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心以为至少是金碧辉煌的独门独户洋房,却是再普通没有的大厦公寓,连大门铁闸都是最普通的一种。为什么不是余氏古堡那样的房子呢?更加可作小说的题材了。
我伸手去按铃,女佣人来替我开门。
进到屋子,才略为看到一点的气派。
公寓起码是四幢打通的,并没有刻意装修,长窗面海,风景怡人,地方很宽阔,半新旧家具,放置得很随意,就像爹爹的家一样,凌乱中明显地看到主人生活习惯,这是一幢活生生住着人的房子,不是电影布景。
女佣人嘱我坐,递上香茶。茶是最好的龙井,淡绿色嫩叶清香扑鼻,盛茶的是一只宜兴旧茶盅。我诧异了。
爹爹老说妈妈不懂享受,身家全挂在身上,看来年轻的慕容太太,也真懂得生活情趣,在最日常的事情上见真功夫。像露台上停着的一辆“银豹”脚踏车,没想到真有人肯花两千多美金买一辆脚车,又不能招摇,简直如锦衣夜行。
我的眼光随而落在客厅中的几张字画上,暗暗吃惊,顿时坐立不安起来。
女佣人跟我说:“太太请你到图画室。”
我跟她走入内堂,光线渐渐暗下,别有洞天。
图画室中有一架镶螺甸的小风琴,一张波斯地毯,一列米色路易十七丝绒沙发,一张玻璃小茶几,茶几上放一只水晶碟子,里面浸满了一朵朵的白兰花,香气袭人。墙上孤零零地挂着一幅蒙奈的《荷花池》,印象派的色彩水溶性地在粉墙上化开,我看得呆了。
这样“普通”的几件常见的家具,“无意”地搁在一起,竟有如此惊人的效果。室内很大,有很多的空间,大方怡人。
我靠墙坐了下来,对牢小露台外一只蓝白的大缸,我好奇,走出去张望,却是茂盛的水草内映着十来对金鱼,其中一条水泡嗒嗒的浮上来,以为有熟人来喂食物。
我回到墙角坐下。
这里是这么恬静,完全与世无争,城市之声远远传来,交通声、修路声、叫卖声,但却完全与这屋子里的人没有关系,这里的一切都已经停顿了。
“久候了。”
我转过头去,看见慕容太太,连忙要自地上爬起来。
“你请便,”她说,“不要紧。”
我于是又坐下。
“乔先生,阿琅本来要见你,但是她乍闻父母去世的消息,有点不好过,故此由我与你说话,也是一样。”她的谈吐比她年纪大得多。
“什么事呢,如果我帮得上忙,我会努力。”
“谢谢你把阿琅送回来,当年他父亲悬过赏,为了尽一点心意,我现在把这笔款项交给你。”
她手中拿着一只黄纸袋。
我诧异,“如果纸袋中盛着的全是一千元钞票,可真是一笔巨款,足够买一辆劳斯莱斯跑车,但我不能接受,这太像绑票的赎金。”
她忽然笑了。
她笑起来没有不笑的时候好看,因笑容牵动,精致的五官突然失去平衡,但一双眼睛眯在一起,与我看惯的冰冷有太大的对比,这双眼睛充满了媚态,真能够使男人神魂颠倒。
她的头发仍然拢在脑后梳一只堕髻,一袭夏布旗袍,看上去冰肌无汗,身上并无首饰。
过了一会儿她说:“我很欣赏你,乔先生,你有真性情。”
“谢谢你。”
“你把这笔款项收下吧,这是先夫的意思。”她说。
“可是我并没有到处去把阿琅找回来呀。”心中一边盘算着可以买多少部莱加与哈苏,我的面孔发赤。
“照阿琅对你的形容,我只有更加感激。”她说,“我替你存入户口罢。”
我忸怩地说:“我没有户口。”
她又笑了,薄薄的嘴唇,嘴角露出无限俏皮。
我终于收下了钱。
我老老实实地说:“看来没我的事了,我想我该走了。”
她点点头。
我被她送到门口,我说:“你们很懂得生活情趣。”
“是,我承认我们生活得很舒适。”她很客气。
我说:“我父亲也是这样的一个人。”当然,每个人对于舒适的观感亦是不同的,有些人不停的赚钱,汗流浃背,别人看他个苦,他自己挺满足。也有小家庭主妇,这里扫扫,那里抹抹,乐趣无穷,并不觉得闷气。
