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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一个故事

  电视台编剧组会议室门外。

  张志弦虽然准时来到,但是那尊容彷佛还在做梦,眼睛都睁不开来。

  “这么早,叫我们来干什么?”他咕哝。

  他身后有把声音:“开会呀。”

  志弦转过身去,原来是同事王涤玟。

  “这么早,哪里有精神。”

  “你索性整晚不睡不就行了。”

  志弦不出声,编剧组女生全部牙尖嘴利,他不同女人吵架,赢了比输还要难看。

  “两位早。”

  原来是组长刘志阁到了。

  他推开会议室大门,只见桌子上七凌八落放著纸笔杯子,椅子横七竖八,分明是昨夜会议的战果,打扫的阿婶还未上班。

  好一个小组长,他立刻唤秘书进来,一方面自己动手收拾垃圾,把台椅搬好。

  秘书进来,刘志阁叫了咖啡。

  “两位,会议开始。”

  涤玟诧异,“就我们两人?”

  “不错,这叫做小组会议,以往开会人数太多,七嘴八舌,事倍功半,上头决定改变战略。”

  志弦与涤玟面面相觑,这葫芦里卖什么药?

  “两位是编剧组精英,平日情绪也比较稳定,交剧本准时,所以委以重任。”

  志弦忍不住,“刘,有话你请直说吧。”

  “好,听著,一星期内交一个故事。”

  这还不容易?

  “不许抄袭日本电视剧,不许模仿畅销流行小说,也不能偷欧美电影的桥段。”

  两个编剧怔住。

  刘志阁咪咪笑,“有点难度可是?”

  志弦清清喉咙,“完全不准借镜?”

  “你与涤玫合作,真正合作创作一个故事,可好?”话说完了,他站起来,“散会。”

  竟自走了。

  涤玟傻了眼。

  志弦立刻接受事实,“今天就动手吧。”

  涤玟道:“自由度那么高,怎样写?”

  “你不是一直想写小说吗?现在是时候了。”

  涤玟用手托着头,“是否叫我们知难而退,递上辞职信?”

  志弦嗤一声笑出来,“今日是什么时势,上头还需这样婉转?”

  “你说得对。”

  张志弦到今日才看清楚王涤玟,一年同事,只知她由一间结业的电影公关组转过来做编剧,个性还算娴静,比起一些女同事好得多。

  有几位行家的品德不敢恭维:争功、抢排名、斗威、努力标榜自我,明明是集体创作,剧集稍为叫座,立刻出外招摇:“我的《女大十八变》,我的《患难见真情》……”把同事苦功一笔抹煞。

  闹得太厉害了,上头索性不准刊出姓名,以“编剧组”三字代替,大快人心。

  相形之下,这王涤玟算是斯文人。

  只见清晨阳光下的她脂粉不施,异常秀丽。

  她伸一个懒腰,“我想回家睡一大觉。”

  志弦急了,“不准!一星期后要交上大纲,工作必需即日开始。”

  “好,我回家绞脑汁。”

  “我俩一起合作。”

  “张志弦,你想怎么样?”

  志弦低声下气,“请到舍下来,我泡最好的龙井茶给你喝,我们一起构思故事。”

  涤玟似笑非笑,“你们独居男生的公寓多数有股味道。”

  志弦忍声吞气,“我保证舍下空气清新,收拾干净。”

  “好,且上去看一看。”

  涤玟讶异了。

  没想到他会把家居收拾得那么优雅、全白,无多余装修,大书桌、大露台,参考书全在齐屋顶的书架上。

  涤玫笑问:“可以参观睡房吗?”

  志弦忽然面红。

  “这一边。”

  房门一打开,涤玟更觉意外。

  小小单人床,牛仔布床单,四四整整,果然空气流通,一点异味也无。

  王老五这样整齐真不简单。

  他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笑笑答:“我有一个很周到的钟点女佣。”

  他斟出香茗。让涤玟窝在大沙发里,两人开始构思故事。

  志弦站在一面小小黑板前,写下来:“假设一男一女──”

  涤玟叹口气,“一男一女的故事,再也没有发挥,所有假设均已发掘殆尽。”

  志弦摇头,“我上个月看了一套日剧……”

  “记住,不准抄袭。”

  “美国处境喜剧《城市与性》……”

  “不许模仿。”

  “某与某最近新小说水准大不如前了。”

  涤玟大笑,“抄人还嫌人?”

