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一日:同全人类吵架。一个人的命运确有光明时期同黑暗时期之分,这明显
地是我的乌云纪。
今日行方很露骨的表示,分手的时刻终于来临,我们要告一段落,真没想到快二
十世纪九十年代,失恋同样令人心如刀割。
我很冷静的与他道别,这件事已拖了半年。
回到家中照镜子,才发觉面孔颜色如一张枯了的树叶。
七月五日:一连几口等行方回心转意。太累了,失去一个固定男友,不知何日才
找到第二名,又得重复许多费时费事的程序,譬如欢天喜地的在约定的地方等以及一
瓶汽水两支吸管额头对着额头共饮等,最惨是得以最好的一面给他看──我并没有最
好的一面,我已经廿九岁零七个月。
行方没有回音。
大约三年固定的约会使他压闷。奇怪我的感觉跟他刚相反,男女有别。
我开始消瘦。
七月十三日:公司委派我到伦爪布津。去年刚去过,今年又轮到我,那是一个非
常落后的地方,满街都是黄眼睛黑皮肤的人,状若狒狒,三个月后带着慢性肝炎与梦
魇回来,没染上麻疯黄热之类,已算幸运。
礼貌地问:"我能不能不去?"
洋老头大悦,他获得折磨人的机会:你不爱去吗,就是要你去,这是他为人上司
惟一之乐趣。
"不,"他答得飞快,像是背好的台词,"你不能不去。"
忽然之间我忍无可忍了,我问他,"那幺,我能不能不做?"
师傅教了又教,叫我凡事不要冲动,千万要做忍者老灵精,但不知怎地,今日如
火山爆发,我竟然拍案而起。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我不做了。我明天就走,赔公司一个月薪水,再见。"
他当然没有挽留我。
没有人会挽留我,行方不会,老板也不会。我的自尊心降至最低点。
七月十五日:信递上去,毫无悔意,实在不能再去伦爪市津,那边的猴子像人,
人像猴子。开水的颜色像茶,茶的颜色像开水。
他们派我去挨是因为我没有后台,没有后台的原因是没有巴结任何人。没去巴结
是因为做不出,怕肉麻。所以性格多多少少影响命运。
我自由了。
自此之后,白天没有人管,晚上也没有人管。
但为何我惟一想做的事,是号啕大哭?
七月十八日:养了两年的白鹦鹉陶陶飞出去给车子辗死。这与我的性格无关了吧?
为何悲剧偏偏选中我?
几乎没把那司机当场咬死,他说肯赔偿,怎幺赔?
陶陶是我生命中淮一的阳光,它已会得说:
"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怎幺赔?相依为命这些日子……
我的眼泪如江河决堤。
七月十九日:房东来宣布租约满期,加租百分之三十,否则收回房子。一算之下,
一个月多几千元支出,我又没工作,如何是好?搬吧,搬到较小的地方去。
七月廿五日:找到小单位,为免受气,速速搬家。反正家具属于房东,我只收拾
两只皮箱与一张书桌便可上路。
七月廿六日:书桌自货车上滚下来,打横压在我右脚上。痛得我看见绿色的天空,
九大行星在眼前飞舞。软骨有裂痕,打石膏,走路需用拐杖。
这种一连三、三连七的倒霉事凑巧齐齐在短时间发生在同一人身上的情形,多幺
熟悉,似在什幺地方看见过的。哪里?哪里?啊,对了,在有社会意识的严肃小说中!
我恍然大悟,屋漏兼夜雨,有人趁我病来索我命,好心无好报,怀才不遇,曲高
和寡,全部都是我,运气一坏,我终于与社会发生密切的关系了。
七月廿八日:怎幺熬过这一个月的,怎幺熬过这半辈子的,今天居然有太阳,我
特地穿上新衣,独自撑拐杖吃茶。
在等车子的时候,突然有一老头手持无线电经过我身边,无线电中居然在播放京
戏,是周信芳的宋江杀惜呢,多幺落伍不合时宜的好戏曲。从前小时候邻居一位宗伯
伯教会我听。曲子把我带到老远迷失的境界去。
我格外惋惜自己。
在阳光下眯起眼睛许久,决定改听帝女花之类,为自己积福。
这是我七月份的日记。
今天是八月三日。
约了小周后吃饭。一小时内她都在说刚出笼的冬装。叫她小周后,因为她姓周,
是公司里的一枝花,尊若皇后。
不见她闷死,见了她气死──人比人比死人。益发觉得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你看你,这幺闷,不如去散散心,近一点,到──"'
我老老实实说:"我怕飞机会因我在上面而摔下去。
"不会啦。"
她不是我,她不会知道我最近的运气。
"真可怜。"是她的结语。
吃完饭在门口分手,小周后登车而去。
忽然有一块乌云落在我头上,哗哗的对牢我下起雨来,真奇怪,前面一截路什幺
事也没有,单单我站的地方大雨倾盆,只有苦情戏中的扁姐与我有同一遭遇,我气极
而哭。
到家门时身上只能干洗的裙子已变成一箸菜,我自暴自弃的想:上天要收拾我,
躲到哪里都躲不过,豁出去就算了。
我没想到我会找不到自己住的地方。这种私人屋面积大得惊人,每个单位都差不
多,我初到贵境,犹如进入迷宫。
反正不心急回家,逐个门牌找,问途人是不管用的,十问九不知,在这里住十年,
也只能够找到自己的寓所。
我摸上一个平台,九十四号,对了,我住十三楼,九死一生。我是死的那九个,
还是生的那一个?死好还是生好?只有庄子才能回答。
进入九十四号,我便知道自己找错地方。
我楼下可没有"琴吧"。
我看着那小小的牌子与玻璃门。
里面有三两顾客,正在喝啤酒。有人在练飞镖,也有人在弹琴。
我觉得很累很渴;这不愧是个意外之喜,我推门进去。
有待者前来,我说:"威士忌加冰。"
有友人问我,这是否自英国带来的习惯,我曾老实的答曰:"不,因拔兰地太
贵。"
买醉的人至要紧是要醉,喝什幺才醉无关紧要,那是另一项奢侈。
我干了一杯,很觉舒畅,"再来一个。"我说。
钢琴前的人转头看我,微笑。
我又浮一大白,同他说:"再弹一次,森姆。"
"要听什幺?"
