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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女(小郭探案之三)

  她正在骂人。

  如果我是一个专栏作家,第二天我的栏题便是:骂男人的女人,大作文章,又捞一日稿费。

  那男的是她手下的手下,他们在未掩门的办公室里。

  只见她眉头不皱,声音不扬,驾轻就熟的站起来,以流利的语气说:“查尔斯,你是一头愚蠢的公楮,你竟拿这种小事来寻我的麻烦,这次你那环节出毛病,一组人为你所害,还不速去安布罗斯处解释清楚后听候发落,走走走!”

  那男孩子低看头出来,满面通红。

  哗。

  厉害。

  且莫论代价如何,女人真的翻了身了。

  我非常惆怅,我怀念的是那种千元家用把四口之家处理得整整有条的女人,自己带孩子、拿拖鞋给丈夫、孝顺公婆。

  如果早出世五十年,还有希望。

  唉,让我解释一下,我在甚么地方。

  我置身新洪基企业公司的小型会客室,等候见司徒慧中。

  司徒慧中小姐/太太/女士是谁?我不知道。

  我受委托人之命,前来见她。

  我的委托人是谁?让我慢慢来说。

  总面言之,女秘书一听我要见司徒慧中,立刻问我有没有预约。

  我找人最不喜预约,一早约定,那人有心理准备,放出演技,感觉便大大失真,但使我惊奇的是:见司徒女士须要预约?难道说,她是个中级以上的人物?我没想到。

  事情越来越意外。

  开头我以为司徒慧中是无知离家少女,十六七岁,鸡窝头、迷你裙、衬深色丝袜、浅色凉鞋。

  谁知找呀找,竟找到大公司来。

  而且要见她,还得预约,因为没有订时间,所以得坐在会客室等。

  等不到十分钟,那位骂男人的女人已经大发雷霆,开始用牛津音韵的英语责备她手下。

  我抱不平,于是把不以为然的神情挂在脸上。

  女秘书笑。

  她是个精乖伶俐的女孩子。

  她说:“那就是司徒慧中小姐,你现在可以进去了。”

  “她?”我下巴要掉下来。

  我做梦也没想到她是司徒慧中。

  我连忙说:“不,我现在不要见她了。”

  “哦?”女孩子诧异的看着我。

  我拍拍胸口,“我怕。”

  “司徒小姐今天很生气,有人坏公司的事。”

  我说:“如果她是个英明的主管,她应当明白,无论下属犯多大的错误,最后负责的仍是她。”

  女孩说:“不管她事,是查尔斯自作主张犯的错。”

  “那她当初不鼓聘用他。”

  “不是她招请他。”

  “她也应当看得出,他是庸才,不应委以重任。”

  我正在演说,身后传来冷冷的问话声:“这位先生贵姓?”

  我转身说:“鄙姓郭。”

  是司徒慧中。

  她冷若冰霜的看着我,又问:“露斯,这位郭先生在这里有甚么贵干?”

  露斯很害怕。

  “我来见你。”我看不惯她的淫威。

  “我为甚么要见你?”

  “你并不是非要见我不可,”我说:“你这个女人好凶。”

  “你来到我的写字楼就为侮辱我?”

  “听听,皇后陛下动气了,”我挥舞着双手,下意识地替那只叫查尔斯的公楮出气,天地震动、幔子自当中裂开,哗──”

  “丽斯,叫守卫来把这个人赶出去!”她头也不回的回办公室,“碰”的一声拍上门。

  露斯苍白着脸说:“郭先生,你快走吧。”

  “好,我走,我当然走。”

  我立刻离开新洪基。

  幸亏有自己的生意,我额手庆幸。

  回到侦探社,阿毋还未走。

  他抬起头来,“作啥?面无人色。”

  我问:“艾莲呢?”

  “下班了。”

  “那你替我倒杯咖啡来。”

  我捧着热咖啡压惊。

  阿毋说:“天凉啦,多么希望有一件手织的毛衣挡挡寒气。”

  “你倒想。”

  阿毋不服,“有很多女人仍然织毛衣的。”

  我想到司徒慧中,叫她打毛衣?用机枪抵住她脖子也不干。

  “司徒太那单案子怎么了?”

  “奇就是奇在这里。”我说。

  阿毋紧张起来,“甚么?司徒太女儿已变为一具艳尸?”

  “不,事情与我们想像中的略有出入。”

  “说呀。”

  “你记得吗,这位太太要求我们寻人的时候,曾经给我们看过她女儿的照片。”

  “是,一个穿校服的,十七八岁的女孩子。”

  “司徒慧中今年已经有廿八九岁了。”

  “失踪十年?”

