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陷阱

  冯少芳赴约时还以为事情会有转机,纵使情绪欠佳,怀著忐忑之心,她也穿戴整齐,抵达宴会厅。

  她看上去无懈可击,成熟、漂亮、装扮品味一流,可是她知道,她已失去何文凯的欢心。

  她应该一早搬离何宅,只是,少芳一颗心尚馀一丝希望,她盼望何文凯会得回心转意。

  她眷恋两人曾经共度的快乐时光,故此留在同居男友家中,迟迟不肯搬出,内心挣扎得异常痛苦。

  朋友都劝她。“好走了。”

  少芳茫然答:“他为什麽忽然变心?”

  “何必浪费时间精力去研究,走为上著。”

  可惜少芳的理智总是打不赢仗。

  这一晚,何文凯意外地邀请她参加他的生日晚宴,她以为会有转机。

  他已经搬出他们同居公寓,事实上两人已超过个多月没见过面。

  他有什麽话说?

  一到宴会,少芳已经知道情况不对。

  何文凯另外有女伴。

  那是一个穿玫瑰紫闪光缎子、戴长黑手套的艳女,叫王君桃。

  宾客都认识她,王小姐是女演员,以性感取胜。

  少芳心中想,叫我来干什麽?

  四肢渐渐发冷,双手颤抖,想转身就走。

  其实,那个时候走,也还来得及。

  可是,女子的通病是,一颗心必定要到死丝方尽,少芳呆站一角,直到何文凯与王君桃迎上来。

  王君桃媚笑着缓缓脱下一只手套,交给何文凯,何文凯看着冯少芳。

  他冷冷问:“你来这里干什麽?”

  少芳结结巴巴。“你的秘书通知我……”

  “你为什麽还不走?”

  少芳像遭到雷极一样,他叫她来,是为当众侮辱她。

  他竟然这样无良。

  何文凯说下去。“原本这一切都可以避免,可是,你偏不识趣,赖死不走。”

  他的声音不算低,渐渐有客人围近看热闹。

  少芳知道情形凶险,可是一双腿却不听使唤,钉在那里,不能动弹。

  太迟了。

  何文凯抽出手套,朝少芳的脸弹过去,啪地一声,少芳的右颊中了一记,麻辣辣有点痛。

  客人们啊地叫出来。

  接著,少芳的右边面孔也中了一下,她眨了眨眼,呆若木鸡,像是不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像一个遭欺骗遗弃的幼儿,连哭都不敢哭。

  只听得何文凯说:“还不走?犯贱!”

  一位好心的中年人忽然走近少芳,搀扶着她离开现场。

  他替她叫了一部车子送她走。

  少芳终於死了心。

  她没有回何宅,那天晚上,她到酒店度宿。

  看表面,她彷佛十分平静,当夜,她取出一瓶伏特加及三十颗药丸,一口气吞下。

  酒店女侍发现她的时候,她全身已经转为淡蓝色,幸亏医学昌明,才把她自鬼门关救回。

  朋友来看她。“都过去了。”

  少芳苍白著脸,躺在病床上点点头。

  “倘若死了,多不值得。”

  少芳低下头。

  “人要自己争气。”

  “是。”

  “不是给任何人看,而是为著自己。”

  “谢谢你。”

  “你可打算回香港?一个人留在多伦多无益。”

  “不,我的工作岗位在多市。”

  朋友颔首。“失恋事小,失业事大。”

  少芳露出凄凉的微笑。

  她活了下来。

  整个人变得沉默寡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也并非不积极,只是没有笑容。

  大家都淡忘了这件事。

  冯少芳有无忘记?当然没有,她只是埋葬了它,埋在什麽地方,埋葬的是什麽,都清晰记得。

  一日,在家中,她接到一通电话。

  “是冯小姐吗?”声音陌生但动听。

  “是,哪一位?”少芳纳罕。

  我们没见过,我叫容玉华。”

  “容小姐,有什麽事?”

  “恕我冒昧,冯小姐,我只想知道一件事。”

  “请说。”

  “你是否曾经入住招云台十三楼甲座?”

  少芳愣住。

  心中从未痊愈的疤痕开始滴血。

  招云台十三楼甲座正是她与何文凯同居两年半的公寓。

  半晌,少芳定定神。“你是谁?”

  “冯小姐,我就在你家门口,可以上来与你谈谈吗?”

  “我不招呼陌生人。”

  “冯小姐,我也曾经住过招云台十三楼甲座。”

  什麽?

  “在你之前,我在那裹住了两年零三个月。”

  少芳讶异得说不出话来。

  “你不明白?”对方的声音十分平静。“我也是何文凯的同居女友。”

  “啊!”

  “我可以来探访你吗?”

