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醒来,下楼看见周小眉在视察装修进度。
“三和,我们幻影制作再向你致歉。”
三和摊摊手。
走近太阳室一看,工人正装镶玻璃屋顶。
三和又觉得满意。
“你放心,他们手工一流。”
“我是因祸得福了。”
周小眉说:“这场戏在这一两天就可以完工,你生活可归宁静。”
“我会依依不舍。”
“看得出你与他们相处融洽。”
“周小姐,有一件事想请教你。”
“三和你别客气。”
“请问:可以与王星维约会吗?”
周小眉一怔,看着荣三和,过了一会才问:“三和,你想得到什么?”
三和坦然回答:“快乐。”
“什么样的快乐?长远的温馨,还是短暂欢愉?”
三和微笑,“世上有恒久的快乐吗,我不至于那样愚蠢。”
“那么,你渴望男欢女爱,不期待结局。”
“可以吗?”
“需付出昂贵的代价。”
“真讨厌,”三和颓然,“世事永远这样。”
周小眉接上去:“牛顿第三定律:每一个动力,必引致相反动力。”
三和抬起头来微笑,“你们真的有趣,天南地北,无所不知。”
“那样炙热的一个人……你会受伤,全身皮肤若七成受三级灼伤,便不能救治。”三和答:“明白了。”
“可是,你总见过晚上营地里的灭虫灯吧,那些飞蛾不顾一切扑上去。”三和问:“你呢,你会怎么做?”
周小眉回答:“我不会觉得享受,我会看不起自己,我的毛病是自视过高。”“你不喜欢王星维?”
“我没有那样说过。”
她看看时间,“我得回公司去了。”
“多谢你的时间。”
周小眉转过头来,“你不会做我,我全无人生乐趣。”
三和过去搭住她肩膀,“你有事业,我打探过,本市过去三年共有十套卖座影片,你监制的占了四部。”周小眉展露笑容。
她走了之后三和站着看工人工作,他们要快起来效率一流,眼看就可以完工。然后,三和忽然想起她有约会。
塌楼之后什么都忘记了。
三和带着四条狗扑出门去,奔到约会地点,公园门口的长凳旁,已经过了大半个小时,人迹渺然。三和既气喘又懊恼,腿都跑软了,蹲着回气。
三心两意全无好结果。
无端端与周小眉讨论无聊事,丢了眼前约会。
她若真的喜欢王星维,一早舍身成仁,还用向人讨教呢。
走了,文昌知道她没有诚意,已经走了。
三和与四只狗坐在长凳上发呆。
冰淇淋小贩经过,三和叫停他。
她买了冰淇淋与狗只分享。
忽然听见有人说:“喂,不可喂狗吃甜品。”
三和惊喜,回头看去,说话的人,却是一个老气横秋的小男孩,约七八岁的他直斥三和不是。三和问:“你也养狗?”
“我爱狗,所以不养狗,我要上学,没有时间亲手照顾他们。”
哗,道理那么多。
三和问:“可要吃冰淇淋?”
“我在节食,胖小孩会变成胖大人,有碍健康。”
三和看着他,忽然问:“你快乐吗?”
那小子答:“我很快乐。”
“那很好,多谢指教。”
三和牵着狗离开长凳。
这次失约,不知又要到几时才能见面。
回程上想:循规蹈矩的周小眉不快乐,可是事事不越轨的小男孩却很开心,何故,必定是一个不情愿,一个自愿。三和带着四只狗到宠物店剪毛,她捧着杂志阅读静候。
一小时候后四只狗漂亮地跑出来。
接待员微笑递上帐单,“它们全是你的狗?当心找不到男朋友,小姐,男生很怕女朋友养狗。”三和微笑,“总有志同道合的人吧。”
“那该要多大的房子呵。”
三和领了狗回家。
装修工人迎出来,“荣小姐,你来看看可满意。”
只见玻璃屋顶已经做妥。
“我非常满意。”
“荣小姐真随和,很少女子像荣小姐那般绝不挑剔。”
三和只是笑。
“呵对,刚才有人来找你。”
“谁,几时?”