  “至少那相片是旧的。”

  “我弄不懂。”阿毋说。

  我也不懂。

  司徒太要求我们替她寻找离家出走的女儿,原本我不想接办,无奈怕吃西北风,只得勉为其难。

  这位中年太太容貌俏丽,皮肤略黑,形容也有点樵悴,一边诉说思念女儿之情,一边流泪,引起我们无限同睛,尤其是艾莲,感动得在一旁饮泣。

  于是我们找遍色情场所,希望在茫茫人海中把司徒慧中揪出来,送回到她母亲的怀抱。

  通过有关方面的朋友,我们掌握到失踪少女的档案,一个个的翻阅,并没有这个人。

  我起了疑心,自动找司徒太来问话,最后她承认只想见女儿一面,说几句话。

  我啼笑皆非。这种说法,证明她早已知道女儿的下落。

  她否认,又哭。

  艾莲安抚她,叫她自己去见司徒小姐。

  她不肯。

  磨了几个下午,终于说出,“她”或许会在中环。

  我们逐间写字楼调查,艾莲特别出力,问得唇焦舌燥,一共发现六个司徒慧中。

  我们都见过,全不对,有两位已跨入中年,有一个是男性,另两位长得丑,不似会失踪,别忘记,做怪也要条件。

  今日见这位,更加不像。

  我同阿毋说:“束手无策。”

  “长得不像?”

  “看不出来。女人的容貌,在十年内可以起无数变化,不要说是整过容,光是发型化妆换一换,就考功夫了。”

  “一点相似之处都没有?”

  “没有,特别是气质上。司徒太有种女性的柔媚,她养不出这位司徒慧中。”

  “还有,司徒太太明明知道司徒小姐在何处出没,为甚么她不直接上去见女儿?”

  “也许她不愿意见她。”

  “母女之间有甚么大不了的事。”阿毋不以为然。

  我说:“照你这么说,两国之间又有甚么解决不了的事,需要发动战争,导致成千上万的人死去。”

  “你又来了。”阿毋白我一眼。

  “明日请阿戚去把司徒慧中拍下来。”

  “六位?”

  “那位男士不必了吧。”我笑。

  阿毋问:“司徒太本人也很神秘,你猜她干那一行?”

  “家庭主妇,丈夫在三年前去世。”

  “这是她自白。”

  “有甚么理由怀疑她?”我问。

  “她抽烟的姿态熟练。”

  “许多主妇因生活沉闷而抽烟,而且嗜赌的也极多。”

  “不,”阿毋说:“我有第六感觉──”

  我打个呵欠。“我累得很,今天算了,明天再查。”

  说来也是,疑点甚多。

  母女不和,女儿出走,找亲友帮着劝劝也就是了,闲得不可收拾,顶多找社会福利署。何劳私家侦探?

  开头硬派她失踪,还情有可原,现在做目前的又泄漏消息,看样子颇知道女儿在做些甚么。

  真是奇怪。

  都是为司徒太太之眼泪所累。

  说为她珠泪所累,那还不如说为她的风情所累。

  风情?

  是。

  连艾莲都觉察到,司徒太长得并不十分美,但是一开口,就有股叫人难以拒绝的力量,我们解释不来。

  总而言之,她有魅力令我们几个人满街跑,到处寻找她的女儿。

  阿威花一个下午,就拍了那几位司徒慧中的相片来。

  我们把那位慈母请上来,让她认人。

  司徒太穿着薄呢的唐装衫裤,不但没有过时的感觉,反而显得她与众不同。

  衣裳的料子很好,缝工考究,可见她经济能力不差。

  她向每个人道谢,拉着艾莲的手,神色黯然,欲语还休,她并非做作,而是一贯这样柔情万种,都四十余岁了,还这么着,这位女士在廿多岁时之姿态,大概可以颠倒众生。

  很多有经验的男人同我说过,万人迷的女性不一定是美女。她们五官、甚至身材,都不需要长得太好,主要是那股味道,如绕指柔般无形无嗅地缠上来,男女老幼都不由自主地听她指挥……

  没想到这一位司徒太有这种本事。

  当下我同她说:“请你坐下来,慢慢看。”

  我把七彩照片交在她手上。

  “这个不是,”她边看边说:“这个也不是,这个自然不是。”

  然后当她看到新洪基的司徒慧中的时候,忽然双手颤抖起来。

  她抬起头,“她长得这么大了?”双眼含着泪水,装也装不出来,实在是真情流露。

  我问:“你多久没见她?”

  “十年。”

  “她离开你已经十年?”

  “是。”、

  “你知否她此刻是大机构的总经理?”

  司徒太一点不觉惊异,彷佛一直看好她女儿。

  我问:“一个少女,离家十年,何以为生?怎么可能摇身一变,成为商界女强人?你倒说来听听。”

  司徒太用手掩着脸,一直摇头,不肯作答。

  艾莲用眼色阻止我。

  我不相信,再问司徒太,“你看清楚照片,真是她?”