  少芳鼓起勇气说:“过去的事,不要再说了。”

  “讲是这样讲,但是,冯小姐,你不想知道前因後果吗?”

  少芳迟疑。

  “你随时可以逐客。”

  少芳终於说:“好吧!”

  五分钟後,门铃响了。

  少芳去开门。

  容玉华脸容秀丽,衣著大方,一看就知道不是轻狂浅薄的女子。

  少芳看著她,失声说:“你也在招云台住过?”连她都上当。

  容玉华苦笑。“是,猜不到我有那麽愚昧吧。”

  “请进来。”

  少芳斟茶给她。

  容玉华打量了公寓一下。“你也活下来了。”

  少芳答:“是,一片一片那样,重拾自尊与自信。”

  “不要自责,他有谋而来,手段毒辣。”

  少芳愣住。

  “我是过来人,我知道。”

  少芳小心聆听。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麽一过两年,他就要逼我们走?”

  少芳开口了,她缓缓说:“这些日子,我努力忘却,不再计较过去,一个人总有运气欠佳的时候。”

  容玉华颔首。“没想到你这样忠恕宽厚。”

  “我是为自己著想,只当摔了一跤,”少芳抬起头。“我也有错,我贪图他的才华财产,我想抓紧他,我不想放弃。”

  容玉华说:“我也犯了同一错误。”

  “何文凯条件实在优秀,与众不同,你看看外头的独身男人,有几个是英俊潇洒,同时又养得活妻儿的,愿意上当的是我们。”

  “男女不妨分手,但是,他处理得太差。”

  少芳不语。

  “你也许不知道在加拿大,有这一条法律。”

  “什麽法律?”

  “男女结婚或同居三年以上,分手时可分对方一半财产。”

  少芳怔住。

  “你太老实了。”

  “不,”少芳说。“他不会把财产等物与我联名。”

  “不用联名,无论写谁的名字,都有资格要求平分。”

  少芳说:“我不贪他的钱。”

  “他却担心会有损失。”

  少芳悲哀莫名。“这是他在两年半後把我轰走的原因?”

  “不,”容玉华掀开她的疮疤。“他从来没有爱过你。”

  “那麽,为什麽追求我,叫我搬进招云台?”

  “因为他想得到被爱的感觉。”

  少芳终於明白了,她用手掩住面孔。

  原来何文凯没有变心,他不爱她,但是他要她爱他。

  容玉华说:“三年前,他用同样手段把我逼走。”

  少芳长长叹口气。

  “他非常小心计算日子,每次阴谋得逞,使女方一无所获,怀著破碎的心灵离去,他便觉得胜利,感到异常的快感。”

  少芳忽然笑了。“上得山多终遇虎,他会碰到对手。”

  “你指王君桃?”

  少芳摇摇头。“我不指谁,我已不关心这个人,我想从头开始。”

  容玉华叹口气。“我很佩服你。”

  她放下一张名片。

  少芳说:“有空我们喝茶。”

  容玉华离去。

  客人走了,少芳发觉身子抖得似一片落叶。

  还以为伤口接近痊愈,可是这时才发觉,它仍是乌溜溜一个洞,血水不住流出。

  少芳斟出一杯酒喝下,看仔细容玉华的名片,原来她是一家颇具规模制衣厂的总经理。

  何文凯运气好,碰到的都是斯文人。

  抑或,他专门挑文弱的女性来开刀?

  那天晚上,少芳睡了又醒,醒了再睡,噩梦连连。

  天终於亮了,她洗一把脸,看著窗外晨曦,庆幸已经再世为人。

  再过一个月,少芳升级。

  她并没有特别庆祝,与同事吃了一顿饭,提早返家。

  楼下,有一辆红色跑车在等。

  少芳经过,有人叫她。

  少芳抬起头,呆住。

  叫她的人,竟是王君桃。

  是这个女人的长手套掴打过她的脸。

  冯少芳退後两步,大大变色。

  王君桃跳下车来。“冯小姐,对不起,我想与你说几句话。”

  少芳厌恶地挥手。“去去去,我们没有什麽可说的。”

  “冯小姐,我知道你不会饶恕我,但是,大家都是女人,只有你可以帮我。”

  她是演员,自然会说话。

  少芳看著她。“我与你不同班不同级,我有何资格帮你。”

  “冯小姐,借个地方说几句话。”

  语气极之诚恳,看样子,她也十分精於笼络女性。

  少芳长长吁出一口气,转头离去,不去理她。

  第二天傍晚,王君桃又来了。

  少芳纳罕。“你没有事做?”