"你喝什幺?我请你。"
"咖啡。"
"侍者,给琴师一杯爱尔兰咖啡。"
他十只会跳舞的手指在钢琴上滑来滑去,弹出悦耳与不知名的曲子。
对于音乐,我所懂的只有:好听的是谓好音乐;不好听的是谓坏音乐。
这个琴师所奏之曲子,合我耳神。
第三个威士忌,使我慢慢品尝。
琴师对我说:"谢谢你的咖啡。"
我同侍者说:"我迷路了,这里到底有几个九十四号?"
"两个,一个在北街,一个在南街。"
"难怪。"我说,"那这里是南街?"
"不,这里是北街。"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的点点头。
"要不要吃点什幺,小姐?我们有三文治。"
"不要,不饿。"我摇头。
我摇摇晃晃站起来,吁出一口气。
这般亲切好地方,一定要再来。
琴师转头向我说:"好走。"
他是个颇为俊朗的男人,双目慧黠。
我向他摆摆手。
"琴吧。"我喃喃想,他们的威士忌很醇,喝下肚子很舒服。
说也奇怪,之后我轻而易举地找到自己的家,放下拐杖,踢掉鞋子,在床上呼呼
大睡。
这一觉倒睡得不错,好得使我不愿醒来。
不过第二天还是醒了。
八月四日:一切人生的难题纷沓而至。
时节已近黄昏,梦长君不知。
换下身上衣服,它皱得似胡桃壳里取出。这种料子也会流行起来,奇怪,而且一
行六七年,那时母亲们穿的洋麻纱就比这浪漫,还有乔其纱、香云纱,现在没有人穿
纱了,真令人纳闷。
我好好洗一个头,拾起外国报纸,找新的工作,只要不必去火焰山,什幺工作都
不拘。
然后在工作岗位认识新的朋友,开始新的一页,瞧,我多幺乐观。
今天晚上,到琴吧去吃它们的三文治,我特意振作。
电话铃响起来。
是行方。他曾经问过:"你不会轻生吧?你不会那幺愚蠢吧?"所以每隔几日,
他会来问我打算弃世没有。我不知道他想我死还是想我活。
我是一个不大有血性的人,喜把错失归咎自己,故此接电话时,声音是平静的。
"你还好吧?"
"过得去。"
"为什幺把工作辞掉?"
"无所谓。"
"要不要来看你?"
"不用了。"
"有什幺事,你仍可以找我。"
哗,这幺大的思宠,叫人受不了。
我问:'税完没有?说完就挂电话。"
"我们难道不可以做朋友?"他仿佛还觉得我不够大方。
"做朋友?我同你是情侣,不是朋友,可以做朋友何必分手?"我砰地扔下话筒。
心中创伤是无法形容的。
我到琴吧去。
仍是那个琴师。多数琴吧内都设电风琴,但这是一架史丹威。电风琴其实不是琴,
是另一种乐器,不过这是另外一个问题。
他看到我朝我眨眨眼,我突然感觉到亲切。
我叫了食物,替他叫杯咖啡。
他弹完手头上的曲子,便走到我身边来。
"不介意我坐下?"
"这是你的地头。"
"你是顾客。"他礼貌的说。
"请坐。"我伸手。
他拉开椅子坐我对面。"昨天没怎幺吧?"
"没有什幺,心情不好,自然病酒,挟醉而归,乃常事耳。"
"很潇洒呀!"
我苦笑。
"失恋?"
"噫!"我想:大概瞎了也看得出来。
"他值得吗?"
我说:"当时总是值得的。"
他笑。
我顾左右而言他,"你也是店主?"
"是,不想上班,又没有一技之长,只好学人做些小生意。"他掏出一副扑克牌。
"生意还好吧?"
"过得去,都是熟客。你是新搬到这一区来?"
"是,家里油漆还未干。"我说。
"今天休息?"
"我兼夹失业,"我说,"这是我卖盐都出虫的时间。"
"真的吗?"他洗牌,"我替你算一算。"
"算什幺?"
"运道。"
我意外,"算得出来?是真的?我的命运在牌上可以看得出来?"
"即管试一试。"他微笑,"你想算什幺?"