  “是,错不了,自己的女儿,怎么会认错?”

  她的眼泪如断线珍珠,不停大颗大颗落下,我不大敢看向她,怕心软。

  只听得阿戚叹息一声,“我们该怎么帮你?你说呀。”

  “我只想与她见一次面,说几句话。”

  “你为甚么不去找她,我们可以把电话及地址给你。”

  “她不肯见我。”

  “十年前她还是小孩子,一时讲的负气话,你何必放在心中。”

  “不,我知道慧中,她说过的话,一百年后也还算数。”

  “这样说来,我们去劝她,也不管用呀。”

  司徒太听到这里,觉得我们说得很对,悲泣不已。

  阿毋说:“可不可以同她说,她母亲病重?”

  “这一招陈过陈皮,算了吧。”

  “不,”阿戚说:“旧桥新用,以前生绝症的人少,动不动患癌十分肉麻做作,可是现在你看,身边的朋友都快生癌死光了,证明这是时常发生的事。”

  我白他一眼,“你才生癌死。”

  阿毋说:“别吵好不好?办正经事要紧。”

  艾莲将茶杯重重一顿,表示抗议。

  我噤声。

  司徒太说:“求你替我想想办法。”

  “好好好。”阿戚一叠声答应。

  艾莲送了她出去。

  他欢天喜地的去了。没有人愿意去见司徒慧中,我不怪他们。

  艾莲在一旁,她忽然说:“让我去。”

  “你去?”

  “是。”艾莲简洁的说:“大家女人,容易说话。”

  我哈哈大笑起来,就这么简单?她以为司徒慧中这样的女人同她一样是个女人?她恁地天真。

  这种人生平等论,只有天下最可爱的人才会相信。司徒慧中会瞪起双眼问她:你同我平身?

  “文莲,算了,你的好意我心领,她不会见你的。”

  “你们把她说得那么可怕,有没有想过,她也是一个人?”

  “是,她是一个人。但她这个人,有异于你,你不能以你的知识范围来测度她的心思,你会失望。”

  艾莲问:“你的意思说,她会看不起我?”

  “不,她不会看不起你,”我叹口气,“她连看不起我们的时间都没有。只有最无聊的人才会看不起人,你要记住这一点,艾莲。”

  “我不大懂。”她大惑不解。

  “快开工。”我说。

  阿毋同阿戚打完电话回来,面孔上十分困惑。

  “有甚么消息没有?”我问。

  “小郭,司徒慧中不是司徒太的女儿。”

  “甚么?”

  “她父亲是司徒让,母亲是司徒祝芬。”

  “啊?”我惊异。

  这两夫妻在社会上也小有名气,时常在报上出现,不是谈论本市未来经济情况,就是拉看头马拍照,名人的大派对、盛会,都少不了他们。

  真没想到司徒慧中的父母是他们。

  这倒是道理,这样的父母才养得出这样的女儿,一早为她铺好路,让她扶摇直上,所以年纪轻轻,身居要职,炙手可热。

  很合逻辑呀。

  “那么我们所见的司徒太是谁?”阿毋问。

  “你问我,我问谁?你这只公楮。”

  “公猪?”阿戚瞪大眼。

  “请司徒太来问话。”艾莲说。

  我说:“她不会说,要说早告诉我们。”

  艾莲问:“那么司徒慧中,到底是谁生的呢?”???

  “去问司徒慧中。”阿母说。

  “她有没有朋友?像她这样的人,真的知心友一定很少,但曹操也还有陈宫相信他。”

  “有,她有一个好友,与她全然没有利害关系,那是一个女画家,叫陈珊。”

  “呀哈,陈珊!”我拍着大腿。

  “怎么,你认识她?”

  “我有一共做记者的表妹,曾经说陈珊系出名门,却一点架子也没有,或许可以从总设法。”

  “太渺茫了。”阿戚冷水一盘盘倒下来。

  “你还是直接去找司徒慧中吧。”

  我却决定去找表妹。

  表妹在半日内便替我做妥包打听,她说:“陈珊随时有空,但司徒慧中就比较忙,并且不愿意接受访问。”

  “她会不会出来?”

  “明天吃中饭,你行吗?”

  “行,行,行。”我在电话中给她一个晌亮的吻,“妹妹,我爱你。”

  表妹在那边笑,“我听长辈说你同那两个拍档近日来神经兮兮,举止失常,开头还不相信,现在可证实了。”

  但刺激过度的我还是控制着自己,第二天中午去吃饭。

  我很失望。

  我满以为司徒慧中见到我,小则面色大变,大则拂袖而去,噫,我把自己看得太伟大了。

  她看到我坐下,对看我微笑,她完全不记得我是谁,一点感觉也没有,只把我当一个

  普通朋友。

  我不知是悲是喜。

  失落之余,特别沉默。

  忽忽忙忙,每人吃一个三文治,没说几句话,人很多,也不方便讲甚么。

  临别我问司徒慧中:“我能上你写字楼来吗。”

  她很诧异,“有甚么特别的事?”

