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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舒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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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美宁到机场来接我,我等了她十五分钟。

  她看到我说:"车子挤死了,迟到。"

  "没关系。"我说,"我现在等惯了人。"

  我实在已经等惯了,十五分钟算不了什么,我只是没有说我只打算等十五分钟,便要走了。

  她要替我拿箱子,我不给她接手。

  她看着我,"你晒黑了很多。"

  "是的。"

  "你开心一点没有?"她问。

  我耸耸肩,"无所谓,我还是老样子。"

  "那意思是你并没有开心一点?"美宁问,"你应该转弯一下,而且找不到男朋友的,又不是你一个人,我也没男朋友。"

  "你是一张白纸。"我说。

  她笑了。"你是什么?"

  "一个案底累累的犯人。"

  "别开玩笑了。"她说。

  我们推开玻璃门出去,太阳热得火烧。

  "我的天?"我嚷,"一年比一年热了。"

  美宁道,"躲在家里不出来好了,没有关系的,我们家里只有三个人。一个佣人,一个我,我哥哥也回来了。"

  "你没有告诉我。"我看她一眼。

  "没有关系,也许,你们可以做个朋友。"美宁说。

  "别开玩笑了,我很怕见人。"我说。

  "哥哥不算是陌生人。"

  "没见过的就是陌生人,有陌生人不能休息,你看看我这张脸,是可以见客人的脸吗?"我问美宁。

  "如果你笑一笑,样子就变了,一天到晚绷着脸,自然不美,你怪谁去。"

  她把车子行李箱开了,抬起箱子往里塞,然后叫我上车,她开动了小车子,一直往她家驶去。美宁是我的同学。她的父母有钱,在郊区有小洋房,今年把我接了来住上一两星期,我真算沾了光,然而嘴上也不便道谢。

  "你会喜欢我们的家。"她说。

  (二)

  公路上平坦得很,四周都是树木,树荫下偶然也露一点红瓦,是的,我想我会喜欢她的家。不过此刻我只觉得热得厉害。

  车子开了三十分钟,我的表情是木然的。我不该到博物馆,我想,到博物馆去不过是看几幅画,什么画比得上他呢?况且博物馆常常会在那里等我,而他到底是走了。

  我竟未尽力好好的珍惜所有的时间。

  或者我知道他总要走的,所以也不必要勉强了。况且他一天也不尽力,我有时候十分的讨厌他那种"既来之则安之"的态度。

  美宁说:"你又在想他了。你一定是疯了,想那么久还在想,有完没完,你?记得那些信吗?你写信来说你已经找到一个男朋友了,然而不过是眨眼间,又吹了,我的天,你一定很累。"

  "不是吹了,是走了。"

  "有什么分别?"

  "如果吹了,我还有点主动的成分,奈何我总是被动的,他就这样子走了。"

  "走了,不就算了,你这个人,大来大去,什么都看的开,"美宁皱起眉头,"就是这一样死心眼,你想,他也是走了,不想,他也是走了,这么明显的道理都想不通,你是怎么搞的呢?"

  "骂吧。"我说。

  "谁骂你?都是为你好。"

  "谢谢你,美宁。"

  "我们隔壁人家有游泳池呢,如果你要游泳,我去打一声招呼。"美宁说。

  "不,不要游了。"

  车子终于到了,美宁停好了车,就有女佣人出来,替我提了箱子进屋。

  一栋极其别致的小洋房。两层楼,一个小花园,这样的房子,想必不便宜吧?

  "你要不要见见我的哥哥?"美宁问,"他是一个好人。"

  我摇一摇头。"等一会好不好?我想先洗一个澡。"

  "好,二楼,"她说,"我带你上去,你与我睡一个房。"

  美宁拖着我的手,冲上楼去,不让我休息的机会。

  美宁一手推开房门,我看到一间小房间,布置得很好,一眼便知道是美宁自己一手装饰的,两张小小的床并排放在一起。

  "很好。"我说。

  "你洗澡吧,我下去张罗点吃的。"

  我在床沿坐了下来,其实我也不想洗澡,那一点点汗,早吹干了,房间里的空气调节真是凉快。我点燃了一支烟,吸了两口。

  又是一件太静的房间。

  以往我住的一间房间,静的可以听见纸烟燃烧的声音。

  每日深夜,我总是坐在一张很低的帆布椅子上,听唱片,听了一次又一次,然后才上床睡觉。我没有好好的利用时间,故此变得这么寂寞,如今我一个人了,名正言顺的寂寞下来。

  我撩开了格子窗帘,往下看。二楼没有什么往下看的,不过隔了一个花园,我看见了对面那家人的游泳池。一池蓝汪汪的水静静的停留不动,一个人也没有,也没有狗。

  为什么这里一切都这么静?连美宁的父母都出门去了。

  我躺在床上。

  我想睡一觉,不然的话,大概我又得哭了。

  美宁推门进来,"咦,你没去洗?"

  "没有。"

  "又这样子了,你想做林黛玉?可真没有这么容易,你没那个本钱,快起来,下楼吃点心去。"她一把拉我。

  我就是需要她这么一个人,一会儿找个机会好好的跟她谈一谈,或者可以松一下心里气。

  但是美宁的哥哥也在,我没了说话的机会。

  美宁的哥哥比美宁高不了多少,有点胖,三十岁才出头,头顶已经秃了一片,很和蔼,一直笑嘻嘻的。五官与美宁很像,但是长在美宁的脸上好看,长在他脸上便有点滑稽相。

  他对我与美宁都很殷勤,而且一直在介绍她自己。他刚从外国回来并没多久,什么科的博士,刚拿到文凭,找到了一份工作。想回来娶老婆。

  我记不得了。

  我的毛病一贯如此,对于没有兴趣的事情总是记不清楚。

  对于一些该忘记的事又记得太清楚。

  早晓得他会在这里,我就不该来了。我不但失去了和美宁说话的机会,还得抽空来敷衍他,弄得脖子都酸了。每一个男人看上去都这么乏味,说什么那个人还是占据在我的心里。

  我叹一口气,忽然之间客厅就静了下来,我有点不好意思,即使唉声叹气,也还得含蓄一点才是。

  美宁的哥哥问:"解小姐可是累了?"

  "有一点。"我只好这么答。

  "这里流行午睡,你要不要去睡一下?"美宁问道。

  "好,"我说,"我睡一睡。"

  美宁说:"晚饭我叫你下来吃。"

  我向她哥哥点点头,告退了,我实在吃不消。真的吃不消,天下没有比敷衍更累的事情。

  (三)

  到了楼上,我用莲蓬淋浴,然后换了睡衣。

  美宁上楼来了。

  我问:"不是让我睡觉吗?"

  "你睡得着?也不过是躺着休息一下而已。"

  她倒是很清楚我。我笑了一笑。

  "我哥哥怎么样?"她忽然问。

  "不错。"我说,我还能怎么说呢?

  "如果你要结婚,这是一个机会。"她笑说。

  我看她一眼。"天下不会有你这种妹妹。"

  "你不一直说要嫁人吗?我哥哥可是个好人,你可以相信他,他是不会搅七捻三的,保证对家庭负责,从一而终,怎么样?"

  我呆了半晌。"将来自然有人嫁给他,他是不愁没老婆的,事实上男人都不必愁老婆问题。但是我?我想他不会喜欢我。我既抽烟又喝酒,日上三竿还躺在床上,身体不好,相貌不美,不会的,他不会喜欢我的。"

  "你这种习惯可以改一改,你有很多好处,我是知道的。"

  "你知道一个人的脾性是难改的,美宁,而且强盗扮书生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

  "可是你说想结婚,结婚大概并不如你想象中的浪漫,反正都是这样了,不如嫁一个可靠的男人。"美宁说。

  "你喜欢我做你的嫂子?"我笑问。

  "自然,我喜欢你,只怕你嫌我哥哥相貌平凡,但是平凡的男人。大半是好男人!"

  我有点感动。

  "是的,"我说,"奇怪的是,我老是喜欢了那些不可做丈夫的男人。"

  "听你的口气,仿佛真的'阅人已多'的样子,你也不去看看人家门槛精的女人,一个个还做势天真烂漫状。"

  "那是她们的过人之处,"我淡淡一笑。"她们是靠那个吃饭的,自然怪不得她们,至于我,何以会堕落到这种地步,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美宁笑。"什么叫堕落?我并不觉得,我觉得你自卑感太重,脸皮太薄,稍微一点事便自觉下不了台,这样子自然是吃亏的,索性嫁了人,百事不管,在家做黄脸婆,也是好的。"她又劝我。

  我笑。"你哥哥是迟早娶得到好老婆的,你给我放心。"

  "你看看,你当心一辈子嫁不出去。"美宁叹口气。

  "我已经在担心了。"我笑。

  "嫁不出去倒无所谓,你自己还得养活自己,只是每次看见你为那些莫名其妙的人哭哭啼啼,真受不了。"

  "看开一点如何?"我苦笑。

  "我看不开,也不敢接交你这个朋友。"她说。

  "你觉得我看中的人如何?"

  "不要说了,我不想提。"美宁说,"你好好的睡一觉吧。"

  "怎么又叫我睡了?"我问。

  "休息!"她说。

  有她陪我聊聊天,说说话,时间容易打发了一点,这就是我要来的原因吧?美宁实在是一个好朋友,我很感激她,但是她帮不了我什么忙,实在帮不了。

  (四)

  我迷迷糊糊的睡着了,没多久就听见有人来叫吃饭,恍惚间我听见美宁下楼去了,我要起来,却身不由主,无论如何醒不转来,无奈只好继续睡,真的是累坏了。

  朦胧间很有点不知身在何处之感。

  我翻了一个身,还是睡了。

  我醒来的时候是九点钟。

  楼下在播音乐,我一身都是汗。我连忙起来,这还成什么话呢,头一天做客就错过了晚饭,太失礼了,我连忙换了衣服下楼。

  下了楼才发觉忘了梳头,也没有法子,只好硬着头皮坐下来道歉。

  美宁的哥哥一直说:"没关系,当自己的家里一样好了,你要吃什么,我叫人去买。"

  "不用了,"我说:"那么远,怎么敢当?家有什么现成的,就吃什么,真是不好意思。"

  美宁笑着,佣人摆上了饭菜,我只好连连的说不好意思,说了七千多次。

  看来这次美宁叫我来,真有一点其它的意思,不过即使有意思,也是好意。我装着傻,假装不懂她。怎么可能呢,她的哥哥。

  吃完了饭,我陪他们谈了一会儿,因为美宁这个胖胖的哥哥,我忽然之间觉得做客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真的会累坏。不过开了口,也就没太多时间想心事了。

  我老是拿别人来与他比较,这是无聊的动作。

  如果他还与我在一起,可以这么做,此刻他就不晓得与什么女人在玩,我还想他,真是多余。

  美宁说明天到隔壁游泳。

  我说:"隔壁那层房子真大。"

  "大?是的,住两夫妻与两个孩子,外国派来的不知什么官,中国人,没中国味道,太太带着孩子回去了,留下丈夫在此地,也不见人影,大半花天酒地去啦,只剩下两个老妈子,一个园丁。排场也真够大的,汽车就有两部,同一牌子的积架,一部房车,一部跑车,又都是白色的,想想看,这种车子在此地是什么价钱!"

  "你们派头也不小呀。"我笑了。

  "去你的!"

  "你与隔壁熟?"

  "不熟,但是我们家女佣人跟他们的女佣人熟,开了花园的,过去游泳,不成问题。"

  "给人家当场抓住了如何?"

  "从来没抓住过,"美宁说,"真碰上了,难道还送官究办不成?"她格格的笑起来,"到底是邻居啊,我脸皮是够厚的,顶多招呼一声而已。"

  我也笑了。

  (五)

  第二天她叫我去,我也就去了,不去留在家里,陪她哥哥说话?我没那个胆子。

  美宁看我换了游泳衣,细细的看了一遍,她说:"晒得那么好,我还是雪白雪白的。"

  "多好也没用,一下子便褪了,打回原形,有时候我真希望这种棕色不褪,爱情也不褪。"

  美宁白了我一眼。"什么都往爱情头上扯,我看你真是入魔了,不对劲。"

  我不响,躺在帆布椅子上。

  "别睡着!当心晒坏了。"

  "你别一天到晚管着我好不好?像个妈妈似的。"我说。

  "好好好。"美宁跳到水里去。

  还是没有喜悦,我平平的躺着。一切都太意料中了,我不是求刺激的人,我只想有点意外。

  甚至是意外死亡吧。

  美宁温柔的问:"你又在想什么可怕的事了?"

  "没什么。"我否认。

  "你瞒不过我,你瞒得了父母,也瞒不过我,我太清楚你了。你应该结婚生子,要忙得透不过气来才好。"

  我苦笑。她还在做说客。为结婚而结婚?我还没有到那个年纪。不至于。

  美宁叹口气。"我说的话,你全当耳边风,我过去看看哥哥,他不晓得在做什么。"

  "快点回来,别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我说。

  "得了。"她跳过了矮栅。

  她是活泼的。她永远在等,我永远在怀念过去,这就是我们的分别,她是未来式的,我则是过去式的。

  美宁啊美宁,你还是不了解我。我想恐怕没有什么人了解我的了。

  我躺在泳池边,然后我感觉到一只狗走了过来,对着我喷着气。

  我转过头看它,它充满了敌意,狂狂的吠着,一点也不妥协。

  这是主人家的狗吧?它不认得我。如果美宁在的话,它或者会认得美宁。

  我不敢动,我不是怕它,是这么大的一条狼狗,如果无意中被它咬一大口,倒是很没有味道的。

  我瞪着它,它也瞪着我。

  然后,一个男人走过来,对它说:"坐下!"

