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才回到公司,老板娘便喊我。
“悦时悦时,过来,叫你看一样好东西。”
我笑了,“一切好东西我都见过。”
真是,跟着吴太太做珠宝已有三年,她又什么都肯教我,正是鸽蛋大小的红宝、薄荷糖似绿钻,以及七彩的南洋珠,百年打簧表,均见识过了。
吴太太笑,“今晨刚收到。”
我过去一看,是四四方方一只盒子。
“这又是什么?”
“猜一猜。”
“盒子不小哇。”
“对,不是项链手镯。”
我啧啧称奇,“到底是什么,揭盅吧。”
吴太太打开盆子,一层一层,小心翼翼。
电光石火之间,我明白了,“钻冠!TIARA。”
吴太太郑重地颔首,“猜得不错。”
丝绒盒子打开,钻冠呈现,晶光灿烂,十分耀眼,一时看不清楚设计式样。
吴太太把水银灯关掉,钻冠仍然暗暗生光……
“哗。”
吴太太笑,“用这个字形容最好。”
她托出钻冠,只见数百卡拉钻石砌成波浪状,手工细致考究,分明是件古董,今日的首饰匠再也做不出来。
“哪个客人找?”
“黄陈英琳女士。”
“她自己戴?”
“她已是地产界无冕女皇,不,她女儿下月嫁人,叫我替她找钻冠。”
我接过钻冠,“唷,不轻。”
约有两旁重,压在头上,时间久了,也许会头痛。
我从未那样近距离看过实物,不禁细细打量起来。
钻冠底部包着粟色丝绒边,并且装着插梳,方便巩固在头发上。
“这项皇冠的前主人有咖啡色头发。”
“是,我会叫人把丝绒改成深棕色。”
“前主人是谁?”
“欧洲某一个皇后。”
“落难?”
“自然,否则钻饰怎么会流落到民间。”
“好似不吉利。”
老板娘叹口气,“没法子,本地师傅就是没有经验,设计的款式不得黄夫人钟意。”
这是真的。
吴太太取出一本杂志,“看这两位新娘子,都是名媛,婚纱上也配钻冠,可是才那么一点点大,反而比不戴更小家子气,你看这一顶怎么同。”
真的,这一顶自左至右几乎三百度整个圆圈,闪闪生辉,包围着头顶,矜贵万分。
“悦时,你戴来看看。”
“不,不。”
“怕什么。”
我笑了。
吴太太把钻冠戴到我头上。
“立刻象个公主……”
她虽然夸张一点,可是我的确有三分类似感觉。
真华丽,怪不得昔日只有贵族才配戴它。
我轻轻摘下它。
“不急,拍张照片再说。”
“不,”我婉拒,“怕担当不起。”
吴太太笑,“悦时,你就是这点可爱。”
中午时分,黄夫人来了。
一看到钻冠,目定口呆,片刻清醒了,立刻掏出支票本子。
老板娘说;“我只赚佣金。”把原来的价钱报上。
谁知黄夫人说:“一点不贵,实在太漂亮了。”
老板娘取来一块网纱,罩在钻冠上,“看!”
黄夫人赞叹:“这是我一生中见过最美的首饰。”
“令媛一定喜欢。”
“是,她很识货。”
“黄夫人,你真好眼光。”
买那么贵重的东西,象买一颗菜似,黄夫人欢天喜地捧着钻冠回家。
老板娘笑,“这下子她可扬眉吐气了。”
“怎么说?”
“黄家诸亲戚一直觉得准新娘不够漂亮,这番必定另眼相看。”
我笑笑。
“我有帖子,可带你参加婚礼。”
我摇头。
“出去走走,也许可以碰到理想的人。”
“齐大非友,在那种场合,我看你家势,你看我身世,新发财想高攀世家,没钱的又觊觎人家财产,都有企图。”
老板娘嗤一声笑出来,“我真服了你,依你说,人与人之间,应当怎么样?”
“看对方的人品学问。”
“悦时,你真有趣。”
这时有客人推门进来,我俩丢下话题忙去招呼。
五月某日,吴太太摊开报纸社交版叫我看。
呵,婚礼已经举行。
那位黄小姐个子很矮小,戴着钻冠并不好看,可是到底衬得她华贵万分。
“有没有人会以为是假货?”
“不会吧,黄家那么富有。”
“黄小姐快乐吗?”