  她仍然是那句话。“冯小姐,喝杯茶,说几句话。”

  少芳摇摇头走开。

  第三天,她又来了。

  少芳吃不住纠缠,同她说:“十分钟。”

  王君桃点点头。

  面对面坐下,少芳才发觉她是一个真正的美女,毫无气质,但是身段容貌一流。

  “什麽事?”

  “关於何文凯。”

  又是这个人。

  不知怎地,少芳只觉说不出的讨厌。

  “他怎麽样?”

  “实不相瞒,冯小姐,他对我的感情有变。”

  少芳抬起头来,淡淡问:“你认识他有多久?”

  “差两个月就三年。”

  他越来越不谨慎了,应当未到两年就想甩了此女。

  “此刻,你住在招云台?”

  “是。”

  “你已有三个星期没见过他?”

  “一个月。”

  “他的秘书已不肯帮你接通电话?”

  王君桃一半讶异一半感慨。“你都知道。”

  少芳看著这个艳女,她打算如何应付?

  少芳并没有幸灾乐祸的感觉,只有层次比较低的人看到别人的不幸才会大大高兴。

  她吁出一口气。

  “冯小姐,我对不起你,我不该……”

  少芳摆摆手。“不要再提。”

  王君桃说:“听说你在汇通银行做得很高。”

  “不敢当。”

  “一个女孩子在外国任高职不容易。”

  “是香港总行把我调来的。”

  “大家都离乡背井。”

  “是。”少芳不知她想说什麽。

  “冯小姐,你比我能干,我已经放弃了工作。”

  啊,大大的不妙,失恋事小,失业事大。

  任何人不可以放弃工作,一旦失去经济支柱,生活顿成问题,随即潦倒。

  王君桃沮丧。“再回头已是百年身,离开才三年,香港新人涌现,插足不入,我是完了。”

  “当初,是他要求你跟来?”

  “不,他从没说过一个字,是我想结婚,自愿跟来外国生活。”

  真是个厉害角色,一切是你们这些超过二十一岁的痴情女子自愿,他恕不负责。

  “他已经有一个月没来看我,再笨,也知道事情有变,冯小姐,你或许可以给我忠告。”

  仍然是个聪明女,在要紧关头会得低声下气。

  少芳摊摊手。“我也是个失败者,我何来忠告。”

  “冯小姐,我应该怎麽办?”

  “你真想知道?”

  “请说。”

  “马上离开招云台,切勿留恋。”

  王君桃愕然。“可是,你不觉得他应当赔偿我?”

  少芳忽然之间觉得世上没有比这个更好笑的事,她仰起头哈哈大笑起来。

  她的笑声极其可怕,一半似哀呜,另一半似哭声。

  笑完了,她摆摆手。“相信我,趁来得及的时候,快快走。”

  这个时候,忽然有一只手,按在少芳肩膀上。

  少芳抬头一看,发觉站在身後的是容玉华。

  容玉华说:“真巧。”

  她是被少芳可怕的笑声吸引过来的。

  “怎麽会有空喝咖啡,也不叫我。咦,这位不是王君桃小姐吗?”

  少芳连忙说:“请坐。”

  容玉华说:“少芳,给我们介绍。”

  少芳对王君桃说:“这位容小姐,比我更早住过招云台。”

  王君桃僵住。

  容玉华笑。“我们大可以组织一个招云台俱乐部。”

  王君桃说:“请两位跟我到招云台来小座,那里好说话。”

  少芳迟疑。

  容玉华说:“怕什麽,有我在。”

  少芳点点头。

  那样害怕,是种逃避,即始终不能面对现实,她须要战胜心理障碍。一行三人到了招云台。

  少芳无限感慨。

  公寓已经全部装修过,面目全非,地方比记忆中小得多,当初,是恋爱的憧憬蒙蔽了她的心,才会跟著他搬进来。

  等少芳回过神来,容玉华已经把关键向王君桃讲清楚。

  王君桃漂亮的五官渐渐扭曲,但是,很快又缓缓放松。

  真是个好演员,少芳讶异,表情可以瞬息万变。

  半晌,王君桃问:“真有这样一条法律?”

  容玉华答:“你可以找个律师谈谈。”

  王君桃问:“分一半?”

