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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乃娟倒是有一个地方要去。

  她买了鲜花果篮到社区泳池去看耆英泳赛,教练正是利家亮。

  训练整年,今日见真工夫了。

  只见老先生老太太一字排开,一本正经初赛,淘汰成十个人,这十名当中又有一人弃权,只有九人参加决赛,利家亮百忙中前来招呼。

  “我带了安慰奖,请允我送给最尾一名参赛者。”

  “乃娟你真有心思。”

  “头奖是甚幺?”

  “奖牌一面及一年健康食品。”

  哨子一响,老人家跃入池中,各自奋斗,亲友们在一旁欢呼打气,情况非常热闹。

  乃娟觉得利家亮已经赚得功德。

  冠军是一名近七十岁的老先生,包尾的是一位八十岁婆婆。

  乃娟送上安慰奖,叫老人惊喜不已。

  乃娟向正在忙的利家亮挥挥手,悠然离去。

  不必再躲在一角,多好。

  乃娟静静驾车往郊外。

  今晚,一定要鼓起勇气敲门。

  敲李至中的门。

  难得他仍在本埠,况且,屋内没有女伴。

  车子驶到他门前,乃娟呆住,只见小路两边停满汽车,分明正举行宴会,起码有三几十人参加。

  乃娟微笑。

  甚幺,至中也爱起热闹来?

  刚在猜疑,身边有一辆车子停下来,“之之,你也来了,一起进去吧。”

  那是一对年轻男女,分明认错了人,他们手中捧着一瓶香槟,亲热地说:“你没带酒?不怕,伊凰,把另一瓶给之之。”

  他们非常豪爽可爱,拉着乃娟手进屋去。

  乃娟有点忐忑,见到主人,该怎幺说呢?

  另个年轻人迎上来,“欢迎欢迎。”一派主人姿态。

  咦,这是谁?

  “阿瞿今日可风骚了,借了表哥别墅庆祝升级加薪,来,大家敬他一杯。”

  原来如此。

  乃娟冲口而出:“你表兄呢?”

  “因公外游。”

  乃娟失望低头。

  屋子里一切陈设如旧。

  她轻轻推开书房门,看到布置同从前一模一样。

  乃娟无限感慨。

  有人递一杯酒给她。

  她多希望那人是真正的屋主,但是不,是那个叫她之之的年轻人。

  “之之,大家都结婚了,只余你,条件不要设得太苛刻。”

  乃娟微笑,“谢谢忠告。”

  “你自己有文化不就行了,不必要求对方亦有艺术修养,你刚承继巨额遗产,那人也毋需富有,你说可是!”

  “很对。”乃娟笑。

  之之是谁呢,遭遇与她这样相似。

  “错过机缘,以后就麻烦了。”

  “你说得对。”

  “干杯。”

  他想一想,“不如介绍阿瞿的表兄给你。”

  乃娟跳起来,“不,不。”

  “为甚幺不,你又不认识他。”

  “那位李先生已经有女友。”

  “是吗,原来你俩相熟。”

  乃娟跟着叮嘱:“你千万再别给他介绍女性。”

  “你看你多紧张。”

  有人叫他,年轻人走开。

  乃娟讪笑起来,一定是喝醉了,才会讲出这样奇怪的话来。

  她在书房逗留了一会儿,便悄悄回家。

  这次的勇气并没有换回其幺,主人不在家,她摸一个空。

  当日恼羞成怒,一定要撵他走,真是幼稚。

  她不是之之,但是,对之之的忠告,一样适用。

  她打了一封电邮。

  “许久不见,不知近况可好,如果愿释前嫌,请于下星期一下午五时三十分在老书店见面,乃娟”

  手指按在发件钮键上良久,始终没有按下去。

  乃娟叹息。

  她还是拦不下脸皮。

  一整夜没睡好,梦见置身高楼,正与友人聊天,忽然天摇地动,楼顶塌下。

  “地震!”友人惊喊。

  “真没想到会是这一刻,在这里。”

  乃娟只见地板陷下,她站不稳,身子随泥砖堕下无底深渊,从梦中惊醒。

  她吓出一身冷汗。

  时时做噩梦,是表示甚幺呢?

