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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只见许太太小心翼翼把婴儿放在垫子上,轻轻按摩,那早产儿只得一点点大,像只红皮老鼠,全身打皱,不但不可爱,且有点可怕。

  他不住哭泣抽搐,说也奇怪,稍后,他也松弛下来,伏在垫子上,动也不动,小面孔变得宁静平和,原来鼻子高高,相貌不错。

  这时,许太太更加欢喜,满面笑容,好比一般人中了头奖彩券。

  简单的肌肤接触,竟有这样奇妙作用。

  家真看得有趣,忍不住问:“婴儿的父母呢?”

  看护说:“呵,这是名弃婴。”

  家真立刻垂头。

  看护拍拍他肩膀,忙别的去了。

  昆生走出来,笑问:“怎么样?”

  家真问:“妈可以逗留多久?”

  “一小时,两小时,随便她。”

  趁这空档,昆生带家真到大厦另一层参观她的办公室。

  小小写字台在实验室一角。

  实验室每一角都摆着骨殖,真不适合胆小人士。

  她的教授是一名和蔼的中年女子,年纪同许太太相若;相貌平凡,超级市场中有许多这样的中年太太。

  “昆生,你来得真好,联合国于派员赴波士尼亚寻找战争罪行证据,你可有兴趣?”

  “什么时候?”

  “统筹需时,秋季吧。”

  家真一听,大惊,连忙朝昆生使眼色。

  只听得昆生回答:“我需考虑一下。”

  “联合国用卫星技术拍摄,找到乱葬岗位置,你看,这是种族灭绝屠杀,必须追查。”

  家真静了下来。

  什么,女子不是应该研究何种巧克力美味以及那款时装柔媚吗。

  开头,许家真嫌人家没有脑子没有灵魂没有胆色没有义气…

  终于祝昆生出现了。

  喂,许家真,你到底想要什么?

  家真停停神,只见昆生全神贯注查看卫星照片。

  “这里搬过了。”

  “正是,同联合国捉迷藏,意图毁灭证据。”

  “找到实证又如何?”

  “把军阀带到海牙军事法庭受审,这是正义行动,昆生,学以致用,此其时也,你考虑一下。”

  家真不好再出声。

  那天,接了母亲回家,许太太只喝一点点酒,就说:“我疲倦,早点睡。”

  她睡得很好。

  “谢谢你,昆生。”

  “不客气。”

  “我想劝母亲留下来。”

  “好主意,但,她到底还有一个家在蓉岛。”

  “你怎么看蓉岛?”

  “家真,实不相瞒,我的世界只有你与实验室那样大,我对世事,毫无了解。”

  “昆生,你太客气。”

  她迟疑一下,“如果可以走,也是离开的时候了,蓉岛一年前已掀起移民潮。”

  “人人都走会有什么影响?”

  “家真,走的这一代泰半已届中年,蓉岛所失还不算大,至巨损害会在十年后浮现。”

  “我不明白。”

  “他们的子女随同移民,成为他国公民,蓉岛无人接班。”

  “蓉岛有的是人。”

  “家真,我不想说这种话,政治上有欠正确,可是,走的人部分也许是精英。”

  “你觉得管理层会出现真空?”

  “各行各业都会有人坐上高位,可是素质能力也许不济。”

  家真吁出一口气。

  “阿姨最好是半年居蓉岛,半年在加州。”

  “世上哪有这样理想的事。”

  “你同她说说。”

  “心理医生怎样分析?”

  “抑郁症可大可小,需小心处理。丧子之痛,永无释放。”

  家真看着自己双手。

  “连我一闭眼都想起家华种种,何况是妈妈。”

  “他一定是个出色人才。”

  “读书过目不忘,勇于助人,十岁那年,家父带他到赫昔逊大厦顶楼,只给他看,‘家华,将来你同我一般:一人之下,千人之上’,家华年纪小小,反问:‘为什么要在一人之下’,家父当时误会他有志做老板,谁知他一早已种下反抗心思。”

  昆生静静聆听。

  “他最不服气土著儿童不能如同等学校上课,”家真用手捧住头,“常替司机及女佣子女出头争取,一早成为滋事分子。”

  昆生不出声。

  “稍后到伦敦升学,每星期天他站到海德公园发表言论,被蓉岛政治部拍下照片,要求解释。”

  说到这里,家真悲哀,却歇斯底里地笑出来。

  厨房传出香味。

  昆生站起来,“我做了苹果馅饼,你可要加一勺冰淇淋?”