“千金小姐,有什么烦恼。”
新郎高大英俊,叫周子庆,是银行家的儿子。
我没想到会再见到那顶钻冠,满以为它的归宿是黄家夹万。
六月,店里一早来了一位女客。
年轻貌美,神情有点嚣张。但张嘴说话时,又不失礼貌。
我认得她,除非过去一年住在荒山野岭,否则任何人都很难不认识这位叫朱玫的小姐。
朱玫即红色的玫瑰花,据说还是真名字,也只有她那样的人才方担得起这样的名字。
她是当今炙手可熨的女演员,上个月一部艳情电影在淡风下创造了票房奇迹。
她把一本画报放在柜台上,轻轻说:“我要找一模一样的钻冠,价钱不是问题。”
声音不知怎地,有点苦涩。
我愣住了,老板娘却似一点也不意外,她不慌不忙的答:“我们会努力帮朱小姐找,不过古董冠冕可遇不可求,时间方面,可说不准……”
“要先付定洋吗?”
“不用,我们信任朱小姐。”
朱玫站起来走了,高佻身段衬最新时装,艳光照人。
这时老板娘指着杂志照片轻轻说:“据说新娘本来应该是她。”
我不明白,扬起一角眉毛。
吴太太补一句:“朱玫同周子庆在一起已有三年,不过,周家长辈不喜欢女演员,周少爷不敢抗命,改娶门当户对的黄小姐。”
“哗,何等复杂。”
吴太太笑,“可不是。”
我接下去:“于是,为着出一口气,朱政也打算置同样的钻饰,表示不求人,本小姐也有能力。”
“你猜得对。”
“周某那样的男伴,忘记最好,还同他斗气呢。”
“悦时你老气横秋。”
我叹口气,在这个都会里生活,一年好抵人家十年,老得快。
我问:“钻冠何处去找?”
老板娘向我眨眨眼,“我自有妙计。”
我纳罕,“什么计策?”
她走到办公室,打开夹万,取出一件丝巾包住的首饰。
“咦!”
怎么退回来了?
“是,黄小姐把这件嫁妆退还给我们。”
“为什么?”她母亲叫我们找了半年,花了巨款,她竟不领情,应该好好保存,母传子、子传孙才对呀。
“嘘,别叫黄夫人知道,否则会气昏。”
“是怎么一回事?”
“周少爷不喜欢,说是夸张、庸俗、过时,婚礼一结束,就叫妻子退货。”
“这人也很霸道专制。”
“黄小姐只要求取回货价五成。”
我听了都代为肉刺,不住摇头。
“所以,钻冠又归我们了。”
“那么,让我把好消息告诉朱玫。”
“且慢。”
我看着吴太太。
“需知道客人心理,让她干等几个星期再说。”
“是,你说得是。”又上了一课。
吴太太感喟:“黄小姐的幸福,很成问题。”
我却说:“不要紧,周少爷不外想妻子迁就他,她表面工夫做足了,他便可以下台。”
老板娘把钻冠放回夹万。
六月,我在公司翻阅资料书,那是一本叫花百姿珍藏的画册,翻到其中一页,图片中赫然就是那项钻冠。
我几乎倒翻茶杯,连忙读出图解。
“花百姿精心为萨琳娜阿历珊设计的其中一项重要头饰,俄国十月革命后不知所踪,有人曾在巴黎见过,后据说流落英国”。
我跳起来,呵原来它曾经属于一个皇后。
这时老板娘叫我:“朱小姐来了,斟杯甘草茶出来。”
我立刻去招呼贵客。
不料朱玫对我的资料书发生兴趣,轻轻翻阅起来。
老板娘捧出钻冠戴在她头上。
我吸进一口气,太美丽了,那样的人戴这样的头饰,才叫做相得益彰。
朱玫对牢镜子顾盼自如。
她丢下一句话:“我戴,比她戴,好看得多了。”
这是真的,可是,何必比较呢,何必还把辜负她的人放心上呢。
老板娘赞道:“朱小姐似公主。”
朱玫把一张银行本票放桌子上。
“下星期我会戴着它出席一个影展。”
老板娘说:“朱小姐会是全场最闪亮的明星。”
朱玫笑了。
幸亏金钱可以略为补偿她的不足。
朱政小姐捧着钻冠离去。
老板娘嘘出一口气。
我指着图片,“曾经一度,它属于俄国罗曼诺夫皇朝。”
“现在,它是电影红星朱玫的饰物。”
“多么沧桑,一手转一手,似美女得不到永久归宿。”
吴太太仰头笑了,“可是它经历过几许流金岁月。”
原来一件首饰也有命运。
影展中,朱玫穿一件血红色拖地晚装,钻冠映得她一张鹅蛋脸晶莹皎洁,真不愧是美女中美女。
我在电视荧幕上看到她,心想:周子庆一定也在观赏吧,他心中怎么想?