  它就坐下了。

  我松一口气,从帆布椅子上坐起来。多没意思,美宁的好主意,叫我跑到这里来游泳,被人家的狗盯着瞧,我的脸涨红了。

  但是我又不想装成理亏的样子。我尽量做得自然,我对那个人说:"好凶的一条狗。"其实那只狗并不算凶,它只是略微吠几声而已,并没有扑上来或是什么的。

  那个人却怀疑我。"你是——"

  "我是隔壁的。"我尴尬得几乎要钻地洞。

  美宁跑到哪里去了?

  "但是隔壁只有一个女孩子。"他笑笑,"我没见过你。"

  "我新来的。"

  幸亏这个人没有下逐客令,这大概是做女孩子的好处吧?做女孩子无论如何在这方面可以占点便宜,很少人会对女孩子大叫。

  "要不要喝什么?"他问。

  该死的美宁还没有来。

  "不了。"我很礼貌的说,"我已经享受够了,我想我该走了,不然你会赶我。"

  他又笑笑,那种笑是奇特的,带点苍凉的味道。他似乎不大像一个快乐的人呢,但是他有一张相当好看的脸,一管鼻子特别挺,嘴唇抿得很紧,眼睛有神,眉毛很浓,他穿着白色的上衣,白色的裤子,一双凉鞋。

  他说:"大家住得那么近,何必客气?"

  我说:"我得走了。"

  他站起来,替我打开了白色矮栅的门,我走过去,转头对他说:"谢谢。"

  "不用客气。"他说。

  (六)

  我连忙走回自己的房间。我原不应该到隔壁去的,去做什么呢?自讨没趣,那个男人看见我走了,不晓得有多高兴呢。

  我躺在房间里发闷。

  美宁上来了,我白她一眼,不与她说话。

  她说;"你怎么回来了?我还想去找你呢。"

  "主人回来了,我不回来,赖在那里干什么?"我说。

  "主人?谁?"美宁奇问,"怪了。我根本没见过隔壁屋子的主人,他是什么样子的?",

  她问得这么天真,真好像完全不知情的样子,我便原谅了她,也许她真没见过他,今天是我的运气不佳。

  "他可晓得你叫美宁?"我说。

  "那不稀奇,我父母会跟他们说起我,喂,他长得怎么样?说来听听,算不算奇遇?"

  "我的美宁,天下间有那么奇遇,倒好了。"

  "嗳,别卖关子好不好?他怎么样?"

  "三十五岁吧,长得不错。一张脸很冷漠,但倒还客气,都是你,叫我碰了个不大不小的钉子。"我说。

  "没关系,反正是邻居。""。

  "下次你也别去贪这种便宜了,没的叫别人看小了"

  "无所谓,我说过,我的脸皮绝对够厚,不成问题。

  "美宁,你看你这口气像什么?像无赖小于。"我说。

  美宁说:"多笑一点,这年头,我告诉你,不开心白不开心,明白吗?"

  "哲学家,我明白了。"

  晚上她的哥哥硬要叫我出城观光,我真的不想去。奈何他们俩兄妹实在热情,死拖活拉的把我叫去了,他们挑了一家夜总会吃饭,我又没带什么好衣服,可以说是万分尴尬的。

  美宁好像存心要我出丑,硬要我与她哥哥跳舞,我几乎有点恼怒,这是什么意思呢?早晓得她哥哥在这里,我根本不用来,来也不必省旅馆钱,这是什么意思?把我当粉头办?如果不是多年的老朋友,我一定翻脸了。

  我说怎样都不肯跳舞。

  我说:"我穿着长裤,不雅。"

  美宁还想说什么,我索性道:"我不舒服,要回家了。"

  美宁总算是我多年老友,看出情形不对,也就不说什么,结帐回去了。

  在车子里我不发一言。

  美宁太不应该了,她这次根本不是邀请我来渡假的,她叫我来,是为了替她的哥哥找老婆,居然看上了我。

  我不是看不起她的哥哥,但是这种人,怎么可能是我的理想对象!如果我随便到这种地步,也不必寂寞了这些日子,我要找的不是丈夫——天下没嫁不出去的女人,我要找的是伴侣。

  我很不愉快。

  美宁如果有心要做这种事情,也该通知我一声,好让我有个心理准备。我想我会提早离开,一个星期已经足够了。我是怀着希望来的,我希望真正的把精神松弛一下,却不料又碰到这种烦事。

  回家我一言不发的睡了。

  我是一个极之喜怒形于色的人,美宁应该看得出来,所以她也讪讪的睡了。

  这件事她是做错了。

  (七)

  第二天早上,为了要避开他们,我一个人跑了出去。

  没有车,这一条公路是交通不便的,反正我也没有目标,就一个人逛着,看看两旁的车,草,花,倒也悠然自得,我把昨天晚上的气消了一半。

  算了,我想,美宁也是好意。

  只是她不晓得我也有点傻脾气,不肯接受这种莫名其妙的好意就是了。

  早上的空气是新鲜的,我沿着路一直走下去,心境也就平和了,这一条路铺得真美。为什么要到市区去呢?我可以在这里住上一辈子。

  一部车在我身边停下来。雪白的积架,我心念一转,不会是那辆吧?美宁跟我说起过的那一辆?

  "要搭便车?"有人问。

  正是泳池的主人。

  我笑笑,他倒是很周到,这种手法,电影里见得多了,但是现实生活里还没见过,况且我又不是美丽的女主角。

  "你上哪儿去?"我问他。

  "漫无目的。"他说,声音很淡,不像吊膀子,而且——他要来吊我?在此地,拥有一辆这样的车,爱找什么样的妞儿都有。

  "我只是走走。"

  "上车来吧。我带你兜几个圈子。"他把车门推开了。

  我也就大大方方的上车。

  他开动了车子,身上依然是白色的一套,但已经不是昨天的衣服了,他穿得如此额外的干净齐整,根本不像本地人,当然他不是本地人,他是外国公司派来出差的。

  美宁说他有妻子,有孩子,但是男人都是这样的吧?一见了别的女孩子,也就忘了本身的身分了。

  我也许是多心了,是我小人,才会有这种想法。或许他是一个君子呢!

  他很沉默,只管开车,转弯,爬坡,都显示他是个高手,然后他在路边停下来,我只听到无数清脆的鸟鸣。

  "好地方。"我赞叹。

  "只要不出市区。"他加一句。

  我看他一眼,这想法倒与我的完全一样。

  "你手中是什么?"他问。

  "玉兰花,在花园采的。"

  "极香。"

  "有点俗,但也只有俗,才显得可爱,它是这样毫不掩饰的俗。"我笑着解释。

  他点点头。

  "还有茉莉,也是好的。其余的花,只是得个样子而已,不怎么样。"然后我发觉我说多了,于是住了口。

  为什么我对他说那么多呢?根本是没有必要的,他只是一个陌生人,我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不过这个鸟语花香的地方,真是叫人觉得纯

  洁。

  我垂下了头。我应该是快乐的,环境这么好,生活又不艰难,但是我有什么快乐的根源呢?一点也没有,我告诉自己。

  "要回去吗?还是去喝一杯咖啡?"

  "你不是说出市区不好?"我反问。

  "到我家去喝!"

  我笑了。"也好。不打扰吧?"

  "不会,是我自己先开口的。"他说。

  我们又上车子,他把车开回家,女佣来开门,有点惊奇,我随着他进客厅。

  这一间屋子布置得真不错。客厅只有两种颜色:白与深咖啡。我喜欢这两种颜色。

  此刻我身上穿着咖啡,他穿着白。

  女佣人拿出了银的茶具,他那种典型的外国作风一点也没有改,我觉得奇怪,他在这里住了多久了?

  "美丽的屋子。"我说。

  "太豪华了,远远超过我的所求。"他说,

  "但我的妻子很满意。"

  妻子,我觉得有点闷,已婚的男人多数会提到他们的妻子,幸运的女子,总有人记念她们。我呢?谁会提到我?谁会想到我?

  他是一个好丈夫,在陌生人面前犹自口口声声说到他的妻子。

  而我呢?我恐怕永远是寂寞的。我低着头,一口口的喝着我的茶。

  "你几岁?"他忽然问。

  "二十二"

  "不该问女孩子的年龄。"

  "没关系。"我说。

  "你这么年轻。为什么心事重重?"他问。

  "我看上去心事重重吗?"我笑问。

  "自然。"

  "没有。在陌生人面前,我通常这样,我姓谢。你呢?"

  "沈。沈钧。"他说。

  "沈先生。"我称呼他一声。

  "你应该向我看齐。"他说,"我是很自得其乐的。"

  但是我并不觉得他有多乐,我淡然一笑。

  我喜欢他的客厅,坐着很舒服,我甚至想脱了鞋子,在他沙发上睡一觉。我不想回美宁那里,我有点怕她的哥哥,我不知道该与他说什么才好。

  这位沈先生,他是一个容易相处的人。

  我说:"美宁说沈太太带着孩子回娘家去了,是吗?"

  "是的,打算留两三个月,还有一半的时间就回来了,你要不要看我孩子的照片?"他问,"在书房里。"

  我跟他进书房。

  我想,又是一个标准父亲,来不及让客人看他子女的照片。几时我也嫁得到这样一个人?

  书房全是花梨木家具,老大的书桌上搁着照片,一个男孩子搂着女孩子,女的大一点,但是那个四五岁的男子,长得与他父亲一模一样,无论是额角、嘴唇,都像得不能再像,我觉得奇怪,遗传真的这么厉害?

  我在放照相的架子,看到了另外一张彩色照片。这是他妻子吧?短短的头发,极其美丽,化妆无异是浓了一点,但时下的美女都是这样子。她生得好看。

  "我妻子。"他说,他知道我在看照片。

  "她很美。"我说。

  他牵牵嘴角,不出声。

  大概不好意思出声称赞自己的妻子吧?

  我有种感觉,她只是一般性表面化的美。但是这也已经足够了。男人的要求,通常止于此。

  我觉得我留下去没有意思。我想走了,不过这间书房太文雅,两边都是书,又有一点名贵的瓷器,我在打量着。唉,一个家,完美而幸福的家。

  我心中落寞的感觉越发重了。

  "谢谢你招呼,我得过去了,他们会等我吃午饭的。"我放下了茶杯。

  "你是他们的客人?"他问。

  "是。"我点点头,"美宁是我同学。"

  "如果你喜欢,可以过来游泳,欢迎。"

  我笑了,他真是体贴的一个人。我点点头。

  他把我送到门口,我自己过去了。

  (八)

  美宁问我:"我的天,你一早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们以为你荡失了马路呢。"

  "不会,我自己走走而已。"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把认识沈先生的事情告诉她。

  她哥哥坐在一旁看着我,把我看得十分不自然。

  我不喜欢这种眼光,好像我住在他们家,我的举止就像一个犯人似的受限制,我是一个多心的人,我不喜欢他们这样做。

  我想我再住几天就打算走了。

  美宁说:"你既然来了,就该到处走走,别把自己关在房子里,南东部都是好玩的地方,要不要我陪你去?"她问。

  "不用了。"我说,"我是一个乏味的人,哪里都没兴趣。"

  美宁的哥哥忽然搭一句腔,他说:"恐怕谢小姐嫌我们两个乏味吧?"

  他自以为幽默,我可受不了,我沉了沉脸,我说:"言重了,美宁是我十数年的老朋友。我怎么会嫌她?"

  这种人不会说话,偏偏比人说得多,听都听烦人,真正虽无过犯,言语无味,面月可惜,好好的一个假期,叫他在这里,给糟蹋掉了。

  在他还要说话之前,我逃了上楼休息。

  我想搬出去住。

  美宁追上来,她说:"你不高兴了?"

  "我本来就没高兴过,我有什么可值得高兴?"

  "活在这世界上,就值得高兴。"美宁说,"振作起来。"

  "我没有这种感觉,我爬得越用力,摔得越发重,索性不动,也无所谓。"

  "这种态度是不对的。"

  "美宁,劝我没用,我是无药可救的人了。"

  "心病还需心药医。"她文诌诌的说。

  "也许是的。"我说。

  "算了,你既然不爱见人,不爱走动,就随你好了。"

  "谢谢,美宁。"我真正如蒙大赦似的。

  "别谢我。"美宁说,"我是怕你逃走,你以为我不晓得你的心思?再勉强你,你就一走了之。"

  我的脸红了。

  她猜到了我的心意,我实在不好再说什么。

  (九)

  那天傍晚,我坐在门口的石阶上,有一个人走了过来。

  我自然的抬起头,是美宁的邻居,让我坐车兜过风的那一位。

  我向他苦笑一下。

  他在我身边坐了下来,没有说话,皱着眉头看着落阳。

  我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他似乎刚从外面回来,额角上有汗,一身白,这样的白裤子随意坐在石阶上,真是可惜,但是他不在乎。

  过了很久,他问:"无聊?"

  我点点头。

  他笑了。"你的男朋友呢?"

