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想一想,“你说得不是没有道理:‘嗨你好,我叫安德信英,我一生出就被人扔在医院门口,大幸留得性命,稍后被著名电视新闻主播林茜安德信领养,林茜与丈夫已经离婚,我有一个同病相怜的哥哥,他是黑人,但是他性情豁达,十分乐观……呵是,请问你喜欢草莓还是香草冰淇淋?’”
扬看着妹妹。
半晌他说:“过来。”
英走近兄弟,扬把她拥在怀中,拍打她肩膀。
“可怜,难为你了,的确很难开口,也不知什么时候才开口才是。”
英无奈,“你知道就好。”
“华裔始终保守,让我替你介绍男友。”
“我对华裔总有说不出的好感亲切。”
“没人说你是华裔。”
英说:“妈知道,不然不会自动送我去学中文,她为什么不叫你学中文?”
“我会呀,你好吗,饺子,真好吃,别客气,再见。”
“了不起。”
扬握住妹妹的手,“你一直背着这包袱不能释然,妈很担心,问你可要看心理医生。”
“绝不。”
“如果真的不开心,非得解开这个结不可,你可以寻根。”
“不。”英把面孔埋在双掌之中。
“又是一个不。”
“扬,别误会我,除此之外,我还是一个快乐人。”
“但是身世问题的魅影日夜作崇,你越来越忧郁。”
“我还要写功课,不同你说了。”
“英,无论什么时候,你需要倾诉,我一定聆听。”
“我知道。”
英与兄弟拥抱。
她才打开功课,好同学蜜蜜来找她。
蜜蜜问:“注册了题目没有?”
“两次都有重复。”
“最后选了什么?”
“阿里士多德之死。”
“哗,悲哀,英你老是选类此题目,可是又时时拿甲。”
“你的题材呢?”
“柏拉图式感情可否成立。”
英笑,“这像心理科佛洛依德的问题。”
“佛洛依德最后一个未能解答的问题是:女人到底要什么。”
英问:“你要什么?”
“名同利。”蜜蜜仰起头。
英不出声。
“英,一直有传言说你母亲是个名人,到底是谁呢,两年同学,都不听你提起。”
英想一想,“她的确是名人。”
蜜蜜吸进一口气,“我知道了,她是婚纱设计师王薇薇。”
英笑着摇头,“我妈是一个电视主播。”
蜜蜜惊呼:“天呵,是宗毓华。”
“不不,也不是她。”
这两位华裔名人偏巧也有领养儿,可是,两位选的,都是高加索血统的孩子。
“到底是谁?”
“蜜蜜,有机会我一定介绍你认识。”
“英,这些是你要的书本,我还要去儿童医院做义工。”
“这次帮谁?”
“帮小小一岁麦迪逊做物理治疗。”
英好奇,“发生什么事?”
“她左臂天生麻痹,医生将她大腿神经采出移植手臂,希望可以活动,奇是奇在麦迪逊并不知道人类两只手臂都能干活,她只得一臂也很高兴,顽皮得很,时时用右臂拍打医生仪器。”
英不禁恻然。
她与好同学一个帮儿童医院,一个帮老人疗养院。
英喃喃自语:“不知就不觉痛。”
“什么?”
英问:“医生应否对绝症病人坦白?”
“当然应该据实告之,好让病人早作准备。”
“那多残忍。”
“我们的确生活在残酷真实的世界里,慢着,英,这是一篇作文题材。”
蜜蜜驾着小小吉普车离去。
英忽然觉得非常疲倦,她靠在大沙发上盹着。
她做梦。
走进一个神秘花园,稠密的树丛,四处都长着不可思议的白色香花,幽香沁人心脾,有人叫她。
“妈妈?”