"算算前程。"我说。
"好的。"他以熟练的手法切牌,一张张铺在桌子上。
牌是正常的牌,也是我都熟悉的牌,没有蹊跷。
我喝一口啤酒,心情出乎意表的轻松。
他说:"你今年廿九岁。出生的时候是一个雨天,父母在外国,没有兄弟姐妹。"
我呆住,什幺?牌上的点子方块告诉他那幺多关于我的事?而且都是事实。
他又发出一列牌,继续说下去:"你的男友……是水月镜花,同你并不长久,他
的性格上有很大的缺憾,这段感情失败,并不是你的错。
我听到不是我错,是他的错,便如遇到知己一般,管它真相如何,管他是否把黑
说成白,把白说成黑,与我同一阵线,才是朋友。
"但是将来,你会遇到真正爱你的人。"
他把牌收起来。
"喂,别停止呀,"我听得津津有味,"刚开始。"
"你真的要知道那幺多?"他问我。
"当然,说得很灵光,再告诉我多一点,了不起,你几乎可以开档做生意。"
他笑,却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
我问:"我会遇到我的真爱?"
"当然,你还年轻,怎幺会没有这种机会?"
我沉默一会儿,然后说:"我已二十九岁了。"
"但作乐观,并且看上去比你实际年龄小,你是那种永远的战士,永不言输。"
我知道我遇到知己了。谁不要听好话?在这里喝啤酒再贵也是值得的。
"我的真爱,他会长得怎幺样?"
"明天你再来,或者我可以告诉你。"
"你是这样招待顾客的吗?"
"不,我是这样骗爱尔兰咖啡喝的。"他笑。
"告诉我,他是不是个胖子?"我心痒难搔。
"外表有什幺重要?只要他对你好,性格光明。"
"就算有那样的人,也不见得要爱上我。"
"你的自卑感好没来由。"
"你知道我以前的男朋友怎幺糟蹋我?他说我讲话过分妙语如珠,叫他受不了。"
"假使他不爱你,你仍在呼吸这个事实便叫他受不了。"
"是的,恶之欲其死。"我点点头,"我在他新生的道路上妨碍他,我是他生命
的污点。"
他笑,"你确然妙语如珠。"
我深深叹口气。
"放心,牌上显示,你会转运。"
"会吗?"我结帐,"明天再来听好消息。"
临走向他摆摆手。这跟同心理医生谈话一样,可使人解除寂寞,心境平静。
那夜我工作至很晚才睡。
我把所有具可能性的工作都用红笔圈出来,用小型计算机打字机草拟一封动人的求
职信,洋洋页半纸,修改数十次。
我叨着香烟,操作至近天亮才昏然入睡。
那琴师说得对,我确是个战土,随时可以打仗。上学,从来没有迟到过;上班开
会,永远准时,甚至赴行方的约会,都不浪费他时间。样样都好,只可惜官样文章,
稍欠风骚。
总有人会欣赏吧。琴师说的,我会遇到我的真爱。
我拥着这样一个洁白狂妄的希望入睡。
八月五日:到文具部去挑白信封,下重本买好货色,厚实高贵长型那种。
在街上遇见朋友林太太。
她先叫住我。
"咦,"我及时强颜欢笑,"夫人,你好,别来无恙乎?"
"听说你辞了职?"
"是的。"她已经知道了。
"去旅行吧。做腻了,索性休息一会儿,又有什幺关系?你们这些年轻人,哪怕
找不到工作?哈!"
说得真轻松,她们是这样的,也许是没有社会经验,也许是不想听人诉苦,先把
事情的严重性减掉一大半,使苦主无从开口,实则是没有诚意的一种表现。
不过算了,人同人的关系不过如此,不要问你的朋友可以为你做什幺,访问你可
以为你的朋友做什幺,这样一想,立刻心平气和。
我们握手言欢,表皮得不得了地寒暄一番。然后在街上分手。
回家继续坐在陋室空空的客厅中打信,除了抬头不同,全部一样,厚厚几十封。
我不是不认得几个人,只是不想烦他们,免得受人恩惠,将来不知如何报答,一
生背着包袱。找工作这种大事情,还是一手一脚靠自己的好。
走到附近的邮政局去买邮票,我把那叠信寄出。
回程只觉肚子饿,我走到琴吧去。
琴师不在,今日见到他,得问他的名字。时间还早吧。我看看表。侍者招呼我吃
洋芋牛肉饼。
没想到会在这里找到安慰。
我拼命大嚼,每当不如意的时候,食欲特佳,这是惟一的寄托,只有在食物中才
可以找到满足。女人在失恋之后往往先瘦一阵子,惊魂甫定之后,就开始长肉。
有人说:"多谢光临。"
我抬起头,向他笑一笑。
"眼睛里的积郁,扫之不去。"他说。
我大口喝着基尼斯。
我说:"告诉我,我的真爱将于什幺时候降临?"
"我并不是活神仙。"
"把你的牌拿出来呀。"
"我只算到那幺多。"
我问:"我脚上石膏见时拆除?"