  "我没有男朋友。"我依然没抬眼睛。

  他不响了,依然看着那块草地。有一大群白鸽朝着我们飞过来,忽然兜了一个圈子又朝那边飞去了。景色怡人。然而我的兴致,说什么还是提不起来。

  "你一个人?"他又问。

  "是。

  "你要不要过来喝一杯东西?"他看着我问。

  我耸耸肩,他开始对我同情了,可怜我一个人这么寂寞,没有可以做的事情。我不要人同情我。

  我想转头回屋子里去,但是回屋子里又有什么可做的?我已经睡得太多了,又看完了所有的小说。

  还是跟他去喝一杯东西吧,在这个时候,我还真的需要同情,不说假的。

  于是我懒洋洋的站起来,我说:"好的。"

  他笑了,他走过来,我跟在他后面,他与美宁恰巧住在隔壁。太近了,我还算有点运气,还有一杯冷饮可以喝,他的客厅与书房我都来过了,那张照片仍然放在书桌上,他的妻子与两个孩子。

  我拿起了照片,看了很久。他的妻子是个美丽的女子,三十岁左右,五官无懈可击。而我呢?我无意将自己比别的女人,但是我一直觉得自己差劲,头发没有修已经好几个月了,扎着两条辫子,毛巾衫,粗布裤,一身汗。

  我放下了照片框子,那道银边上都是我的指纹,我想我又做下尴尬的事了。

  主人捧着两杯酒出来。

  "你能不能喝?"他问,"怕醉不要勉强。"

  我说:"我可以喝,那是什么?薄荷?"

  "是的。"他递过来。

  "我不喜欢薄荷。"我说,"另外一杯是什么?"

  "威士忌加冰。"他略略有点讶异。"你要这一杯?"

  "是。"我接了过来。

  "好,你就喝这杯好了,反正冰比什么都多。"

  我喝了一口。"我把手指印在照片框上了。"

  "没有关系。"他微笑。

  "我是闯祸胚,到别人家定打破杯子什么的。"

  他真的笑了,他坐下来。"你在看这张照片?"

  "是的。"我有点不好意思,乱看别人的东西,算什么?

  "我的妻子。"他说:"与我的孩子。"

  "我知道。

  "我一个人在这里,他们在外国。"他说。

  "我知道,美宁说过的。"我说,"你一个人在家。

  我喝了一口威士忌加冰,威士忌的份量刚刚好。他的妻子,她在外国,他在这里记念她,她生日,他会记得,她生病,他会担心,因为他是她的丈夫。我呢?我心里的无聊渐渐散去,但是新的恐惧充满了我的心。

  我连忙大大的喝了口酒,定一定神,差点呛了起来。

  "怎么了?"他问我。

  我摇摇头。"没有什么。"

  我跌坐在椅子上。当我老了怎么办?现在距离我老还有很多日子,但我始终还是会老下来的。到时怎么办?尽管每一个人都安慰我,告诉我还会有很多机会,但是我真的怀疑,也许当我鸡皮鹤发的时候,我还是一个人坐在空屋子里喝威士忌加冰。别的女人总是儿孙绕膝,安度晚年了。我暗暗的叹出一口气。

  "你在想什么?"他探头过来问。

  "先生,你永远不会知道一个女人的恐惧。"我坦白的说。

  他笑了。"叫我沈钧,我不是先生。而且你有多大,你有什么恐惧?你只是孩子。"

  我几乎尖叫起来。"我?孩子?我二十二岁了。"

  "看,二个二岁难道不是孩子?"他笑。

  "我不但不是孩子,而且人生经验丰富,失恋多次。"

  他凝视我,"真的?"

  "真的。"我垂下了我的眼睛。

  "你是一个特别的女孩子。"他说。

  "因为我不好看?没有打扮?"我说,"是的,如果你是这样的意思,那么你说我特别,是对的。"

  "不是这样,你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他极之诚恳的说。

  我看着他。

  我的感觉是奇异的,他说我漂亮,一个陌生的男人,说我漂亮,他又是别人的丈夫。做丈夫的可以称赞别的女人漂亮吗?如果他当我是孩子,是可以的,但我又不是孩子。

  不过他说得那么诚恳,而且又从来没有谁这样称赞过我,我的眼眶渐渐冒上了泪水,我一定是发神经了,无端端的想哭。

  我又喝了一口酒。

  一定是这杯酒。我想,一定是它。我空着肚子喝,所以酒意特别厉害。不过我有自信我不会醉。

  他说:"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谢。"我说,"我姓谢。"

  他点头。我看住他的脸,他长得很好看。三十一或是三十二。他常常穿白色。但这又有什么用?他是别人的丈夫。如果他是独身的,我或者又可以消磨一年,两年,谁知道呢?也许是一辈子。偏偏他是别人的丈夫。

  然后我想到美宁的哥哥。

  如果他有一半像我对面的人,情形就两样了,我运气不好。我又暗暗的吁出一口气,运气太不好了。

  "你很沉默。"他说。

  "绝不。"我微笑,"我说起话会把你吵死。"

  "不会。你说的话,总共还不到十句。你在想什么?"

  我的脸红了。怎么可以告诉他?

  他笑。"不告诉我?让我一生都不晓得?"

  我放下杯子,我说,"我要回去了。"

  不回去干什么?坐在别人的家里,可以聊多久?我转身走出他书房的落地长窗,走到游泳池旁,向他摆摆手,我跳过了矮栅。

  (十)

  美宁已经回来了。我看到她有点高兴,至少我有一个谈话的人了。"美宁!"我叫她。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天天失踪。"

  "没有,我自己到处乱跑。"我说:"别替我担心。"

  "你这个人!"她摇摇头,"别以为治安比较好就可以乱走的,走错了地方,你知道滋味。"

  我想我可没有走错地方,我只是在隔壁而已。

  于是我向她扮一个鬼脸,美宁瞪着我冷笑一下。

  "你倒是很轻松啊,但愿你天天如此!"她讥讽的说。

  我不介意,她当然应该不开心,她存心介绍哥哥给我,我拒绝得一点余地都没有,给她说上几句,似乎也蛮应该。她见我没出声,也就软下来了。

  "今天晚上你很好。"她说。

  "谢谢。"我微笑。

  "不管怎样,"她说,"我是希望你快乐的。"

  我低下头。"多么苛求,希望我快乐,你知道像我这种人——很难真正的快乐起来。"

  "快乐是在乎自己的,"美宁叹一口气,"你怎么至今还不明白?如果你一直倚靠别人,那结局是可以预测的,而且有谁吃得消?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是空闲?"

  "好了好了,"我推她一下,"我又没碍着你什么,怎么样生活,是我自己的事。"

  "但是你不快乐。"美宁坚持着。

  "胡说,我不是顶快乐?"我白她一眼。

  "你心里呢?"她凶狠的问道,"你心里呢?"

  我不答。

  "嘿!"美宁很得意的坐在我对面。

  我凝视她,我心里想:难道我与你的哥哥结了婚,我就快乐了?不见得。安定的生活之后,也是永恒的无聊,我不适宜做那样一个男人的妻子,我会害他。

  我不响。

  我说:"这里夏天,有永远消耗不尽的太阳。"

  "所有的夏天都是一样。"美宁说。

  "我知道,"我说,"但是现在已经六点半了,你看太阳。"

  "只有你才有那种渡日如年的感觉。"美宁说。

  电话铃响了。

  我看着自己的手,不出声。这里的电话,没有意思,不会是我的电话。

  但是,美宁忽然之间一脸诧异的抬起了头。

  "谢小姐?"

  我也抬起了头。

  她把话筒给我,我接过了。

  谁?我想,"喂?"我问,"谁?"

  "你对面的那个先生。"他笑道,"怎么?"

  "啊。"我呆住了,"你?"

  "是我,我今天晚上想请你出去吃饭,车子隔半小时在门口等你,怎么样?"

  "半个小时以后?"我问。

  "是"

  美宁在一旁问:"谁?是谁?"她一脸的狐疑。

  我只想了五秒钟,我答:"好的。"

  "谢谢。"他挂断了电话。

  我放下电话,手犹自在话筒上,我愣着。然后我转过头,管它呢,有得开心,一开心了再说,谁还想明天,或是明天以后的事?

  我告诉美宁:"我要出去跟一个朋友晚饭。"

  美宁还是一个字:"谁?"

  我笑。"现在没有时间,回来我一定告诉你。"

  "喂!你这个人疯了?"美宁跳起来。

  "没事的!"我冲上楼去,我只剩下二十五分钟了。

  我回到房间拉开衣柜,我又提醒自己,我问我自己:"你真知道在做什么?即使只有一个夏天?"我关上了衣柜,在床沿坐了下来。这个夏天之后呢?这是没有结果的事。他的妻子带着孩子到外国去了,他有点闷,我有点寂寞,他请我吃饭,我应该去!我真应该去?

  我是这样的寂寞。我没有想到明天以后的事情,我再一次这么想,只要可以解去今天的二十四小时的寂寞,我已经很满足了,于是我走进浴室,开了龙头淋浴,洗头。

  等我裹着毛巾出来,美宁坐在我的床上。

  我换上了我带来的惟一裙子。头发还是湿的。

  美宁绕着手。"我以为你会与我们一起吃饭。"

  "对不起。"我说。

  "你要借我的香水?"她问。

  "不用了。"我拉上拉链,"你为什么认为我需要香水?"

  "第一,跟女朋友出去,你不会这样开心。第二,我看到有一辆车子停在我们门口。"

  我转过身来。"你看到了?"

  我很是尴尬。"对不起。"我道歉,"我想我得快点下去了,回来我慢慢跟你说。"

  "谢!"她叫住我。

  我看住她。

  "你又要受伤了!"她嚷。

  "这次不会。"我摇摇头,"我会保护自己。"

  她也摇头。"看你!头发还是湿的,保护你自己,放什么屁。走吧!"

  我笑了。我奔下楼。

  (十一)

  太阳还在。一切的影子都拖得长长的。他的车子停在门口,他在吸烟,刚用一只银的打火机点着了香烟,看见我,他没说什么,推开了车门。

  我上车。

  他笑了一笑,开动了车子。这是他另外一部奶白的积架。

  我惟一的裙子是白色的。他也穿白,他是永远穿白的。白得几乎透明的麻纱衬衫,长袖子。他使我忘记过去将来,这就够了,即使是饮鸩止渴,也没什么不好。

  "你的衣服极好看。"他说。

  我微笑。

  "那是你洗发水的香昧吗?很好闻。"他说。

  我的笑意更浓了。

  我没有后悔出来。我根本没有时间后悔,他把车子开得很快,像箭一样的在公路上飞。我们两个人都很沉默。他的嘴角孕着笑意。他是一个英俊的男人。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我不应该责问:为什么美宁的哥哥不是他?

  我的头发渐渐被风吹干了。

  我们在市区吃了一点东西,我与他一直没有说什么话,我的胃口一向不好,所以我瘦。

  他看着我说:"像你这样的女孩子是难得的。"

  我很惊异,我抬起了头。"为什么?你觉得我奇怪?你一直觉得我与众不同,为什么?我不明白。"

  "你知道我结了婚,是不是?"

  "是。早知道了。认识一个男人不一定要嫁给他。你怕什么?"我不客气的说。

  "我当然不怕。"他笑,"我很喜欢你,所以我请你出来吃晚饭。"

  "你的妻子会害怕,是不是?"我也笑,"多数做妻子的都有一个大毛病,老觉得她们的丈夫是奇货可居的人物,生怕被别的女人抢了去。其实没有这种事,只要她们信自己。相信她们的丈夫,紧张些什么?"

  他笑了。"有一天你成了别人的妻子,你的想法如何?"

  我耸耸肩。"我不知道,也许我会比她们更紧张,不过我想得很透,如果丈夫要跟人跑,让他跑好了,拉得住他?反显得婆婆妈妈。"

  "真的那么大方?"他极有兴趣的问。

  "我不是大方,只是无可奈何。不要做笨事。这年头谁是孩子呢?当然有好的就挑好的——至少他认为那是好的,我有一个男朋友,他就是如此离开我的,每个朋友都说他鬼迷了心窍,我不觉得,每个人选择不一样,我尽了我的力,我不能勉强他,我只好算数。"

  他默默地听着。

  我喝了点红酒,我的话很多。

  "他的确是鬼迷心窍。"他说。

  "谢谢。"我向他扬扬酒杯。"其实我有什么可取的地方呢?有一个朋友送我一辑漫画,其中一个小男孩对失恋的少女说:'不要紧,终于有一天,有一个人会上来对你说你是一个大美人。'情人眼里出西施。我大概就在等这个人。"我笑了。

  我一喝多了酒,便会罗嗦得像个老太婆,无药可救。

  "如果我没有结婚,"他忽然说道,"我会追求你。"

  我大笑起来。

  他是这样明显的花言巧语,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的天。然而,真的假话,总要比假的真话好吧?我听了太多假的真话,此刻换一下口味,倒也很新鲜。

  没有结婚会追求我?

  一个男人如果真喜欢一个女人,他会放弃一个王国,不是一个家庭。

  我吁出一口气。然而这世界上。有多少人是懂得感情的?