她追上去。
“妈妈。”越走越深。
有一个苗条的白色身型走在前边,比英高,比英好看。
“妈妈。”她竭力追上。
梦中双腿双脚似被强力胶水黏在地上,极艰难移动。
终于用力伸出手去,“妈妈。”
妈妈转过身子来。英笑了。她是金发蓝眼雪肌的林茜。
英觉得宽慰,与养母紧紧拥抱。
楼下,璜妮达听见有车子停在门口,知道是主人回家来。
她匆匆开门,“安德信太太。”
可不就是鼎鼎大名的林茜安德信,只见司机赫辛替她挽着公事包与行李,她满面笑容走进屋子。
“小英呢?”第一件事便是问起女儿。
“在房里。”
林茜讶异,“她没有表示?”
璜妮达回答:“她全忘了自己生日。”
“这孩子。”
“扬到奥都公处取蛋糕去了。”
林茜脱下西装外套,中年的她保养极佳,像那种名贵四十年代制成欧洲跑车,可算古董了,可是售价比新车还贵,眉梢眼角的细纹倍添性格。
这位女士的名气地位年薪都难能可贵,但是,最令人敬佩的一点却是对世界的热情。
当下她轻轻地走近女儿卧室,推开房门。
只见少女躺在沙发上,林茜只觉英与当年第一次在孤儿院见到时一模一样:小小蜜黄色脸蛋,四肢细细,比其他孤儿更特别可怜,因为她不哭,也不挣扎,像是认了命。
那时林茜怜惜地过去抱起她,同负责人说:“这是我女儿。”
林茜轻轻抚摸英的浓发,“女儿。”
英睁开双眼,“妈,你怎么回来了。”十分惊喜。
“今日你廿岁生日呀。”
英跳起来,“哎呀,我全不记得。”
“我、扬,还有璜妮达早有准备。”
英开怀地笑。
“看我送你什么。”
英尚未拆开礼盒就用双臂紧紧抱住养母。
“这是怎么了,你喜欢在家吃饭还是到外边去?”
“家里。”
“璜妮达也猜到,她已准备了你爱吃的羊肉巴利多。”
英打开盒子,看见一只金表,表后边刻字:英廿岁生日志念,爸妈赠,年月日。
英即时戴上。
璜妮达敲门,“英,你爸来了。”
“爸!”
英飞奔下楼。
高大英俊的彼得安德信也特地来看她。
英过去拥抱,“爸,爸。”
她叫了又叫,像是想说服自己,她的确有个父亲。
扬捧着大蛋糕回来,一打开,大家都哗一声。
蛋糕做成一只小熊那样,极之可爱,正是英早些时候亲口尝过那种,奥都公心中一早有数。
他们实在爱惜她。
英把头藏在父亲怀中。
“英一直这个爱娇模样,使人觉得,没有女儿,真是遗憾。”
扬笑说:“幸亏我一直不吃醋。”
林茜拉着英与扬的手,“你们两个都好。”
彼得说:“想起来,真得感谢这两个孩子,给我们带来许多欢乐。”
扬腼腆,“哪里有爸妈说得那么好呢。”
林茜加上:“烟酒全不来,和从未试过用毒品,不开快车,勤学……”
英加一句:“就是女朋友多一点。”
扬过去拗妹妹手臂。
“当心妹妹手细!”
璜妮达问:“一家人打算什么时候吃饭?”
“就现在吧。”
彼得开了香槟。
林茜说到工作上奇事趣事,大家听得津津有味——
“从前提到外交辞令,即表示说话圆滑,今日也没有这种事了,由美国人倡新,明刀明枪:不是友人,即是敌人,前些时刻美驻渥京大使高调斥责加国无情无义:‘在同样情况下,美国一定会尽一切能力协助加国,但是加国却令美国失望沮丧,加国应当反省’,加国议员反省之后说:‘X你,美国人。’”
英骇笑。
过片刻,她问母亲:“你与爸真的再也不会走在一起了吗?”