幸福有什么标准呢,想那样得到那样,就是幸福。
走到客厅,阿琅叫住我,“乔——”
我转头,她已重新打扮过了,长发修剪到齐肩,穿一身运动装,神情很倦,脸上只抹一层润肤油,大眼睛仍然鬼影幢幢。
我如看到一个老朋友似的趋向前,“阿琅,你也不必伤感,从来岁月不饶人,年事老了总要去的。”
阿琅眼睛闪着泪光,楚楚动人,并不言语。我看得出她有许多内疚,心中矛盾。
慕容太太说:“阿琅认为父母的逝世与她有直接关系。”
“但事情已经过去了。”我说,“将来才是重要的。”
阿琅憔悴地坐下,不言语。
她年轻的继母轻轻地说:“要不要出去跟乔先生散散步?我相信他有空,睡醒了老困在屋子里无益的。”
阿琅还是低着头。
“对呀,”我附和她打蛇随棍上,“出去走走。”
阿琅跟我下楼,她很沮丧。
我责备她,“你离家出走那一日,就该知道回家的时候一切都会不同了,难道失去了女儿,他们还能照常吃喝玩乐不成?既有今日,何必当初。”
她默默忍受我的责备。“但是,当时一股浊气涌上心头,逼得我离家出走……”
“为了什么?”我问。
她不肯说。
我冷笑一声,“为了一个男人,是不是?”猜也猜得到,她衣食不缺,不是为感情,还为了什么?
“乔,你没有失过恋吧?”她有点生气。
“没有,”我笑,“我尚未恋爱过。”
“你不知道那种滋味,当时我没有死掉已属万幸。”这样激烈的话由温婉的人说出来,已是不易。
“但你死了我也不会原谅你,我们在世上有许多责任,我们不只为感情活着。”
她更加落寞,头越垂越低。
“过去的事算了,你不爱提,我也不会问,将来呢?你要是情愿自怨自艾地坐在豪华住宅里悲秋,谁也不能救你。”
“我能做什么呢?”她彷徨地问,“我不能到写字楼去找一份秘书工作呀。”
我既好气又好笑,“为什么不能?”
“我不会打字速记。”她简单的说。
我笑出来。阿琅的天真。
我到银行去将款项存好,带着阿琅去选看照相机,因发了一笔小财,非常意气风发。
我跟阿琅说:“你看婀娜,她多能干,一个人搞一本一百七十多页的杂志,管十多个职员,还打算写一本小说,天天忙得透不过气来,杂志去印刷房的时候,她有三天三夜不眠的纪录,真不容易啊,她对这社会有参预,所以她有满足感。你有什么?这不是钱的问题,坐在家久了就坐懒了。”
阿琅让我骂得狗血淋头,暂时忘了她原有的痛苦。
“想不想找工作?我替你介绍如何?”我试探她。
“我能做什么?”
“最低限度可以做模特儿,你长得那么漂亮。”
“不大好吧?”她犹豫。
“有什么不好?”我又生气,“职业无分贵贱,总比在西藏流浪好一点。”
“你怎么老损我。”阿琅可怜巴巴的。
“我为什么不损你?世人都把你宠坏了。”我说,“你觉得我说得没道理吗?若不是那名族长拿着弯刀逼你嫁他为妾,你还在尼泊尔不事生产呢!五年了!”
阿琅哭起来。
我把她骂哭了。
我递手帕给她抹眼泪。
她呜咽着说:“我要回家,我不要再见到你。”
“哭宝宝。”我咕哝,“哭出来心里宽敞点。”
她伏在咖啡厅的茶座上哭了许久时间才停,我替她叫一客番石榴冰淇淋,她擦干面孔,却都全吃下去了。
“你明天出来见一见婀娜,看她能介绍什么工作给你消磨时间——最好是不必动脑筋的那种,嗳?”我拍拍她的头,“明天下午三点,我在楼下接你。”
我送她回家,送到门口,看着她进去。
晚上见了婀娜,她却大发雷霆,怪我不守信用,将写字台上所有纸张都扫到地上。
她从来没发过这样大的脾气,杏眼圆睁,拉扁了嘴唇,整张脸都歪了,为了这样的小事!女人的潜质真不容忽视,我整个人慌了。
我怪叫:“我做错了什么?只要你愿意,她可以成为《婀娜》杂志的基本模特儿,我不是替你约了她明天下午出来吗?”