“约个多小时之前有个姓文的年轻男子,很有礼貌地问了几句,我同他说起昨日撞车之事。”“人呢?”
“他说有事,先走,过两日再与你联络。”
三和呵一声。
“是你男朋友吗?”
管工过来叫他:“老王,不管你事,还不工作。”
他唯唯诺诺走开。
只见各人进来收拾杂务,朱天乐撑着腰,打量面目全非的现场。
他叹息:“你看,现在这家平房多开心,雨过天晴,玻璃屋顶,满室阳光,生气盎然,同先前的忧郁全不一样。”被他一说,三和觉得果然如此。
“先头墙角黄黄,像一张憔悴面孔,今日一经油漆,光洁亮丽,气氛明快。”三和担心,“戏拍完没有?”
“只剩几个镜头,可以搬到角落拍。”
他坐下来。
自然有助手捧来一杯茶。
“本来早就可以拍妥,没想到发生那么多事。”
“对,导演结婚了。”三和提醒他。
“可不是,”朱天乐咧开嘴笑,“原来我俩十分适合婚姻生活,有说不完话题,每晚看经典名作到天亮,批评赞美,不遗余地。”“那多好。”
“可是,全无工作冲劲,几乎想退休,搬到热带小城居住,蕉风椰雨,以度余生。”“冬虹也这么说。”
“你看,婚姻的破坏力多强。”
三和看他不断巡来巡去。
“这间屋子的风水全部改变了,多谢那撞车疯子。”
“那疯子好吗?”
“已被家长送到美国严受监管。”
“他对世琦像是真心。”
导演笑了,扬扬手。
有人搬了一盘藕色牡丹花进来,“是星维送给荣小姐。”
又有人抬一面鹅蛋形水晶玻璃镜子上楼,“世琦说,她找到两面一对镜子,拆散可惜,故此送荣小姐一面,挂浴室里。”要走了,纷纷赠礼告别。
朱天乐苦笑,“三和人缘超卓。”
“还有几个镜头?真不舍得。”
“那么,我大可拖长来拍。”
“之后,移师何处?”
“之后,我们檀香山拍外景。”
“啊,多意外。”
朱天乐笑说:“新编剧觉得女主角应往檀香山寻亲。”
“谁,是世琦那角色?”
“你别说出去,是何展云,我觉得她像是忽然开窍,演技与外型都到达理想水准,对她完全改观,她会脱离花瓶阶段。”三和点头,“我们普通女子却不知多想做万男敬仰的花瓶。”
“三和你还真谦逊。”
背后一个声音传来:“三和,我们全军撤退,你才有觉好睡。”
三和笑,“导演太太意见多多。”
是苏冬虹来了,奇怪,短短几日,她胖了许多,皮肤也较为白皙,笑容满面,信心十足,可见心想事成,得偿所愿对一个女子来说是多么重要。“把片段放给三和看一看。”
冬虹取出随身带着小小放映器,打开四乘三寸荧幕,递到三和面前。
三和笑,“小电影。”
片段没有音响,也不需要对白,已经粗略地顺时间序剪接妥当,在小小荧幕上,三和看到三个主角为感情纠缠,世琦他们三人在镜头下俊美得叫人心痛,观众心不由主地关怀同情他们的遭遇,把他们的情欲揽上自身,如同身受。三和对个故事太熟悉了,她看得泪盈于睫。
只见世琦拉住星维的袖子,因为他已不愿伸出手来,可见编剧真是细心。三和记得她也一伸手只拉到易泰的衣角,她心死了。
原来,这不过是一个极之普通,天天在发生的故事,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才能引起大量共鸣。片段停止。
三和抬起头来,“只得这么多?”
“还有许多落在剪片室地下。”
三和查问:“拍了近月,只得十分钟?”