林茜微微笑,“我们仍是朋友。”
这两个洋人真正做得到。
饭后彼得先走,扬回到书房,林茜陪女儿聊天。
“女儿你仿佛有话要说。”
“没有呀。”英陪着笑。
“你有心事。”
“没有事。”英否认。
“女儿,我们一向无话不说。”
这是真的。
“英,你快乐吗?”
英想一想,据实回答:“我非常快乐。”
林茜把一只小小木盒子交给她。
“这只盒子里的文件,有关你的身世,你看过了,还给我。”
“啊。”
英轻轻打开盒盖,里头有几张照片,都是一岁左右的她在孤儿院拍摄,衣衫褴褛,秃头,脸上有疮,瘦且丑。
养母把她抱回养到今日,真不容易,盒里还有领养文件,却用英文写成。
英大为惊奇。
“咦,我不是华裔吗,怎么文件上写着美国纽约——”
“你与扬,均在纽约领养。”
“原来护照上美国出生资料属实!”
林茜笑,“护照上资料当然百分百真实。”
“我并非领养自中国?”
“是纽约皇后区圣德勒撒孤儿院,那时你一岁大,却不会走路。”
“我到底自哪里来,我究竟是否华裔?”
英忽然悲-,落下泪来。
林茜坚定地告诉她:“你自我家来,你是我女儿。”
英扑在养母怀中。
自幼她只知道这个母亲,林茜用的谷中百合香水对她来说最熟悉不过,幼时抓着林茜的凯斯米毛衣一角悠然入睡……
有这个母亲已是天下最大福份。
“如果我也是雪白肌肤就不用想那么多。”
“女儿,你如果要去寻找生母,亦是时候了。”
英把盒子盖上,还给林茜,坚决地答:“不。”
“奇怪,扬也是那样说。”
英破涕为笑:“扬是我好兄弟。”
“扬说:彼得与林茜安德信是他唯一父母亲,他不想再提此事,他前途光明,有许多事需要努力。”
英称赞:“好男子。”
“盒子我先放着,文件上有线索。”
“谢谢你妈妈。”
“这些年来,我一直忙工作,许多事并没有亲力亲为。”
“每次我站台表演唱歌跳舞,你一定在台下观看,还有家长会、毕业礼也少不了你俩。”
林茜微笑。
一次自飞机场赶回,计程车居然抛锚,她无奈截住部警车,央求警察载她一程,警察紧张:“安德信小姐,第三初中出了什么事?”她及时赶到看英朗诵莎士比亚的麦安东尼祭凯撒词。
数十年赶得气喘。
今日明明可以退休,可是,退下在家干什么?
若打着毛衣看着天色等孩子们回来,他们永远要到天亮才会出现……
转眼间英已经二十岁。
身世不明的她只拥有一张领养文件,正确出生年月日也不清楚,只凭体格检查往回退算。
但这一切也不会妨碍英成为一个成功愉快的人。
“妈,你没有换衣服可是还要出去?”
“我要去美首府华盛顿。”
“那神经汉又有什么话说?”
“下一届总统选举将临,华府举办许多筹款晚会,我们母子女一起去参加化妆舞会如何?”
“那么远跑去参加一个舞会?”
“来,陪妈妈一起去。”
“化妆舞会,扮什么?”
扬忽然在房门口出现,“我扮黑奴,妈扮庄园主人——”
英问:“我又做什么角色?”
扬笑得弯腰,“你扮林肯。”
林茜说:“我一直想做埃及妖后。”
扬说:“妈,我做打扇的侍从。”
英说:“那我做婢女,先说好了。”
林茜说:“扮慈禧太后可好?”
扬不依,“中国哪有黑人,我做什么?”
