。”
阿琅发狂的高叫,“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她冲出房去。
我并不打算去把她追回来,我向宁馨儿耸耸肩。
她居然还解嘲的说:“不吃羊肉的人,往往惹得一身骚。”
我站起来,“对不起,我破坏了府上的安宁。”
“希望不是言若有憾,心实喜之。”她送我出门。
“我可不方便再打扰了。”
她问:“身边有盘缠吗?别打肿了脸充胖子。”她含笑。
“我不会开口问你要,麻烦你跟阿琅说一声:敏敏哲特儿在等她。”
“你眼见她与我决裂,还肯听我说话?”
“你对她倒是真的忍耐。”我赞美道。
“我凡事看慕容先生的面子,爱屋及乌。”
“慕容先生没看错你呵。”我深受感动。
宁馨儿凄然说:“我始终辜负了他。”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他的子女都不好应付。”
“乔先生,阿琅是牛脾气,过一阵子就没事,大家仍是好朋友。”她还想替阿琅有所挽回。
我不以为然,“这头牛还是让别人来驯服吧,我吃不消。”
宁馨儿仍然赔笑,我替她觉得难受,受了恩惠就得图报,这是古时婢妾的温婉。
我转身离开,临出门说:“我与敏敏哲特儿住在华道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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