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负责装修?”
“我,这些都是外祖父母留给我的家具。”
“你家是印尼华侨?”
“他们在-里住过一段时间。”
“真叫生活刻板枯燥的我艳羡。”
李至中让她参观寝室。
一张有纱帐的藤床配藤椅子,床单被褥用蓝白腊染布,十分轻爽。
床边有一张小小茶几,几面用瓷砌,方便放杯碟,乃娟看到白色瓷砖上写有行书,走近一读,原来记录一首诗。
她轻轻读出来:“想当初骂一句先心痛。到如今打一场也是空,相交一场如春梦,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想起往日交情,好笑我真懵懂”。
乃娟不自觉轻轻在藤椅上坐下。
她缓缓咀嚼这一枚青橄榄般的小诗,其中伤心感怀失望的意思渐渐上来,使她发呆。
“这张茶几据说是清代古董,你喜欢?”
乃娟答:“太别致了。”
“送给你好了。”
乃娟喜出望外,“那我老实不客气,立刻拎走。”
李至中巴不得她这样说,那样,她家里会放着一件原先属于他的东西,他已经十分满足。
书房里有一大瓶雪白清香的姜花,李至中请她看昼册,“我到厨房做碗银丝面你吃。”
乃娟微微瞌睡,画册跌到地上。
李至中捧看漆盘进来。
她张开眼,轻轻问:“至中,告诉我,世上会无花常好月常圆?”
他笑笑,把一只荷花碗递给乃娟。
乃娟颓然,“其实我也一早知没有可能。”
银丝面香滑可口,乃娟想起幼时生病,外婆也煮这样容易消化的面给她吃。
外婆去世,乃娟像是被一整吨砖头击中,瘫痪竟月,不能思想、工作,寝食不安。
然后,有一日,不再啼哭,像再世为人般回到工作岗位,从此变为一个没有喜怒哀乐的人。
到今日,又勾起伤心。
“孑然一人,有时连说话的人也无。”
“你若愿意,我就在这里。”
话里有因。
他留下来是为她?乃娟觉得不敢当。
“会在本市找新工作?”
他点点头,“已经找到一份差使。”
“你看你多神秘。”
“改天有时间慢慢同你说。”
想必同调查罪案有关。
乃娟吃了面告辞。
李至中把那张茶几放进行李箱,送她回市区。
“帮你订了一辆新吉普,要不要去看一看?”
乃娟忙不迭点头。
新车外型高大强健英伟,性能超卓,又配有卫星导航系统,乃娟立刻写支票付款。
李至中问:“你还没挑颜色。”
“深蓝就很好,我明日来取车。”
根本不挑剔。
李至中忽然想到分了手的女友,换件衣服去看场电影也得个多小时。
他越来越喜欢吴乃娟。
不过,倘若想进一步发展,必需尽快向她坦白。
不能再欺瞒她,要早说,越迟越难开口。
他有-那失神。
到了乃娟住宅,他把茶几搬上去放好,犹疑片刻,满怀心事地告辞。
人客走了,乃娟看看小小红木茶几,轻轻吟道:“相交一场如春梦,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想起往日交情,好笑我真懵懂。”
越来越喜欢。
她把茶几搬到书房放好。
做一个婚姻问题辅导员这幺久,太深切了解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这两句话。
碧好的电话来了。
“我爸妈结婚五十周年纪念吃饭,你可要来?”
“哗,半个世纪。”
“是,天长地久。”碧好笑。
“是钻婚吧,千古盘石。”
“下星期六晚上七时文礼酒店,早点来。”
“一定到。”
乃娟立刻先去订花订水果,叫人送去给伯父伯母,再仔细盘算,该奉上甚幺厚礼。
同一个人共度五十年,肯定二合为一,抑或,就是因为彼此尊重,相敬如宾,各管各,才能长长久久?
这题目可写一篇论文。
晚上,她换了睡衣在看书,李至中来电。
“至中,甚幺事?”
“我有话说,可以到你家来吗?”
虽然十分熟稔,但乃娟生性谨慎,“晚了,明早才说可好?”
“呵,对不起,好,我明早才来。”
乃娟放心。
她转头想,要是提出同样要求的是利家亮,她会不会立刻答应?
原来她那样理智,只不过因为她尚未倾情。
乃娟熄灯睡觉。
不知过了多久,电话钤响,乃娟亮灯看了看时间,是凌晨一时四十五分。
“吴小姐,我是雷清心,你可有看到李先生上电视突发新闻?”
乃娟惺忪间摸不着头脑,“哪个李先生?”
“吴小姐,你的朋友李至中,请看三十六台。”
乃娟一惊,放下电话开了电视。
新闻播告员这样说:“警方计算机罪案组探员一直怀疑有不法之徒藉网上聊天室诱拐无知少女,故此布下陷阱,诱色魔出洞,该名四十五岁男子疑同两名少女失踪有关,今晚十一时终于落网,他应约在快餐店与一十三岁女童会面,却不知女童真正身份是该组密探李至中。”
荧幕上播出李至中与其它制服人员将那男子绳之于法的片段。
乃娟傻了眼。
“各位家长,请密切注意子女行为举止,不要以为他在房中静静上网,即太平无事,网络上不知潜伏多少危机——”
乃娟不相信双眼,这个温文不显眼,时时在她身边的年轻人竟是一个造福市民的探员。
她呆呆看看电视。
电话又响。
“乃娟,还没睡?”
“看你上电视呀。”
“我本来想告诉你,那是我的新职。”
乃娟温和地说:“警方行动绝密,你毋需向我解释。”
“可是,忽然在新闻片段上看见熟人,一定吃惊。”
“怎样找到这个犯人?”