英抢着答:“有,昆仑奴是黑人。”
母子女三人争着讲话,热闹得很。
林茜忽然激动,“呵,幸运的我,回到家来,并非冷清寂寞,我有子女陪着我为芝麻绿豆事起哄。”
英握着林茜手,“妈,你不如扮自由神像。”
“那一定很多人做。”
“三个肯肯舞娘,扬,你反串。”
扬说:“我知道了,我扮罗斯福,你扮希特拉,妈做丘吉尔。”
“不好,会中一定有许多犹太裔。”
“又不成。”
“最好扮福禄寿三星。”
三人笑作一团。
一家人在一起,又吃得饱,还有什么不可商量的。
傍晚林茜出发到华府去了,约好子女周末与她相聚。
英深夜一人打开盒子看着领养证发呆……
扬进来说:“我知道了,我做蜘蛛侠,妈扮神奇女侠,你做蝙蝠人——”
他看到了领养文件。
英抬起头来,一脸无奈。
扬坐在床沿劝说:“别想太多。”
英说:“妈扮小飞侠,你做铁钩船长,我做叮克钟。”
“一言为定。”
英垂头,“领养纸上什么也没说。”
“你真想知道细节,可以查询。”
“何必呢,都不要你了,扔到医院门口,医院又转送孤儿院,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又遇到林茜这样好妈妈,过去就让它过去算数。”
“这样想最好。”
英把头靠在哥哥肩膀上。
她问:“黑人,你不想寻回生父母?”
“清人,我在安德信家很开心。”
英喃喃说:“此处乐,不思蜀。”
“什么?”
第二天一早,她看到电邮,唐君佑找过她,刘惠言也找过她。
这两个小男生都是出身良好的正人君子,学业出众,文质彬彬,可是,性格并不明显。
唐好似活泼些,刘较为稳重,两位都是好青年。
英没有覆电,独自到奥都公店里吃冰淇淋。
外公与伙计在点货,见到小英,十分高兴。
英吃完冰淇淋,聊了几句,离开爱尔兰眼睛回学校去。
自课室到演讲厅,再从饭堂到图书馆,蜜蜜看到英,但因正与一男同学倾谈,只招呼一下。
女同学都穿着薄薄小小上衣,展览青春本钱。
只有英罩上大衬衫。
她找参考书:为什么十七世纪学者把天文学归纳哲学范围?
一直念念不忘,每走一步都思索一番。
这是星座均以希腊神话命名的原因吗?
回家吃完饭仍然在网页寻找答案。
有人按铃,她下楼去看,原来是唐君。
他驾驶一辆伟士牌,也即是俗称小绵羊的机车,英看到已经开心,立刻想到旧电影罗马假期。
唐把头盔递给英,“来,载你一程。”
英立刻骑上后座。
小机车勃勃勃驶出去,把他们载到山顶。
两人下车坐山坡上看风景。
“很忙?”
英点点头。
唐把上次在咖啡座拍摄照片给英看。
“我印了两套,这一叠给你。”
照片中的英在阳光下笑得罕见地灿烂。
“拍得很好。”
“可想到市中心看场电影?”
英摇头。
她不喜电影院:一进场,黑暗一片,非看到完场不可,若半途离场,只有更加彷徨,太像人生。
“你不爱说话。”
英笑笑,“也不是,我与妈、哥哥试过整宵聊天。”
“你们感情很好。”
“是,我们至亲。”
“那很幸运,我很少看到兄弟,他们各有家庭,住得很远。”
英又点头。
唐看着她一会,“我送你回家吧。”
他们在门口话别。
这时忽然杀出一个璜妮达,“喂,你,是,进来喝杯冰茶。”
唐求之不得,用眼神征求小英意见。
英笑说:“这璜妮达是我家太婆婆。”
唐喝了茶吃了蛋糕,“伯父母不在家?”