  “有。”

  “现在不能,”她看看表,“我要开会,这样吧,郭先生,明天下午三时,可不可以?”

  “好,明天见。”

  她说声再见,登上司机开的车子走了。

  表妹问我:“你觉得她如何?”

  “今天表现不错。”

  “怎么,你以前见过她?”

  “嗯,那次,她像只母老虎。”

  “在她那个位置,她若肯不发作也不行,下人就会踩上来,威猛一点,到底有阻吓力,而且也不能事事退让,此时很少人懂得欣赏涵养及忍耐,反而觉得她懦弱无能。”

  表妹说得很对,我不出声,这就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我向表妹道谢,付了账。

  毋与威迫问下文,我不去回答,叫他们心痒难搔。

  去见司徒慧中时有些紧张,穿错袜子。

  她的秘书露斯记得我。

  唉,只有小人物记得小人物。

  这次我顺利进入司徒慧中的房间。

  她请我坐。

  办公室很大,她的椅子高,我的椅子矮,据说这是经过悉心安排的,心理上使来人觉得她是主我是客,气势上矮一截,谈判起来,自然她容易占上风。

  “郭先生,你找我有甚么事?”

  “你有没有三十分钟?”

  “有,”她微笑,“这次有。”

  这次?上次?甚么,她记得上次?我胡涂了。

  我忽然结巴,“你记得我来过?”

  她叹口气,“自然记得。”

  “但是昨天你装得完全不记得我的样子。”

  “昨天另外有客人,我认为最好的办法,是暂时不相认。”

  我震荡于地的成熟、老练、敏捷、聪慧二时出不了声,我对她的估计实在太低,一个人的成功非偶然,长时间不落下来自有她的道行。

  “那么日前你为何对一个小伙计大发雷霆?”

  “那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愿闻其详。”

  “我很久没有抱怨以及解释了。”她微笑。

  我更加惊异,她竟是这么有沧桑感的一个女子,啊,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我问:“你怎么肯见我?”

  “你找我两次,第二次还是托上托,一定有要紧的事,告诉我,为了基么?”

  她既然这么大方,明人眼前不打暗话,我也就清、心直说:“关于你身世问题。”

  她的脸色陡然变了,在几秒钟内转为苍白。

  她瞪着我,霍地站起来,但不失为镇静的说:“郭先生,恐怕我又得请你离去。”

  “对不起。”

  “请。”她拉开房门,不愿多说。

  我一出门,她立刻把门关上。

  事有蹊跷,倘若地的身世没有秘密,何须这样?

  我在会客室外静坐,想整理一点头绪出来。

  露斯问我:“郭先生,你怎么了?”

  我微笑,“没甚么。我这才知道,司徒小姐不是我想像中那种人。”

  “是的,”露斯很高兴,“像上次,那个查尔斯林把公司的营业秘密泄露出去,公司要开除他,但碍着他跟一个董事有亲戚关系,谁都不肯做丑人,于是这种事天经地义又落在司徒小姐头上……”

  原来如此。

  可见这份工作也不尽是威风这么简单。

  这些都还是小事,要对公司盈利负责,才是大事。

  甚么消息都得不到。

  母女都不肯说一个字。

  艾莲很着急,我则处之泰然。司徒太若要达到目的,就非得向我们公开事实不可。

  她迟早会找上门来求我们。

  果然,人来了。

  仍然打扮得很漂亮,斯文有礼,一亮相就使我们觉得欠下她一大堆东西。

  她一声不晌,出示一张出生纸。

  我接过看,上面父母的名字分别为司徒让、谢玉英,孩子叫司徒慧中,一九五六年九月二十五日生。

  司徒慧中的确是她的女儿。

  真的令人不置信,两母女没有一丝相同之处。

  她又给我们看身份证,上面的名字的确是谢玉英,照片也瞒不了人。

  验明正身后大家都异常沉默。

  终于文莲说:“我去把司徒小姐请来。”

  我说:“此事包在我身上。”

  阿姆对于我的勇气很诧异,“咦。”

  我补一句:“她不是不讲理的人。”

  阿毋提醒我:“才说她是母老虎。”

  “我错了。”我勇于承认。

  司徒太太说:“我回家等你们的消息。”

  “慢着。”我说:“告诉我,司徒慧中因何离家出走。”

  “她与我合不来,不要我这个母亲。”

  “为甚么?”