苏冬虹笑,“幸亏她不是老板,这种口气吓煞人。”
朱天乐解释:“还有一个版本,添加世琦在一旁看着她的感情故事演变,终于醒悟:花开花落、月缺月圆、不过是人生常事。”三和觉得荡气回肠,黯然神伤。
苏冬虹说:“三和你觉得感动,其他观众想必会有同感。”
真没想到这一编一导会有如此功力。
三和低声说:“三个主角均有美丽得令人不置信的眼睛。”
“这三位都会有锦绣前程。”
冬虹说:“我比较担心世琦。”
导演说:“世琦会得保护自己。”
“她弱质纤纤……”
导演笑,“三和,那便是世琦的护身符。”
三和这才明白过来,“啊。”
助手摆了一张小桌子在他们面前,端茶水过来,还有大盒巧克力冰淇淋。苏冬虹勺一羹到嘴里,“冰淇淋是上帝赏赐人类的救赎,吃一大球,可抚平伤痕及悲恸。”“可是失望随后又来。”
“再吃呀。”
他们都笑了。
“三和,我们诚心邀请你到夏威夷群岛来参观拍摄。”
三和心动。
但是理智瞬息战胜了欲望。
“我的长假将告结束,我必需回到工作岗位。”
“呀,多可惜。”
导演鼓励她:“三和,跟我们走,你不会失望,我给你一个职位,你当我秘书好了,实际上什么也不必做。”“那更不好意思。”
冬虹说:“让三和考虑一下。”
导演惋惜:“所以循规蹈矩的人年老时一点回忆也没有。”
可不是。
他们双双离去。
装修工人过来说:“荣小姐,太阳间油漆颜色搞错了,竟不是纯白,带些淡绿,你来看看,如果不喜欢,立刻改过。”三和进去一看,果然,白中隐隐带些薄荷色,阳光下十分好看。
三和说:“我不介意。”
“那我们继续漆。”
这时,电话铃响了。
又是那欧阳,三和正想找个借口挂断,他却说:“三和,你可记得大学有个卖物会?”三和毫无印象。
“三和,我发现了一箱宝物,已替你留下,你要不要过来看看?”
“卖物会在何处举行?”
“在甘仁堂空地。”
“我马上来。”
三和似有预感,她驾车到大学门口,欧阳已在等她。
他很兴奋,“幸亏我来得走,”他把她带到某个摊位上,“这一列专门卖旧书,看我发现了什么。”他指着一只原本放即食面的大纸箱。
三和一看就认得。
“三和,你不是最喜欢立体图书吗?这一整箱都是宝物,九成新,找都没处找,整箱只要价一百元,像送一样。”三和自盒子里取出图书。
不错,这正是易泰送她之后又取回结果还是丢出来的立体书。
他也终于明白了,多好。
三和微微笑。
“我已替你买下来,我帮你搬上车子。”
这时,一个小女孩飞奔过来,“慢着,姐姐,这箱书是我的!”
三和尚未开口,欧阳已经与人家争起来,“小妹妹,我已经付了一百块,书是我的。”那漂亮的小女孩快哭了,“我先看见,我回去问爸爸拿钱,才被你抢了去。”后面传来声音:“我愿意付两百。”
小女孩叫:“爸爸。”
三和笑了,“小妹妹喜欢立体图书?”
小女孩点点头。
她父亲爱女心切,“我可以出到五百。”
三和想一想,问欧阳:“这箱书归我?”
欧阳答:“当然。”
“欧阳,我会报答你。”
欧阳腼腆脸红,“唏,千万别这么说。”
三和招手,“小妹你过来。”
小女孩走到她面前,“我叫郑晶。”
“郑晶你听着,我把这箱立体书送你,你需好好保存。”
小女孩大喜过望,跳了起来。
她父亲说:“这怎么好意思。”
三和笑,“还不抬走,别等我改变心意。”
父女立即笑着捧走了那箱书。
欧阳怅惘不已。
“你的好意我只有更加心领。”
欧阳把手插在裤袋中,有点无奈。
三和问:“你可知道这箱书的来历?”