所问问题同刘惠言差不多。
“他俩出差去了。”
他猜想小英母亲改嫁安德信君,故此把前夫生的女儿也改了外国姓氏,这也很平常。
跟小刘不一样,他没有问更多问题。
他倾诉他私人感情——
“英,认识你真高兴,时时想进一步认识你。”
“你家环境这么好,你也没被宠坏,真是难得。”
“你房里到处都是书,这一叠那一叠都已逾期不还,图书馆要罚款呢,不如我替你去还书。”
英只是微笑。
隔一会她说:“我还有点事。”
“是是是。”小唐连忙告辞。
英送他出去。
璜妮达看着英,“华人面孔身段都长得差不多。”
英笑:“墨西哥人何尝不是,彼此彼此。”
“两个都不错,一看就知道是正经人。”
英坐下来,笑意更浓,“谢谢。”
“可是,两个人都少了一点火花。”
英耸然动容,“厉害,璜妮达,什么都走不过你的法眼。”
“打算叫他们来见家长?”
英摇摇头。
“英,”璜妮达真正关怀她:“别太挑剔。”
“明白。”
“你妈给你们绝对自由,有时也有反效果。”
英微笑,“有人讽刺说:许多男人选择狗只的血统较他子女严厉,又说:许多女子选鞋子比选丈夫小心,璜妮达,我得谨慎。”
“恋爱过没有?”
“一年级时我爱过波比,过了一年才发觉他患自闭症,伤心得不得了。”
“最近呢?”
英摊摊手。
这时扬开门进来。
“英,我租来叮克钟的戏服,试一试。”
英过去一看,“哗,这么一点大,这是件泳衣。”
“不,”璜妮达笑,“这是一件束腰,小仙子叮克钟造型依照艳星玛丽莲梦露塑造,当然十分性感。”
“嗯。”
扬说:“又想改变主意?”
璜妮达说:“试一试。”
“我来穿上铁钩船长戏服。”
英到卧室想把束腰拉上,无论如何不成功,只见腰身小了三四。
璜妮达进来说:“吸气,收腰。”
英吸进一口气。
“再进一点。”
英说:“不行,要窒息了。”
就在这个时候,刷一声,拉链已经拉上。
英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啧啧称奇,一件束腰而已,穿上了,即时令她细腰隆胸,活脱叮克钟模样,她连忙挽起头发配起纱制翅膀。
有人在房门口吹口哨。
一看,铁钩船长来了:大红袍,大胡髭,狰狞地笑。
就差小飞侠没到。
扬第一次看到小妹展露身裁,大惑不解,“英一直像丘比娃娃,今日是怎么了?”
璜妮达说:“丘比娃也会长大。”
英想坐下来,这才发觉戏服不让她有坐的余地。
两人连忙卸妆。
稍后英出门。
“去哪里,我送你。”
“老人院征义工髹康乐室,你可有兴趣?”
“怎样做?”
“由设计师统筹,义工随时加入,随时可以离去。”
“很好,我可以抽一个小时出来。”
英笑,“出发吧,还等什么?”
老人院附近没有停车的地方,他们停得比较远,一路走过去。
天色近黄昏,两人经过一间戏院,行人道铁栏上骑着几个少年,看到他们兄妹,误会二人身份,忽然吹起口哨来。
接着,纷纷议论。
有一个比较猥琐的扬声:“喂,小妹,你喜欢黑鬼,黑鬼有什么好处?”
一伙人大声笑起来。
扬猜到他们在说什么,沉住气,拉起妹妹手疾步走过。
“小妹,挑同胞才够意思,我们个个都够力气,哈哈哈哈哈。”
本来已经走到栏杆尽头,英忽然转过身子。
扬阻止:“英,不。”
英摔开他手,走到那群不良少年面前,站住。
那群染金发手臂上有纹身的少年大为惊喜。
其中一个留崩头的伸出脖子:“小妹,你找我?”