  志弦尴尬地坐下来,“唉。”放肆惯了。

  涤玟开始:“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

  “不,”志弦说:“一个艳阳天才真。”

  涤玟说:“我的肚子饿了。”

  “我替你做早餐。”

  “我吃水果即行。”

  志弦注意到她比其他女同事注意身形,一直打扮得时髦整齐,与另类潇洒过度的女文豪不一样。

  他捧出一盘水果。

  涤玟说:“写一个谋杀案吧!难度高,有满足感。”

  “也需要爱情作枝叶。”

  涤玟边吃梨子边说:“一个艳阳天,露天画展,忽然之间,一具女体自天而降,轰然巨响,原来附近高褛有女子堕楼,摔死在广场上。”

  志弦笑出声来。

  涤玟不忿,“你觉得这是个笑话?”

  “这样突兀的开始,以后很难自圆其说。”

  “什么都反对,怎样合作?你一个人写好了。”

  “涤玟,你需学习与人相处。”

  涤玟头痛。

  “请说下去。”

  “死者的姐妹决意寻找真凶。”

  “不是自杀吗?”

  “即使是跳楼,后边也有个人逼使她那样做。”

  “是她性格不够坚强吧。”

  “在男人眼中,这种女人死了也是白死,活该死,可是这样?”

  “我没说过。”

  “我累了。”涤玟赌气。

  “我做一个鸡肉三文治给你吃,你就有力气。”

  他到厨房去为她做午餐,出来时。发觉她已经盹着了。

  昨晚,她在什么地方耍乐?

  以致今日累得睁不开双眼。

  他把她刚才的构思记录下来。

  背景:大机构、工厂、学校……嗯,大学,最光明的至高学府,发生了最黑暗的事件。

  一个女孩堕褛,另一个进入危险地带,发掘真相,女主角有两个人。

  志弦放下了笔,松口气。

  这个故事,从前有人写过吗?可能有,可能无。

  罗密欧与茱丽叶的故事原本是一首无名氏的诗,在莎翁出世前两年已经盛行,后由莎翁改编成为有文学史来最著名爱情悲剧。

  换句话说,莎士比亚也并非原创人。

  不是故事,而是说故事的人;看你怎么把故事动人温婉娓娓地说出来,叫读者投入落泪沉醉。

  志弦又在黑板上加了几点细节。

  这时,涤玟翻一个身,从沙发上滚到地下,志弦连忙去扶起她。

  她揉揉眼,“哎呀,我真不济。”

  肯认输就有进步,算是难得。

  她看一看黑板,“不错,可是仍不够震撼。”

  志弦很诙谐,“加多几件飞机大炮吧。”

  涤玟看看时间,“我要走了。”

  “喂,明天请早。”

  “九时正。”

  “你家还是我家?”他明知故问。

  没想到涤玟郑重考虑一下,“最后三天到我家开会,以示公允。”

  志弦说:“有些独身女子的家也会像狗窝。”

  涤玟笑笑,“届时请你来看个究竟。”

  她一点也不生气。

  回到家,把刚才讨论过的大纲串连起来,觉得满意。

  电话来了。

  “故事进行如何?”正是组长刘志阁。

  “逼得那么紧,为什么?”

  “实不相瞒。公司要缩减人手,六十多名编剧,人数太多,上头下了命令,削减成三十名,三个组长,每人管十个,这是一场考试,明白吗?”

  “侮辱。”

  “小姐,自由世界,自由选择,你可以转行。”

  涤玟不出声,以免招致更大的侮辱。

  “涤玟,你绝对可以顺利过关,放心好了,公司架构的确臃肿,需要精减。”

  涤玟嗯了一声。

  “努力,我们再联络吧。”

  涤玟缓缓放下电话,从该刹那开始,她决定另外找一份工作。

  趁这几天有时间,放出消息,读聘人广告,在互联网上查空缺。

  整个下午,她都在物色新工作。

  涤玟算是幸运,她毋需负担家人,母亲一早拨了这一间宽敞的公寓给她住,任由她做什么职业。

  大学里读文学与艺术,她总想做回本行,可是现在发觉这一行实在不易找生活。

  对牢电脑萤屏久了,她孙揉双眼,咦,新加坡电视台聘人,她凝神。

  黄昏,张志弦有电话找她。

  “有无精神?谈谈故事。”

  涤玟苦笑,都不知道多久没有听过男朋友的电话了。

  ──我只想听听你的声音。

  挂住你。

  终于叫我在人海碰到你,太幸运了。

  现在听的─全是公事电话。

  “今晨的构思你可接受?”

  “细节不够。”

  “慢慢猜度。”

  “凶手是谁?”

  “英俊年轻而狠心的教授,把她自高处推下。”

  “老套。”

  ──“你说,太阳底下还有什么新事?”

  “刘组长有无给你消息?”

  “有,说是一场比试,把旗下所有编剧摆上擂台,决一生死。”

  “多卑鄙。”

  “涤玟,你又不是昨天才出来做事,沈弱留强,是商业社会律例。”

  涤玟叹口气,“叫人心寒。”

  张志弦却问:“要不要添多几个疑凶?”