“档主说由易泰捧来卖。”
三和笑了,他其实什么都知道。
欧阳说:“可见你们之间真的完全过去了。”
三和不出声。
“不过,我却不是那个新人。”
啊,欧阳并不是笨人,他一向对她倾心,是以手足无措,显的拙劣。
三和轻轻答:“是我没有福气。”
这并不是假话,欧阳会是一个好伴侣。
那日阳光很好,参加卖物会的人也多,纷纷向他们招呼。
“三和,我将赴麻省理工做一年研究。”
三和意外“哗,麻省理工,恭喜你,回来身价百倍,大学一定把你当神主牌供奉。”“三和,丑男只得勤工。”
三和诚恳地说:“欧阳你不丑,况且,男子以才为貌,二十年后,大家人老珠黄,势必头凸眼花,还是才华可靠些,连时间大神都不能夺走你的专业知识,你会一日比一日智慧博学。”好话谁不爱听,欧阳整张脸松弛下来,像喝了香槟般窝心,半响才说:“谢谢你,三和。”“不客气。”
“三和,有时间与心情,请到麻省理工造访。”
“我从未到过这间一级神秘学府,传说它实是美国防部及太空计划分署。”“你别轻信谣言,不妨自己来看个究竟。”
三和说:“有机会一定来。”
他与她握手道别。
三和把车驾回家中。
她一眼看到王先生旧居门口站着好几个人,其中一个正是房屋经纪。
是来看房子的人吧,不知可有成交。
一个小男孩跑出来。
三和与他一起叫出来:“是你!”
经纪转过头来,“你们认识?”
三和伸手出来,“我叫荣三和,是你们邻居。”
那老气横秋男孩答:“我是陆家宝,我们下月搬进来。”
三和笑:“你是陆家宝贝啊。”
小男孩受到取笑,自尊受损,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那对年轻夫妇对这一区居住环境十分满意,三和不知经纪可有老实把前屋主的事告诉他们。“很高兴认识你们。”
那年轻太太却踏前一步,“荣小姐一个人住?”
三和轻轻答:“是。”
“你家装修师傅真能干,看样子人也老实,可否介绍给我?”
“你请过来亲口与他说好了。”
那陆太太又问:“荣小姐你独身未婚?”
三和想一想,忽然发牢骚:“没人要呢。”
陆太太立刻说:“哪里的话,是荣小姐眼角高,这事包我身上。”
三和不禁笑出声来,看样子新邻居会同王老先生一般热情。
三和让她同装修师傅好好商量。
她斟一杯茶给客人,稍后又带她参观上下两层住所。
陆太太称赞说:“地方十分雅洁。”
又走近那面水晶玻璃镜子,“这面镜子真漂亮,咦,是古董莱俪,好不名贵。”原来是识货之人。
“朋友送的。”三和对如此奢华有点内疚。
陆太太又试探,“是男朋友吗?”
“不,是女友,”三和答:“这年头,女子有经济能力,又有审美眼光,时时互相馈赠。”陆太太点点头,“说得好。”
“陆太太你需要什么尽管过来拿。”
“远亲不如近邻,我不客气了。”
他们走了。
三和十分喜欢那老三老四的陆家宝。
转过头来,看见何展云走进来。
她没化妆,梳马尾巴,穿白衬衫与窄牛仔裤,却配双鲜红漆皮极细高跟拖鞋,手中拿着一张画,嘴里嚼口香糖。三和最讨厌女子抖脚,以及吃口香糖,当众补粉抹唇照镜子,可是何展云的轻佻是一种风情,任何不合理的举止由美人儿做出来,均变得可以接受,所以美人是美人。“我给你送礼来。”
“你也学他们。”
“跟风嘛。”
“送我什么好书?”