  “我要两球。”

  电话铃响。

  是山本打来:“许家真,我替你打听到华怡保住在香港宝珊到七号。下月敝公司有人过去拍摄广告,你可要跟大家一起?”

  “要。”

  “届时再联络。”

  昆生一向从不过问,他也不说什么。

  可是接着时间,他精神恍惚。

  旁人只以为他思念兄长。

  多久了?呃,十年过去了,时间竟过得这样快,感觉上完全好似上半年前的事。

  他爬上榕树,偷窥她出浴,摔下树来,被毒打一顿。

  他取出山本给他那张电话卡细看。

  她的容颜一点也没有变化,她已到香港发展,她已成为红星。

  许家真没有任何企图,他只想再看多她一眼。

  她代表他生命中最美好最完整最纯真一页,那时家华在世,一家团圆,蓉岛和平无事,父母仍在壮年…

  昆生走过来看到,“呵,这就是未来电话卡。”

  家真收好卡片。

  昆生有事返回实验室。

  这样,是否出卖了他与昆生的感情?

  不,不,他认识她在先,远远在先。

  她的年纪,应当与昆生相仿。

  第二天,回到学校,只听见同学纷纷谈论毕业礼,他们倒不担心出路,电脑行业朝天火热。

  周志强过来说:“家真,我们自己组织公司。”

  家真点点头。

  “我们二十四小时在车房工作,不眠不休。”

  家真决定养家,他决定负责自己生活。

  周志强与他紧紧握手。

  当他们在做伟大的科学家,实践理想的时候,幕后总得有个功臣出钱出力,提供生活所需吧。

  幸亏他们出身良好,不忧柴米,才有资格朝这条路走。

  毕业了。

  家真还记得小学毕业那天:脸上充满荣光,他不再是儿童,他已迈向少年岁月,厉声叫司机把车子停远些放他下车,让他与同学一起步行到校门,挺着胸膛,做一个初中生。

  这时家真走到校园,依依不舍,忽然缓缓耍了一套咏春拳,眷恋地照师傅吩咐,做得绵绵不绝,刚柔并重。

  忽然听见有人鼓掌。

  原来是几个小师妹。

  他们一起在草地坐下。

  闲聊几句,发觉她们来自香港,英语水准一流,言语充满自信。

  “香港可是好地方?”

  “世上最好的商业都会,师兄你一定要来观光。”

  对自己的家那样有信心,那样骄傲,那个家一定是个好家。

  家真心一动,“你们可听说过一个叫华怡保的演员?”

  其中一个师妹笑了,“你也喜欢华怡保。”

  “同我弟弟一样。”

  “男生都喜欢怡保。”

  “有无她的资料?”

  “她来自东南亚一个小地方,叫---”

  有人笑,“我们都来自面积细小的地区,大未必是佳,你说是不是?”

  “那地方叫蓉岛,其实相当出名,有一首老歌,叫美丽的蓉岛,我妈妈时时哼:有个地方叫蓉岛,就在那南海洋,那岛上风景美丽如图画,谁都会深深爱上它…”

  大家都笑了。

  香港女生那样健谈,那真是其他地区罕见。

  “华怡保是个混血儿,也许有英国血统,所以五官轮廓分明,身段曼妙。”

  “不像华裔,只得一团粉。”

  “我可不自卑,我们靠脑袋取胜。”

  大家嘻嘻哈哈笑起来。

  他们对华怡保没有太深印象,随即转变话题,向师兄请教生存之道。

  许家真板起面孔,“用功读书,慎交男友。”

  “是是,多谢指教。”

  “师兄,记得到香港来看看。”

  那晚,许太太说:“只得我一人参加毕业礼,你爸陪着赫昔逊到英国去了,他有要事,你别介怀。”

  家真亲热地坐妈妈身边,“我有一个同学,叫马三和,靠奖学金一级荣誉孳生化科毕业,五年完成学士硕士及博士学位,已赴东岸名校教书,他父母是农民,文盲,连他读什么科目都不知道,妈妈,你不必太宠我。”

  许太太拥抱家真。

  “妈妈有家真。”

  每次听到母亲那样说,家真都心酸。

  没想到二哥家应会抽空赶来观礼。

  黑西服,墨镜,冷峻英俊的面孔,看上去像科幻电影里机械人似,好大煞气。

  看到弟弟披上学士袍,他哈哈大笑,“恭喜恭喜。”

  很明显,他已经坐上长子位置。

  昆生替他们一家拍照留念。

  家英也有温暖一面,“妈,昆生会帮到家真,家真有福气。”

  昆生笑逐颜开,好话人人爱听。

  家英说:“趁我人在这里,先送了结婚礼物再说。”

  家真觉得刺耳:什么叫做趁人在,家英会去什么地方?他有不祥之兆。

  他清清喉咙,“送什么?”