她吼叫:“那是为了你受了慕容氏的钱,不得不为她出点力,你由头到尾只晓得利用四周围的人,你这个卑鄙的小人。”
我悻悻然,“好,算我是小人,可是我害了谁呢?”
“你不该接受人家的钱。”她指着我。
“这是我私人的事情,我用日本相机用腻了,我受不了
这种引诱。”
“你为什么不为一套哈苏镜头去卖身?”婀娜越说越难听。
“你这个泼辣的妇人,我告诉你,那是因为没有人要我的身体。”
她气结,跌坐在椅子中。
我随即用手掩住了嘴巴,“我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婀娜,我简直跟你半斤八两嘛,太可怕了。”
“乔穆你这个人是要落拔舌地狱的。”
“天呵,”我立刻说,“在你之先抑或在你之后?”
“你少气我。”婀娜双眼都红了。
“婀娜,也许我不明白女人,如果你是男人,一定会对我这样的安排表示满意,我实在不明白我错在哪里。”
“因为我不是一个男人。”她捶着写字台。
“你不是男人?”我作吃惊状,“噫,我没有注意到,对不起,对不起。”
她长长的叹口气。
我摊摊手,“我是你的生死之交,婀娜,你不能骂我是个卑鄙小人。”
“我识错了你。”她说道。
“对不起。”我说。
“没有用,”她说,“一声对不起后面隐瞒了多少眼泪。”
“好,那么明天我把慕容琅送到你办公室之后,我就在你的世界上消失,好不好?”
“你认为你的消失对我会有益处?”她问我。
“喂,你到底要我怎么办?”我着恼了。
“也好,你失踪好了,我不要看见你。”
“那明天你自己去接慕容琅。”我转头走。
才称赞她有多能干,却一般的蛮不讲理,我气鼓鼓的开车回家,将自己大力地掷在床上。
自尼泊尔回来尚未好好休息过,这班女人将我搞得头昏脑涨。
女人,你不把她们当男人看待,她们说你歧视,你当她们是男人,她们又伤心至死。我不知道她们到底想要什么?我放弃。
也许我应该去度假,巴西的风光应当很好,或者可以更远一点,到冰岛去拍摄极光。
我一骨碌起身,打电话到航空公司订机票,进行得不很顺利,因为我的荷包干涸,而机票一天比一天贵,如果不愿动用别人的馈赠,就只能够到新加坡去。
新加坡就新加坡,我决定今夜动身。
只要离开这块地方,离开-嗦的婀娜,到哪里休息都差不多。我因赌气,并没有告诉谁我上新加坡,挽起一只轻便的包包就走。
我跟着旅行团走,沿途拍照片,旅行团成员多数是中年女太太与女教师,非常爱热闹的普罗大众,嘻嘻哈哈玩成一团,开头我觉得她们无聊,后来认为真正的幸福属于她们,就开始拍摄旅行团众生相,收获不浅。
因为我喜欢溜达,故此也不寂寞。太太团开始不喜欢我,后来听到我老爹的姓名,就忙不迭的要为我做媒,我耐心的抄下她们的电话、地址。
一星期过得快,出乎我自己的意料,我并没有想念婀娜。坐在热带的街头吃大牌挡不知多滋味,我喜欢一种叫蚝烙的食物,简直巴不得连碟子一起吞下肚子。
这是我最愉快的旅行,因为什么都不必做,自由最可贵,吊儿郎当也是值得的。
回程那一日,我终于打了电话给婀娜。
我一开口就说:“怎么,有没有很担心?有没有想念我?”
那边先是一怔,大概有点意外,然后冷冷的声音,“你是谁?”
我说:“不必装佯了,还在生气?我明天要回来了。”
婀娜说:“神经病!”挂了电话。
“喂,喂。”完了。
我没精打采,看样子我是完全没希望在短期内与她恢复邦交,我的问题并没有解决。
我寂寞地回到香港启德机场,往日婀娜会开一辆小车子出来接我,今次我光是等计程车就四十分钟。
刚要上计程车,就听见身后响起车号,我转头,一个满头长鬈发的女郎在车上向我招手,我犹疑了一刻,计程车司机已经对我破口大骂了。
我只好提了两包行李向女郎走去。“上车。”她说。
我将行车放在车子后面座位。
她问:“什么东西那么臭?”
“榴链。”我反问,“你是谁呀?”