展云把礼物拆开。
啊,原来是一张大照片,是所有工作人员合影,连茶水档工人在内,在后园阳光下拍摄,且每人都有签名,由朱天乐提上“荣三和我们爱你,友谊永固,‘这样的爱’工作人员敬赠”。原来这出戏终于有了名字叫“这样的爱”。
照片内展云横卧在草地上风情万种,杨世琦端坐高凳上头顶带着假水钻皇冠,两人都十分趣怪,三和笑起来。哎呀,她忽然看到王星维穿着蜘蛛侠戏服。
“照片在什么时候拍摄?”
“趁你外出。”
“冬虹呢?”
“这里,背脊朝我们,背着天使翼的是她。”
“哈哈哈哈。”
“三和,我们舍不得你。”
“周小眉穿着长靴拿着皮鞭。”
“当然,她是监制,鞭策大家。”
“谢谢你展云。”
“不用客气,三和,我可借你书房一用吗?我约了一个人到这里见面,避记者耳目。”“当是自己家里好了。”
这样可爱有趣的照片世上无双,三和爱不释手。
只见朱天乐身上挂着一面牌子:标明导演二字。
连四只狗都蹲在角落成为客串巨星。
三和郑重把照片捧到楼上。
挂什么地方好呢,她踌躇,书房还是会客室?她不想炫耀,可是她也想时时看到照片。这样可好,不如复制一张略小的,缩成十乘八,可放在书桌上。
决定了,三和十分高兴,把大照片放进衣橱阴暗角落保存。
再下楼来,不见展云,只听见书房里有人低声说话。
一男一女,女的正是展云。
这是三和的家,对话传入她耳朵,不得不听,听亦无妨。
那男子说:“一切都准备好了,你答应一声,便可以结婚。”
结婚?
展云从来没说过要结婚,莫非口是心非。
三和索性端张椅子,坐在书房门细听。
工人还差一面墙漆完就可以完工,所有倒塌破碎部位已全部修复,一些痕迹也看不出来,真是奇妙。客厅散放着牡丹花甜入心浓香,三和公然坐着一边喝香片茉莉茶一边窃听私语,不亦乐乎。装修工人也在闲聊:“如今小孩读书真不容易,书簿笔电脑,车费午膳,校服球鞋,还要娱乐费。”“我们小时侯的消遣是挨打。”
“或是帮二叔开工。”
“他们是快活得多了。”
“是吗,但三十年前从未听说有小孩跳楼。”
“你这话有道理。”
书房里一对男女关心的是另外一个话题。
只听得展云笑着问:“毋需条件,说声好就可以踏入你家大门?”
“展云——”
“有条件可是?”
“你向八十老人交代几句不是难事,以你的演技……”忽觉不妥,收嘴已经来不及。“嗯,”展云答:“我的演艺还未拿过金奖呢。”
“你朝老太太解释一下不就行了。”
“解释何事?我自幼家贫,贪慕虚荣,出卖肉体,拍摄裸照,至为卑贱,现在愿意改邪归正,发誓永不再犯,否则天火焚身,不得好死,可是这样?”三和微微笑,但又忍不住叹气。
正以为男方会知道过分,即向女方道歉,事实却出乎意料之外。
男方居然说:“对,就那样好了,一个字也不用改,你低头流泪朝她忏悔。”“可需下跪?”展云继续调侃。
“我给你找一个软垫。”
展云绽出一连串清脆笑声,难得她绝不动气。
“你穿素色衣服,别化装,头发扎起,诚心告诫,她一定心软。”
展云过一刻才说:“老祖母在你宋家,是个重要人物吧。”
“父母亲尚敬畏她三分,她掌祖父遗产。”
三和心想:第一女主角与第二女主角都遇上不能自主的软脚蟹,可笑可叹。“老人贵庚?”
“家里不准提,怕邪恶神灵听见妒忌,把她带走,我想不止八十了,也许九十。”“令尊又几岁?”
“下月六十大寿。”
“你呢?”
“展云,你明知故问。”
“你几时离开宋家,独立生活?”
那男子像听到最奇怪的话一般:“我姓宋,我是宋家长孙,我为什么要离开宋家宅,那是我的家,大宅将来由我承继。”“多久之后的事?”