  我碰上的又是一个俗人,只是外表清秀的俗人。

  真的假话,我想,我忍不住又笑了。我心里是这样的悲哀。但是我实在只可以笑。

  "你不相信我?"他问。

  "不不,我只是高兴。"我说。

  谁说我不高兴呢?我的确是很高兴。谁要与这个人过一辈子?我只要过了今日。

  "你受了伤。是不是?感情的伤害。"他说。

  他像在研究我。我不介意。我说:"是的。受了伤,不过凡是伤口都会复元。我只像摔了一交,皮破血流,不过敷了药,过一阵子,新肉就慢慢的长回来了。一个疤,不去看它,不会发觉,又干么常常去看它?我现在并不伤感,我只是无聊,所以当美宁叫我来玩一下,我就答应了。"

  "你的解释很新鲜。"

  我直接的说:"就是因为我新鲜,你才叫我出来吃饭。"

  他尴尬了。

  我看清楚了他,他是一个很明白的人,但是他可爱。

  我笑了。"对不起,我喝多了。"

  "没有关系,我喜欢你的脾气。"

  我再笑。"那也是新鲜的,是不是?每个人都需要新鲜的玩意,很好。"

  "你很气,心里有恨,从你的语气里可以听得出,你的伤口并没有完全痊愈吧?"

  "没有。"我坦白的答。

  我又喝尽了一杯酒。我想如果我一直这样下去,我会找不到男朋友,谁要一个语无伦次的女朋友,然而我并不急于要找男朋友。

  如果我要嫁人,我可以乖乖的坐着装个淑女相,引美宁的哥哥入彀,说不定数年之后,我也是一个子女成群的太太了。我叹一口气。

  但是那种生活适合我吗?我不觉得。我情愿喝喝酒,聊聊天,打发一天,两天,三天。目前这样,也是一种生活,这是我的选择。

  他喝着酒,看着我,他的眼神很是了解。

  我颇想伏在桌子上大哭一顿,但是为什么呢?我问:"你要不要跳舞?音乐很好。"

  他点点头,扶我。"你没有醉?"

  我摇头。"俄怎么会醉?"我说,"我的痛苦是难醉。"

  他与我跳了一曲很慢的舞,我不擦香水,但是他身上发散着清新的古龙水味。我觉得很好。今天真是不错,有这样意想不到的节目。

  我把头微微靠在他的肩膀上。

  "你有职业"他问我。

  "嗯。不然谁养我?"

  "你干哪一行?"

  "舞女。"我说。

  他笑。"你喝了点酒,就不说老实话。"

  "为什么不相信?"我反问,"舞女额上又不凿字。"

  "你不可能是那种女人,算了,你不说就算。"

  "我是画画的,稍有名气。"我说,"不愁生活,但没有发财。大概所有画画的人,要待死后才有希望。"

  "我猜得到。"他说。

  我转过头来。"怎么猜的?"我问他,"世界上有那么多行业。"

  "你的风采。"他看着我。

  我摇摇头。"与你在一起真快乐,我几乎飘飘然了,我居然还有风采?"我笑。

  "有。"

  "你的眼睛有毛病。"我侧侧头,"看歪了。"

  他不响。"你那个男册友,他找到了什么女人?"他忽然问。

  "了不起,一个吧女。做了些年发财了,开了酒吧。"

  "不错。"他点点头,"有前途。"

  "我想是。"我微笑,"我是真心说不错的。你呢?做什么?"

  "我?我只有一份工作,赚了钱养老婆,养子女。我没有福气认得吧女。"

  "别为我出气了。"我说,"我心里又没气。而且你的口气,好像在调查我什么似的。"

  "你?你的心事太多,我问十年也不得要领。"

  "让我们跳舞。"我几乎恳求的说,"不要说什么话了"

  他拥得我近一点。我们停止了说话。音乐的确很好。好得不像话,都是些旧歌,诉说着以往的事情,许多年前的记忆,我听得有点呆呆的。

  与丈夫出来就不可能有这么美吧?因为他是一个陌生人。就因为他是一个陌生人。

  但是每次找陌生人,哪来这么多陌生人?我笑自己的愚笨,这一个晚上,我不住的笑。

  酒意慢慢的上来,我伏在他的肩上,我恐怕有点支持不住。我问:"几点钟?"

  "十点吧,也许十一点。"他低声说。

  "你不戴表?"我很奇怪的问。

  "不戴。"他摇头,"我下班就脱表。"

  "我们回去吧。"我说,"不然我的女朋友要生气了。"

  "好。"他放下了我的手。

  "你的手很暖。"我说。"它们是好手。"

  他凝视我。他的浓眉微皱了一下。

  我们回了座位,他结帐,我们走了,一路没说话,他开车还是很快。我欣赏他,一个男人在陌生的时候总有值得欣赏之处,熟了之后,就完全是两回事了,可惜。

  (十二)

  到家,他替我开门。

  他说:"你使我想起中学时期约女朋友上街的情形。不为什么,是吃一顿饭,聊几句话。谢谢你。"

  我牵牵嘴角,转身,回去了。我推开了大门。

  大门没上锁,美宁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她没有抬头看我,我只倚在她身边坐下。

  她在吃薯片,过了半晌,她才问:"好玩不?"

  "还好。"

  "你喝了酒。"她把桌子上一大杯橘子汁递给我,"我最讨厌与醉的人说话。"

  "我没有醉。"我还是喝了果汁。

  她不耐烦了。"我觉得你醉得不似人形了。跟一个莫名其妙的男人出去跳舞喝酒。你成了什么?粉头?这种男人,叫他花钱找舞女去!"

  "我没有什么损失。"我说。

  "没有损失?"美宁哼了一声,"说得太好听了,过了不久,他就会对别的男人说:看,我不花一个子儿,就有个不错的女孩子陪我玩!"

  我笑。"是吗?他尽可以那样说,但是过不久,我也可以跟我的女朋友道:看,我不花一个子儿,就有个不错的男人陪我玩!又有谁吃亏了?老派想法,一定是女人吃亏,其实是大家开心,什么了不起。"

  "你醉了!"美宁冷笑。

  "才怪。"

  "你不是那种人材。"美宁说,"你不懂得玩,到后来你一定弄假成真。"

  "我可以学,这又不是什么高深的学问。"

  美宁发怒。"你又何必糟蹋自己?一次又一次的,我叫你来,是想你过一个正常的夏天,你这样子。早知我不让你来了!"

  我靠在椅背上。

  "你这样子做,觉得快乐吗?"美宁喝问我。

  "不,但是我暂时麻醉了自己。"

  "你可以去抽鸦片!"

  "抽鸦片是违法的。"

  "好的,你要掉进这个坑去,你去好了。"

  "美宁。"我拉住了她,"别紧张,我不会掉下去的,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他还真的不值得我掉下去。"

  "但是你在边缘上走来走去——"

  "我会小心。"

  "但愿如此。"美宁说。

  我靠着沙发,心里不知道是什么味道。我是快乐了一个晚上,可是怎么样呢?快乐完了之后,寂寞更响,一声声的耳边喊,使我受不了。

  我捧着一个空杯子,呆呆地坐着。

  美宁问:"你快乐吗?"

  "我?"我想了一想,"还好。我颇开心了一会儿。"

  "现在呢?"美宁说,"我瞧你还是闷闷的,你到底想怎么样?你说说看。"

  "有人爱我。"我简单的说。

  "有很多人爱你,但是你拒绝了,你很奇怪,谢,你专门往死胡同里钻,难为自己。不肯过稍为正常一点的生活,我不要跟你说太多了,你去睡吧,我看你快累死了,也不知道往哪儿去了来着。"

  "你呢?"我问。

  "我要看完这个电视节目。"

  "你生气了?"我问她。

  "我……我只是希望你快乐,如果你快乐,我很替你高兴。"

  我闷声不响的上了楼。我很疲倦,我想好好的动一动脑筋,但是我睡着了。

  多少日子没这样好好的睡了?

  电话铃响了两下,我连忙伸手去接,我抬头看钟,九点半。这么早?旁边的美宁翻了一个身。我轻轻的问:"找谁?"我不想吵醒美宁。

  "谢?"

  是他。

  "是。"我答。我真没想到他又会来电话。

  "你还没起来?"他的声音也降低了。

  "现在起来了。"我说。

  美宁又翻了一个身,我想这家伙已经醒了,不过她装睡着,这使我狼狈,连说话也不敢说。

  "你现在能出来?"他说,"我在门口等你。

  "干么?"

  "我想见你。"

  我偷着一下美宁。"好。二十分钟。"我挂上了电话。

  美宁"骨碌"地起了床,眼睛睁得老大。"好好,"她嚷,"总算碰到一个识货人物了,可惜你每个男朋友开头的时候都对你不错,但后来呢?"

  我脱了睡衣,我笑,"不能怪他们吧?后来我自己得负责任。"我换上了衣服。

  "我不喜欢这个男人,有了老婆还勾引别的女孩子。"

  "算了,我是什么善男善女,还给他勾引呢。"我说。

  "当然,他一上来,告诉你:我给了婚的。你曾被警告,一切后果,皆由你自己负责,现在一字不提老婆子女,说不定还来几句'我老婆不了解我',这是公式,谢,聪明如你,不会看不出来吧?谢!"

  我还是笑。"你以为我看不出?"

  "谢,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清醒而堕落的人!"

  "你现在可看见了?我活生生的站在你面前。"我说。

  "你为什么要被他利用?"美宁大叫。

  "我没有被利用!"我也大声叫,"美宁,我在利用他!"

  "快滚下楼去!"她说,"我今天不要见你!"

  美宁用被子蒙起了头,真的生气了。我呆了一呆,我缓缓的打开了房门,缓缓的走下楼梯。如果我不认得隔壁这个男人,生活是否会好过一点呢?

  我不知道,我有点糊涂。

  我在楼下看到了美宁的哥哥。

  我向他点点头,我有点不好意思,他这么早就起来了。

  他向我笑,站起来,他说:"出去?"

  "是的。"我说。

  他说:"我不知道你另外有朋友在这里,我与美宁安排了一大串节目呢。"

  我有点惭愧,我这样毫不客气的拒绝了他,但是他还这么热诚。他是个老实人。美宁说得对,嫁这种人是不会后悔的,他没有花言巧语,没有假的真话,没有真的假话,就因为他什么都没有,所以才乏味到这种程度,我对他有歉意,他是个好人,实在是个好人,我坐了下来,与他聊了几句。我问:"你们想把我带到哪里去?"

  "一切游客该去的地方。"他有点兴奋。

  "谢谢。明天我与美宁说一下,如果天气好,说不定可以真的走一走。"我勉强的说。

  "这样好极了,这样我们才算尽了地主之谊,是不是?"

  "是的,"我说,"太感激你了,我今天回来,再跟美宁商量,好不好?"

  "好的。"他已经很开心了。

  我站起来,说:"有朋友在等我,我得走了。"

  他说:"玩高兴一点。"

  我垂下了头,他倒是真不自私,真大方的一个男人。

  "谢谢你。"

  美宁的哥哥站起来送我。"你看上去很不高兴,为什么?你实在应该快乐一点,像你这样的一个女孩子,担心什么呢?我觉得你很不振作。"他笑笑,"对不起,我说的是实话,但是你要什么,一定可以得到,积极一点。"

  我听得呆了,我没想到他会讲出这番话来。

  他看上去只是一个很俗的人,但是他的语气是这么诚恳。

  我低下了头半晌,太久没听到这样的语气了。

  我转过头,拉开了大门。

  (十三)

  沈钧的跑车在门外等我,他已经等得有点烦了,皱着眉头。我微笑,他皱起眉头,都是很好看的,他有这种本事,我向他走去。

  "怎么?叫你久等了?"

  "久等倒没有,但是为什么一次比一次迟?"他问。

  我默默一笑。"你不太容忍迟到的女人?"

  他笑了。"有次我太太迟到,给我骂了半死。"

  "你这么说,算是对我好?"我看着他。

  他也朝我看看,不出声,把车于开走了。

  "上什么地方去?"

  "与你在一起。"他说。

  "这是什么意思?"我反问。

  "与你在一起,不管到哪里去。"他答。

  我心里知道,我又有另外一个二十四小时打发掉了。

  "与我在一起,我希望你开心。"

  我说:"当然开心,因为不开心,我不会与你出来。"

  "很好的答案,其实我们都是为自己。"他说。

  我的心一寒,但是谁能说他错了呢?

  隔了一会儿我说;"也不一定,你一定爱你的妻子,一个家庭是不同的。"

  他问:"你呢?你可想过要一个家庭?"

  "想也想不到的事情,还是不要想。"我说,"家庭与爱情没有太多的关系。"

  "我倒爱我的家庭。"他说。

  我明白他的意思,我十分明白,只是他不用说出来,我用冷淡的声音答:"我知道,我没有说你不爱家庭。"他为什么要告诉我?我又没有破坏他家庭的意思,我只想消耗一下时间而已。

  "今天你笑得比较少。"他说。

  他把车子停了下来,让我看下山去。

  "这里怎么样?风景还不错吧?"他问。

  是的,山是不错,树也不错,风景极美。比山水画好多了。真的景色,是流动的。

  但是我忽然发觉坐在我旁边的人很俗。为什么提及他的家庭?我发觉我有点妒忌,因为我没有家庭。

  我开口,我倚在窗框上对他说:"我曾经有过一个男朋友,我以为我会嫁给他。"

  他有点惊异。"后来呢?"他问。

  "不知道,吹了。"我说:"这种事情老是这样的。"

  "放弃你这样的女孩子?有点傻,我如果没有结婚,一定追求你。"他说。

  又一次他说得很认真,我看了他一会儿。

  我觉得满足,至少有人会这么说,我满足了,女人是这样的,明明晓得不是什么真话,还是愿意听。

  我微笑了。

  "你寂寞?"他问。

  我点点头:"非常。"

  他的白衬衫有一点点的浅蓝花,他坐得离我很近,我闻到他身上古龙水的味道,我转过头来,看到他下巴上青青的须根。这是一个新的男人。借着他可以忘记另外一个。这等于饮鸩止渴。

  他有漂亮的嘴唇。我说:"一个男人,要这么漂亮的嘴唇干什么?"