  司徒太悲从中来,又哭泣。

  可是她一双妙目,也不肿,只见动人。

  我服了她。

  遇到不想说的事,便哭,这种早一百年前都落后的办法,但由她使出来还顶管用。

  “说给我们听。”

  “她父亲是顶顶大名的司徒让,她要我这个穷母亲来做甚么?”

  艾莲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来。

  阿戚也气愤:“嘿!狗不嫌家贫,子不责娘亲。”这两句醒世恒言不知从甚么地方学来,真亏他的,居然还用上了。

  不,这里面还有文章。

  阿戚阿母没有怀疑,我不相信,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我见过司徒慧中,我同她说过话,她不是那样的人。

  我再问司徒太,“你与司徒先生的关系,到底如何?”

  “我是他情人。”

  “你们在一起多久?”

  “十年。”

  这就不止情人这么简单了。

  “司徒慧中现住在她父亲那里?”

  “我不知道,知道也不会叫你们来调查。”

  “在经济上他可有资助你?”

  “哼。”

  阿威说:“小郭,你问这些来干甚么?”他不忍。

  我想知道司徒慧中的心态。

  “你的意思是,你与司徒氏断绝往来之后十年,她才离家出走?”

  “是。”

  我问:“她父亲的遗嘱上,有没有她的名字?”

  吉从太答:“我不知道。”

  “阿戚,快去查。”

  司徒太很憔悴的说:“我要先走一步。”

  “最后一个问题,在这十年中,你为甚么到现在才彻底的找她见面?”

  “前几年她在外国念书。”

  我只得放司徒太走。

  她其实并不是司徒太,她没有名份。结婚与同居的分别就在这里。当然,名份值多少,每个人看法不同,但各婚姻注册处还是天天挤满人,三钢五常改也改不了。

  阿母综合司徒太适才所说,告诉我们:司徒慧中在生母谢玉英处长大之后,发觉生母地位卑微,于是回归生父处,以便平步青云,扶摇直上。”

  “不上

  “郭兄又有何见解。”

  奇徒慧中不是这样的人上

  “事实胜于雄辩,你又何必卖弄你的眼光。”

  我还要去找慧中谈谈。

  要找她不容易,不过数盒时思糖买下露斯芳心。

  她虽然一直“哎这么多糖我会胖下次不用客气”,但心里还是十分高兴,所以我知道慧中甚么时候有空,便在街角等她。

  她出现时我对她吹晌亮的口哨,并且高声说:“我可爱的小姐,我的口哨技艺为你而学。”

  她很吃惊,退后一步,像是要召警协助,等看到是我,才定下神来。

  她并没有生气,却也没有停下脚步,默默向前行。

  她穿着一件高领子黑色凯丝咪呢大衣,衬托得她十分高贵。

  “司徒,”我叫她,“吃杯茶好吗。”

  她转身看住我,“小郭,你这第九流的私家侦探。”

  她找了侦探来调查侦探?倒是知道我身份。

  我说:“九流也还算入流,超过我所想所求。”

  “你是一个不错的人。”

  “哗,谢谢。”

  “但请不要缠住我。”

  “天气这么冷,你已辛劳一天,不向往一杯香浓的蜜糖薄荷茶?,”

  这叫做攻心为上。

  她犹疑一刻说:“喝茶当儿,不许说我不要听的话。”

  “答应你。”

  我拖起她的手,她戴着手套,也就不介意,我们这样过了马路。

  她看上去很渴,也很饿,双手捧着茶就喝。

  我立刻替她叫了点心。

  一轮体贴使她很感动,这个女人,平日也没有谁把她当女人,真是可怜。

  她苍白的面孔稍见红润。

  我们没有说话,咖啡室的人很多,来来往往,大衣帽子围巾搭在椅背上,更加拥挤,但气氛很好,隔座的人埋怨着老板/客户/伙计/爱人,也有笑声,不知甚么角落,还有个女孩子在哭。

  良久,我才问:“一个人住很寂寞?”

  “习惯了。”

  “寂寞是永远不会习惯的。”

  她不晌。

  “很多人以为你同父亲住。”

  她不答。

  我小心翼翼的问:“你没有评语?”

  “我一向不解释。”

  “太委屈了。”

  “你以为解释就有用?不会的,不必做一出戏免费招待不相干的人。”

  我问:“成功才是最好的报复?!”

  她苦笑,“报复?报复谁?”

  她喝完茶起身穿大衣,我连忙付账。

  临走时我问:“你那么恨你母亲?”