“你糊涂了,我是阿琅,”她大笑。
“你是阿琅?你的头发怎么了?”只见连绵不尽的波浪,“还有你的脸,怎么那么浓妆?”
她眨眨眼睛。
“我的天,你像横滨的吧女。”我惊呼。
“婀娜把我改造了,时装模特儿要有个流行款的。”
我心痛,“婀娜暴殄天物,你皮肤本来像羊奶般白美,现在怎么变巧克力了?”
“晒的,又用紫光灯补照。”
“天!”
“婀娜说她跟你是耗上了。”阿琅说,“所以我也不怪你事事针对她。”
“真莫名其妙。”
“你们是爱人吗?”阿琅问。
“慕容琅,这问题你在尼泊尔的时候已经问过了,我不想再回答一次。”
“你们看起来很像一对恋人。”
“不是的。”
“为什么不是?”
“阿琅,这叫我怎么回答?”我服了。
她也笑。
“嗳,看样子你的心情好多了哇,”我问,“想开了?”
阿琅横我一眼,“婀娜说你轻佻,果然不错,一切天大的事一经你的嘴巴,就变得吊儿郎当。”
她的脸颊胖鼓鼓,作生气状。
我瞪着她,仍然不觉得她是慕容琅,婀娜太会糟蹋天生的丽质,非把手下所有的美女都变成庸脂俗粉不可,大概是出于妒忌吧。
我说:“多谢你来接我。”
阿琅说:“对于你,乔,我总应该仁至义尽。”
我叹口气,“不得了,不得了,说话那个款儿,都已经开始像婀娜。”
“婀娜已经给过我一份工作。”她报告说。
“你这么快就会走天桥?”
“不,我不做天桥,我光做摄影。”她说:“婀娜说,要请你替我拍一辑照片印成我个人的宣传册子。”
我说:“既然我与她已经势不两立,何必再找我拍照?香港会拿相机的,又不止我一个人。”
“她说香港会拍女人的,只你一人。”
我夷然,“那扬凡呢,他头一个不服。”
阿琅笑,“算了,你没理由跟婀娜斤斤计较。”
“因为她是女人,是不是?”我纳闷地说,“女人有世上一切的特权,真受不了。”
阿琅微笑,“那你是答应了?”
“我有什么办法?我为了生活,什么没做过?”
“听说你父亲很有钱。”她把车开得模冲直撞。
我苦笑,“他有钱,关我什么事?”
“父亲有钱,多多少少与儿子有关,家父生前对我们最慷慨。”说到她的父亲,慕容琅的脸上罩上一层灰色,那头鬈发的波浪也仿佛没有那么活泼了。
“我爹想法不一样,他还年轻,才五十多岁,他才不肯轻易放过我。”我摇头晃脑逗她开心,“我注定完蛋,享不到他的余荫。”
阿琅不出声,我拉拉她的客发,“告诉我关于你的工作。”
“很辛苦,我原以为装模作样地穿漂亮衣服拍照是最轻松的事,现在才知道不是那回事。”
我说:“工作原是辛苦的,你以前不懂得而已。”
她把车子驶进我那条街,“到了。”她说。
“不上来坐坐吗?”我问。
“你需要休息。”阿琅说。
“这口气跟婀娜一模一样。”
我提了行李进屋子,婀娜的电话接着来了。
我喜出望外,不敢怠慢,“婀娜,是你吗?我还以为你一辈子也不理我了,吓死我。”
“你到家了?”她淡淡说。
“婀娜,算了吧,你想想,要是你不在乎我,你也不会打这个电话。”
“我是来跟你约时间,纯粹公事,明天早上,替慕容琅拍一辑造型照。”
“就这么简单?”
“乔穆,你别再臭美了。”
我不服,“你不是挂着我,为什么不找尊尼古辛?为什么不找梁家泰?吓,你甚至可以找史嘉孚路呢!”