  “我得到一笔奖金,换了美元,可在郊区买一间小屋,送你们当礼物吧。”

  许太太讶异,“你自己也要用钱。”

  “我在赚呀。”

  “太厚礼了。”

  家英不出声,只是拍打小弟肩膀。

  家真忽然无因无故,泪盈于睫。

  “快点结婚。”

  第二天家英就匆匆赴英与父亲汇合返回蓉岛。

  昆生问:“你多久没回家?”

  “我永远不再回蓉岛。”

  “永不说永不。”

  家真沉默。

  “为什么?”

  “我怕见到大哥墓碑。”

  昆生低低吁出一口气。

  许太太在他们照料下,健康大有起色。

  “婚礼打算节约还是铺张?”

  两人不约而同回答:“越简单越好!教授与妈妈做证婚人,随后我们坐船到地中海度假,妈妈也一起去。”

  “我?”许太太意外。

  昆生笑,“是,我们一早商量好。”

  “那怎么方便。”

  “妈,你当作不认识我俩好了。”

  许太太自心中笑出来。

  “昆生,你娘家人呢,我们都还没见过。”

  家真笑,“我就是贪昆生独立,家里全是知识分子,我最怕娶妻连岳父岳母小舅小姨也跟着来吃喝玩乐,喧宾夺主。”

  许太太笑得歪倒,“你听听这口气。”

  电话铃响了。

  是山本打来:“家真,我们后日抵达香港启德入住文华酒店,已替你订妥房间,请前来会合。”

  “届时见。”

  他转身同母亲说:“我去一去香港,可要买什么?”

  昆生侧头想:“教授喜欢吃一种饼食,叫?媳妇,妻子饼?”

  “老婆饼。”

  “就是它。”

  “我试试带回。”

  家真的心已经飞出去。

  这可算不忠?

  不算不算,许家真对得起良心,他问过他的良心,他的良心并无异议。

  来回乘数十小时飞机只为见一个人一面…

  看那个人是谁吧。

  母亲交给昆生及保姆照顾,家真出发了。

  他在飞机上睡了一觉,梦见母亲拉住小小的他:“家真,危险”,但是他挣脱母亲的手,奔向荒原。

  机舱猛力颤抖,家真惊醒。

  原来降落时遇着雷暴,闪电似穿透窗户,胆小乘客吓得尖叫。

  家真身边年轻女客却无动于衷,继续看书,她在读的是劳伦斯名著“儿子与情人”。

  天下到处有芳草,家真遗憾时间太少,否则大可以与这位小姐攀谈。

  飞机右身翅膀着了一下雷霹,溅出火花,这下,连服务员都变色,有乘客索性哭出声来。

  家真维持冷静。

  驾驶员在广播集中嘱咐乘客镇定,坐稳,飞机就快降落。

  到飞机着落时,邻座女子才抬起头来,嫣然一笑。

  她收好那本小说,下飞机去了,瞬息失去芳踪。

  其余乘客就没有那么豁达,干脆向亲友哭诉。

  车子把家真接到酒店。

  山本在大堂等他:“欢迎欢迎。”

  把许家真带进会议室,原来要他解释若干技术细节,并且当场示范第一代电话卡。

  席中有人在用刚刚出笼的手提电脑,家真看过,“太过笨重,卫星网也不够宽阔,还需致力研究。”

  山本说:“家真,加入我们。”

  “山本,我刚想问你有无兴趣与我们组公司。”

  “风险太大。”

  “不过可以做主人。”

  “大公司福利奖金优越,也不算是奴隶。”

  “人各有之。”

  “你们致力发展什么?”

  “我们做软件。”

  “小公司怎同微软斗?”

  “他们也由小公司开始。”

  “对,最要紧有信心。”

  这是侍应生捧进大盘龙虾,大家就用手掰来吃,非常高兴。

  窗外是世界闻名维多利亚港美丽海景。

  有人说:“香港真叫人羡慕。”

  山本指出:“可是,这个都会近年统共无人参与实业,单靠地产,定有危机,从前有人做纱厂,塑胶,搪瓷,诚意,金属,甚至农业,先是清一色做地产及股票,太不健康。”

  “我见世面欣欣向荣,遍地黄金。”

  “即使有若干损伤,也立即复元。”

  山本笑,“此刻若想同十多亿人做生意,就得经过这关:香港是唯一闸口,每户商家扔下一元,你想想,那是多少钱。”

  有人看看时间,“喂,良辰已届,吉时已至,还不走?”