  “要,丰富枝叶:她的前度男友,情敌、债主,人人有可疑。”

  “涤玟,我在构思一个轻松的男欢女爱小品式喜剧,节省成本。”

  “也许其余二人组也这么想。”

  他吁出一口气,“涤玟,实不相瞒,这也许是我最后一个故事。”

  “什么,你要转工?”

  “是,反正没有家室,无后顾之忧,想策划一本杂志。”

  涤玟问:“杂志还有市场吗?”

  “试一试,这是一本专门给二十五至四十五岁男士看的男性杂志。”

  “呵,裸女。”

  “是,少不了美女。”

  “市场上的确少一本有品味男性读物,也不要太高级,需要与群众接近。”

  “多谢忠告,愿意惠稿吗?”

  涤玫笑,“对不起,我不擅娱乐男性。”

  张志弦无奈,“明早九时见。”

  呵,大家都在另觅出路了,可见谁都不笨。

  那天傍晚,涤玟把自己履历打了出来,电邮到南洋。

  听说那边工作环境清新,工作态度慎重。

  有得当然有失,涤玟明白。

  第二天一早,她买了烧饼油条兼豆浆才到张家去。

  提著豆浆壶,涤玟想到童年时,母亲买豆浆给她唱的情形:乘电车回家,把壶放在楼下车头电箱上保暧……

  那童年昙花般光阴一去不回来。

  她伸手按钤。

  张志弦一早已经起来,身上一股肥皂香。

  “咦,不是说清早起不来吗?”

  “实不相瞒,上一票人刚走。”

  “彻夜不眠?”

  “是,那本杂志,记得吗?几个股东一起谈谈。”

  “你很勤力。”

  志弦苦笑,“不用功不行,同生活打仗,可不能输,稍一不慎会身后箫条。”

  涤玟点头,“你有智慧,也有耽待,谁做你的妻儿,会有福气。”

  “谢谢你。”

  “袁健忠与周伯熊的网页生意搞成怎样?”

  “仆了。”

  “嘎,不是说指日可赚过亿?”

  “大蒜吃多了,个个都以亿作单位,铺天盖地吹牛,结果连员工薪水都付不出,两百万都拖欠不付。”

  “这场梦醒得快。”

  “可不是,才说宇宙无限,忽然摔回地球。”

  “高兴得太早啦。”

  “天下哪有这么容易的事。”

  他们收拾心情,把故事上半部写了出来。

  “刘组长曾说过,所有故事都可以用三句话说完。”

  “试用三句话说基度山恩仇记。”

  “一个人坐完牢练好工夫报仇成功,痛快。”

  “钟楼驼侠。”

  “一个残疾人爱上吉卜赛美女,与养大他的恶主教反目成仇,三人同归于尽。”

  “骄傲与偏见。”

  “美女与俊男几经错摸,终结良缘。”

  “原野呼声。”

  “人与兽生存放事。”

  讲到这裹,两人哈哈大笑。

  呵,许久没有这样开心地闲聊。

  “刘组长才高八斗。”

  “可惜你我不是他的核心人物。”

  “他做人还算公道。”

  “是,也很大方,我至今欣赏他。”

  故事渐渐明朗。

  志弦问:“为什么主角一定要是俊男美女?”

  “那样观众读者才会深深被吸引,以及关心他们的遭遇呀。”

  “多谢指教。”

  到了中午,已经疲倦。

  “出去走走再回来写。”

  涤玟点点头,“去哪里?”

  “到小西湾买海鲜。今晚做法式龙王汤。”

  他懂得生活。

  真奇怪,这样一个人,却没有女朋友。

  他搔搔头,“可能是嫌我收入不稳定吧,你看高级公务员、医生、律师、教授……都有定额入息以及房屋津贴,还有社会地位。”

  真是:“你先生干哪一行?”“呵他是建筑师,你呢?”“他是个编剧。”“什么?”“剧作家。”“什么?”“文人。”“你家?写什么???”

  况且,他们都尚未成名。

  即使拔尖出名畅销,全东南亚欧美华人都认得大名,收入也不过像一个政府部门署长,这种职位,本市有三百多个,但写作人数不足一只手。

  绝对不是一个有前途的行业。

  有些行家也真的很懒很托大,交不出作品,还扬言曹雪芹一生只写一本红楼梦,写得多叫滥。

  涤玟听见这种论调从不生气,只笑笑说:“嫁妆忆万,觉得够用,根本一个字儿也不必写。”

  他们去买了菜回来,正想动手炮制,刘志合的电话又来了─催催催。

  他说:“动笔没有。”

  “在写了。”

  “两人合作可还愉快?”