她没好气,“人家没欠我钱,你支《婀娜》杂志的薪水,已支到一九八三年了。”
我立刻像泄气的气球,一言不发了。
“穆兄,你那脾气,多早晚才改?”她冷笑,“你以为你贾老二贾二爷?”“砰”一声摔了电话。
我皱眉头,好,我暗暗告诉自己,追几个出色的妞来出口气。
那夜我很寂寞,拿了啤酒坐电视机前,扭亮了荧光幕,没想到播放的倒是个热闹的节目?香江小姐选举。
女郎们打扮得花枝招展在台上走来走去,我心不在焉地观赏着,当镜头落到评判席上的时候,我呆住了,我甚至张大嘴巴站起来。
慕容太太!她是评判的一分子。
哗,我又坐下来,好一个美女,浓妆,头发仍梳在脑后,黑色乔其纱旗袍,耳垂与脖子上戴着精光灿烂数百卡拉的钻石。
她嘴角微微向下垂,算是微笑,仍然冷冰冰神态,但我心中却有一丝喜悦:啊,毕竟是凡人,连这种场合也去了。
我聚精会神盯着荧幕,真为她的外型倾倒。
待节目完毕,我找到婀娜。
她犹自在那里使小性子,“找我干什么?”
“我知道你很忙,这且按下不谈,有没有看香江小姐选举。”
“有。”
“评判席中那个慕容夫人,便是阿琅的继母。”
“她?”婀娜失声,“我怎么没想到?慕容宁馨儿,那自然是她,还有多少人姓慕容?”
“她叫什么名字,你说她叫什么?”
“她姓宁。”
“叫馨儿?”我几乎喝起彩来。
“正是。”婀娜像是已经忘记要跟我作对,“是她,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我问她。
“我其实什么也明白,”婀娜道,“但只有她才配做阿琅的继母,若果姿色略差,整件那根本不是那回事。”
我说:“所以难得之处就在这里。”
“难怪你会惊艳,老乔,能叫你看得目定口呆,念念不忘的女人还真不多。”
我问,“她是怎么会嫁给一个老头的?”
婀娜不平,“你这样说就不对了,你不能把上了五十岁的男人以一声‘老头’就否定了他们的存在价值,慕容琅的父亲是一个具才干具魄力的男人,他的优点断不止有钱那么简单。”
“这我相信。”
“他不能扔下所有的钱才娶宁馨儿,有钱又不是他的错,一般人一听见谁有钱,谁就像是犯了弥天大罪似的。”
“多谢教训,多谢指点。”我笑道。
“咦,我怎么又跟你聊上了?”她大吃一惊,非常替自己不值。
“婀娜,你还上哪儿去找这么个老朋友?”
她叹口气。
“我替慕容琅拍完照,要不要我再替慕容夫人拍一辑?”
“你做梦了,”她冷笑,“人家从不接受访问,《纽约时报》在内。”
“现在已给我找到了窍门。”我很有把握。
“瞎说。”
“她连香江小姐的评判员都去做,为什么不让我拍照?”
“你又不去调查调查,就口出大言,慕容氏是香江电视台的股东之一,是他们家赚钱的生意,她怎么能不担这一层关系?”
“可是她人顶可亲。”我抢着说。
“没到利害关头,她干吗要得罪你?人家是见过世面的人,谁一天到晚噜哩八嗦像个赌气的孩子?”
我不服:“你倒像是她的发言人。”
“老实说,乔穆,我留意这位女士,已经有一段日子了,她是城里最有神秘色彩的一个女人。”
我仍然觉得慕容太太很客气,我暗暗叹口气,也许我错了。
我说:“我做了爱尔兰咖啡,你过来喝可好?要不我来接你。”
“不来了,明天见吧。”她挂断电话。
至此我们算得是重修旧好。
我少不得婀娜,离开家庭之后,就数她对我最好,当然,我尚有其他的朋友,譬如说梁教授与他的夫人,实在要有重头事商量,我会找他们。
我伸个懒腰,许久没见他们了,明天下午上半山去做一次探访也好。
谁不怕寂寞呢,我最耐不住在家独个儿耽着,一个周末下来,思想到生老病死的问题,立即万念俱灰,再也提不起劲来做人。
所以尽往外跑。
第二天,阿琅一早就来报到。
我将她的头发喷湿。
她抱怨,“都喜欢落汤鸡款。”
我说:“这是继风扇之后最大发明。”
她咭咭奖:“是谁发明用风扇吹得模特儿头都掉下来的?”