  家真奇问:“去何处?”

  山本笑答:“看出浴。”

  什么?

  只见大家已经纷纷去外套穿上,争先恐后涌出。

  山本笑,“你不是想见华怡保吗,今晚她拍摄广告时会浸浴缸中。”

  家真愣住。

  呵,山本是第二代钟斯,他也带他去看洗澡。

  车子驶抵摄影室外,才知清场,谢绝参观。

  无关人士只得颓然离去。

  家真刚想走,被山本拉住,在他身上挂一个小小牌子,家真低头一看,见写着“监制”两字。

  家真被山本拉进现场。

  场内灯火通明,照得似白昼一般,工作人员屏息工作,摄影机对牢一只日式圆形大木桶,家真不由自主地深呼吸一下,他的双膝有点颤动。

  就在这时,水桶内冒出一个人来,水花四溅,煞是好看,浸在桶里的是一个妙龄女子,乌黑长发,蜜色皮肤,全身润湿,只见她微微转过脸来,牵动嘴角,似笑非笑昵向观众。

  刹那间许家真忽然鼻酸。

  她一点都没有变,她与他烙刻在脑袋中的映像一模一样那么明媚挑逗亮丽。

  是那水一般的容颜,照亮了他的回忆。

  在该刹那,许家真身受的所有创伤仿佛得到补偿,他哽咽,啊,别来无恙。

  这时助手过去替她披上沙龙。

  山本低声说:“这是好机会,过去与她讲几句。”

  家真的双腿不听使唤,像钉在地板上。

  耳畔传来导演喝彩声,工作人员一起鼓掌。

  家真在心中轻轻说:你好吗,我们又见面了。

  山本催他:“过去与她说话。”

  家真缓缓摇头。

  “傻子,你畏羞?”

  只见华怡保披上外套走进化妆间。

  她身段高挑,双腿线条美丽得难以形容。

  灯光师傅啪一声关灯,一切归于黑暗。

  稍后山本说:“许家真,我小觑了你,原来你心中纯真,来回万多哩路,只为看一个人一眼。”

  他不止看一眼,他贪婪的看了许多眼。

  许家真心满意足。

  半夜,他收到电话。

  是昆生找他,“妈妈不小心扭伤足踝,想见到你。”

  “我立刻去飞机场。”

  “该办的事全办妥了?”

  “全部完成。”

  “那么,回来吧。”

  “明白。”

  在飞机场书店,他挑选杂志,一抬头,看到电视上播放新闻,家真忽然听到蓉岛二字。

  “…在七百名国际维持和平队员支援下,蓉岛警察逐渐控制局势,但仍恐骚乱蔓延,决定颁布紧急令,每日下午七时起实施宵禁。”

  书店里人来人往,蓉岛是小地方,无人注意,只有许家真定定留神。

  “政府发言人说:触发骚乱是警方以黑帮分子罪名逮捕三名大学生,大批学生周二开始,在政府大楼门外聚集,要求放人,周三五百名学生再度示威,引致警察开枪镇压,这是蓉岛近年来常见骚乱情况,逼使殖民政府面对现实…”

  家真丢下杂志跑出去找到公众电话打回家去。

  电话响了几下有人来听。

  家真认得是父亲声音,放下心来。

  他立刻说:“爸爸,是家真,好吗?”

  “我这边好,你放心。”

  “电视新闻——”

  “别担心,好好照顾母亲--”

  电话已经切断。

  真是应用电话卡的时候了。

  与家人通话后家真才心安。

  飞机顺风顺利把他载返加州。

  他买了报纸寻找蓉岛新闻,小角落这样说:英政府将派员赴蓉岛谈判独立事宜。

  一进门家真就听见妈妈高声问出来:“是家真回来了吗?”

  “是家真,妈妈,是我。”

  只见许太太坐安乐椅中,腿搁矮几上,昆生正替她按摩青肿的足踝。

  昆生是医生,见过更可怕现象,毫不介意,她衷心服侍妈妈。

  昆生抬头微笑,“回来了。”她似乎放下心事。

  家真把报纸递给昆生看。

  昆生“嗯”地一声。

  没想到许太太忽然轻轻说:“这么看来,家华的愿望终于达到了。”

  家真再也忍不住,当着母亲流下泪来。

  许太太声音更轻:“这么说,他的牺牲,是有价值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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