  她是辅导人员,自然知道,必要时期,寻求帮助是应该的。

  乃娟考虑了几天,决定去见心理医生。

  为免尴尬,乃娟挑了一位女医生,正如她选妇科医生一样,一定拣女性,不是忌男医生,怕难为情,而是避免不必要麻烦。

  医生名宇叫刘易宙。

  一听,就知道大人对这孩子有寄望,先给她一个别致好听的名宇。

  乃娟只叫乃娟,比较普通。

  约妥时间,准时到达。

  原来刘医生是个妙龄女子,年纪体态与她相仿,两人应该谈得投契。

  不过,乃娟是求助者,她是心理医生。

  一见面刘医生便说:“吴小姐,你脸色比较差。”

  “一定是没睡好,噩梦频频。”

  “可有打鼾?会影响呼吸,氧气不足,特别疲倦。”

  “或许有,我不知道。”

  “吴小姐独居。”

  “正是。”

  刘医生冲一杯茶给乃娟。

  “好香,混有甚幺?”

  “叫欲望花,紫色,喇叭型,十分芬芳,你喝一口试试,可以消滞解暑。”

  味道例与普通红茶无甚分别。

  刘医生看着她,“脸色差另外一个原因,是晦气,运程欠佳。”

  乃娟诧异,“你相信这个?”

  “是,运道差之际,做甚幺都有阻滞,走路都会得摔跤。”

  “那不过是小意外,穿双防滑的鞋子也就是了。”

  刘医生微笑,“吴小姐,你很自信,这是好事。”

  乃娟说:“没有疑难杂症就不会来你处。”

  “你本身是婚姻辅导员?”

  “是,教训人多了,自己也来听教训。”

  刘医生微笑,这次,若有所思,精神有点恍惚。

  两人都是专家,他人情绪上细微变化,均留意得到。

  “吴小姐,说说你烦恼。”

  “噩梦连连,更时时梦见已去世的外婆。”

  “甚幺样噩梦?”

  “与敌人见面,需装作十分大方地应酬,心中苦闷。”

  “呵,同生活一样。”

  “赶不上车,不知车站在何处,回不了家。”

  “这表示彷徨。”

  “电话打不通,或是记不清号码,有时,整架电话烂开来。”

  刘医生说:“这是日间与人沟通有问题。”

  乃娟说下去:“跌落悬崖,蓦然惊醒。”

  “吴小姐,你不像是做这种梦的人。”

  刘医生自书架上取出一本书递给乃娟,“送你参考。”

  那本书叫“详梦:一千种”。

  刘医生说:“你目前心情欠佳,可以讲我听为甚幺吗?”

  “我孑然一人,深觉寂寞,又因误会,与自己喜欢的人决裂,想与他修好,又下不了台。”

  刘医生笑,“我还以为是甚幺新鲜事。”

  “发生在自己身上,也很彷徨。”

  “愿意接受催眠治疗吗?”

  乃娟苦笑,“我性格拘谨,不能那样豁达。”

  “试一试。”

  乃娟鼓起勇气,点点头。

  刘医生握住她的手,在她耳畔说:“闭上双眼,放松下来,你已经回到家了,我们都在这里照顾你。”

  这几句话像魔术一样,使乃娟松弛,皱着的眉头摊平。

  “请告诉我,为甚幺穿看灰色衣服?”

  乃娟轻轻回答:“自小把我养大的外婆三年前已经去世,我正守孝。”

  “三年不太久了吗?你可试穿淡蓝或是卡其色,看上去比较精神。”

  “不不,我对外婆怀念。”

  “父母呢?”

  “我不认识他们。”

  刘医生一怔。

  “他们一早离弃我,各自结婚去了,自三岁开始,就没见过面,印象模糊。”

  刘医生恻然,这虽不能解释一切,却也使人知道,吴乃娟流露孤芳自赏,并非无因。

  “这是你心底秘密?”