"下星期。"
"说下去。"
"我只知道那幺多。"
我不相信。他在卖关子。
"当心我逼你。"我说。
"我真的只知道那幺多。"
"去弹琴吧,你。"我没好气。
他耸耸肩,好脾气地走过去,掀开琴盖,手一按上去,似魔术师般,琴键发出悦
耳的乐音。
歌是陌生的歌,从来没有在别处听见过。钢琴的音响本来很金属机械化,但在他
手下却变得异常优美,这是一个用琴声表达的故事,细细倾诉,令我流泪。这是我的
故事,我进入他的琴声中,回忆初次恋爱,感觉仿佛是阳光终于照排到我身上……
我闭上眼睛,直到琴声停止。
我留恋地希望他再弹下去,安抚我杂乱的心绪。
我睁开双眼,看到他又坐在我对面。
"在什幺地方学得一手好琴?"我问。
"自学无师。喜欢那曲子吗?是拙作。"
"我一定要知道你的名字,请告诉我。"
"叫我琴。
我讶异,"那是一个女孩子的名字。"
他微笑不语。
或许是他的艺名,我随即又恐怕他是那种人,但凭我敏锐的直觉,又认为他雄姿
英发,不大像。
每个人都有他的秘密。不关我事,知道后反而有负担,白替他担心。
琴。不过他真的仿佛与琴已经化为一体,无分彼此。
"你会在一个雨天,碰见他。"'
"什幺?"我一呆,"你说什幺?"
"你不是想知道你会在什幺情形之下遇见你的真爱吗?"
我张大嘴,"在一个雨天?"
"是的。"
"纸牌说的?"
"是。"
"雨天?我生命中的雨天已经够多了。"
"没有商量,你必然会在雨天遇见他。"
"还有什幺消息?"
"真贪心。"他喷喷连声,不以为然。
"你说一些不说一些,好不讨厌。"
"我费了一夜的时间为你算得精疲力尽,再也不能的了,我的道行不够。"
"然,跟你的琴技差得远矣。"
我忽然盼望下雨,换句话说,我希望再恋爱。对着琴,我猜他是知道我心事的,
我面孔红了。
我咕咕,"本市一年倒有两百天是雨天,哪一个雨天?"
"好好的等候,生命有无数意外,半数属于喜乐,振作一点。"
"琴,不管你那三脚猫的纸牌算命灵不灵光,我衷心感激你给予我的关怀。"我
是真心的。
"顾客永远是对的。"他含蓄的说。
"你对每个顾客都这幺好?"
"不,只是美丽而哀伤的顾客。前几日你推门进来,吓我一跳,面色苍白,神情
绝望,浑身湿淋淋如落汤鸡,憔悴兼疲倦得到极限,又撑着木杖,真怕你支持不住。"
"真的?"我悚然而惊,"真的那幺糟?"
"你自己不发觉吧?幸亏我们这里没镜子。"
我摸摸面孔。"今天呢?"
"判若两人。"
我松口气。
"不用纸牌也知道你在转运。"他还是鼓励我。
"我此刻仍觉得累,"我说,"不过心情已经好转。凡是可以发生的事全已发生,
我老同自己说,不可能更坏了吧。套句肉麻的陈腔滥调: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
吗,或是黎明之前的深夜特别黑暗之势……"
"他对你很坏?"琴忽然问。
我不出声,行方对我实在不算好,因此更加不能诉苦。对那幺坏的男朋友尚且念
念不忘,岂不是犯贱?痛剿他也不行,因为当初同他在一起也是自愿的,事后做其失
足少女状,加多三成羞耻。
"你很好强。"
应该如此。这是现代人应有的态度。
"我觉得他配不起你。"人夹人缘,琴从头到尾站在我这边。
我微笑,"我也这幺认为。"
"好女孩!"他竖起拇指。
"真没想到会在这里结识到朋友。"
"找工作有没有进展?"
"刚寄出信。"
"有没有想过做小生意?"
"不是这方面的人才。"我说,"别看做工受气,做老板在没上轨道之前更苦。"
"这倒是真的,我也时常欠职员三个月的薪水。"他说笑。
"琴,告诉我关于你自己。"我真心想与他做朋友。
他微笑,"我是一个平凡普通的人,乏善足陈。"
"结婚役有?"
"没有。"他说,"一次创伤,足以致命。"
我点点头。自古伤心人是很多的,并不比在战场上阵亡的人更少。我觉得不方便
再继续这个题材。盼望将来好过留恋过去。
"这次找到工作可真得好好做出一个局面来。"
琴向我举杯,"祝你成功。"
他的伙计来请他去听电话,我藉此结帐离开。
到室外抬头一看,满天的星斗,一片云也没有,不会下雨,那幺我不用担心今日
会遇到真爱,我完尔,继而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太滑稽了。
随即一怔,笑?我怎幺会笑?我已经大半年没笑了,怎幺会笑得出来?
呆在路上吓倒自己。我痊愈啦?连忙摸面孔摸身上,真的,不知不觉连伤口也找
不到,我惆怅的想:怎幺搞的,不是有人一辈子为另一人伤怀吗?
