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世界。
大都会。
整夜,伍佳良坐在寡母跟前,吞吞吐吐,欲言还休,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伍母是个通情达理的女子,看着儿子这种表现,暗暗好笑,终于忍不住说:「佳良,有什么话,说吧。」
佳良鼓起勇气:「妈妈,我要结婚了。」
伍母一怔,随即欢喜起来,「那太好了,你也太会守秘密,到谈婚论嫁,才知会母亲。」
佳良低声说:「我怕你不高兴。」
「我为什么会不悦?」伍母莫名其妙。
伍母是知识分子,至今尚在大学教授电脑课程,听到儿子如此置评,大表意外,「佳良,我不会不尊重你的选择。」
佳良握住母亲的手。
「能把那位小姐带来我看看吗?」
「当然,过几天我约她来晚饭。」
「好极了。」
佳良仍然未能释怀。
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至深夜,终于叹曰:「尹小萍,为什么你要是尹小萍?」
小萍正是他的爱人。
第二天,见到了小萍,佳良顿时皱皱眉头。
他问女伴:「必须这样打扮吗?」
小萍辍奈,只得笑笑答:「今日家父生日,是以装扮得隆重点。」
佳良吁出一口气。
「喂,你已应允我今天出席晚会。」
「那么,你又几时才肯见伯母?」
「我怕她不喜欢我。」
「我亦怕令尊看不起我这个布衣白丁。」
小萍苦笑,「这个问题要待几时才能解决呢?」
「阶级观念在这个世界上存在已有数千年,一时恐怕不能消除。」
「你我也难免此役?」小萍闷闷的问。
「除非我们之中有一人肯作出牺牲。」
小萍笑,「没有牺牲,不算爱,佳良,你的思想直回到数百年去。」
佳良退后一步,试图客观地打量他的女朋友,尹小萍客观秀丽,高佻身段,今日,因晚上要赴一个重要的宴会,已经妆了身,她换上了现今最最流行的两只金手臂,惹来无数艳羡目光。
这种被上流社会昵称为黄金圣衣的义肢,有三十八种特异功能,记录在电脑中,配戴者运用自如,能人所不能者。
小萍平时配用的精钢管虽然出色,比较之下,亦相形失色。
这副金手臂是她廿一岁的生日礼物,曾使小萍欢欣若狂。
当下小萍仍觉开心,她举起双臂相握,「看,佳良,金手臂除出不会写小说,什么都会,上次我用它们同简氏姐妹打网球,杀得她们片甲不留。」
佳良为她的孩子气失笑,这样不谙人间烟火的一个千金小姐,会是他的对象吗?
只怕齐大非偶。
他摇摇头,「我不懂这个玩意儿是怎么流行起来的。」
小萍更正地,「这不是流行玩意儿,这是科学结晶,与人体结合,发挥至大功能。」
「小萍,我们与生俱来的肢体呢?」他举起自己的双臂。
小萍笑,「所以说你可爱,你恐怕是当今尚未卸下真手臂的唯一人。」
「还有家母。」
「伯母也可爱。」
佳良叹口气,这股风三十午前吹起,一下子燎原,富裕人家的孩子如尹小萍甫生下就换上义肢,原有肢体被讥笑为软弱,无力,低能。
富人的义肢越来越考究,性能也高至不能想象地步,是工具,武器,电脑的混合体,只要付得起代价,便可拥有金刚不坏之身。
年前伍母不小心折断手臂,前往医院疗伤,佳良受到医生责备:「年纪已经大了,还不替她换上义肢,忍心叫老人家吃苦?」简直就是指佳良不孝。
伍母坚持这是一股歪风。
再说,他们是清苦人家,也用不起这样名贵的配件。
小萍同佳良说:「家父是城内唯一全身配备黄金肢体的人。」
佳良忍不住讽刺,「他的脑还是人脑吧。」
小萍嗔曰:「你有偏见。」
佳良又叹口气。
当天晚上,佳良跟着小萍赴宴。
到场客人约数百名,一时精光闪闪,佳良眼花缭乱,他们全体配用名贵金属四肢,且骄傲地炫耀它们的价值,又互相比较义肢功能,比赢的趾高气扬,比输的要下次再来,场面热闹非凡。
小萍一直紧紧挽着佳良的手臂。
她把佳良推前,介绍他给她父亲认识。
尹父上上下下打量伍佳良,不禁脸上变色,什么地方找来的一个穷小子!至今居然还用着天然血肉之躯,怎会潦倒至此?