  她说:“我没有母亲。”

  头也不回的走了。

  奇怪,有两个母亲的人偏生说没母亲,财主佬往往不肯坦白身家,世情越来越复杂,何止两面,简直四方八面。

  不过司徒慧中的确憎恨她母亲。

  阿戚调查得很详细:司徒慧中的成功,与她父亲并无直接关系,开头,人们还看在这个姓氏上给她三分面子,后来发觉司徒氏对这个私生女并无偏爱,那股劲就消失,再跟着又发觉即使得罪司徒小姐,老司徒也毫无动静,司徒慧中更一点特权也没有。

  换句话说,她成功,是因为她比谁都肯吃苦,肯努力。

  每一年,只有在团年的时候,司徒才会给她一个电话,叫她去吃顿饭,每年只有一次,但在最近的三年当中,慧中不接受这种施舍,在过年时,她情愿飞往外国旅行。

  她不能失败,单是她的家人就要了她的命。

  老头子若在临终大动善心,那她还有点好处,否则就白白姓司徒若干年。

  照理说,她应当与亲娘联合起来,对付仇敌,但是她没有这么做。

  为甚么?

  这件案子已经拖得很久,我们蚀煞老本,当然不能向司徒太计足钱数,只得意思意思,幸亏阿姆阿戚他们同时在做几宗捉奸案,猥琐是猥琐一点,不过赚头好得很,在商业社会,最尴尬是没有能力结账,其余的眼开眼闭算数。

  阿戚说,如果我再不速战速决,人家会以为我在追求司徒慧中。

  我不想令她十二分不快。如果三分不快四分不快,那也不要紧,不过不是十二分,我总得顾全别人的心灵。

  我日日去接她下班。

  她也笑,“人家会以为你追求我。”

  我总是要求同她吃一杯茶。

  熟了,她会问我:“你会追求我吗。”神情很天真。

  我不知道,我不敢说。

  她说,“你很可爱,小郭,讨厌的是你的工作,一天到晚查根究底。”

  “你呢,你更可爱,慧中,讨厌的是你的形象。”

  这座可爱的两个人在一起,难怪如此投契。

  她笑,我也笑。

  我握住她的手,又是手套。皮手套戴得很紧很实,不容易脱下来,看上去很觉性感,性感这回事,跟女人胸前两团肉其实关系不大,但女人们为求夺目,便以露胸为性感。

  我摸着柔软的皮手套面子。人家真以为我们在谈情。

  “我很佩服你,”我说:“靠自己做得这么好。”

  “你也是呀,谁不是呢。”她说。

  我握着她的双手。

  “你同我喝茶,还是想知道我的身世?”

  “不,我同你喝茶,因为你是一个可爱的女子。不过我想知道你的身世,也是事实。”

  “我不会说。”

  “也没有甚么稀罕之处。”我不服气。

  她笑,“说得是,是没有稀罕处。”丝毫不受激将。

  她是一流人才,没有女人的通病。

  “很多女孩子都痛恨她们的母亲。”

  “但不是每个私家侦探都值得交朋友。”

  她这个顾左右而言他的功夫也是一流的。

  “慧中,为甚么离开你的母亲?”

  “如果我把答案给你,以后就没有吃茶的机会了。”

  “胡说。”

  她大笑。

  那夜,仍不得要领。

  意外终于发生,司徒太等不及,在艾莲处知道慧中的地址,忽然模上写字楼去。

  正如她自己所说,慧中果然不肯见她,她在会客室等足好几个小时,结果由保安人员把她请走。

  司徒太崩溃下来,呜咽地,告诉那些职员知道,慧中是她的亲生女儿。

  听见这事我很难过,司徒太应该控制她自己,在大庭广众间出丑,牵涉到慧中,是多么不智的事。而慧中好胜而倔强,会因此更加痛恨她。

  司徒太事后很后悔,说很多话来掩饰过错。

  我同她说:“小郭侦探社想不管这件事。”

  阿戚阿毋以股东的身份叫起来,“你疯了。”

  我摊开手,“我失败,我无法令司徒慧中与她母亲和解。我们的工作到此为止。”

  “请再帮帮忙。”

  “不行,”我说:“我很惋惜这件事,但无能为力。”

  阿戚说:“你总得完全了解这件案子。”

  我看着司徒太:“慧中到底为甚么离弃你?”

  司徒太知道不说老实话是不行了,她惨白的说:“我以前工作的地方,叫国际会

  所。”

  我愕然。

  这是本市红灯区最热的一个夜总会,有人说过,男人若没到过国际会所,就不能挺起胸膛来夸口。那里一共有三百多个小姐,美女如云,只要肯付钱,甚么都买得到,灯红酒绿,场面豪华,是着名的销金窝。

  呜呼噫唏,咱们四人瞪大眼睛,张大嘴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请问,你是几时退休的?”