我竟没有资格做那样的一个人,大概是情操不够高贵的原因。
八月六日:经过宠物店,进去看鹦鹉。
都还小,毛色不够鲜艳,也不懂说话。
不过这次决定教鸟儿说恭喜发财以及长命百岁。
店主叫我看他养的一只红嘴绿鹦哥。
非卖品,他骄傲的说,会说许多话。
它实时向我吹口哨,并且嚷:"你是我的生命,你是我的灵魂。"滑头得跟时下
少年郎没甚分别。
我说改天再来看。
还是喜欢白鹦,羽毛松起来,露出里面的粉红贝壳色……想起陶陶,不禁恻然。
下午去拆石膏。脚步仍然软弱,需要当心,我仍决定用一双拐杖,无论是什幺,
有所扶持总是好的,医生亦不反对。
八月八日:有信件嘱我去见工,并不是理想的那一份,但前途比那份高薪水的工
作为佳。做公关,过了三十五岁很难再有什幺进展,所以还是老本行干推广的好。
我立刻到琴吧去宣布好消息,走到他门口才提醒要控制自己:还没有找到事情呢,
明天才说吧,犹疑一刻,才打道回府。
是夜精神紧张,辗转反侧,难以人寐,又怕闹钟不响,终于在深夜才朦胧入梦,
天微亮又醒来。
我刻意打扮。见工是最残忍的试验:在十分八分钟内要造成一个好印象,第一印
象一旦形成,很难改观,叫人改观便等于叫人认错,你认不认识肯识错的人?我不。
我穿上浅灰色的套装,珍珠色衬衫,杵皮手袋及鞋子,斯文的肉色袜,淡雅化妆,
配合到好处,光亮干净的头发。
我悲凉的想:因见工见得太累了,也许结婚时都未必打扮得这幺好。
我准时出发。双目有点涩,睡眠不足与紧张往往会使隐形眼镜造成更大的负担。
我在会客室内等候约见,不住的低声清喉咙,轮到我的时候,以最佳状态进入会
议室,面带微笑,步态轻盈,姿势自然,智能兼具潜质,连我自己都为这表现喝彩,
单是外型便值七十分,这样的人才会找不到工作?我似忘记自己在昨日还用着拐杖。
会议室中一行四位考官都觉得满意。问我几个问题,我对答如流,因此我争取到
二十分钟见工时间。
退出会议室时怀着八成希望。在街上抬头一看,但见万里无云,是好天气中的好
天气。
身边有个人说:"哈-!"我转过头看,是个英俊的西装青年,眉梢眼角有点像
行方,相由心生,他们这般人的学历、职位、收入、心态、性格,全差不多,是以相
貌也接近起来,不是稀奇。
"你好。"他又说。
西装笔挺,配件无瑕可击,但是我已经长大了,我连微笑都没有露。
"我们很快要成为同事了。"他又暗示。
呵,原来是这样,所以预先来搭讪。
"你以前是哪家公司的?"
我只得说:"爱皮西推广公关。"
"啊,那间,那洋老头特别的刻薄,很难做的。"
我被他说到心坎里去,"是呀。"我冲口而出。
"我们这里不错,刚才我老板同我说,十定有九是打算请你过来帮忙。"他说话
玲珑,也直逼行方。
"真的?你老板是哪一位?"
"就是刚才见你的高太太。"
"啊,是那位漂亮的太太。"
"工作能力是极高的,"他说,"人也和蔼,说不定我们会在同一组里合作。"
这个年轻人不坏,没有在背后批评老板,况且那又是一位女老板。行方也是这样,
人很大方。
他们这一类年轻才俊,在表面看来,都很可爱,深切的了解一下,便会发觉欠缺
内涵及灵魂。吃过一次亏,我都怕怕,无论如何,不会与同类型的人再发生进一步的
关系。
我还是很冷淡很客气。
"来,去喝一杯咖啡如何?"他语气很怂恿。
我摇摇头,"今日我约了人了,"声调充满真的遗憾,其实是演技精湛,"改天
好不好?"
他略为失望的耸耸肩,我叫了街车回家。
我打算去琴吧,告诉琴这个好消息。但马上又改变主意,等到成功再说吧,不要
孩子气,等到成功的时候,才轻描淡写的同他说:"我明天要上班了。"越是成熟的
人,越把成就看作等闲事,这才算得有型。
于是我叫出租车驶往购物中心,忽然之间心情好得想添几件衣裳。
我看中一条布裙,式样再普通不过,束腰、大圆领、栖裙,记得吗?是咱们小时
候看阿姨她们穿过的样子,五十年代最流行的款式,到六十年代迷你裙崛起,女人个
个穿童装般无线条无韵味的直身裙,我就一直怀念有腰身的长裙。
这条裙子我非买不可,事关我幼时甜蜜的回忆,太温馨了,那时候的世界多幺明
澄,美金一对五,本市人口只有三百万,浅水湾头尚没有快餐店烧烤炉……
穿上它,梳马尾巴,配平跟鞋,活脱脱就复古,值得呀,才花小小的代价。
我在店里足足磨了两个钟头。
回到家,电话铃响个不停,我一接过,那边便说:"这里是君子贸易行人事部,
我们决定聘请你,请问阁下最快可以见时来报到?"
我一颗心完全放下来,天亮了,我转运啦。
我镇静的说:"后天星期三如何?"
"好,上午九时见。"他们挂了电话。
我欢呼一声,舒畅的倒在床上。好了好了,大女人不可一日无权,小女人不可一
日无钱,根本问题解决,其它一切易商量。
况且刚才不是有男人向我塔讪吗,最重要是知道自己还有吸引力。
这下子可以去琴吧了。
我连忙换上新裙子,刻意装扮一番,赶到琴吧去。
虽努力压抑,但颇有踌躇满志之得意之情。我做人一向要求不太高,喜欢脚踏实
地,从来不会替自己立下一些心比天高的宏愿,以致到头来一事无成,我喜欢一步步
迈向略为卑微的目标。
琴在柜台后,见到我眼前一亮,吹声口哨。
他说:"这是同一个女郎吗?我有没看错?今天这幺有味道!"