那晚,锦上添花,朱玫得到了最佳女主角奖。
连我这个街外人也替她高兴。
人,要自己争气。
我熄掉电视机上床睡觉。
第二天,朱玫的新闻排山倒海登在娱乐版上。
她宣布婚讯,退出影坛,自至高潮的绚烂返璞归真。
这个女子不简单。
过几日,朱玫又来到我们店里。
我笑说:“恭喜朱小姐。”
“谢谢。”
她把钻冠放在桌子上,“我来退货。”
我发怔。
老板娘十分婉惜,“留待结婚时用吧。”
“我嫁给一个普通人,不必动用到这种首饰。”
老板娘说:“那么,我收你一万元,当作租用费。”
朱玫诧异,“那怎么可以,你太吃亏了。”
“没问题,朱小姐介绍多些客人给我们即可。”
“吴太太,你真够朋友。”
“我们深深替你高兴。”
“谢谢。”
朱玫展开笑脸,露出雪白的牙齿,她终于忘记过去,决定努力将来。
这次,吴太太做了蚀本生意。
她很有生意人特色:大刀阔斧,够义气磊利,又懂见机行事,这些,都是值得学习的优点。
钻冠又放到保险箱里。
吴太太说:“秋季,也许交返苏富比去拍卖。”
否则,光是背利息已是一大笔费用。
可是,消息传出去,有女客陆续上门来要求租用钻冠。
老板娘沉吟考虑,“收贵一点,也许有得赚。”
“弄坏了怎么办?”
“买重保险。”
“好似不大尊重。”
“钻石是死物,何用尊重。”
“它有历史价值。”
“唏,谁管那个,赚钱要紧。”
“哎唷,没想到皇冠也可以零沽。”
“时势不一样了。”
在伦敦,整套名贵首饰都可以租用来拍照或参加宴会,事后归还。
还有某些名媛,配戴家族拥有的珠宝,宴会后也得即刻脱下还给公婆。
也是一种租借,条件各有不同。
拍卖行的工作人员来检查过钻冠。
他笑说:“吴太太,你起码已赚了百分之三十,这种有历史的旧皇室之物在纽约非常吃香。”
“真是好消息。”
“我现在可以带走它吗?”
“请便。”
钻冠又随他人去了。
我十分惆怅。
店里仿佛失去件镇山宝,少了一个热门的话题。
九月,在拍卖行目录上,我又看到它的照片。
不久,听说由匿名人士由电话投得。
“买主是谁?”
“听说电话自台北打出。”
“哗,华裔真有钱。”
“可不是。”
“用来送谁呢?”
“会不会是有人买来送给妻子作为金婚纪念礼物。”
“比较困难一点。”
我与老板娘都笑了。
世上至名贵的希望蓝钻石转了一手又一手,终于由史密松尼恩博物馆收藏,永久陈列给公众欣赏。
它能使你快乐吗?不。
但当你已经是一个快乐的人,它又能锦上添花,使你的快乐更加完全一点。
店里生意很好,老板娘却计划退休。
我问:“店怎么办?”
“子女均无兴趣服侍人客,他们一个教书,另一个是家庭主妇,不会承继我这盘生意。”
“多可惜。”
“人各有志。”
“那你打算结业?”
“正是。”
我恍然若失,一时说不出话来。
老板娘说:“悦时,不如顶给你做。”
“我怎么负担得起。”
“我半卖半送如何?”
“那也不行,我一点储蓄也无。”
老板娘吁出一口气,“我见你那么有兴趣。”
“你不觉可惜?生意那么好。”
吴太太笑,“世界上所有的事,盛极必衰,可是否极又泰来,是一个循环,眼看我们这都会已经兴旺了整整廿年,年年如火上烹油,眼看不能再高了,又拔高一点,险象百生。”
我凝神听着。
“连珠宝都要戴名牌,太太团四出去欧美搜刮,开头钻石越白越好,后来又流行粉红钻,黄燕钻,争艳斗丽,务必要将别人压下去。”
我不住点头。
吴太太说:“不见得会一直繁华下去,我做了十多年,赚了一点,够生活了,便想收手。”
我连忙说:“这种智能不是人人有。”
吴太太微微笑,“说不定行家会说:哎呀,终于懂得退位让贤了。”
“人家说什么没有关系。”
“做罢今年,我决定回家休息。”
“存货……”
“慢慢卖,或是让给其它珠宝店。”
“吴太太,有一个问题,想问你很久。”
“什么事?”