“我们盯了这个人已经有一段日子,他十分狡猾,不肯透露真实姓名地址,诱女童出走,在某处约见,拐去无踪,我设计一套仪器追踪到他寓所,廿四小时监视。”
“哗,紧张刺激。”
“啊,又找到一名失踪少女了,我们明早见。”
他挂断电话。
乃娟松出一口气。
助手又打过来,“吴小姐,看到没有?为民除害,好一个英雄,相信明日报章上一定有更详细新闻,没想到你的好朋友是计算机侦探。”
乃娟笑笑,“清心,时间已晚,早点睡。”
她也再次熄了灯。
她一直嫌他平凡,事实刚刚相反。
乃娟拿一瓶冰冻啤酒,坐在露台,自斟自饮。
远处有隐约呜呜警车号角声,渐渐风露重了,气温骤降,乃娟才回房休息。
天很快就亮了。
乃娟起床梳洗,刚换上便服,已经有人按钤。
李至中一定直接由派出所赶来,一夜未寝,略有倦态。
他一睑胡髭渣,白衬衫上有汗渍,卡其裤全绉,与平日整洁好学生模样颇有出入。
“我送你上班。”
乃娟微笑,“今日星期天。”
“呵,我头都昏了。”
乃娟斟出香浓檀岛咖啡,李至中喝完一杯又一杯。
乃娟在厨房为他做香肠煎蛋,他靠在沙发上,心想能做这里常客就好了。
吃饱之后,他连声道谢。
“我浑身有异味,回去梳洗完毕再来看你。”
“你还有话说?”
他点点头。
“现在不能讲吗。”
他低下头,仍有犹疑。
他忽然问“乃娟,可记得我们是怎样认识?”
乃娟答:“在我家楼下,你有亲戚住这里。”
“不。”他无奈,“再想一想。”
“在书店。”
他说:“都是因为我其貌不扬的缘故吧,你老记不清我姓名身份。”
“胡说。”乃娟不悦。
她是那样肤浅的人吗?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碧好家中。”
“碧好家-怎幺会。”
“记得吗,大家猜你的职业,只得我一个人猜中,奖品是一瓶香槟。”
乃娟凝神回忆,是吗-那个人就是他?
碧好不记得,她也不记得。
乃娟微笑,“一大早报复性地来考我记忆。”
“乃娟,我自硅谷回来,是为着一件差使。”
“是甚幺事?”
“利元华嘱我查探利太太外遇一事,利氏在硅谷有庞大投资,他是我恩师。”
“啊。”
“我为他搜集证据,好使他手持谈判皇牌,但是,结果你也知道了,他未能挽回婚姻。”
“利先生已经再婚。”
“是,利先生有知会我。”
乃娟看着他。
他还没有把话说完,像剥一只洋葱一样,一层一层,他究竟想披露甚幺?
“乃娟,我接着会告欣你一件事,你听之前,要答应不可动气。”
乃娟笑笑,“葫芦里卖甚幺药?我不是一个动辄使小性子的人。”
李至中凝视她,脸上泛起辛酸的神情,握住乃娟的手,忽然哽咽。
“乃娟,我一直瞒着你。”
乃娟微笑,“我知道了,你是一个阴阳人。”
李至中啼笑皆非。
乃娟斟一大杯冰水给他。
几经艰难,他终于开口:“乃娟,我与利家亮是老朋友。”
乃娟一听利家亮三字浑身一震。
她微微变色,左边面颊麻辣辣发红。
“乃娟,利家亮同我说:『有一个女子,时时在社区中心出现,盯着我,不说话,不招呼,至中,你顺道替我查一查,那女子是甚幺门路』。”
乃娟退后一步。
她万万没有想到,每次躲在人群后边的她,还是被利家亮尖锐的眼睛看到了。
原来李至中是利家亮雇用的私家侦探。
他是黄雀,一直追随在乃娟身后。
她盯着利家亮,李至中却盯着她。
乃娟的耳朵烧得发痒,希望有个地洞可钻。
怪不得在街上、在书店、朋友家、办公室,他无处不在,时时出现。
因为外型实在太平凡,乃娟不以为意。
这类人,无论做侦探,或是做罪犯,都占尽便宜。
但是使乃娟震惊彷徨的,是他藉平实的外型,骗取她信任同情。
“乃娟,我跟踪你,我到你办公室假扮婚姻有问题,我从未向利家亮报告你的身份,因为我爱上了你。”
乃娟看着他一会儿,忽然站起来,走到露台比较通风之处,深深吸进一口气。
她缓缓转过头来,“你不是我心目中的男伴。”
“我知道。”
“多谢你把真相告诉我。”
“我未婚,我是自由身,我曾有过女朋友——”
乃娟轻轻说:“与我无关。”
她打开大门送客。
“乃娟,我不知应当何时把真相告诉你。”
“现在就很好。”
“你可会原谅我?”
“你从未犯错,又何需原谅,你言重了。”
她示意他走。
他不得不走。
她关上门,重重下锁。
乃娟走进浴室,把脸浸到冷水里,良久,才用毛巾敷干。
她几乎没有勇气再走出去。
人人都说吴乃娟有一双慧眼,她竟没有看守李至中的真面目。
这个人太狡猾了!
等到她自浴室出来,日报已经送到。
大标题正是“警方智擒计算机色魔”。
记者说李至中不愿单独接受访问,他只表示破案是警方全体同事精诚所至,并非一人功劳。
这样一个踏实的人却开了她那么大的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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