他借故把女儿拉至一角,「小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小萍笑,「爹爹,我知道你的想法,可是我爱他。」
「小萍,我慢慢才同你算帐。」
「爹爹,我爱他,你若爱我,请接受他。」
「疯了,疯了,我调教出来的女儿钳制我。」
「爹爹,佳良确是个人才。」
「叫他到我公司来,双足双臂都给换上黄金义肢,才谈其它。」
尹父一边说,一边同客人假笑招呼。
「改天再说吧。」小萍溜回佳良身边。
佳良已经豁出去,因笑问:「令尊咬牙切齿,说些什么?」
「他说他非常喜欢你。」
佳良大笑。
小萍低声说:「我才不管别人想法如何,我只知道我爱你。」
佳良深深感动。
宾客们窃窃私议:「尹小萍同谁在一起?」
「呵,肯定没有地位,你看他,四肢都是真的,可笑。」
「不是有分期付款及二手货吗,太没办法了。」
「小萍年轻天真,怕会受骗。」
「癞虾蟆想吃天鹅肉。」
「看他有什么下场。」
「尹家不是好欺侮的。」
佳良与小萍远离人群,坐在园子里看星谈天。
佳良说:「家母说,百多年前,金色信用卡,名贵房车,豪华住宅,名牌服装,金银珠宝,统统是炫擢一个人身分地位的工具,拚了老命也得弄几样在手骄之友济,否则根本不用在江湖行走。」
小萍讶异,「有这种事,多么幼稚无聊。」
「不会比黄金圣衣更可怕。」
小萍杨杨金手臂,「这怎么同?这有实在功用。」
「可是崇拜义肢到了这种地步,可悲复可笑,它们原本用来帮助伤残人士……」
小萍打断他,「我们不要讨论这个问题,佳良,你看,月那么圆,花那么好,我们不要浪费时间。」
佳良轻轻握住女伴的肩膀。
他多么希望小萍有一双柔软温暖圆润的玉留,但触手却是坚硬冰冷的金属手臂,她不但不觉得可惜,且引以为荣,旁人也因此艳羡她。天,社会已经变得这般畸怪,而且,谁若不服从多数,谁必会遭受淘汰。
有一小撮复古派坚持以真面目示人,不遗余力反对自残肢体,被社会讥笑为顽固,落后,标新立异,荒谬。
伍母正是复古派中坚分子之一。
伍尹两家怎么对亲家?真是天晓得。
但是佳良与小萍仍然趁着月色翩翩起舞。
舞会终于散了。
佳良向小萍告辞,他不舍得放开她的手,依依不舍,恋恋不已。
一切落在尹父眼中。
等车子的时候,一名轻佻的少年举起他镶着金钢钻作装饰的手臂对佳良说:「这位先生,你也该想想办法,身无寸铁,怎么出来走?」
佳良讶异地答:「什么,你没发现?我整个额颅是精钢制的,做得太好太精致了,很难看得出来,真考眼光是不是?」
他扬长而去,留下那小子疑幻疑真般站着发呆。
一方面,尹宅的书房中,尹氏父女正对质。
做父亲的用那千年不易不置信的口气间:「那小子有什么好?」
「他有人格。」
「我没有人格?」尹父微愠。
「爹爹当然有人格,我指时下那些纨绔子弟没有人格,天天吃喝玩乐,四出寻找更先进的假手假脚,泡戏子,竞送礼物,想落都猥琐。」
小萍说的也全属事实。
「小萍,」他叹一口气,「我只得你一个女儿,将来你要承继我的王国。」
小萍笑笑,「我志不在此,心无大志,爹爹,请你另挥贤良能干之士委以重任。」
「那小子如果肯入赘我尹家——」
「那小子姓伍名佳良,父亲。」
尹父咳嗽一声,「他肯不肯为尹氏机构服务?」
「他已经有一分好职业。」
「啊,」尹父亦有好奇心,「他何以为生?」
「他专职研究滥用义肢对人类心理的影响。」
「咄!吃饱饭没事做。」
「他已经得过两项国际奖状。」
尹父长长叹口气,「小萍,为何与尔父作对?」
小萍微笑地蹲到父亲身边,「不是作对,爹爹,请接受他,也接受我的选择。」
「你会吃苦的。」
小萍除下金手臂,「我已经吃足苦头。」
「你应该知道多少人羡慕你。」
「可惜每一件事都要付出代价。」
「小萍,我们一定要有所牺牲才能得到更好的。」
小萍苦笑,「正象百多年前,妇女牺牲家庭去追求事业一样,到头来,高高在上,地位尊贵,名利双收,可是,谁去安慰她们的寂寥。」
尹父心肠刚硬,「没有人可以拥有一切,人必须作出选择。」
「我选择依佳良,与他一起生活。」
尹父站起来,结束这次谈话,「希望你不要后侮。」
「爹爹,你可是不要我了?」
尹父转过头来,「我爱你如昔,小萍,我的一颗心仍然肉做。」