我走过去,悄悄说:"我找到工作了。"
"恭喜!"他衷心替我高兴,"太好啦。"
我也微笑。
"看,是不是,终于雨过天晴。"他说。
我笑,"但你不是说我会在雨天碰见我的爱
人?是否要待明年雨季?"
"一步一步来好不好?别太贪心好不好?"他笑。
"请你喝咖啡,"我说,"多谢你的鼓励。"
琴轻轻说:"你有两天不来,我还以为你忘记我们了。"
"不!"我冲口而出,"怎幺会?我忙着准备见工,一有结果,我不是即刻来
了?"
双方的语气都充满关怀。
我们相视而笑。
"你知道吗,你与我们第一次见你时,判若两人。"
"一定是,"我大言不惭,"今日有小伙子建议与我去喝茶。"
"你没有去?"
"没有。"
"为什幺放弃这样的机会?"他问。
"我赶着来看你呀,"我说,"那种男人,每间写字楼起码有一打,但像你这样
的朋友,不是每天可以遇见的。"
"是吗?"他欢欣莫名。
我豪放的拍他的肩膀,"怎幺不是?"
他倒侧头,"你真是个可爱的女子。"
我腆,这个琴,自从结识他以来,就一直帮我,赞我,开导我,什幺良师益友
都及不上他。
当夜他请我吃饭,吩咐厨房煮餐牌上没有的大菜,我大吃大喝。真好,同他在一
起,自由自在,根本不必理会吃相坐相,一切率意而为。
当夜快意恩仇,半醉而回。
假如能够忘记行方,我就可以从头开始生活。
半夜曹操的电话来了。
我说:"明天再谈好不好,我困极了。"
他不过想来看我死了没有。
八月十二日:上班了。
工作统统差不多,人事亦大同小异,很快上手,又恢复以前那种疲劳,舟车劳顿
不在话下,敷衍同事,很需要一些精力。
我也曾经问过自己,待人以诚,别那幺虚伪行不行,答案是浅易的,与那无数道
不同不相为谋的人在一起,怎幺开心见诚?为求和平相处,不得不用到敷衍这种卑鄙
的手段,绝对值得原谅。
那个争取在第一时间请我吃茶的男孩子,叫小张。君子贸易行还有许多小李小陈
西门彼得史提芬,都还没有结婚,都几乎年届三十,都仍充着大孩子心态,互约着去
乘船参加会所跳舞看戏,不过也没有以前那幺轻松了,笑脸之后难免也有"要不要把
节蓄换美金呢"这种困惑,但他们仍然没有明天,仍然没有大脑。
我对他们,几乎一点兴趣也没有。
真不明白当时如何为行方着的迷。也许是因为年轻,我们做错事总是赖年轻,二
十八岁少妇生孩子在事后都可以赖年轻,当年我只有二十五岁,自然更年轻。
忙了两个星期,总算定下神来。
每晚都不忘去探望琴,说几句话。
八月三十日:天气还是热,但开始有些秋高气爽的意味。不会下雨了吧。
不知怎地,非常相信琴为我所算的命运。
我与阿陆阿戚去玩的时候,总是留神有没有骤雨,但没有。有时明明乌云密布,
但雨水总落不下来,我白等了。
那段失意及访惶的日子过后,一切归于平静,我反而觉得当时的刺激属于可遇不
可求类。
幸亏有琴伴我工余时间。
九月三日:"你怎幺不出去走走?"琴说。
"我有呀,我与公司里未婚男士都玩遍了。"我用字非常大胆。
"你才没有。你每天下班都在这里。"
"我同他们吃中饭。"我说。
"那短短一段时间怎幺能够培养感情。"
"男女间的感情如果需要培养就很差劲了。"我说。
"你相信一见钟情?"
"我不知相信什幺才好。"我叹口气,"命运?际通?缘分?雨天?"要命。
"相信你自己。"琴说,"信你自己的感觉。"
"嗯。"我说。
我们之间有一阵沉默。
然后我问:"你呢,你不能老把自己关在这间琴吧里呀,什幺时候东山再起?"
他苦笑,似有衷情,但随即说:"来,我奏一首新曲你听。"
我说:"太好了。"
他的琴声如高山流水,高推动人,使我这个门外汉听来都心悦诚服。所谓曲高和
寡,大抵是不成立的,大抵只是曲子不动听,否则总有欣赏的人,占人口十万分之一
已经很了不起。
我伏在桌子上,闭上眼睛,琴声感动我心神,渐渐我双目润湿,流下泪来。我紧
闭着眼睛,面孔埋在双臂中,鼻子发酸。每个人都有伤心处,他的琴声就像在我的软
弱处轻轻安抚。
我被感动得无以复加,就像躺在一个至爱我的人的怀抱中一样,那个人答应支持
我,照顾我,爱我不渝,直至永远。
琴声停止,我心头仍然震荡不已。
我含着眼泪大力鼓掌。
"你最棒我的场。"他说。
我用指头揩掉眼泪,微笑说:"我真喜欢你的音乐。"
"多谢。"
一个有如此艺术造诣的人,不可能有不完美的性格。
他叹口气,"你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将来不知谁来照顾你这样复杂的情意结。"
说到找对象,真是头痛。男人,男人穿得好有什幺用?西装领带配得十全十美,
皮鞋皮带都是名牌又有什幺用?惶然坐在地铁中,看到孕妇不让位,看到孩子也不站
起来,学问好有什幺用?外表美观有什幺用?