  “比想像中好。”

  刘忽然笑问:“朝夕相处,他可有非份之想?”

  涤玟故意反问:“想什么?太离谱的情节不适用。”

  刘组长说:“别的小组进度也不错,你们可要准时交槁。”

  “遵命。”

  “让我与阿张讲几句。”

  涤玟把电话交给志弦,她动手做汤底:把洋葱、蒜、胡椒用牛油焖熟,加进鱼骨熬汤。

  半晌张志弦进来,“怕不怕腥气?”

  “加多点香料。”

  “全靠你了。”

  他开始把故事在电脑上打出来。

  涤玟称赞:“进步神速。”

  张志弦自嘲:“将来失业,可往出版社做打字员。”

  “我始终没学好,一分钟不过廿多个字。”

  “够用便行。”

  涤玟把汤滤出来,将各种海鲜及蕃茄倒进去再慢慢煮,香气扑鼻。

  “我有珍藏香槟。”

  不管了,吃了再算。

  涤玟咕咕笑,“写完这个本子,起码胖五磅。”

  “初入行,你有无辛酸?”

  “当然有,每个本子改十次,改改改,导演仍然不满意,找前辈重写,又不知会新人,本子印出来一看,原来是别人写的,尽侮辱能事。”

  “涤玫,成功是最佳报复,人要自己争气,以后你若成了名,那些人会自动认错。”

  涤玟微笑,那些人影踪全无,已经找都没处找了。

  到了第三天,故事大纲已经做好。

  涤玟说:“好似少了一些元素。”

  “是什么?”

  “真挚的投入。”

  “这是工作,燃烧殆尽,下一回写什么?”

  “人家会说这是游戏之作。”

  “叫批评家写好了,这么些年来,写的人寥寥可数。”

  “交稿吧。”

  “不要早交,放在那里,下星期一晚上才交出去。”

  涤玟忽然坦白,“志弦,我已另有高就,明年初动身往新加坡任新职。”

  呵,张志弦张大嘴,依依不舍的样子十分可爱。

  “所以我已不在乎几时交稿。”

  “说得对。”他暗中黯然。

  “明天,请移玉步,到舍下来吃顿饭。”

  那天晚上,志弦写到深夜,忽然灵感到访,他思路畅通写个不停,而且,连自己都感动了。

  第二天,他携带鲜花去探访涤玟,那是种在盘里一株栀子花。

  涤玟来开门。

  志弦也讶异了,她的公寓收拾得井井有条,摆设甚多,都有来历,多数是在旅途中收集的纪念品。

  一看就知道是个爱家的人。

  “舍得去新加坡吗?”

  “我会留着这个家。”

  “两边开销,可见经济情况甚佳。”

  涤玟笑,“托赖,还算过得去啦。”

  涤玟忽然说:“我会回来。”

  张志弦福至心灵,“我会等你。”

  两个年轻人沉默下来。

  过一会涤玟说:“我做了腊味饭。”

  “好极了。”

  他留到深夜才走,故事有了结尾。

  第二天一早,他到公司交稿。

  刘志阁迎出来,“写了什么故事?希望不是蹩脚侦探故事,我手上已有七只侦探故事。”

  张志弦交上薄薄几页纸。

  “什么,只得这么多?”

  “大纲何用太长。”

  “你想我几时看?”

  “现在吧,十五分钟就可以读完。”

  刘志阁叫人送两杯咖啡进来。

  他一边读一边喝咖啡,开头态度轻率,接着,被放事吸引,变得专注,最后,深深叹息。

  他放下大纲,“真没想到你们两人合作会产生这样绚烂的火花。”

  张志弦不出声。

  “一男一女两个编剧,闷在小公寓内创作故事,产生感情……多么清新的爱情小品,是亲身经历吗?”

  张志弦笑笑,“我哪有那么幸运。”

  不错,他交给刘组长的,不是当初构思的侦探故事。

  他还有一封信。

  刘志阁问:“这是什么?”

  “辞职信。”

  他愕然,“你为什么要走?写得好极了,绝对是首选,文字裹感情充沛真挚,无人能及。”

  “还有,这是涤玟的辞职倍。”

  刘志合跳起来,“这是怎么一回事,嘎,你们都要到哪里去?外头风大雨大,一动不如一静。”

  张志弦笑笑,留下两封信走了。

  在这短短几天内,他爱上了王涤玟,可是还不敢大胆透露心事。

  他把那种患得患失的心情全部写出来。

  真挚的故事往往是好故事。

  就因为是真心,所以胆怯,他迟迟不敢开口。

  故事发展如何,要顺其自然了。

  涤玫已决定去新加坡发展,她短期内会回来吗?张志弦的杂志能否成功,他对王涤玟会有什么样的表示?

  需要另外一组人,继续把故事编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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