我耸耸肩,“谁知道,在这之前是一瓶花,一只瓷猫,手指放在脸颊上。”
“现在连笑也不让笑了。”
“你笑起来好看,”我说,“不妨笑。”但她继母笑起来不好看。
我架好了灯光、布景,替她拍照。
作为一个摄影模特儿,阿琅的脸大甜太美,缺乏表情及性感,换句话说,她没有灵魂。真奇怪,这个女孩子走遍大江南北,有着这么奇异的经历,可是却仍像一张白纸一般。我有点生气,太难拍了,我喝道:“瞪起眼睛,眨眼你不会吗?真笨。努嘴作一个性感状,来,引诱我——喂,振作点。”
她被我喝得失神,没精打采起来,我连忙捕捉这种难得的神情,按下快门。
我说:“漂亮的女孩子永远不愁寂寞,到了西藏新疆都有不贰之臣。”
“别再提了。”
“那酋长叫什么名字?”我问。
“敏敏哲特儿,英文名字叫亚方素。”
我太息:“真不敢相信我的耳朵,猎头族怎么还有英文名字?”
“现在每个人都有英文名字。”
“你继母有吗?”我移动着灯光。
“没有。”
“告诉我关于你继母的事。”
“我累了。”
“那么休息一会儿。”我与她并排坐下,“假如亚方索敏敏哲特儿追到香港来,你怕不怕?”
“怕什么?我一日不爱他,一日不必怕他。”阿琅夷然。
至理名言。
“你继母可知道你的事?”
“她是个聪明的女人,”阿琅说,“以前我试过与她斗,没可能的事,现在早已放弃。”
“是否她太强?”我试探地问。
“不,她完全不还手,也不闪避——也许你说得对,是太强了,大勇着怯,大智若愚。”
我眯着眼睛看镜头,“你离家出走,不是为了她吧。”
阿琅不答。
我怕她疑心我在盘问她,略略移转话题:“如果我约她拍一辑照片,你猜她会不会答应?”
阿琅答得很干脆,“你问她好了,”
这小子也不是好惹的,她与继母间始终有芥蒂。
“你称呼她为什么?”
“阿馨。”
我站起来,“好了,现在让我看看你全身最有特色的地方在哪里。”
阿琅解嘲地说:“我父亲的名声。”
“别这么说,牙齿……牙齿很美,在尼泊尔用什么牙膏?居然维持那么好的齿质,奇迹,头发也不错……琅,你最大的损失是毫无缺陷美,怎么搞的,连雀斑也没有。”
“我可以走了吗?”她气馁。
“照片冲出来以后,我会通知婀娜。”
“你拍照太马虎。”
我恐吓她:“当心我将你自十二楼扔下去,你胆敢说这样的话。”
她用毛巾擦干头发。
我收好相机。
“下午带我去游泳?”她试探的问。
“没可能。”我说,“下午没空,我要到教授家去。”
“你还在念书?”她诧异。
“早毕业了,”我说,“他是我的好友。”
“能不能带我去?”她问。
“你是陌生人,人家要特地招呼你,多烦。”
她央求:“带我去。”
“我们不过是听听音乐之类,你别烦好不好?”我怪叫起来,“跑到街上去吹声口哨,包管男人一箩筐一箩筐的涌上来,干吗要缠住我?”
她目定口呆的看着我,想哭想哭的样子。
真要命。
我恨恨的说:“女人都是附骨之疽。”
只好带着她往教授家。
教授在家等我,打开大门,伸开双手,“我的天才学生,今天又是什么风把你吹来?”
“太太呢?孩子呢?”我问,“好吃的食物呢?”
他看到我身后的阿琅,“咦,这位小姐是谁?”
我只好为他们介绍。慕容琅这样浓妆奇服,难保教授不会误会。
我补充说:“我们是普通朋友。”非常此地无银三百两。
教授的三个孩子跑出来,齐齐挂在我脖子与肩膀上,我算是树,他们权充猢狲。梁教授迟婚,五十岁了,孩子们才十岁八岁,精灵可爱,一点也不像教授那么木讷。
阿琅见了他们大乐,呼啸一声,叫孩子们到她身边去,立刻玩成一团,我没好气地白她一眼。
师母悄悄问我:“你女朋友?”
“我才没有这样的女朋友。”
“你几时才肯安定下来?”
“没遇到好的女孩。”
“你太挑剔了。”
“真的,没遇到。”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她?”我指着阿琅问道。
“不,不是她。”师母微微笑。
我莫名其妙,“可是我不再认识别的女人了。”
“婀娜。”
“婀娜!”我说,“她又不是女人。”
“什么?婀娜不是女人?”师母既好气又好笑。
我说:“婀娜从来没有给我一个女人的感觉。”
“婀娜是女人中的女人,”师母很认真,“兼有男儿气概,单说外貌,已是上上之姿,工作能力强,有独立精神,配你正好,乔穆,这样的人才,你夫复何求呢?”