小萍紧紧拥抱父亲。
他们总算得到一个程度的谅解。
佳良仍然头痛,他怕母亲会反应过激。
成年人的婚姻毋须他人认同,父母在内,但佳良不希望娶了妻子,伤害母亲。
他决定先给母亲一个心理准备。
「母亲,小萍明日来我们这里。」
「把她的背景说一说。」
「廿二岁,样子秀丽可爱,性格天真率直,理工学院设计科学生,姓尹,是家中独女。缺点:略为娇纵。」
伍母凝神,「尹?本市尹氏是个大族。」
佳良勉强地笑,「什么都逃不过母亲大人的法眼。」
伍母脸色略变,「她是尹大富的女儿?」
佳良点点头。
伍母半晌才说:「儿子,木门对木门比较好。」
「小萍愿意住到木门来。」
「太委曲了。」
「别担心她。」
「我担心的是你,儿子。」
「我深爱她。」
「佳良,你是怎么认识她的?」
「母亲,」佳良微笑,「只怕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这样的女孩子简直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是否属实,今晚便可分晓。」
晚上,小萍来了。
带着罕见的水果与花束,必恭必敬,伍母见了这种姿势倒是有一点高兴。
佳良笑说:「大驾光临,蓬壁生辉,请坐。」
小萍看男友一眼。心想:耽会儿才同你算帐。
伍母要过一会儿才说:「佳良说你们要结婚。」
小萍答是。
伍母问:「令尊可应允这头婚事?」
小萍据实答:「我已经廿二岁,而今十五岁已算成年。」
「这么说来,他不大赞成。」
小萍笑,「他尊重我的选择,但他不会在经济上支持我,以后,我跟佳良住宿舍。」
「会习惯吗?」
小萍说:「一定要习惯。」
「会吵架吗?」伍母笑问。
「可能会大吵特吵。」小萍吐吐舌头。
伍母受她真诚感动,微微颔首。
这时,小萍看了佳良一眼,像是在问:我这次面试,相信已经及格?
她伸出双臂,抱住膝头。
伍母目光落在她的电子手臂上。
小萍坦然,我就是我,她并不想隐瞒什么,自三岁起,地已经
学习用人造臂。
伍母叹一口气,人类奇异畸怪行为自古不绝,如纹身,如缠足,
如整形,都是自残身体,没想到如今变本加厉。
伍母说:「我仍然觉得你们需要详加考虑。」
两个年轻人不出声。
忠言逆耳。
伍母说,「我们家清贫,身无长物,信仰又奇突,与众不同,很难为一个千金小姐适应,一时来讲,我也很难接受你。」
小萍恭敬聆听,不置可否。
「你们之间,一定会产全许多矛盾,需要极大勇气,信心,忍耐才能克服,佳良与小萍,别高估自己的意旨力,别低估生活的压力。」
小萍气馁,伯母不看好他们,正如她爹爹对这头婚事悲观一样。
教训听够了,小萍咯然离开伍家。
她并不是反感,只是觉得败兴。
同自己的朋友在一起,永远兴高彩烈,因为价值观人生观统统相似。
而伍母,她是一个以朴素吃苦为荣的苦行僧,小萍不了解她的心路历程,也不打算在日后花时间在这方面钻研。
小萍觉得老人家似一块顽石般挡在她与佳良之间,使她觉得委曲——城里有许多人家,以娶到尹小姐为荣,伍母却轻视她。
谈婚论嫁本是人生喜事,小萍此刻却除了压力,只觉压力。
要安排两老见面,更是难上加难。
小萍嚅嚅的说:「两老不见面,我们其实也可以结婚。」
佳良鼓励她,「权且试一试。」
小萍悻悻然,「这个世界,科学尽管进步,人情世故之落后,一如百年以前。」
佳良劝慰道:「五纲伦常这等事,千年不易,再也不会有变化。」
小萍于是蹲在父亲跟前磨了整晚。
尹父说:「我肯见人家,人家未必肯见我。」
「这是我所听过最没有技巧的推搪语。」
尹父无奈,「好好好,你去约时间地点,我一于奉陪,好了没有?」
小萍觉得父亲深爱她,否则不会一步一步的退忍。
那边厢佳良也在低声恳求母亲。
那慈母终于吁出口气,「面总是要见,亲密来往就不必了,道不同,不相为谋。」
佳良大喜。
约会地点订在湖边的一间渡假屋,尹家派车子去接,甫抵埠,伍母一脚踏出车子,已经看见尹大富站在道旁迎接。
尹大富伸出双手,「我们好久不见了。」
至此,佳良与小萍面面相觑,原来他俩是旧相识,不由得惊喜交集。
他们两人识趣地退后一步。
尹大富说:「秀琼,你还是老样子。」