  “我……一直没有退休。”

  “嘎?”我们齐齐站起来。

  “我是国际夜总会的英姑。”

  阿毋刺激过度,叫出来,“我知道,我听过你的名字,我也看过有关英姑的特写,她手下有一百个女孩子,是神通广大的妈妈生。”

  慧中,冷傲、高贵、孤寂的慧中,有一个做欢场生意的生母。

  不过话得说回来,又怎么样呢,这也是一份职业。

  我们其实也早已发觉,司徒太的风情与魅力非比寻常,在这个城市中,有甚么天才是会被埋没以致郁郁而终的呢,天才,才必有所用,果然,司徒太又为这个理论做了一次证人。

  她说:“为生活,一切是为生活。”

  我不再相信。

  我问:“慧中的大学学费由你支付?”

  她支吾以对,“好像是司徒家……”

  阿戚说:“过往的事不提也罢,把她们母女拉拢在一起,案子就好结束。”

  “无论做甚么职业,母亲仍是母亲。”

  事实一层一层剥开来,司徒太一直有意无意间愚弄我们,虽然她思念慧中之情属实,但我觉得核心中还包着不可告人之秘密。

  是甚么呢,我也说不上来。

  我去找慧中。

  她把感情掩饰得很好,甚么都不会在脸上露出来,你不提,她不说,你提了,她也不说。

  我问:“你为何离开你母亲?”

  “你为甚么不问她?”

  “她已经很懊悔,可否给她一次机会?”

  “不。”

  “我不会告诉你。”

  “你若坚待不原谅她、就不能做一个健康的人。”

  “我不介意患着心病做人。”

  “慧中。”

  “是,小郭。”

  “我们是不是朋友?”

  “小郭,我不知道。”

  两母女也不是没有相似之处,两人同样滑不留手。

  “你不会把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

  “说得好二

  “丈夫也不说?”

  “我没有丈夫。”

  “将来。”

  “不会有这个可能。”

  “你为甚么同我出来?”

  “我喜欢你,小郭。”

  我们微笑地分手。

  我在司徒太身上下手。顶顶大名的英姑,要知道她的历史,还不容易。

  十五岁入行,廿五岁任领班,三十岁升经理,三十二岁入股学做老板,失败后重操故业,嗜赌、嗜小白睑、嗜锦衣美食。

  与司徒让搭上,是入行不久的事。

  奇是奇在她一边做一边敷衍司徒让,很少告假,连姐妹们也不明所以。

  众人知道她有一个女儿,养到十余岁忽然失踪。这就是慧中了。

  那时她已与司徒让分手,有一个年轻男朋友,穿制服工作,据说长得非常英俊,很得她欢心.他不久离开她,但别担心,她身边的男人一直没有断。

  我想了一想,去追查这名男子。

  花尽心思,得到的答案是:他在T埠,离开本市已近十年。

  我看过他的照片,果然英伟非常,一双眼睛尤其诡异,在没有放大的照片看来都觉晶光闪闪,似一头兽,不似一个人。

  英姑好胆量,竟与这种人在一起,这位女士是传奇女性。

  我找到以前在制服界服务过的朋友,向他们打听这位英伟男士。

  “啊,他,多年前的旧贩,翻来做甚么?现在我们都没有这种败类了。”

  我笑,“好色也不算败类。”

  “你好不好稚龄女童?”

  我一怔。

  “此人因非礼女孩坐过一年零九个月。出来就往别处发展。”

  我的、心况下去。“是几时的事?”

  “早十年,八年,不记得了。”

  “帮我查档案可以吗。”

  “很费时间,找来干吗。”

  “业务有关。”

  “可以,我介绍你去看缩微底片。”

  整整一天,我孵在档案室内研究资料。

  导致英姑男友入狱的主角并不是司徒慧中,我松一口气。

  但我已明白司徒慧中离家出走的原因。

  可怜的慧中。毫无疑问,她也遭受类似的待遇,但碍于母亲的颜面,没有声张,但决定离开家庭,永不回头。

  她有理由这样做。

  不知是幸抑或不幸,她性格上与英姑没有半丝相似,母女并不能共同生活。

  出走那年只十七岁,多么大的决心与毅力,同样地,她把性格上的优点施展在学业及事业上,导致成功。

  我更加对慧中另眼相看。

  我对阿戚说:“案子经已结束,英姑叫我们寻找司徒慧中的下落,我们经已替她找到,算她一星期的工作费好了。”

  “七日?我们足足做了个多月。”

  “算了算了,做生意有赚有蚀。”

  “嘿,咱们的招牌得重新擦亮。”

  “照我的话做。”

  英姑再上来的时候,我依心直说,不想再追查下去。

  我对她的态度很冷淡,她是个聪明人,马上觉察到。

  “你……你知道了?”