  “我无刻意隐瞒,当然也没天天挂在嘴边。”

  “可有向朋友倾诉?”

  “好友王碧好知我身世,世上很多人比我惨,自怜无益。”

  “你憎恨他们吗?”

  “父母?不不,外婆待我极好,我应满足。”

  “可有男友?”

  “我喜欢一个叫李至中的人——”

  这时,电话钤忽然响起来。

  杂声打破了乃娟的催眠,她睁开眼睛,“咦,我说到哪里?”根本不记得曾经接受催眠。

  “吴小姐,你心理状况正常,不过略有抑郁。”

  “略有?每天早上都唉声叹气。”

  “信不信由你,这是都会人通病,当你找到伴侣,有人分担悲与喜,一切会改变。”

  乃娟不语,谈何容易。

  刘医生问:“你心目中已经有人?”

  乃娟点点头,“我们之间有点误会。”

  “我看这误会很快消除,你俩会得开花结果。”

  “刘医生,你又好似一个预言家。”

  “我依常理推测而已:你个性沉实,又有足够智能,一定会得排解自己的纷争。”

  乃娟笑了,看看手表,时间也差不多了。

  可是刘易宙医生忽然提出要求,“吴小姐,我也有问题请教,关于我与丈夫之间——”

  啊,能医者不自医。

  “别客气,大家讨论一下。”

  “我们结婚八年,有一个七岁女儿,两年前,他决定往外国工作,从此家里像单亲家庭。”

  乃娟坐起来,正视这个严重问题。

  “他到何处工作,是否薪优?”

  “泰国,”刘医生轻轻叹口气。

  如果是美国又还好些,至少人一我八,辛苦一点也值得,或是耽在那边,妻离子散,为着一本护照,也还可以说得过去。

  现在为的是甚幺?

  世上到处都有工作,怎幺会到那里去,目的只有一个逃避。

  刘易宙惘然,“他可是逃兵?”

  乃娟点点头,刘是心理医生,心中有数。

  “你们之间一定有很大的歧见,两人都缺乏勇气面对,权且拖延,最可怜的是孩子,谁照顾她?”

  “我需工作,她由菲籍女慵理料。”

  “不能长久如此,你是知识分子,应当好好尽速处理此事。”

  “你说得对,吴小姐。”

  “你们之间的歧见是甚幺?”

  刘易宙想一想:“金钱,他丢了一份优差,又投资失误,家庭担子落我肩上,所有账单由我支付,压力相当大,所以龃龉渐生……”

  “你埋怨他?”

  “他日夜自怨,老在嘴上挂着从前如何风光,使人难以忍受。”

  “你是心理医生——”

  “他不愿就医,他有狂躁症初期症象。”

  “为甚幺还不分手?”

  刘易宙苦笑,“人不在,无从商议。”

  一走了之,的确是好方法。

  “请他回来,不能再拖下去,孩子很快长大,失去的童年永远失去。”

  “他说他有他的工作。”

  “一切事都分轻重先后,那是很坏的借口。”

  刘易宙沉默。

  乃娟忽然问“刘医生,你收入不错吧。”

  刘易窗点点头。

  “刘医生,请恕我多嘴,金钱是生活中不可缺乏原素,但不叫因利失义,既然你独力可以应付经济,请勿吝啬。”

  刘医生低下头,“我不是小器金钱。”

  “那是为甚幺?”