英看准了他,忽然一个螺旋转身,抬起左腿,飞踢过去,这正是天下闻名的咏春腿,英已经跟师傅苦练十年,力道非同小可。
电光石火间,那崩头想避,哪里还来得及。
英一脚跺到他下巴,他往后倒,滚到地下,满嘴鲜血。
他同伴全是无胆匪类,大喊救命,四处鼠逃。
扬没命地拉起英飞奔。
匆忙间,已听到警车呜呜驶近。
贼喊捉贼,他们居然报警。
扬与英跑进老人院,喘着气,蹲到一角。
扬抱怨:“你怎么了?”
“他们说话难听。”
“又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英一贯倔强,不出声。
“当心打出人命来。”
“他死不了。”
“至少不见三颗门牙。”
英嗤一声笑出来。
“英,凡事不能借暴力解决。”
“同那些人讲道理乎。”
“君子动口不动手。”
英伸手过去抚摸兄弟面孔,“一个黑人苦劝我不要动粗,奇哉怪也。”
扬摇头叹息。
老人院职员认得他俩,诧异说:“英安德信与扬安德信,你俩蹲在角落干什么,还不来帮手?”
那晚,英做噩梦。
她一闭上眼就看见那名同胞的三颗带血牙齿。
不过,她已下了决心,下次再有人侮辱她,照打!
璜妮达知道这事,十分生气。
“英,危险。”
“我不怕。”英抬起头,看到天空里去。
“昨晚得手是因为你身边有个比你高一个头的黑人,你当心落单。”
“我可以携枪。”
“英,你为何愤怒?”蜜蜜凝视她。
“我?”英不认。
“是,你。”蜜蜜指着她。
英别转头去。
蜜蜜说:“这一年来,你越来越不快乐,为什么?”
“我有什么不开心?我在校成绩名列前茅,在家父母视为瑰宝,我又有你这般好友,我做人丝毫没有不如意之处。”
蜜蜜凝视她,“英,学校有心理医生,你有事可以请教他。”
“你真是一个好朋友。”英转头就走。
“喂喂喂。”蜜蜜追上去。
这时有人叫她,一看,是那个体育健将,蜜蜜立刻停住脚步,满面笑容,转过身去。
这一切英都看在眼内,没办法,求偶最要紧,这根本是全世界所有动物生存目的:求偶,交配,繁殖,传宗接代。
内分泌逼使人类作出最重要选择:蜜蜜随异性走开了。
英叹口气。
傍晚,扬邀请朋友到家里游泳。
璜妮达为年轻人准备了丰富自助餐。
“你也去加入他们呀。”
英摇头。
“扬比你聪明多了。”
英这回又点头。
她在房里看他们嬉水。
扬与朋友玩水球,女孩都骑在男友肩膀上,两人一组配合打擂台,笑声震天。
玩累了上岸大吃一顿,因他们都要驾车,不招待酒精。
安德信家的泳池颇出名,因为许多家长嫌烦嫌吵,不欢迎这种聚会,所以统统聚集到安宅来,还有,安家的鸡腿与牛排都烤得香。
这时有电话找英。
老人院当值看护说:“安德信小姐,你负责照顾的任太太,医生说她恐怕过不了今晚,你可有时间来一次?”
“我立刻来。”
英披上外套出门。
她每周两次到老人院陪任太太聊天已有一年时间,任太太中过风,且患爱司咸默症,已失却大部分记忆。
到了护理院自然有职员带英进去。
看护过来说:“谢谢你来,她好似有话要说,我们听不懂。”
英推门进去,轻轻说:“我来了。”
只见任太太坐在安乐椅上,出乎意料,精神还不错,她转过头来,一见小英便高兴地说:“乐家,你来了。”
任太太分明认错人,可是,乐家是谁,从未听她提过。
看护低声说:“她的心脏已经衰竭。”
任太太递起手,触动各种搭在她身上的管子,发出诡异的叮叮响声。
英蹲到她身边。
“乐家,你不再怪我。”
英微笑,“我很好。”
“乐家,当年我离开你,实在逼不得已,你原来已经安然长大。”
英已隐隐猜到乐家是什么人。
英问看护:“任太太没有亲人?”