  他笑。他趋向前来吻了我的额角一下。

  我很平静。

  这是快乐的一刻,我不知道我会快乐多久,但快乐就是快乐,我必须要记得这一点。我又把头转了过去,看着车窗外的风景。

  但是,我一定不能爱上他。我不能再爱上任何人了。

  他的下巴靠在我的肩膀上,他的肩膀靠住我的背,他很温暖。我很久没有这样温暖的感觉了。我还是没有转身过来。我心里觉得滑稽。

  他爱他的家庭,他说。他这样靠在我的背上,但是他还说他爱他的家庭。他甚至不应该看我一眼,如果他真的有爱,他甚至不应该看我一眼。

  他只是爱他自己而已。

  然而谁不是呢?

  我与他在一起,只不过是因为他取悦了我,与我排解了时间。我并不爱他。

  爱一个人不是这样的。

  我很容易爱上一个人,但是我得控制一下自己。

  他的口气呵在我的颈上。

  他在想什么?

  我很好奇,他在想什么?

  我转过头来,我看着他的眼睛,在他的眼珠里,我可以看到自己的影子。眼珠永远像镜子。

  他也看住了我,我们彼此都是陌生人。都是陌生人。

  然后他真正的吻了我。我拖得他很紧,我心里一点快乐的感觉都没有,一点快乐的感觉都没有。

  但是我拥抱住他,我有一种实实在在的感觉。

  我有一刹那的安全感。然后我苦笑了。

  "你的头发很香。"他说。

  "我刚洗了头,我每天洗头的。"我轻轻的说。

  他弄乱了我的头发,像对一个孩子一样。

  我抬头,笑了。

  "你笑起来像孩子。"他说,"我爱你。"

  "你说什么?"我一怔。

  "我爱你。"他侧头,很轻松的说。

  "你爱得太多。"我诋刺他。

  他捧起了我的脸。"我们回家去吧。"

  "家?"我问。

  "是,我的家。"他开动了车子。"拿一支给我,烟在后座。点着了递过来。"

  他这样的命令我。我笑了出来。没有人这样命令过我,没有人。但是我找到了那包烟,替他点着了,递给他,他有一个极漂亮的打火机。

  "你不会抽烟。"他看我一眼,"小孩子。"

  "你是要比我大一点。"我不在乎。

  我已经过了那种年龄了,争这个争那个。现在我甚至什么都不争取,我只是等着命运怎样安排我。他说我年轻,我的确是年轻,但看一个人,不是看岁数,看一个人,只看他的心。我的心,并不年轻。

  我们到了他的家。

  他推开矮矮的白栅,走过去,他伸出了他的手,我很自然的把手放在他的手里,我又微笑,他说:"你不会后悔?"

  我答:"我后悔什么?"

  他拉了我进去。

  他用锁匙开了门,我穿过他家里漂亮的客厅,走廊,来到他的书房。我喜欢他的书房,有一天我有了一个家,我也会把我的屋子打扮成这样。

  我看着他,他问我:"喝什么?"

  "威士忌加冰。"我说。他应该记得,我喝过一次。不过我为什么要对他苛求?我希望他记得,但是他不记得,我又有什么所谓?

  他倒了酒给我。我坐在他漂亮的书房里,喝了一杯又一杯,我开了电视。我们看歌女唱歌,我笑了。今天我真是享受,然后他的佣人开了午饭,叫我们去吃,我坐在他对面,像他的情人一样。

  如果我是这里的女主人又怎么样?

  我奇怪他与妻子吃饭,是否这样面对面,欢愉快乐,笑口常开?我真怀疑。也许他们根本不一起吃饭,也许他们只是把饭吃完了就算数,不发一言。也许他们真的天天很快乐,我希望他们快乐。

  他问:"你常常与陌生人在屋子里吃饭?"

  "有时候。"我说。他为什么老是追究我呢?

  "常常这么开心?"他又问。

  "很少这么开心。"我说。我答得极是老实。

  吃完了饭。我推开椅子,我得打个电话给美宁。

  "借你的电话?"我问。

  "请。"他一指。

  电话拨通了,美宁的声音很难听,她说;"你来了五天,我们并没有一起吃过饭。第一顿饭你迟了下楼,都是分开吃的。我希望你快乐。"

  我不响。

  她说:"对不起,谢,我没有那种意思,我……真希望你开心一下。"

  "我知道,你要原谅我。"

  "我原谅你,但是你会伤害你自己,谢,理智一点,回来,即使你快乐,这样的快乐不值,回来吧。"美宁说。

  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我说:"不要管我,但是原谅我。"我挂了电话。

  (十四)

  我坐在沙发上,抿着嘴,叠着腿。

  他问:"是男朋友?"

  我摇摇头。"我没有男朋友。"

  他问:"那么他是谁?"

  我说:"那不是他,那是她,她是我的女朋友,美宁,我最好的女朋友,你的邻居,常来你的泳池游泳。"

  "你对女孩子说话,像对男孩子。"他凝视我。

  我微笑。"我是同性恋。"我说。

  "真的?"他很认真。

  "真的。"我开玩笑也开得很认真。

  "但是你很女性化。"他注视我。

  "哦,谢谢。"我说。

  我坐在一张很大的沙发里,单人沙发,但是大得可以坐两个人,他挤过来,坐在我旁边。

  我们两个人看电视。

  他喝着他的茶。

  我问他:"你为什么老穿白色?"

  "我喜欢白色。"他向我笑笑,说,"你也喜欢白色?"

  "是的。"我说。

  他的手臂别过我的腰。"你的腰很细。"他说。

  他说得很正经,好像在说一张椅子的大小尺寸。

  我淡淡的答:"所有女孩子的腰都很细。"

  他看我。"但是你喜欢白色,你有长而直的黑发,我想你不只是所有的女孩子。"

  "有什么用?"我挑衅的问。

  他喝了一口茶,我喝了一口酒。多么滑稽,坐在一个陌生男人的家里,谈这些毫不相关的话,也许他觉得新鲜得很,通常的女人都不肯这样做,肯这样做的女人又都是舞女吧女酒女。

  忽然之间我觉得我在糟蹋自己。

  但是我好好的保养着身体,又为了谁呢?

  我再喝了一口酒。

  我有点酒意了。当我有的时候,我整个人有点钝钝的,很不在乎一切。我把头靠在这个人的手臂上。我又回到以前的日子了。(他把头靠在我的手臂上,我拨起他的头发,他的额角是宽广的,我喜欢他的额角。)

  "你在想什么?"

  我摇摇头。我坐着的这张沙发很舒服,但是我情愿要我以前那张帆布矮椅子。我总忘不了过去。

  我是一个没有现在的人,等现在变成过去了,我又再怀念过去,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他问我想什么,我怎么能告诉他我在想什么?

  他不会明白,他才认识我几天,他不会明白。

  "我希望我可以与你这样坐在一起,到永远。"他笑了,笑得很孩子气。

  那边放着他妻子的照片,与他的子女合拍的。

  我没有什么胜利的感觉。这种好听的话,开头的时候很动听,过了一阵子会令我不置信,但是再听下去,我会真的相信,我始终是一个天真的人。

  于是我说:"我的记性极好,你所讲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一清二楚。如果你没有意思说,请你不要说。"

  "你真的有那么好的记性?"他问。

  "是的。"我答,"我以前的男朋友做过什么,我都记得。"

  "你一定爱他。"他牵牵嘴角。

  "我很容易爱上一个人,只要那个人稍微对我好一点。"

  "你会爱我?"他问。

  "爱你是我的事情,与你无关,你不必为了我爱你而抱歉什么,或是还给我什么,问什么!"

  "但是我至少应该知道。"他辩道。

  "你应该知道。"

  他抱住了我,我躺在他的臂膀下。难道我又不想一辈子躺在他臂膀下?我想我是要的。只不过我说不出口。他只是我借来的快乐。

  但是我很高兴。一切快乐对我来说,都是额外的赏赐,我应该感激。

  我说:"你有一个很暖的身体。"

  他吻我的额头。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就因为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所以我特别的可怜我自己。我抱着他,像一个女人抱一个男人,他对我,像一个男人对一个男人。我很平静,因为喝了一点酒吧,即使没有酒,我也还是平静的。

  书房很暗。他脱了衬衫。他的身体是陌生的,他握住了我的手,我喜欢他握住我的手,仿佛我们是朋友。他的脸很漂亮,他的唇柔软,他的须根擦在我的脸上。他的手表在我手臂上划了一道红痕。

  他说对不起。当他除下手表的时候,我看到他无名指上的婚戒闪闪生光。它是一只漂亮的戒指,一圈白金,刻着细致的花纹,说不定戒指里圈还有他妻子的名字,但是这又有什么意思呢?

  一只戒指,我沉默了。忽然之间,我不再相信任何一个男人。他的妻子大概在想念他,他的孩子大概在问:"我们见时回家见爸爸?"但他与我挤在一张沙发里。

  我没有罪恶感。

  有罪的人应该是他,所以他一直挂在嘴边,说:"我爱我的家庭,我爱我的家庭。"他很聪明,但是,他没有聪明到可以骗到自己。

  我的动作有点迷糊,酒,不过我脑子是清醒的。

  我拖得他很紧很紧。

  然后我与他走到一间小小的睡房去。一张很细致的床,铺着白色小蓝花的床单,两只小小的蓝色枕头,我只觉得疲倦,要好好的睡一觉,我倒在床上,他躺在我旁边。我笑了,我笑得傻傻的。

  我觉得我在做一件错事,一件错事,不过做与不做,我都是会后悔的。

  我枕在他手臂上睡着的。

  当我醒来时,我觉得头痛。

  我实在是喝得太多了。

  我怎可以喝这么多的威士忌?

  我睁开眼睛,是的,我还躺在他家里,这一张小床,蓝色的枕头,蓝色的床单,我身上盖着一张浅蓝的毯子,冷气很凉。我的头仍然枕在他手臂上。他另一只手在我胸前。

  我呆呆的看着他的手。他的手在我胸前,我从来不知道我的皮肤有这么白。他的肤色是微棕的,手指上那只婚戒闪着冷冷的光。

  我呆了很久很久。

  我想哭,但是流不出眼泪,我想笑,这又有什么可笑呢?

  床地下放着他脱下的手表,我抬起来看了一看,吓一跳,晚上八点了。我睡了那么久?

  这是客房吧?我靠起身来。

  他也醒了,但是他没有说什么。他抱住我的头,吻了我几下,将我抱在他怀里。我笑了一笑。

  我自觉笑得很苍白。

  "你饿吗?"他问。声音很低很低。

  我摇摇头。

  "你为什么这么寂寞?"他微笑的问,"为什么不高兴?"

  我低下了眼。"这是谁的房间?"

  "客房。"

  我点头。"我要走了。"我还留下做什么呢?

  "陪我。"他专横的说。

  他的手臂紧紧的压在我臂膀上,我下不了床。

  我转过了头,我对自己有惭愧的感觉。我做了,又怎样呢?这些日子来,我一直规规矩矩。但是我发觉规矩没有使我获得什么,于是我又尝试糟蹋自己,但是我又得到什么?

  "我真的要走了。"我低声说。

  "如果你走了,我会觉得冷,别走。"他也低声说。

  我应该冷冷的叫他盖多几条毯子。但是我没有那么说,我是一个女人。我喜欢听这样的话。我觉得有点伤心,又有一点开心,我决定不走了。

  第二天早上我们起得早,七点半。天色还是暗的。他很快乐,跳起来到浴室去,他开了莲蓬淋浴,洗脸,洗头,他是那样快,我默默的在床上看着他,他围着一条毛巾出来,叫:"轮到你了。"

  我有点手足无措,我不十分习惯在人前裸体,即使是对美宁,我也常常披着浴衣。

  他头发还是湿的。他瞪着我,像看不知道一样什么。

  我微笑,转过头去。

  "你很怕难为情。"他说。

  我回瞪他。

  他笑着燃起了一支烟,给我吸一口。我吸一口,喷出烟。

  "请你到外面等我。"我说道,"我十五分钟出来。"

  "好的。"他又笑了。他笑起来有一种奇怪的孩子气,我觉得我实在是有点爱上他了。

  爱一个人有什么不好呢?可以爱的时候应该爱吧。然而我不应爱他,不应爱他。

  他出去了。那半支烟还在烟灰缸上。我拿过了香烟,含在嘴里。窗口隔壁有一面小小的镜子,我看着自己,我的脸色苍白,眼光无神,我像一个良家妇女吗?我不觉得我像。我是什么?

  我洗了一个澡。我穿好了我的衣服。

  他敲敲门。"你好了?"他在门外问。

  "进来。"我说。

  他进来。白衬衫,白裤子,带点奶白,他看上去更标致了。我看着他,如果他没有家,说不定我又可以消磨一年,两年,我惘然的看着他。

  "你只是一个小女孩。"他吻我的脸。

  他的唇很轻。他常常吻我。他真的一有机会就吻我。我喜欢他的亲吻,很轻很友善,我实在喜欢。

  他说:"你的眉毛很好。"他摸我眉毛,"该死,你为什么越看越漂亮呢?"