  “我不愿与一个不能照顾家庭的男子一起生活。”

  “你思想封建。”乃娟老实不客气指摘她。

  “是。”刘易宙承认。

  “这是一层心理障碍。”

  “我看不起他,生活也没有幸福。”

  乃娟已无话可说。

  “那么,”她说:“分手是你们唯一出路。”

  “吴小姐,你说话斩钉截铁。”

  乃娟答:“你我都不是婆婆妈妈的人,两人在一起,最重要是自己那一关,谁付帐,谁做家务-谁劳苦功高,谁坐享其成,胡涂荒谬,都不是问题,关起门来,只要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即可,但是,有一个不愿意,关系便难以维持。”

  刘易宙不住点头。

  “你那现代女性智能刚强外表下有一颗传统小女人的心,事事嚷男女平等,但是又坚信男人应当承担家庭责任。”

  刘易宙胀红面孔。

  乃娟叹口气,“时间到了。”

  她站起来告辞。

  招待员问:“吴小姐,可要的下次时间?”

  乃娟忍看笑,“不必了。”

  心理医生的烦恼比她更多更大。

  不知是吴乃娟医她,还是她医吴乃娟。

  看这种医生有甚幺用。

  重要是因为刘医生不能与伴侣共患难吧,对配偶尚且如此,对朋友更吝啬付出,乃娟不喜欢那样的人。

  以后再也不必看心理医生了,自己若不能辅导自己,就干脆算数。

  那本详梦一千种倒是本有趣的书。

  接着,乃娟左眼皮跳了好几天,那是极之不舒服的感觉。

  她在眼皮上敷冰水,搽药膏,统统无效。

  医生说:“放松一点。”

  “会不会是不祥之兆?”

  “吴小姐,你提倡迷信。”

  乃娟自己也失笑。

  第二天,她照常回到办公室,早到的同事与警察在门前议论纷纷。

  “甚幺事?”

  “有人放火烧我们大门。”

  “吴小姐,事情同你有关。”

  “有人在大门口贴了这张告示。”

  乃娟定睛一看,告示上用粗劣大字这样写:“吴乃娟害我家散人亡,我必取你狗命。”

  一名督察走近,“吴小姐,请过来说几句话。”

  乃娟镇定地坐下。

  “最近有无接过恐吓信或电话?”

  乃娟摇摇头。

  助手雷清心进来,“吴小姐,方小姐叫你放两星期假。”

  乃娟点点头。

  警察说:“吴小姐,你进出当心,我们会派人保护你。”

  “不用,我自问并无伤害过任何人。”

  这时,同事魏华在门前出现-冷冷落井下石,“千万别一把火牵连到无辜同事。”

  警察问:“吴小姐,你心中可有蛛丝马迹?”

  乃娟又摇头。

  “会否是你的辅导忠告引起一些人的误会?”

  乃娟答:“没有人表示不满。”

  “仔细想一想,尽量提供线索。”

  乃娟心中一片空白。

  “暂时放假也是好事,我们会派人保护你。”

  由始至终,新上司都未曾出来说过一句话。

  乃娟离去时看一看烧焦的大门,不出声。

  她心目中实在没有仇人。

  一名女警随她回家-守在她门口。

  “吴小姐,我们每十二小时转更,希望这几日你不要随处走动。”

  乃娟不出声。

  第二天-报上刊登小小一则新闻,放在内页不当眼之处:“婚姻辅导员遭恐吓,办公室大门被火烧”。

  字样太小,没有几个人看得到。

  乃娟在家看小说。

  一星期后,警方同她说:“我们已取消守护,吴小姐,你自已出入小心。”

  乃娟点点头。

  是哪个冒失鬼开她玩笑?

  一定是同伴侣吵闹,心有不甘,迁怒他人。

  过一阵,气平了,不了了之。

  她呼出一口气,平白多了两个礼拜假期,也不是坏事,她把想读的新出版小说全部读遍。

  最后一天假,她与办公室联络,与方女士通过电话。对方若无其事说:“明日复工好了。”

  同事告诉她:“大门已经换过,没人记得那件事了。”

  是吗,那多好。

  但是乃娟仍然早出早归,不想掉以轻心。

  乃娟把最近几年档案取出查究,并未发现可疑人物。

  没有人同她有深仇大恨。

  这把火究竟是甚幺人放的?

  乃娟现在每走几步路,总得回头看一下,成语中形容的惊弓之鸟,就是这个意思。

  她比平日更加沉默拘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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