  我点点头。

  她低下头,“她很我一辈子。”

  我侧过头,不去看她。

  “我们……喝了点酒,不料发生那样的事,她求我,她求我脱离那个人,求我不要做那样的职业,我……没有听她。我中毒已深,我无可救药……”声音低下来,细不可闻。

  小郭侦探社此刻静寂得一根针掉落地下也听得见。

  艾莲脸上之失望,不是笔墨可以形容。

  不,英姑不是受害者,司徒慧中才是。

  我们沉默许久,像是为慧中的童年致哀十分钟。

  这是慧中心内一个永不愈结的疤痕,她外表装得再好也不管用。

  我不欲置评。

  英姑打开手袋,取出一张支票,放在桌上。

  “送客。”我说。

  没有人移动脚步。

  她自己拉开门走了。这么一大把年纪,仍然姿态婀娜,腰是腰,胳臂是胳臂。

  这个坏母亲。

  艾莲颤抖着声音,“我看错了人。”

  “不必自责、看人是一门高深的学问,谁都会犯错。”

  我取起那张支票,银码不错,超过我们理想。

  我照例的在街角等慧中。

  天气更冷,南国的冬季很少有呵气成雾的日子,今天本市像北欧。

  “小郭。”她鼻子红咚咚的走过来,“好久不见你。”

  “慧中,”我很冲动,“我要拥抱你。”

  说完便把它紧紧拥在怀中,挤得她透不过气来。

  “喂喂喂。”她笑着低叫。

  我松开她,自己的眼睛先红了。

  “喝茶?”她先问我。

  “好,喝茶。”

  老地方坐下来,我握住她戴手套的手,贴在脸旁。

  慧中轻轻说:“似你这样的人,不适宜做这种行业。”

  我不出声,怜惜的看着她。

  她忽然明白过来,“你知道了?”

  我点点头。

  她低下头,耸耸肩。

  “当年你出走,走到甚么地方去?”

  “福利署,他们安排我同生父见面。”

  “他肯认你?”

  “我长得像他,一个印子印出来。”

  “你要求回他那里?”

  “不,我只要求四年学费及生活费,他很慷慨,答应下来。”

  我握得她的手更紧。

  她轻轻说:“我戴着指环,轧痛了。”

  我放开手。

  “我不需要你同情。”

  “谁同情你。”

  她笑,像是完全没有阴影的样子。

  “我有一宗消息告诉你。”

  “甚么消息,请说。”

  “我被公司派到纽约去一年。”

  “呵,几时动身?”

  “下星期。”

  “回来又升级?”

  她说:“不能降级,就得升级。”

  “恭喜你。”

  “小郭,别担心,有一日,当我遇到理想的人,我也会组织家庭。”

  “你决定不原谅她?”

  她摇摇头。

  “不肯见她?”

  她再摇摇头。

  “我求她很多很多次,叫她离开那个圈子,她不肯。一个人总得有所取舍,她舍弃我,我便离开她。”

  “那是多年前的事。”

  “我不是不记仇的人。”

  “她是你母亲。”

  “我知道。”

  “你不能饶恕你母亲?”

  她说:“小郭,这是我的事。”

  我叹口气。

  她又低声说:“我有我的理由。”

  “我明白。”

  “不,你永远不会明白,你永不知道我遭遇些甚么。”

  “我也不想知道详情。”

  “我们仍是朋友?”

  “可以高攀吗。”

  “可以。”她微笑。

  “将来有甚么用得着我之处,万死不辞。”

  “将来也许要请你调查我的丈夫。”

  她趋向前来,轻轻吻我的脸颊,我顿时觉得整张面孔芬芳起来,一个月不想洗脸。

  我们依依不舍的道别。

  我不会去送她飞机,但会怀念她。

  回到写字楼,还是不能忘记她的倩影,很少遇到坚强如花岗石的女性。

  写字楼内人声鼎沸,议论纷纷,十分热闹,只有我一个人独自坐在一角伤神。

  过半晌,我问:“甚么事,这么吵。”

  “英姑退休了。”

  “甚么?”

  他们把小报堆在我面前,大段的报道夜总会女经理谢玉英辞工归故里的消息,图文并茂,好像轰动一时,文中还提及“金盆洗手”、“退出江湖”等字样。

  阿戚说:“她终于想开了。”

  “不想开也不行,坐四望五的人,还能捱多久?”

  我不置评。

  不知慧中看不看这些报道。她也不关心,哀莫大于心死,也许一般不知就里的卫道之土又得施展他们那顶大帽子:“真不知道一个人怎么可以这样对待生母/亲子……”

  慧中说得对,向大众解释个人遭遇是完全不必要的。

  我放下报纸。

  阿毋说:“请客的酒席一共一百多桌,还有人送花牌,真不相信有这种场面。”

  我说:“行行出状元。”

  阿戚说:“司徒慧中亦是状元。”

  “嗯,一点也不错。”

  阿毋又说:“两母女到底还是两母女。”

  这次谁也没有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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