我沉吟良久,“可是,可是婀娜从来不给我那样的感觉。”
“什么感觉?大地震动,仙女散花?”师母笑眯眯的问。
我说:“总有煞风景的智者来提醒我们,世界上没有爱情这回事,什么要互相了解体贴,感情可以培养之类,我最不要听。”
“你这小子!”师母说。
“瞧,恼羞成怒了。”
“那么这位慕容小姐呢?”
“她需要太多的呵护——咦,怎么搞的?我不想结婚。”我说,“太早了,我乐得自在。”
师母说:“可是每个人都知道你是那么寂寞。”
阿琅抱着梁家最小的孩子走过来说:“乔穆才不寂寞,终年累月有美女围着他。”
“难怪你不读文学学摄影。”教授看着我笑。
阿琅看着我说:“你学的是文学?”
“别多事,孩子们那么好玩,多与他们调笑。”
教授说:“不是,他念科学管理,回来后央求我收他读文学,后来又爱上了摄影机,是个非常多心的家伙,太不专一了,”他向阿琅眨眨眼,“你要当心。”
“人家慕容小姐才不用当心。”我说。
师母端出点心,我们吃将起来。
阿琅羡慕起来,“真幸福,我就是希望有这么一个家庭。”
师母笑着说:“那还不容易,仅够温饱而且,一大堆孩子,最最原始的家。”
琅不响。
琅一定是想起了她自己的家,慕容家的事必然复杂得不得了。
我对教授说:“本来我是有话要说的,但是现在,”我看琅一眼,“不方便,下次吧。”
“随时都可以。”教授说。
琅说:“乔穆一向不尊重女性。”鼓起了腮。
大家都笑了。
不多久我带着琅离开,梁家的孩子挥着胖胖的小手臂欢送我俩。
阿琅说:“将来我的家也要这么美满。”
“不容易,现代男女之间的事复杂得很,我的一个朋友再婚,他的前妻带着现任丈夫与这人跟前妻生的儿子来贺他,而与前妻生的儿子则做他与新婚太太的花童。”
琅呻吟一声:“我没听懂。”
“真是难懂,一言难尽。”
琅说:“吃苦的总是孩子们。”
“孩子们看得很开呢,只是将来每人都可能有暧昧的亲戚,不可乱谈恋爱,免得乱伦。”
慕容琅说:“我有三个母亲,不知有没有同父异母,或是同母异父的兄弟姊妹流落在外。”
我觉得滑稽,想张大嘴笑,但随即悲哀又袭上了我的心,可怜的阿琅。
我问:“你是第几个母亲所生的?”
“我生母排第二,母亲从来没有跟我们说过她是否填房,父亲头一个妻子无端失踪,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她没有儿女?”
“有,大姊姊是她生的,但是大姊姊也从来没提过。我发觉我们家没人抱怨,没人解释,相处数十年也没有对话,就净说今天天气哈哈哈。”
“你此刻问大姊姊还是来得及的。”
“不,来不及了,大姊姊去世了。”她黯然。
啊。
“你可以问阿馨。”我又说。
“她?她知道得更少。她有一门不闻不问的艺术,无人能及。”阿琅说,“就拿这一次来说,虽然我失踪五年,她提也不提,我究竟在这五年内到过哪里,做过些什么,她根本若无其事。”
那就很高明了,我颔首。在大家庭中生活,非得如此不可,难为她那么年轻就懂得这个道理。
“不错,我们是一家子,”她解嘲地说,“但是比陌生人更陌生。”
比起她来,我略为幸福一点。但是我又多久没见哥哥们了,又多久没与父母好好的坐下来诉说心中之事了?这一幢幢厚厚的无形的墙,到底是什么时候筑起来的?
琅说:“一屋子挤满了人,兄弟姐妹一起长大,但却无限寂寞。我一生之中所遇到的人,最热情的除了敏敏哲特儿,便是婀娜。”
我问:“我呢?岂有此理,我竟然没有份?”
“当然还有你,乔穆,我简直爱你呢。”她摇动一头鬈发。
“那倒还不必,虽然慕容家已给了我酬劳,但我对你,可真是没话讲的。”
我送阿琅回家,而其实是想见一见宁馨儿——呵,这样的名字配这样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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