“为什么全世界珠宝店里未经的大钻石都只用一张普通白色布包着收保险箱内?”
吴太太笑,“一粒五卡拉E色全美钻石,用什么包不一样?”
我也笑了。
吴太太说:“悦时,我会照顾你,你会得到一笔遣散费,并且一封最好的推荐信。”
我倒不关心这些。
十月,我们在欧洲的联络员到了。
提着一只小小化妆箱,一进店来,便悄悄说:“你们可知道欧洲最流行什么饰物?”
我摇摇头。
他打开首饰盒,“钻冠。”
盒子里放着十来顶头箍式小型钻冠,闪闪生光。
吴太太笑道:“人人都想扮公主,真正的公主却不一定快乐。”
“成本低,当古董卖,卖出赚佣金,你说如何?”
“普通女孩子消费得起吗?”
“就是要推销给一般女性。”
我笑,“吴太太不看好未来经济情况。”
“吴太太,你是唯一唱反调的人。”
老板娘拎起其中一只,笑说:“我外孙女今年三岁,待她结婚时,不知环境如何,不用这么快作准备吧。”
推销员失望,“吴太太,以前你最豪爽不过。”
吴太太但笑不语。
年底,珠宝店就转手了。
新老板是一位谢太太,大力挽留我。
我诚恳地说:“谢太太,我学识不够用,想去纽约读一年珠宝鉴定,拿张证书,届时再来见你可好?”
我真的想进修。
毕业后却没有即刻回家,我找到工作,在一间非常有名的珠宝店里做学徒。
一日正在点数,经理进来说:“外边来了位华裔太太,你去招呼她。”
我到店面一看,“呀,黄夫人,好久不见。”
她一时没把我认出来,皱着眉,满怀心事。
我提醒她:“我从前是吴太太的助手,令千金结婚用的钻冠由我经手。”
“呵是。”她终于想起来。
“黄太太,我可以帮你做什么?”
她沉吟半晌,我立刻带她到小房间坐下。
“既是熟人,我不怕照实说,我女儿已经离婚。”
我十分震惊。
“男方对她百般刁难,她精神十分痛苦,不得不分手。”
我默不作声,那么豪华宫庭式婚礼也不能保证什么。
“而那顶钻冠也早已卖出。”
我点点头,“黄太太今天想添些什么?”
她忽然涨红面孔。
我压低声音:“黄太太喝口茶,慢慢说。”
她回过气来,“市道不景气,我有两颗大钻,原本自你们店里购得,现在想卖回给你们。”
我心中侧然,呵,原来如此。
表面上不动声色,轻轻说:“我尽量帮你议个好价钱,请你留下电话地址。”
“我如今住在亲戚家……”黄太太没把话说完。
我连忙点头,接过她手中的珠宝。
“我还有两串翡翠珠子。”
“我帮你联络拍卖行,他们的价钱好。”
“可是我有急用。”
“我去看经理有无时间。”
她一直道谢。
真没想到身份那么矜贵的太太如今要亲自出来抛头露脸出售珠宝。
她在店里逗留了两个小时,总算如愿以偿,带着一张现金支票离去。
很多人以为珠宝可以保值,这个说法十分有商榷余地,所有东西,包括一个人的才华,都不可急售,否则必定大打折扣。
经理看着她略为佝偻的背影说:“这位黄夫人,曾经叱咤风云吧。”
我颔首。
同事说:“快来看,有客人送了这顶皇冠来要求修理。”
我过去一看,唉呀,我们又见面了。
钻冠钻冠,别来无恙乎。
只见一个角落凹了下去,钻石脱落。
经理仔细一看,“噫,有纰漏。”
“怎么一回事?”
“取放大镜来。”
大家都好奇,围住来研究。
半晌经理揭晓:“这不是玫瑰钻。”
“是什么?”
“也不是玻璃,这是白色的琥珀石。”
“什么?”我最吃惊。
“整顶皇冠都是仿造品,快通知它的主人。”
“是,经理。”
我吁出一口气,我记得它,真没想到不是真品,以吴太太那样的眼光……吴太太不会是——我掩住了嘴。
经理笑说:“不要让它欺骗了你。”
真的,莫以为身价与幸福都可以来自一顶钻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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