“展云,你别急好不好?”
“宋子顺先生,待你老祖母百年归老,又轮到令尊大人当权,届时你已六十,还得听令于他,你家又有长寿遗传,人人活至耄耄,谁进入宋家都似判刑五十年,不不,谢谢你。”“什么,不?”
“是,不。”
三和听到这里,不由得鼓起掌来,啪啪啪,异常响亮。
展云听见,探头出来,见是三和,不由得笑。
“三和,请进来。”
那小宋先生瞠目,“你是谁?”
三和答:“我是屋主。”
“屋主?真有人住这里,这里不是一所布景?”
三和笑答:“不,宋先生,我们住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你的女友有一份好职业收入丰厚,毋需向任何人认罪悔改,戴罪立功,你家富裕,她家也不差,她若要享受悠闲,也可以立刻休息,她不是弱女,你亦非强人。”小宋先生震惊:“你怎可代替展云说话?”
三和说:“我在我家里,我喜欢说什么都可以,”她笑嘻嘻,“所以我们都要先把经济搞起来,以免在人檐下过,每日需低头。”“我从未听过女人这样说话!”
“什么都有第一次,宋先生。”
宋子顺怒气冲冲的走了。
展云摊开手,“三和你骂走了我的男友。”
三和说:“这种男友要来作甚。”
“他家三代开珠宝店,看到这颗粉红钻没有?免费借戴,出外应酬,光芒万丈,众女羡慕,现在?只好戴麻绳。”三和轻轻说:“一单食,一瓢饮,居室陋,回不改其乐。”
“去你的,你父母供你大学毕业,又给你一幢独立屋作嫁妆,你才能不改其乐。”“这种户头你是很多的吧,这个讨厌,换一个好了。”
“那也很累,渐渐我的皮相也松弛了。”展云摸着脸颊。
“宋家真想你跪神主牌前忏悔?”
“说说而已,他们要我知难而退。”
“现在得偿所愿。”
“那么,”展云问:“钻石可要退回去?”
三和探向前去看那颗拇指大粉红心型钻石,真未曾见过那样好看俏丽的首饰,原来细细白金项链上还点缀着黄钻与蓝钻,价值连城。三和问:“你说呢?”
她笑嘻嘻,把项链收到衬衫里去。
“三和,你担心归宿吗?”
“早三两年异常挂虑,现在不大去想它。”
展云答:“我也是。”
这时又有人敲门,三和问:“这会是谁?”
展云说:“我还约了人。”
三和说:“啊,你们好好谈。”
“不,三和你陪我。”
“为什么?”
“这人是我生父,许久未见,我不知怎样与他说话才好。”
原来这一场才是主戏。
三和问:“多久未见?”
“十岁至今。”
“展云,你没有义务再见他。”
“他联络到我经理人,说要见我。”
三和说:“展云,你应采取三不政策:不接触、不说话、不付款。”
“你怎么知道他想要钱?”
三和看着她。
“你说得对。”
“你不认识他,他不认识你,此刻巴巴找上来,你说是为什么?”
又传来敲门声。
三和笑笑,“我把你都教坏了。”
她去开门。
门外两个男人,一个中年,一个少年,相貌还算端正,衣着普通,可是鞋子脏旧,露出破绽。“何展云小姐约了我们。”
“请进来。”
三和亲自斟茶。
少年问:“有汽水吗?”
中年人瞪他一眼,少年静了下来。
三和不出声,到厨房取出多种汽水,又添两只加冰的杯子,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烘热一只意大利薄饼,放在托盘上一起捧出去,示意少年到一角享用。这时,展云出来了,坐在中年男子对面。
那男子对女儿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没想到你那么年轻。”
展云不出声。
他又说:“我看过你的戏,他们说你现在很红,是真的吗?”