“孑然一身,丈夫与儿子都比她先走。”
英握住老人的手。
“乐家,我没有一天不想起你。”
英低声说:“我知道。”
“你一个人在外头,累不累,冷不冷,怕不怕?”
“我很好,我懂得照顾自己。”
“你会不会做功课,同学们可善待你,老师有无偏心?”
“我全应付过来了。”
“吃得好不好,穿得暖吗,住哪里?”
“看我就知道,我什么都不缺。”
任老太太松口气,一下子累了。
她紧握住小英的手。
“乐家,你同我想像中一模一样,能够见到你真好。”
英低声答:“我也是。”
任太太看着英,十分满足,她的眼皮渐渐垂下,手也放松。
看护轻轻说:“安德信小姐,你可以走了。”
“我愿意留下来。”
“我们不能叫义工负担太多心理压力。”
“再过五分钟。”
看护点点头,熟练地把任太太搬回床上。
“她这回可与家人团聚了。”
英抬起头,“你说得对。”
她看了看任太太干瘦的脸最后一眼,离开病房。
英有顿悟。
有什么事,要早点办,切勿耿耿于怀留到最后一刻。
真正放不开也不必故作大方。
英忽然开窍,她释然。
看护出来再三向她道谢。
英驾车回家,看到兄弟坐在门口等她。
她下车,陪他坐在石阶上。
扬伸手指向天空,“看,天琴座。”
英抬起头,“呵,是,哎呀,北极星多么明亮,它朝西十五度是天枢及天璇星,再过去一点是天权及天玑,今夜真是观星好日子。”
“妈打电话来叫我们别忘记周末约会,她已经订了飞机票。”
“我们一定准时到。”
“还有一个姓唐一个姓刘朋友找你。”
“知道了。”
他们进屋子去。
扬熄掉泳池旁的灯。
璜妮达一边收拾一边说:“这间屋子如果没有你俩,不知清寂到什么地步。”
扬恐吓她:“我与英迟早离巢。”
“嗳呀呀,那我真要对牢四面墙壁讲话。”
扬忽然说:“英,这是我送你的生日礼物。”他递上小小礼包。
英诧异,“迟到。”
“对不起我今日才做妥。”
“这是什么,又轻又薄,似一张光碟。”
“你所有童年至今照片全收在里边。”
“啊,这起码要做二十小时。”英惊喜。
扬一鞠躬。
“你这可爱的黑人。”
“你也是,清人。”
璜妮达实在忍不住,“真受不了你俩这种亲昵,我又是什么人?”
兄妹俩异口同声:“你是好人。”
璜妮达笑逐颜开。
兄妹周末到华府赴会。
过海关需打指模拍照留念。
英说:“现在他们连邻居也不信任。”
“明年还需照虹膜,每一个游客都有记录。”
“那是何等样艰巨工作,也只有他们的人力物力才做得到。”
海关把行李逐件搜,照相机电脑全部需展示功能。
在飞机短程行程上英浏览光碟中照片。
从出生到廿岁都有详细记录。
养父喜欢拍照,技术高超,他很多时候又选用黑白底片,形象特别突出。
“看这张。”
大头照片,小小面孔哄近照相机,十分趣致。
“你扮小丑,为何搽白面孔?”
扬忘记了,那时六七岁的小英最羡慕白皮肤,有事没事用妈妈化妆粉条把面孔扑得雪白。
英沉默,继续看别的照片。
上了初中,高加索血统女同学掉过头来崇尚金黄色肤色。一到夏季,出尽百宝:晒太阳,照紫外线灯,搽黄粉……只想扮出热带风情……
没有什么想要什么,真是无聊。
接着是生日会的记录照,只见人头涌涌,好几十名小朋友与家长一起出现。游戏节目与食物同样丰富。
扬不由得说:“妈真了不起。”
英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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