  我答:"我这一生中,从没有漂亮过。"

  "谁说的?"他责备我。

  "你喜欢我就是我不美,你其他的情妇一定都十分美丽。"

  "胡说。"他转身过去,又点着一支,"我一个情妇都没有,现在有你。"他又把烟送过来给我。

  我轻轻吸了一口烟,我看着他。他这个习惯是这样奇怪,他不肯把香烟给我,但是肯让我在他手里吸一口。

  "我不是情妇,我看上去不像。"我微笑。

  他摸乱我的头发。

  "我要走了。"我说,"美宁会报警的,我一夜没有回去了。"

  "留下来。"他说,"我们一起吃早餐。"

  "我是她的客人。"我说,"这样做不礼貌。"

  他想了想。"你过去吃早餐,吃完马上过来。"

  我笑了。他真的如此需要我?真的?我渐渐开始相信了。我走出那间小小的睡房,走出客厅,过矮栅,还没踏过花园,就看见美宁坐在藤椅里,面色像锅底一样看着我。

  (十五)

  我坐在草地上,低下了头。

  她尖叫:"你最低限度应该打一个电话给我,说不回来睡觉!"她的声音真是大,不骗你。

  我小声的说:"我喝醉了。"

  "你在他家里睡了一夜?"她惊恐的问。

  我很平静的答:"我与他睡的。"

  "你发痴了。"她站起来。

  "或者是的。"

  "我恨你,谢!你这辈子会永远足陷泥淖!"

  "因为我与他睡觉?"我抬起头问。

  "不!"她摇头,"因为你已经在爱他了,我在你的眼睛里看得出来。你可以与任何男人睡觉,但是你怎么可以如此随便爱上一个人。"

  "我不爱他。"

  "否认没有用,我太清楚你。"

  我将草一根一根的拔起来,扔掉,然后索性躺在草地上,我抬头看天空。蓝。热浪就要去了,这几天已经没有上几天热。夏季在中央了,很快夏天会过去。我呢?

  "回家吧,"美宁说,"我不要你留在这里。"

  "我不要回家。"

  "你知道你在走死胡同。"她说。"你以为隔壁那个男人会为你离婚?你别做梦!"

  她的声音跟严霜一样。

  我知道她是为我好,但是她也太伤我心了。

  我说:"我从来不做那种梦。那是美梦,从十八岁开始,我的梦都是清一色的噩梦。"

  "谢!"忽然之间她大哭起来,"谢,我不要再见到你伤心了,你为什么不醒悟呢?你要来多少次呢?"她真的大哭起来。可爱的美宁。

  我的天,我反而要安慰她。我一直拍她的肩膀。"别哭,美宁。你看我根本就是那样恐怖的一个人,不值得你为我那么难过,我现在无所谓了,我只不过是……玩玩而已,相信我,我是安全的。"

  美宁摇头。"我不要再管你了,"她静下来,"你自己走着瞧吧。"

  "你要我搬走?"我问她。

  "你可以留下来。你永远是我的朋友,只是我不要管你了。谢,我也管不了你,你不要误会,我们永远是朋友。"

  "美宁。"我握住了她的手。

  "好好的照顾你自己。"她惨然的说。

  她好像可以看得出我的结局。

  但是我的结局不会是悲剧。我没有那样浪漫。当然也不会是喜剧,我没有幸运,我是一个没有结局的人,自己知道。

  "谢谢你。"我说,"美宁,谢谢你。"

  她张了张口,问:"你要过去吧?过去好了。"

  "我换件衣服。"我说。

  "你很开心,是不是?我着得出来。"她搂住我,我们一块地上楼去,"看到你开心,我也高兴。"

  "借我一件衣服?"我问,"我没有带什么衣服来。"

  "我不能制止谋杀案,但是我也不想做帮凶。"她说。

  "太严重了。"

  我与她回到房间去。我再洗了一次澡,我换上了我自己的衬衫裤子。

  "你很漂亮,谢。"

  "他也刚说过。"我告诉美宁。

  "你相信他?"

  我笑。"我不相信。他的妻子更美。但是我喜欢听那种话。"

  "你这个笨女孩。"

  "我是很笨,最笨的。"我大笑起来。

  "你这种苦中作乐,真是奇怪。"美宁说,"我不明白,你高高兴兴的去吧。"

  我耸肩。"我走了。"我拉好我的衬衫。

  "你今天晚上会不会回来?"美宁似笑非笑问。

  "我不知道。"我说。我真的是不知道。

  "算了。"

  (十六)

  我下了楼。他站在那里等我。他的白色衣服使我看上去觉得舒服,他干净的头发,线条漂亮的脸,我的心软下来,他伸出来他的手。我让他握住我的手。

  他的手真是温暖。我至少完完全全爱上他的手。

  只是他的戒指,触手是凉的,我换了他另外一只手。

  他奇异的看了我一眼。我傻气的笑了。

  我是妒忌了吧?我想我是的。我吁出一口气。美宁有美宁的道理,我有我的道理。

  我与他坐在厨房里吃了早餐,我用右手,他用左手。我的左手握住了他的右手。我的天,我从来没有这样吃过早餐,但是我真的快乐,我真的快乐。他做的煎蛋比什么都好吃,如果我每天有这样的胃口,我会变肥婆。

  "多吃一点,"他说,"你太瘦。多睡一点,晚上你一直惊醒,知道吗?"

  我摇摇头。

  "不过别吃得太胖。"他带点警告的语气,"我妻子就是从来不节食,她就要比我重了。"

  我抿着嘴笑,我真忍不住。我在想,他是对每一个女孩子都是这样吗?即使是,只要我有份,也无所谓了。

  "女佣人请假两天半。你会不会家事?"他问。

  我点点头。

  他不置信。"你?学学看吧,我每天换两件衬衫,一条裤子,内衣……"他看着我笑了。

  "你妻子替你做这些?"我问。

  "我们的女佣人。"他说,"我妻子,什么都不理。"

  "她是个漂亮的妻子。"我说,"那还不够?"

  "哦,你以为我的趣味很低?"他笑。

  "我听了也很高兴,"我做作的点点头,"你同时也看中了我。"我向他挤挤眼。

  他笑着摇摇头,做无可奈何状。

  他还是握住我的手。"你有很软的手。"

  "你的手,暖。"我说。

  他凝视我。在他眼睛里,我看到了感情。我垂下了我的头。我们还是有感情。我应该高兴还是难过?

  他吻我的额角。他常常吻我,我说过,他真是一有机会便吻我的。但是有多久呢?

  不要想多久。

  我抬起头来。"我的左手要残废了。"我说。

  "我不会放开它的。"他宣布。

  我忽然说:"总有一天你要放开的。"我是冲口而出的。

  他沉默了。

  我马上后悔得不得了。为什么不洒脱一点呢?为什么不?反正就是那么一回事,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他终于抬起头来说:"到那一天才说吧。"他再吻我的脸,"你要上哪儿午饭?"

  "让我煮好了。"我抢着说。我急着要忘记那一句话。

  "不不,我们出去吃,"他拉起我说,"别呆在家里太久。"

  "好!"我跳起来。

  "你喜欢我的屋子?"他问,"不愿意离开?"

  我摇头。"我只喜欢你的客房与厨房。"我说,"还有书房。"

  他打开了大门。"那是我妻子永远不到的三个地方。"

  我想起来了。"你在放假?"我问他。

  "我请了假。"他答。

  我想问"为谁"。他已经说:"为你。"

  我有种轻飘飘的感觉,看我真是一个十二分天真的人。

  我只不过要听几句好话而已。

  他带我出城。我们到了一个小饭店吃饭。可是那里的菜式之好,简直无出其右。美宁与她的哥哥一辈子不会想到有这种地方(我应该公平一点,美宁也已经尽了力了)。但是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家小馆子,我们叫了一整桌子的菜,吃完了之后满街的跑。

  他甚至买氢气球给我。

  我看到对面街上有棉花糖,一直嚷,他拖住我抢过红灯,追上了小贩,付了铜板,买了糖,递在我手里,我半晌不出声,我怎么舍得吃?

  "怎么?"他问我。

  "不舍得吃。"我据实答。

  "傻。"他又吻了我的额角。在街上。

  他对我像对他的女儿。他一点也不掩饰喜欢我。

  天晓得他叫我呆了多久。

  然后我们满头汗的去看一场电影。那是一个国语片。不过我们两个人都没有着银幕。我一直看着他的脸,他也一直看着我的脸。

  我只觉得我们两个人都差不多了,疯了。甚至是与我第一个男朋友在一起,我也没有这样子开心过。

  这是我们两人的假日,不只是我的,一定也是他的。

  散了场他开车送我回到家。

  他说:"我该让你回去,但是我不给你回去。"

  我笑。"你还是让我回去的好,我女朋友美宁已经生气了。"'

  "反正她已经生气了,你回去也没有用。上我这边来。"

  我笑着摇摇头,拉着他的手,一直到他的家里。

  (十七)

  这间屋子,马上要变我的家了,除了他的睡房外,其余的地方,我都非常熟悉。我特别中意他的书房,我一本本地展阅着他的书。他总是不相信我看过这些书。他甚至出题目考我,叫我回答。

  但是我并不是每次都答得出,我有点不好意思,我说:"我看书看得很粗、很快,但是我尽我的时间看。"

  他点点头。"很不容易了。"

  "谢谢你。"我很高兴。

  "你的时间从何而来?"他问。

  我笑。"哦,你不会相信这都得拜托我每年没

  地方可去,只好躲在家里拼命看这个看那个。"

  "我不相信,你可以走去找到一打两打的男朋友。"他说。

  我摇头。"我不大走出去,我常常躲在家里,我见我的女朋友,向她们诉苦,如此而已,我没有你想象中的多采多姿,我是一个很闷的人。"

  "你不是。"他拨开我的头发,他又吻了我。

  我问他:"如果我与你有机会结婚,我们会不会在一起过一辈子?"

  他微笑。"我不知道,我真想娶你。"

  我摇摇头。"然后在书房里坐二三十年?那没有味道。"

  我把他的书依次序一本本的放好,与原来一模一样。

  我转头说:"你的太太永远看不出我来过。"

  他低头,他的笑容还在脸上,我看住他。

  我常常用我很平静的语气,我没有做作,我心中是真的无浪无风,何苦装得戏剧不堪。事实都呈在跟前,我不是一个逃避现实的人。

  这是我假期,一个我从未奢望过的假期。

  我该满足了。

  当我到美宁家来的时候,我是如此的颓废不振,他至少使我变成一个正常的人了,正常的女子也有寂寞有伤感,但是他治愈了我,我不感到我是个残废了。我感激他。

  如果我可以使他快乐,我也得尽量使他快乐,我很高兴,因为我看得出他的快乐不是矫情,他喜欢跟我在一起。

  "你懂得煮咖啡?"他问我。

  我皱皱眉头。"我试试看。"

  "你到底会什么?"他抱住我轻声问。

  我嬉皮皮笑脸的答:"破坏别人家庭幸福。"

  他放开我,我走到厨房去,为他煮了咖啡,有现成的自动咖啡壶,应该不是十分困难的事。我不后悔我的调皮,太一本正经不是渡假的应有的姿态。

  我把咖啡端出去。

  "牛奶?糖?"我问他。

  他在书桌前整理文件。"三颗糖,不要牛奶。"

  "要加酒?"我问。

  "不要。"他没有抬头。

  "我真怕见到喝咖啡什么都不放的人。"

  "你怕我?"他抬头笑。

  "不怕。"我说。

  "把咖啡给我。"

  "是,主人。"

  "不要这样调皮,你会使我觉得老。我是有点老了,是不是?"他推开他前面的文件,看着我。

  "当然不老。"我说,"我觉得你与我差不多大。"

  他喝了一口咖啡。"很香。"

  "我会冲奶茶。"我说,"什么茶怎样冲,我都知道一点。像这个碧螺春,先泡半杯,倒掉,再冲水,才喝,泡之前要把杯子好好的烫过,泡好盖上盖,再淋开水——"我说得很神气,比手划脚。

  "你会做一个好妻子。"他说。

  "不,"我摇头,泄气了,"大多数的男人喝可口可乐就妥协了,你不知道这年头——男人的趣味有多坏,我的意思是——最低限度把可乐倒在一只漂亮杯子里,加点冰,放一片柠檬,但是他们连这种要求都没有,把一个瓶子打开,插两根吸管,他们就乐了,真可怕。"

  他笑,他一直笑。"你在讽刺我?"

  "你是那种男人?"我问,"你是那种男人?"

  "不要把我估计太高,男人总是男人。"他说。

  "都一样?"我问。

  他吻我一下,"都一样。"

  "你是唯一不自抬身分的男人,很好。"我说。

  "你认识多少男人?"

  "吾阅人多矣。"我笑答。

  他的脸色一变。"真的?"我看着他。

  "你管是真是假?"我也回着他。

  "不要给我《红楼梦》式的对自,我听不懂。"

  "你已经听懂了。"我说,"不要否认。"

  "你以前的男朋友,告诉我一点关于他们的事。"

  "你真感兴趣?"

  "嗯。"

  "我对他们不太好。有一次我与一个男朋友去吃烤鸭子,两个人面对,一顿饭我没有说上一句话,结果后来吃过了,大呕大吐。"我说:"他们也有对我不好的时候,但是我原谅他们,我常常严于责己。"我笑着拍拍胸口。

  "你不恨人?"