这种话,连三和都觉得不知如何反应。
他忽然笑了,嘴角扯高,眼睛弯弯,真诡异,面孔像是忽然年轻了十年,苦纹饿纹变得浅淡,噫,陪笑脸呢。“那么,”他说下去:“你生活应该是没有问题了?”
三和觉得此情此景,这种对白,都不是任何一个天才编剧可以写得出来。观众会骂:搞什么鬼:生父说女儿“你真年轻”,失散多年犹如末路,忽然间“生活有无问题”,真人会这样说话?原来在戏中没有的对白全会在现实中出现。
一角,那少年老实不客气举案大嚼,面皮老老,肚皮饱饱。
他父亲叫他:“小辉,过来见姐姐。”
小辉走近,中年男子说:“这是我后来妻子生的孩子。”
展云仍然一声不响,木无表情地坐在那里。
那男子没料到她毫无反应,有点意外,继续说:“我记得你叫小云,怎么会姓何呢,我明明姓尤。”展云还是不说话。
男人终于说出他的企图:“你若是有的话,就拿点出来。”
这时,何展云忽然站起来,走上楼去。
三和张大嘴,呵,这可叫她怎样打发这两父子?
救兵来了,想必由展云召来。
只见副导演带着助手进来,“展云呢?”
“在楼上。”
“导演有急事找她。”
三和乘机说:“可有车子?请载这两位尤先生到市区。”
副导演即刻说:“两位请。”
那少年拿着汽水罐依依不舍看着吃剩的薄饼。
两位尤先生被司机硬接了走。
三和松口气。
何展云坐在楼梯上,额角抵着栏杆。
三和坐到她声边问:“你怎么不说话?”
展云轻轻答:“我并非感触伤怀哽咽无法启齿,我是词穷,叫我如何与这种人对话?”“展云,是否我们过度势利,看不起他贫穷?”
“不,三和,我们鄙视他为人。”
三和点头,“这样我略为好过。”
“你说得对:不应接触,不过,见过才会死心。”
“他没想到会空手来,空手回。”
展云这样说:“被那样的人知道,有一个地方,可以无条件取得大量现款,是非常危险及不智之举。”三和长叹口气。
幸亏她们都会得照顾自己。
三和露出一丝笑意,“你本名叫小云?”
她点点头,“有一个导演嫌小字孩子气,他说云遇风时会卷起一堆堆,十分壮观,便叫我展云。”“你母亲姓何?”
“也不,这何字很容易写,方便签名,我便到生死注册处改了名字,以后都叫何展云。”三和说:“我知道了,假使我再养狗的话,便叫大红大紫,同你一样。”展云笑出来,“多谢你借地方给我见他们父子。”
“不客气,过了明日,限期已到,布景便关闭了。”
“是,我们会到夏威夷群岛的卡呼拉威去继续拍摄,导演说会叫我到火山口附近取景。”“那真得有点心理准备,当心长发受热力卷起焚烧。”
展云笑。“我只想像自己像火神佩利那般,穿蝉翼薄衣站立在腥红色熔岩之前,背后热力回射,乌云密布……再辛苦也值得。”三和怀疑,“与剧情有关吗?”
“管它呢,好看不就得了。”
两人笑起来。
何展云像是一下子把身世抛开,忘记见过尤氏那两父子。
她走了以后,三和还是忘不了那中年男人在多年不见女儿之后说的话:“你如果有的话,就拿点出来。”大家都肯定何展云有点办法,但,那是维持她些微自尊的救命索,拿出来,下一次有急事,她或许又必需拍裸照。而这种事,也不是年年可以做,即使搁得下脸皮,也未必次次有观众入场。展云知道应该怎么做。
你若嫌她恶浊,那是因为你未试过像她那般沦落。
三和长长吁出一口气。
这时,装修工人已经完工,陆续离开。
屋内焕然一新。
仍然没有多余家具,客厅空荡荡,可以踩脚踏车,但是,正如朱天乐说,抑郁气氛已经一扫而空,阳光普照,暖洋洋,使三和留恋室内。四只狗走到她身边轻轻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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