伍母苦笑,「衰老不堪了,纵使相逢应不识,」停一停,「大富,你养尊处优,依然身壮力健。」
尹大富搔搔头皮,「天天钻营,满身铜臭,夫复何言?」
小萍从来没见过父亲这样谦卑,不禁睁大双眼。
伍母这时笑笑,「是要有你这样的人的,不然社会怎得繁荣。」
尹大富转过头来,对女儿说:「我想与伍太太单独谈谈。」
小萍识趣地拉开佳良。
尹大富与旧友到阳台坐下,「三十年不见了。」
「没想到咱们儿女会恋爱起来。」
尹大富黯然,「小萍体内若有我的因子,就会仰慕似你的小男生。」
「还说这种话干什么?」
「你几时发现小萍是我的女儿?」尹大富问。
「一早就知道了,尹大富顶顶大名,路人皆知。」
「不敢不敢。」
「你呢?」伍母问:「你又怎么知道佳良的母亲是你旧友?」
「我派人调查过。」
伍母默点头,调侃他,「财宏势厚,办事容易。」
尹大富自辩道:「我深爱小萍,当然想知得更多。」
「那当然。」伍母笑笑。
「秀琼,你会爱护她吧?」
「你不是有什么怀疑吧?」
「没有,你是一个至高至洁的人物,可惜不为世人了解。」尹大富感喟。
伍母连忙说:「那里有你说的那么好。」
「秀琼,当年我是如何苦苦追求你……所以,我一定要成全小萍与她所爱的人。」
「谢谢你。」
「我要感激你接受小萍才真。」
「儿女的婚事,诚属儿女的事,」伍母凝视他,「我尊重他们的选择。」
「你仍然对我所作所为不以为然吧?」
伍母温和地说:「大富,君子爱财,取之以德。」
「我没偷没抢呀,你老透过有色眼镜看我。」
「大富,洒水的热带雨树林早十年叫谁的公司划尽烧光,至今只剩一片荒原,引致土地贫瘠,加剧温室效应?」
尹大富一怔。
「大富,谁人属下的化工厂频频泄漏毒气,使当地食水空气泥土均告污染?」
「你怎么不考虑我一手创造几许就业机会,带来多少新产品使生活更方便?」
伍母失笑,「这问题早三十年我们已经讨论过。」
尹大富别转面孔,「也许到了下一代会有一个比较完善的解决方法。」
伍母说:「下一代不行,还有再下一代。」
「那要看我们孙儿像谁多一点了。」尹氏大笑。
伍母终于说:「大富,让我们祝福他们。」
他们紧紧握手。
「秀琼,我佩服你。」
「我才敬佩你呢,大富。」
「彼此彼此。」
湖的那一头,佳良小萍坐在岸边谈天。
「真没想到伯母与家父是老朋友。」
「看样子我俩婚事可告顺利解决。」
小萍着佳良一眼,咳嗽一声,「先小人后君子,约法三章如何?」
「你想说什么?」
「我决定要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在孕婴器内成长,完全不妨碍我日常活动操作。」
「不行,」佳良跳起来,「太自私太不负责任了,婴儿应在母体之内天然孕育成长。」
小萍提高声线,「你才自私,我的身体,当然由我作主。」
「小萍,我完全不赞成,在你思想搞通之前,我看我们不宜有孩子。」
「什么?」小萍叉起腰,怀疑耳朵有毛病。
佳良严肃地说:「我的孩子们绝不配用电子肢体,上帝赋他们什么样子,就以什么样子生活。」
「佳良,没想到你这样盲塞,那么我请问你,近视配不配眼镜,生病动不动手术?」
「尹小萍,我不会与你强词夺理。」
「伍佳良,你恶人先告状。」
两人同时怒气冲冲站起来离开风光明媚的湖畔。
过去一段日子,只顾着联手应付双方家长,忘却正视他们之间的矛盾。
今日,忽然都看清楚了。
走近渡假屋,发觉长辈已经离去,只剩下司机在一旁侍候。,
佳良转过头来,「小萍——」
「不要跟我说话!」小萍拉开车门,坐上车去,在窗口探身子出来,「除非你准备道歉,还有,婚事押后,一切细节从头再次讨论。」
她吩咐司机开车,扬长而去。
剩下佳良独自站着发呆。
心里有十八般滋味,忽然真正明白母亲口中齐大非偶的意思。
爱管爱,可是生活是生活,爱之后如果毋须生活,那么,恋爱诚是天底下至佳妙的一件事。
伍佳良独自在夕阳中踯躅走出市区。
双手插在袋中,一边喃喃说:尹小萍尹小萍,为何你要是尹小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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