  "恨没有用。爱有时候也没有用。但至少爱可以使自己开心一点,不要恨任何人。"我说。

  "你的器量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是很大了。"

  "没有办法,这种风度不是天生的,是培养出来的,有些女子喜欢装羞答答,天真无邪,这也是保护自己的一种方式吧?我尽量做得媒皮笑脸。"

  "你对我如何?"他问。

  "我在两个月内可以把你忘记。"我说。

  "两个月?"

  "是的。"

  "那不太长了一点?"他讽刺的问。

  我冷静的问:"十年?你喜欢十年?你们总是十分贪心的。你们总是希望我会记住你们一辈子。但是,我不会那样做,即使我一辈子没有忘记你,我也不会让你知道,我不会使你快乐到那种地步,你放心好了。"

  "你太聪明。"

  "不,我不聪明。如果我真正的聪明,我现在就该回家了,但是我还是留在这里。"我说,"你叫这是聪明?"

  "你会记得我?"他问。

  "你认为呢?"我反问。

  "我不知道。像你这样的女孩子.很难抓得住。"他说。

  "每个人只看一眼,就说:这个女孩子,很难抓得住,你们有没有试一试?"

  "如果我没有结婚,我会试!"

  "你不会,你们都一样。"

  "我怕焦头烂额,惹你一笑。"

  "如果你爱一个人够深,那还是值得的。"

  "你词锋太厉害,没好话说。"他拍拍我的背。

  我笑了。"我说的都是实话。"

  他说:"我很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

  "已经不容易了。"我还是笑,"永远会有人喜欢我,我知道,当我八十岁的时候,还是会有人说:那是一个不错的老太太。"我耸耸肩。

  "你不必那样做作,我知道你很在乎,你不是那种女孩子,不要装下去了。"

  我有点感动,然后我的眼泪渐渐冒上来.我哭了。

  他拥抱着我。"你与其他的女孩子,没有什么分别。"

  "是有分别的,第一我永远不会活到八十岁。"

  "你会的,你会有一个很快乐的家庭。"

  我尽量把自己跟一个快乐的家庭联系起来,但是总是缥缥缈缈,一点着落也没有。我哭了。

  他用手指揩去我的眼泪。他很难过。为我难过?我不要任何人为我难过,我只要有人为我快乐。

  "咖啡冷了。"

  "时间也晚了。你要去睡觉?"他问。

  "你的工作没有完成?"我问。

  "我要写一封信给孩子们。"他说,"你不讨厌孩子?"

  "不,我不讨厌孩子。"我摇头,"再见。"

  我回到客房里去,和衣躺着。这间小房间很静很舒服。

  茶几上那包香烟没有人碰过,我点了一支。静静的吸着。

  他问得那么平静,你不讨厌孩子?

  我拉开了窗帘,看到美宁的房间亮着灯,我拿起了电话,打了过去,来听电话的是美宁。

  我很冲动。"美宁,我回来了。"

  "欢迎。"她说,"几时回来?"

  "马上。"我说,"我马上回来。"我的眼泪流下来。我简直是在跟自己开玩笑,一次一次的开玩笑。

  我穿上了鞋子,拉开门,我一定要回去了,我怎么可以留在这里?留在这间屋子里做什么?

  我奔下楼梯,我看到他站在我面前,他拉住我。

  "到哪里去?"他问。

  "回家去。"我答。

  "你不在这里陪我?"

  "不。"我说,"我已经告诉美宁,我会回去的了。"

  "好的,如果你要回去,回去好了。"他说。

  他真是一个骄傲的人,他想我留下来,但是他不会说出口。

  我们僵在楼梯间。

  "是不是因为我写了一封信?"他很慢的问。

  我也答不上来。是为了他写的那封信?我妒忌了?我这么荒谬,我怎么可以妒忌呢?

  "他们是我的孩子,你不讨厌孩子,对不对?"他问。

  我转身上楼梯。在房间里我再拨了一次电话给美宁,我说;"我不来打扰你了。"

  美宁很爽快。"好,祝你快乐。"她挂上电话。

  多么好笑的一位,才打了五分钟,溃不成军。

  谁都没料到我会是这么容易应付的一个女人吧!我讲道理。迟些时候,他会说:我妻子不了解,你是了解的,于是了解的那一方面就得好人的让步。

  不过好处是我一早就把事情看清楚了,等到损失真正来到的时候——真正的损失不会太厉害吧?

  他说:"你是一个奇怪的女孩子。"

  他一定在奇怪我到底是什么人。

  他说:"我喜欢你。"

  所以我每天与他在一起,每天。

  (十八)

  美宁对我不理不睬,随便我进进出出,佣人在两个星期后就习惯了,只用窃窃私语的眼光看着我,我是不会在乎这种眼光的。

  有一次。美宁问我:"你还剩多少天快乐时光?"

  "我不知道。"

  "你问也不问?"她讽刺的问,"你不问他妻子见时回来?"

  我笑笑。"何必问?他会告诉我的。"

  "我替你不值!"

  "那是我的事情。"我说。

  "我倒知道她要回来了,而且就在这一个星期内。"美宁说。

  我低下了头。

  "他们家的佣人说的。"美宁看着我,"她的电报来了。"

  我不出声。

  "怎么样?"她问。

  "没有怎么样。"我说,"至少我快乐了一段时间。"

  "你跟他在一起快乐?"美宁问。

  "是的,毫无疑问。"我很快的回答。

  "他有什么好处?对我来说,他只是很普通的一个男人。"

  "他并不普通,你不会明白的。"我说。

  "你可以潇潇洒洒的转头就走吗?"美宁问。

  "我对于潇洒不懂一窍,但我绝对会回头走。"

  "他不会挽留你?"美宁不服气的问。

  我笑了。"你以为他会?开头不是你说的?

  "谢!如果你以为他会为你离婚,你就错了。我会犯这种错误?"

  "你打算就这样的走了?"

  "是。"我说,"根本就是这样子。"

  "如果他离了婚,你会嫁给他?"美宁问。

  "我不知道,他没离婚,我怎么会知道?"

  "你活得一塌糊涂!"美宁怒不可遏的站起来,"我再也没见过比你更堕落,更滥用感情的人,至少你该找个好一点的男人,明白吗?好一点的男人。"

  "他很好。"我抬起头来。

  美宁忽然之间扬手给了我一记耳光,我呆住了。

  她一脸的眼泪,她第二次为我哭了。我低下头。

  她说:"我去替你订票子,你马上回去。"

  "我不回去。"

  "你想怎么样?"美宁问。

  "等到最后一分钟。"

  "你在赌什么?"

  "不赌什么。我不是一个赌徒。我只是贪心,快乐的时间——"我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如果你真想要快乐,就干脆把他抢过来,刺激一点。"她板着脸说。

  我骄傲的说:"君子不夺人之所好,我不抢任何人的东西。"

  "他自己走过来呢?"

  "那是另外一回事。"我说。

  "想个法子,令他自己走过来。"美宁换汤不换药的说。

  我摇摇头。"我不能这么做,我是个正直的人。"

  "你抱着你的正直走绝路好了。"美宁叹口气说,"你不晓得这年头的女人多邪。"

  "她们是她们,"我拂袖而起,"我是我,我不稀罕。有人的丈夫是使唤打手吓回来的。有些用三上吊,我不做这些,他们来就来,走就走,我给他们自由。"

  "但是你不快乐,你总是吃亏。"

  "天知道日日对着一个魂不附礼的男人有什么快乐!我得不到谁,但我知道他不会忘记我!"我激动的说,"他不会忘记我,那就够了,我满足,你明白吗?我要的是精神上的满足。"

  "但是一个丈夫有温暖的身体,温暖的手!"

  "美宁,凡事不可强求。"

  "你很好,谢,我实在希望有人会欣赏你。"

  我笑了。"美宁,他不是幸运,他很聪明,他知道,我是怎么样的一种人,他知道我不会给他任何麻烦。"

  "我的天,你们都实在太聪明。"她呆呆的说。

  我苦笑。"美宁啊,在这个年头,如果不够聪明,是没有办法活得下去的。"

  "你吓坏了我,那么像我这种笨人呢?"她问。

  我不出声。美宁不是笨,她只是善于安排她自己,她的寂寞,她的生活,她都控制得很好。我可以跟她这样生活吗?我想没有可能。

  我可以学她那样,养一只猫,养一缸金鱼,出去逛逛书店吗?没有可能,人各有志。

  我不愿意再说下去了。

  我从矮栅过去,看到了那一池水。我换了泳衣,跳进去,混身溅满了凉凉的水,我浮在泳池里,没有上来。泳池里有不少落叶落花,我用脚打着水。

  今天很静,就像那天我第一次看见他一样。美宁问:你还剩有多少天?

  我实在不知道。

  但是我至少把皮肤晒棕了,至少我高兴了一阵子,这已经是不容易的了。

  我高兴的是,我没在他身上取走什么,我还给了他不少的快乐,这一点是值得高兴的。

  婚姻怎么样呢?或者过了十年八年,他会把另外一个女人带回家来,而我在外国,带着孩子,一无所知。

  我渐渐对婚姻完全失去信心,也对他完全失去信心。

  我不相信他所说任何一句话。我只喜欢听而已。

  何必揭穿他?我不稀罕。做一个女人,如果要维持骄傲,必须牺牲很多,然而谁不是在牺牲呢?

  如果可能一辈子这样浮在水上,倒也是很好的乐趣。

  (十九)

  我游了一会儿,发觉沈钧坐在帆布椅子上看我。

  我微笑了。

  像是看一场电影,一切与开头的时候一样,戏快要终场了,我不得不微笑。

  "这么早?"

  我点点头。

  他伸出手,拉我上来,他把大毛巾盖在我身上。

  "水很冷,当心着凉,你身体又不十分壮健。"

  我坐在草地上,用毛巾擦着头发。

  "我醒来,你已经不在了。你是几时走的?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我是七点三刻醒的,与美宁谈了一会儿,然后过来游泳。"

  "你应该推醒我,我睁开眼睛,发觉你不在身边,我很害怕。"他说得像个孩子,声调倒是很诚恳。

  我看他,他在骗我?他没有必要骗我,恐怕此刻他说的是实话吧?恐怕他刚才的确是怕我突然离去?

  "你不习惯一个人睡觉?"我问他。

  "我喜欢你睡在我隔壁。"他毫不掩饰的说,"你像一只小狗,我喜欢你的温暖。"

  "一只小狗。"

  "我希望我可以养着你。"他坐在我身边。

  我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我是不容易养的。"

  他抓着我湿淋淋的头发,我的发湿了他的衬衫。

  我问他:"你可爱我?"

  "是的。"他说。

  "这个月,我们都很开心。"我看着草地。

  "是的。"他说。

  "你妻子见时回来?"我问。

  "二天之后。"

  我点点头。

  "我对不起你。"他忽然低声说。

  "对不起什么?"我笑问,"没有什么好对不起的。三天之后我就回家了。我们以后,也许永不见面了。"

  "你会写信给我?"他问。

  "我不知道,我并不喜欢写信。"我说。

  "我会来看你。"

  "不必了。而且你也不会来,别哄我,我不是一个孩子,你不会来的。你与你的家庭,我希望你们快乐。"我说。

  "事情不会一样了,"他说。"你来过此地。我会常常想起你,生活不会再一样了。"

  "慢慢你会习惯"

  "你可要……见她"

  "不要,也没有必要,为什么要把事情弄得这么戏剧化?我们还剩三天,是不是?"

  他看着我,他握住了我的手,他吻了我的手背。

  "我不用香水,你不必担心,"我轻声的说,"我不会留下任何线索。"

  "但是我不会忘记你。"他说。

  "尽可能忘记我,因为我也得忘记你。生命短暂。我有过开心的时候,那就够了。我们在一起,没有什么后悔,又没有机会吵架,更没接触到现实,我实在喜欢这样的日子,像世外桃源一样。"

  "我会向你求婚,你是知道的。"他抓着我的手。

  "不要娶我。娶了我之后,我会像任何老婆一样,麻烦你,天天问你计算家用,"我说,"不要有歉意,好不好?为什么要抱歉呢?"

  他把我抱在怀里,我真的全身皆湿,刚刚从泳池里上来。

  我的眼睛渐渐湿了,我的眼泪掉在他的肩膀上。

  美宁站在她家的花园那一边,大声嚷:"好了,沈先生,戏演完了。"

  他没有放开我,他看着美宁。

  美宁老实不客气的坐下来。"你又在跟她说什么?哄她什么?你看中了她的弱点是不是?她是君子,君子成人之美。你可够臭美了,沈先生。"

  我揩揩眼泪,笑了。"过来,美宁,你们从未认识过,你也常常过来游泳的。"

  "不稀罕,明年夏天,我会叫父亲也盖一个游泳池。"

  "过来!"我说。

  "君子可以欺其方啊,沈先生。"她还在说。

  "别乱讲了,美宁。"我说。

  "他在十天内就把你忘记了,你帮他什么?"美宁说。

  "你放心,美宁,"我说,"我不会吃亏的,我会在三天内把他先忘掉。"我边说边拍美宇的背。

  "你才做不到。"美宁说。

  "我当然做得到,我一上飞机,就把他扔得影踪全无了。"

  我们这样子说话,根本把沈钧当成不存在一样。

  他没有出声。

  我看着他,他说:"我老了,你们——有的是时间。"

  "那也算借口?哈哈哈!真可笑!"美宁一点不客气。

  "美宁。"

  "他太爱他自己,我讨厌这种有自恋狂的人,只有自己,没有人家。"美宁说。

  "他爱他的家庭,"我说,"何必呢?为了我放弃家庭。"

  "你不爱你的家庭,"美宁冷冷的说,"我也学得聪明起来了,你如果爱你的家庭,你不会看谢一眼,你有什么家庭?你的家庭在谢踏进你屋子那一分钟,早已瓦解了。别惹我笑,你爱你的妻子?哼!这是你的借口,叫谢乖乖离开的借口,但是你何必用这种诡计?难道谢会看不出来?难道她会真相信你很矛盾?你在做选择?你也配?"