心地好,爱护妇孺才是主题。表面功夫,只要过得去便算了,打扮时髦又有什幺
用?说话玲珑又有什幺用?会得玩又有什幺用?
他问我:"什幺样的人才会追到你?"
我笑,"你把我说得公主似。有缘分的人便同他在一起,"我向琴陕陕眼,"在
下雨天碰见的有缘人。"
他莫奈何,笑了。
我自己一个人徒步回家,才花十分钟,与他这幺接近,有什幺办法感情不突飞猛
进?
九月十五日:近日来皮肤很滋润,不知为什幺,面孔像是褪了层糙皮,显得滑嫩,
我很为此高兴,看样子去掉黑气,运气要改观矣。
工作上也较为顺利,同事觉得做不到的琐事,交给我手里,莫名其妙便完工,别
人是否觉得我有功不打紧,但自己心头很轻松。
约好小周后午膳,她惊讶,"你好漂亮!"
"是吗?"我摸摸面孔。
"是不是在恋爱?"
"没有!"
"你一向对私事很守秘,有了男朋友也不说出来。"
"真的没有,如何说呢?"
"那你怎幺会在忽然之间标致起来?"
"哎,小姐,你不让我化个靓妆?"
"不,"小周后很坚持,"这绝对不是装修出来的门面,这发自内心。"
"你算了吧你。"
"叫我发现了我就不放过你。"
我只是笑。
"见过行方吗?"
"没有,"我不在乎,"他好吗?"
"他说你现在都不听他的电话。"
"他有女朋友,"'我说,"还要我?"
"闹翻了。"
"怎幺会?"我讶异,"打得火热,我以为天雷打也打不开。"
"'她用他的信用附卡花得过龙,他翻了脸。"
"这事你又如何得知?"
"哼!"小周后冷笑一声,"当事人总是怪友人多舌多嘴,一切消息还不是他们
亲口说出来的,不然谁知道呢?"
"你要管当事人保守秘密呀!"
"朋友有什幺义务替他保守秘密?他不想人知,就不要说,你不让他说,他才会
心痒而死,憋成大颈泡,所以,做朋友的借出耳朵已经仁至义尽,其它的,管它呢!"
我笑,这倒也好,这套歪理倒是有真理存在。
"你呢?好事近没有?"我问她。
"别提别提。"她雪白的手乱摇。
她的腿也是雪白的,并没有穿袜子,十只足趾涂着鲜红的宏丹。
我说:"穿袜比较礼貌,我看过一篇报告:女性若要升职,不可忽视仪容,不能
贪图凉快,要穿袜子。"
"袜子?哈哈哈哈,"她几乎没笑倒,"我从没听过这幺好笑的报告,做工只要
拍好马屁,摆好姿势,同袜子也有关系,哈哈哈哈。"
我摇摇头,同小周后说话,有时候真是自取其辱。
我结帐,她犹自在那里问我在什幺地方按摩面部等等。
我心中忽然想:她不是一向最有办法吗?忽然现在看来不过如此呢?以前我差点
没把她封为偶像。
现在看起来,小周后是个肤浅的、有风尘味、喋喋不休、没有什幺真本事的女孩
子,在本市,同类型的女郎很多很多。
当日下班,去到琴吧。
不见琴,我问侍役:"他人呢?"
他们黯然说:"进医院去了。"
"什幺?"我至为震惊,像是被人在嘴里塞了一大把精盐。"为什幺进医院?"
"他一向胃不好,熬得太厉害,这一阵子每每做帐做到天亮,吐起血来,便完全
崩溃,便只好把他送进医院。"
"什幺医院?"我的心自胸口中跳出来。
"养平医院。"他们说,"六○七号病房。"
"我马上去。"我同伙计说,"有什幺叫我带的?"
"你去就好了,"他们很安慰,"我们都走不开,他也不能吃什幺,不必带东西
去。"
我匆匆赶往医院,身上还全副披挂,办公室装束。
也无暇买什幺花束水果了,只想快见到他,希望他无恙。
琴脸色苍白地躺在病床上,闭着眼睛在休息。
这是我第一次在阳光下看清楚他。
他并不是美男子。光是长得美有什幺用?
一双手放在胸前,手指是纤细的修长的,就是这双手,弹出美丽的乐章。
我走近,静静坐在他身边。
他眼皮动了动。
"琴。"我轻声叫他一声。
他微笑,并没有睁开双眼,"你来了?真的是你?"
"是的。"我不由自主握住他的手。
"我刚在想,如果你能来看我就好了。"
"我来啦,你没有怎幺样吧?"
他欣喜地睁开眼睛,"小事情,胃出血有什幺关系?"
"胡说。"
"休息几日便可出院。"他笑。
我扶他斜斜靠在枕头上。"我吓得五脏六腑都倒转了。"
"真的?"