  容玉华笑。“分足一半比较难,他是狡免、狐狸、狼,但是可以想像,你不致空手而回。

  “可是,我们在一起不足三年。”

  容玉华说:“那就要看你的了。”

  少芳扬扬手。“不值得。”

  容玉华说:“我们三人当中,最善良的是冯少芳。”

  少芳苦笑。

  王君桃说:“我已前无去路,我不比你们,你们能干,随时从头再来,我的事业已经结束,不问他要钱,以後必定讨饭。”

  少芳恻然。

  王君桃说的都是事实,她的工作靠美色,三年已过,容貌身段大不如前,重出江湖也没有机会了。

  容玉华说:“你这一仗非赢不可。”

  电话铃响。

  王君桃抬起头。“这是他专用的号码。”

  少芳低声说:“已经一个月没响过,你以为事情有转机,惊喜交集,啊,是他的秘书叫你去参加一个晚宴……”

  王君桃忍不住,取起话筒。

  对方跟她说了几句话,王君桃抬起头来,少芳知道,一切不出她所料。

  “接著的事,你都知道了,当晚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将重现在你身上。”

  王君桃苍白著脸。“少芳,我欠你一巴掌。”

  少芳苦笑。“我有事,先走一步,你立刻找个律师谈谈吧。”

  容玉华站起来。“我也要告辞了。”

  两个过来人一直要到离开招云台,才松弛下来。

  容玉华看著少芳。“也许你是对的,忘却最好。”

  少芳不语。

  容玉华又说:“你看,何文凯这次会否顺利过关?”

  “我没有第六感。”

  “他碰到厉害角色了。”

  是,少芳不得不承认,王君桃与她们不同,何文凯断了她的去路,她一定会反击。

  “来,我送你回去。”

  车子到了容宅,她请她进去喝杯茶。

  簇新的房子,保姆出来开门,一个小男孩唤妈妈,补习老师同她们打招呼。

  容玉华问:“没想到我有孩子吧。”

  “子女是上帝给的福分。”

  “你说得对。”

  “更加应该好好生活。”

  “所以当何文凯欺骗及抛弃了我,我没有倒下来。”

  少芳很佩服她。

  “现在,我更懂得珍惜这个家。”

  “有无再婚打算?”

  “看机缘吧,并不抗拒,也不心急。”

  少芳吃完点心告辞。

  那天,她很早上床,一直到天亮才醒。

  她当然不知道何文凯的生日宴会上发生了什麽事,她甚至忘记该天是何氏的生日。

  王君桃却应邀赴会。

  她有演技底子,穿了鲜红色丝质长裙,婀娜地,满面笑容,走进现场。

  众宾客静了一静。

  何文凯也一眼看到了她。

  真可惜,的确是个美人儿,可是即使如此,他也不甘心被她分去一半财产。

  日子久了,她会知道其中窍巧。

  一定要故技重施,侮辱得她站不住脚为止。

  他朝她走过去。

  王君桃居然还有幽默感,她说:“好久不见。”

  他鄙夷地说:“谁叫你来?”

  客人像是知道可以看到好戏,渐渐围拢。

  王君桃并无惊惶失措,两个姊姊已警告她会有这种事发生。

  何文凯伸手出来,取过一张餐巾,作势欲掴打她。

  说时迟,那时快,王君桃伸手一挡,接著,用另一只手扯住他领带用力拉。

  何文凯这几年沈迷於酒色,少运动,加上王君桃有备而来,用尽全力,他脚步踉跄直往前冲。

  王君桃灵活地转到他身後,伸出玉腿,在他臀上狠狠加上一脚,把他整个人推拉到宴会桌子上去,打烂了所有杯碟。

  宾客哗然。

  何文凯倒地不起。

  其馀的事,由王小姐自己来说,最好不过。

  她闲闲地一边喝酒一边向少芳及容玉华叙述她的战绩。

  “我再走过去,在他脸上加了一脚。”

  少芳骇然。

  “不是我的律师拉住我,我还不肯住手,打女人?逼女人走路?哪有那麽容易!”

  “事情现在如何解决?”容玉华急急追问。

  “我们在一起刚刚超过三年,我告他遗弃,要求赔偿,他告我殴打,要求判刑。”

  少芳啊一声,变成一场闹剧了。

  “大家一起抱著死好了,我不在乎,我一无所有。”

  容玉华了解何文凯。“他欺善怕恶。”

  “说对了,他的律师建议庭外和解,以免他颜面无存,以後难做人。”

  “那你见好也该收篷了。”

  “多谢忠告。”

  少芳忍不住问:“你得到多少?”

  “开价一亿。”

  少芳讶异得张大了嘴,天文数字。

  “实得三千万。”

  容玉华叹口气。“始终还是他占便宜。”

  王君桃低下头。“可不是,”但她马上振作起来。“幸亏揍了他三拳。”

  少芳骇笑。

  “他眼角须要缝针。”

  少芳暗暗佩服这种江湖瞻色。

  这时,王君桃自手袋中取出两只饰盒。“两位,小小意思不成敬意,希祈笑纳。”

  少芳说:“何用客气。”

  “若不是两位忠告,我今日大大麻烦。”

  说完,她仰起头,挺挺胸,笑著离去。

  盒子里是那支著名牌子,最受事业女性欢迎的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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