  "美宁?"

  美宁转过头来。"为什么阻止我?我偏要告诉他,不让他得意,这种男人!"

  我对他说:"对不起。"

  "我是喜欢她的,"沈钧说,"你不会明白,美宁。"

  "当然我不明白,"美宁冷笑,"我怎么会明白,如此博爱的人?爱孩子爱妻子爱家庭爱事业爱情人,无所不爱!我怎么会明白。"

  "美宁。"我第三次叫她的名字。

  "嘿!"美宁说,"你看你,又一次碰到了这种人。"

  "这是我夏天的爱情。"我说。

  "你爱这个男人?"美宁问。

  "是的。"

  "爱张椅子吧,爱一张椅子,还可以靠在它上面休息一下,坐一会儿。"

  "你太有传统的想法,美宁,在你来说,爱仿佛是一辈子的事,爱一个人,要负起这个人的一生,要娶要嫁要宣誓,是不是?"

  "哼!"

  我笑了,有人为我出气,但是我心中并没有气,奇怪,我一点气都没有。

  为什么我要生气?时间过去了,时间总要过的,有他,没有他,什么是一辈子的事?一辈子那么长,把一个一个片断接起来,过一生,也很不错了。

  美宁不会明白吧?人各有志,每个人的看法不一样。我浑身湿的,坐在冷风里,那种感觉是奇怪的,一万次我告诉自己,不要告诉这个人我爱他,但是我终于还是说了。我这样容易的爱上一个人。

  我希望我也同样容易的忘记他们。

  我说:"我们还有三天。美宁,替我订票。"

  "马上。我叫我哥哥去做。"

  "你不要我帮忙?"沈钧问。

  "你可以做什么?"我笑着仰起头,"倒一杯威士忌加冰给我?带我去兜风?这是你与我的关系,至于生老病死,你有你的妻子,你有你的孩子,与我无关,我不是生活在现实上面的人,我只是一篇短篇小说,完结了就完结了,很简单,没有遗憾。"我站起来。"我回去收拾行李。你下午要见我?"

  "你忽然变了,"他看着我,"你不再温暖了。"

  我硬起心肠说:"世界上有很多温暖的女孩子,很多女孩子都有纤细的腰,当你搂着她们的细腰,你会觉得你是一个男人,很容易。你反而在怪我了,不要太贪,是因为我没有缠住你要生要死?痛哭流涕?我不会那样做,我不是戏子,我只是一篇小说。"

  我转过头去。

  美宁说:"多么好的演讲词。"她鼓掌。

  我想了很久。"你很对,他只是另外一个普通的男人,因为这是一个寂寞的夏天,所以他才显得不平凡。"我哭了。

  "谢,你在哭。"

  "就算哭,"我说,"也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任何其他人。相信我。"

  "如果你看得那么开,不必为自己哭。"

  "慢慢我就会习惯的了。说不定挤不出什么眼泪来。"

  "谢,做人就是这样吗!"

  我断然的说:"就是这样。"

  "他会忘记你?"

  "当然会。"

  "你不是一个容易忘记的人。"

  "谢谢你,美宁,你大概会永远记得我,然而其他的人…我何必要任何人记得我?对我来说,没有具体的好处。"

  "但是你说过你需要精神上的满足。"

  "那是孩子气,精神怎么可以满足。"

  我坐在房间里,我把空皮箱拿出来,然后开始整理我的衣服。我整理得很好,把衣服折得平平的,一件件放妥当,然后把拉链拉起来。

  美宁在一旁看我,我来了,我又去了,就是这个样子。

  "这是一个开心的夏天。"

  "你真的认为如此?"

  "嗯。"我点点头。

  "你应该把他争取过来,看样子,他是喜欢你的,"美宁说,"那么,也未尝不好,我们可以住在隔壁。"

  "他有过来我这边的意思吗?我没有爱他到那种地步。我不是十五六岁的孩子,我是成年人。我可以为他做什么?帮他带孩子?我说了谎,我憎恨孩子,我看见孩子心里就烦。算了。"

  "争取他。"

  我摇头。

  把一切都弄好了,我才洗澡洗头。

  (二十)

  他在隔壁等我,我们还有三天。

  刚才不应该向他摊牌。让他以为我会为他神魂颠倒一辈子好了,有什么不好呢?他可以为此骄傲一生,我叹一口气。人多么的自私。扔在垃圾堆里的东西,还是不许别人碰,占有欲竟有这么强?

  我把自己打扮得极漂亮,穿了美宁最好的裙子,然后我过去按铃。他的女管家来开门,眼光充满了敌意,好像在我脸上长满了杨梅大疮。

  多么可笑。

  天下就有这么多有正义感的人,是我把沈钧绑在房间里的吗?如果我有资格做狐狸精,恐怕我不会选上沈钧。

  他在书房里。

  他转过头来。白色的细麻衬衫,白色的长裤,他还是一身白。美宁没有白色的长裙,她只有淡蓝色。

  我向他点点头。

  他递给我一杯威士忌加冰,我有点口渴,一饮而尽。

  他点了一支烟,递过来,我在他手中吸了一口。

  我坐在他的沙发上微笑着,不发一言。

  忽然之间,我们在一起的欢娱,全部都回来了。

  他走过来,倚着我身边坐下,两个人挤一张沙发,是最开心的事。他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他坐在那里抽烟。我拿着空杯子,这一段时间是永恒的,即使有一日我忘记他的脸,我还会记得我们两个,曾经济在一张沙发里,这么的自在开心。

  "我认识你,认识得迟了。"他说。

  世界上没有太迟的事。我想说,但是我没有说。

  他吻我的额角,我的耳朵,我的嘴唇。"我不想你走。"他恶声的说。忽然之间,我又相信了他的话,相信得百分之一百,我抱住了他。

  "这个书房是我们的世界,"他说,"我们的世界。"

  相信他吧。

  如果沈钧肯这样说,就相信他吧。有什么关系呢?他是这么的轻柔,暖和,他的肩膀是这么的强壮有力,我喜欢他,他从来没有真正的骗过我,将头理在他的怀里,我可以忘记很多烦恼。

  "你的头发永远是湿的。"他喃喃的说。

  他的口气里有烟味有酒昧,加上他的男用香水,我觉得是这样的迷人,我抱着他,我说:"可不可以把你的气味,装在罐头里,寂寞的时候,打开一罐出来闻一闻?"

  他笑了。"你真的喜欢我,是不是?"

  "是啊,但是不一定每一样喜欢的东西,都可以得到的,是不是?"我低声问。

  "我跟你谈了很多,我从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这么多话,甚至连我的妻子。"

  但是她是他的妻子,他们会白头偕老。

  他们或者不会握着手,但是他们两个人会携着手一起老,毫无疑问。但是他与我共渡的时刻,叫我怎么忘记呢?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我们坐在石级上,他白衣白裤的走过来唤我的名字。

  我们奔了一条街,吃着雪糕,看着电影,像孩子一样。

  他与他的妻子有这么样开心过吗?我不相信。

  我是幸运的。

  我坐在窗门旁边,是的,我们快乐的日子,是一去不再回了,但是他呢?他的快乐呢?

  美宁说:"我不相信,他可以那么轻易的就忘记你。"

  我淡然的说道:"我本是一个很容易被忘记的人。"

  "我不相信。"

  (二十一)

  我只多住了三天。

  他的妻子回来了。我记得我说过,样子美丽的女子,看到了真人,也不过如此,她就是这么一个人。她开车进进出出,我看到他的孩子。

  他不再打电话来,我又静寂下来了。

  我们住得那么近,有时候我可以看到他坐在书房里,抽一根烟,静静的坐在书房里。他在想什么?

  是的,我爱他,但有什么用?

  君子不夺人之所好,我耸耸肩,我有这个本事,我还真的夺了,只是我没有这个本事,我束手无策。

  我可以坐在窗帘后看他很久很久,他不知道。

  他只是坐在那里,还是白色的长裤。

  美宁说:"打电话给他,电话就在他身边呢。"

  我摇摇头。

  他在想什么?

  他的孩子,妻子从来不烦他,他们在别的地方。他会不会在想我?没有用了,我的飞机票子已经订好了,我再隔两天就要走了。走了,离开这里。他恐怕永远见不到我了,见到了又怎么样?很冷静的说一声"你好",还是板着脸仅装不认得?还是见不到的好,我不是其中的老手,但是我得训练一下自己。

  然后一阵风吹来,美宁关上了半扇窗门,她说:"呀,有点凉呢,夏天好像要过去了!"

  我说:"夏天已经过去了。"

  "你的行李可都整理好了?"美宁问。

  "都整理好了。"我说。

  "我那边还有一包纪念品,你少不免得带点东西去送送亲戚朋友,否则的话,像什么呢?你自己是不会有空买的了,故此我替你做了。"

  "谢谢你,美宁。"

  她握住了我的手。"你这次来,我是希望你快乐几天,既然你快乐过了,那也就行了,但是我没料到事情会到这地步,很对不起你。"她停了一停,"我哥哥,他很喜欢你,你知道我的意思?"

  "是的,我知道。"我点点头。

  "那就好了。"

  "但是像我这样的人,"我笑笑,"你哥哥可以找到一个更好的,比我好十倍。"

  "我没有觉得你有什么不好,你只是不压抑你自己,如此而已。我看得出你是真喜欢隔壁那个人。"

  "不,我只是寂寞。"我分辨着。

  "别倔强了。"美宁说。

  "真的,我一找到别的男朋友,马上可以把他忘记,说不定在飞机上,我跟隔壁的人攀谈上了,我也就忘了他了,你以为我要为他哭死?"

  美宁笑着叹气。"越是这么,又越嘴硬。"

  我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叫我怎么笑呢?这些日子。

  一个男孩子坐在矮栅上吹口琴,吹的是《许久许久之前》。

  为什么他们都偏偏要吹这只歌?我不明白。

  "许久许久之前"。那是他的儿子?不应该有这么大。是谁?我在奇怪,阳光淡了下来,一只断断续续的歌,他没再打电话来,一个夏天就这么过去了。

  我垂下头,我哭了。真的忍不住眼泪,忍不住。

  我走的那天,我穿回我的粗布裤,我的衬衫。

  美宁的哥哥帮我把那只小小的皮箱拿下来。

  他们的车子在门口等我。

  我坐在石阶上。

  忽然之间他们的门开了,一家子都走了出来。

  那两个孩子,大的才四五岁,小的刚刚会走路,我觉得他们像天使一样的可爱,这一定是他的孩子,除了他的孩子,还有谁?长得那么像他。

  他的妻子也出来了,我看着她。

  这个幸运的女人,她得到了他,但是,她还不知道。

  她跟照片一模一样,头发做得十全十美,化妆没有一点差错,假睫毛、唇膏、胭脂,手伸出来,是时下最流行的咖啡蔻丹。

  看着我。我像什么?别提了。

  他们上哪儿去?公园?游乐?亲戚家?

  风吹上来真的仿佛有点凉。才多久?才两个月罢了,八个短短的星期,然后就这样。完了。

  我没有想到他也会跟着出来。_

  他还是一身白色。他看到我,呆住了,停止了脚步。

  我看一看他。我的脸很悲哀,我知道。他也看一看我。

  忽然之间他走过来,把他的妻子儿女丢在一旁,他轻声说:"你走了?"

  我点点头。我伸出我的手,我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仍然是温暖的,他很镇静。他说:"再见,我祝你快乐。"

  我说:"谢谢你。"我放开了他的手。

  他的妻子注视着我们,我不想增加他的麻烦,我转身就上了美宁的车。

  美宁的哥哥很快把车子开走了。

  美宁说:"他的老婆一直瞪着你看。"

  "让她的眼珠掉出来好了。"我说。

  美宁说:"他真的长得很好,是不是?我的意思是,他那些白衣服。而且他大方,这样走过来,与你握手。我现在有些喜欢他了。"

  "有空,去他的书房,他有一个漂亮的书房。"我说。

  美宁笑了。"不,我还是等,慢慢的等。"她说道。

  我不响。

  等归等,我已经太累了。对于这个夏天,我十分满意。

  我没有失去什么,我还给了他快乐。

  我不会忘记他,他不会忘记我。但是我不是他第一个女孩子,他不是我第一个情人。但是我会记得他。当我看见一条白色裤子的时候,我会记得他。我看到白色积架的时候,我会想起他。

  当我吃棉花糖的时候,我会想起他。当我握住任何一个男人的手的时候,我会记得他。

  曾经一度,他使我快乐。

  当我回到家里躺在小床上,我也会想起他。

  小床挤两个人是最好的,假如爱那个人。我想我是爱他的,但他不是一只包裹,我不可以把他带回去,放在我的小床边。

  但是我躺在床上,我会想起他。

  这是一个夏天的浪漫。

  一路上树叶被风吹得"沙沙"的响。

  我说:"美宁,我从来不知道树叶会响。"

  美宁说:"下一个夏天再来。"

  我不争气的眼泪又流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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