"你不相信还是怎地?"
"我从来没看你穿得如此斯文过。"他取笑我,"看,套装、高跟鞋,还化了妆
呢!"
"刚下班。"
"平日见你,都是马尾巴拖鞋牛仔裤。"他说。
我也笑,"你呢,这是我第一次在琴吧以外的地方与你见面。"
"以后也许可以选医院以外的地点。"他也笑。
我放下了心,看来无大碍。
"工作辛苦吗?"他搭讪的问。
"老样子。"
"主管好不好?"他显得很关心。
"不是坏人,警务署肯定没有他的案底,但不知怎的,他就是看不得我们略闭一
点,非得变几百个法子,叫我们如没头苍蝇的奔扑,他才满意,虽然不是他发的薪水,
但他精忠报国,要替老板把我们的力气榨尽。"
"都一样。"
"有一日我做了主管,可能更坏,"我笑,"这才是最大的悲剧。错不在人,而
是那个位置,任何人坐上去,就迷失本性,以扰民为生。"
他看着我微笑,我有点尴尬,自嘲说:"你看我的宏论多不多。"
他说:"不不不,我爱听。"
我笑,"看来,你是我的知音,我也是你的知音。"
琴的面孔忽然涨红,没想到他脸皮那幺薄,时代的进步把人训练得老皮老肉的,
妇孺都不会脸红。他真可爱。
忽然之间我俩没有话说,我又不愿意立刻告辞。
幸亏护士送食物进来,我打开盖子看了看,只是白粥与腐乳,我的天,这怎幺吃?
"你爱吃什幺?我替你去办,未必要遵医嘱吧?"
他说:"还是听医生的好。"
我说:"不必理我,你吃呀!"
"你看着我,不好意思。"
"那幺我走。"
"不不。"
"我不能看着你挨饿呀!"
琴很为难。
"明天我再来。"我说。
九月二十五日:一连几天,我都在下班后以第一时间赶往医院陪伴琴。
其它约会都一概推辞。
我向护士打听到他可以进口的食物,吩咐琴吧做妥,拿去给他吃。
我们真正达到无所不谈的阶段。
他父母双亡,没有兄弟姐妹,所有的,不过是琴吧的一班手足。他从来没有结过
婚,可以说是了然一人,同我一样,生活中最大的障碍是寂寞,不过几经艰苦,也克
服了,也同我一样。
医生说他的症候可大可小,要注意平日的调理,在医院中休息了十天八天,他脸
色也逐渐红润。
他躺着无聊,时时玩纸牌,我与他赌二十一点,赢了数百元,他不再提算命运的
事儿了。
我也几乎忘记这宗事。
今天他说:"待我出院,真怕你不会对我那幺好。"
"你太小人了,"我说,"如何度君子之腹?"
"希望我错了。"
"当然是你错。"
医生宣布他后日出院。
我特地去告假接他回家。
琴住在琴吧楼上,我们原来一直是邻居。
九月二十七日:早就替琴打点,替他收拾医院中杂物。
他很感激,一直谢我,我叫他住口。
看着他换上运动衣,有异样感觉。平日他总是西装蝴蝶结,看不出太多的气质,
便装的他另有一种味道,不禁多看他几眼,他的面孔又红了。
这个人!
我一直扶着他,他说:"喂,我自己走好不好?又不是老头子。人家会以为你来
接老父出院。"
我们两个都笑。对他的关怀实在不可言喻。
车子在门口等,我由地挽着行李,我们两个人刚走出医院大门,忽然间一阵骤雨,
淋湿半边身子。
我大叫起来,狼狈地抹着面孔与头发上的水珠。
琴说:"怎幺来一阵怪雨?天上明明挂着大太阳。"
我咕哝:"天气越来越坏。"
琴说:"不是雨,是草地喷水,朝我们这边唧来。"
果然是,草地上大喷嘴不停的洒水,真像骤雨,我拉起琴,没命的向干地里奔避。
谁知这喷嘴似同我们开玩笑似,我们走到哪里,它追到哪里,非把我们淋湿不可。
开头我怪叫,后来索性哈哈大笑。
琴也笑,两人弯下腰。
忽然我想起来──
"你会在一个雨天,遇见你的真爱。"
这可不是一场人造雨!
太明显了,怎幺我没想到?
我侧着头看琴,他也怔在那里,这时他也想到了。
可轮到我脸红了。
我们两个人静下来。
我真笨。琴对我这幺好,怎幺可能当我是普通朋友?而我,我又对他这幺好,又
怎幺可以说是泛泛之交2
当事人这幺糊涂倒真是少有,我俩默默,但是两只手却是紧紧握着的。
好了,雨过天晴,那只喷水嘴终于被工作人员关掉。我抖抖湿衬衫。
车子驶过来,我们上车。
我看到前面的道路是光明的,畅通的,每块乌云都镶有一道银边,琴便是美好的
一面。
奇怪的是,我要到这幺迟才发觉。
我轻轻同他说;"回去,你要弹更好的曲子给我听。"
"自然。"他说。
"你从来不对我诉说心意。"我埋怨。
"全部在琴声中表达出来,你还叫我怎幺说呢?"
是我迟钝,但我情愿在这个时候才发觉,特别温馨,特别美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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