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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怨妇无法忍受警员丈夫虐待杀人自杀”,“可怜稚女目睹惨剧心灵肯定受伤”,“家暴事件必须正视”……新闻详细记载年月日时间以及当事人姓名住址,图文并茂。

  彼时新闻报道十分公正简洁,绝不夸张花巧,百分百是真相。

  礼子抬起头,她双眼充满红筋,面孔浮肿。

  把消息压倒今日才向她揭露完全正确,早几年礼子恐怕无法接受。

  不,今日也无法接受该项事实,但她必须面对,也希望有能力面对。

  朱家是那样爱护她,该刹那朱礼子决定把身体里最后一丝仇恨剔除。

  天亮了,礼子推门出去,看到父母与姐姐在喝咖啡提神,显然捱乐通宵。

  礼子诧异说:“爸爸你还在这里?”

  朱太太说:“他不放心你。”

  “那就搬回来住。”

  礼禾说:“礼子你别管他们闲事。”

  礼子低头,“我完全明白了,多年来你们尽力疼我多一些。”

  朱太太否认,“才没有,顽皮时一样捱打。”

  礼子说:“你们真是好父母。”

  礼禾低声恳求:“痛以前一样生活可好?不多不少,不卑不亢。”

  “姐姐说的是,我还是依然故我的好。”

  礼子仍然勇敢地接受治疗,每天到姐姐医务所诊治,有时心情奇劣,会得哭叫,有时兴奋,会得说笑。

  三个月后,渐渐平静,但是沮丧。

  “早上不想起来”,“那么睡晚一点”,“不,最好永远都不要起床”,“别担心,总有那么一天,担不是最近”,“很累,昨日看新闻,十八岁高中毕业生醉酒高速驾驶失事身亡,我竟喃喃说:相信我亲爱的你没有太大损失。”

  礼禾说:“我介绍宋早医生给你认识,她自美国学习返来,她有新方法。“

  “我知道,改变一个人性格的重量剂心理药物,病人长期服用,不再沮丧,但亦无任何感觉,整天坐着发呆傻笑,十分可怕。”

  礼禾说:“宋早是专家。”

  宋医生是中年女子,礼子一见她便喝声彩;她到四十多岁也要那个样子;打扮整齐时髦,含蓄优雅,不再理会时间,可是又不落伍。

  宋医生鬓边有一小束白发,她并不染黑,笑起来眼角有皱纹,却没做矫正手术。

  她态度亲切,与朱礼禾的学院派有点分别。

  她开门见山说:“我的遗憾是没学好中文,我在美国出生,不知利害。”

  礼子答:“放心,我也没学好中文,谁能学得好中文?那五千多年的恩怨……大家尽力而为罢了。”

  宋医生大笑,“这名病人有趣。”

  礼子好奇问:“宋医生你结婚没有?”

  宋医生回答:“我有三名成年子女,长女的儿子,即我孙儿已经三岁,他是我先生命中至重要男子。”

  礼子见到曙光,佩服得五体投地,许多现代女性做一个部门经理便已人仰马翻,完全放弃私人生活,更无时间组织家庭生儿育女。

  宋早问了几个问题:“礼子你目前没有工作”,“也没有男伴”,“不必担心生活,嗯,不想匆忙地做任何选择”。

  礼子也反问医生:“中年是怎样的”,“中年是否一片灰蒙”,“人到中年,哀乐中年,还有什么希望”,“过了中年,便是老年,更加吃苦”,闲话忽然多起来,宋医生认为是一种进步。

  她答:“不要紧,智慧会随年龄增长。”

  “不,不,”礼子摇头,“一些人会越老越糊涂,哗啦哗啦,只剩一把扰人声音。”

  “那么,静一点,不要抱怨,不要解释。”

  礼子说:“我想过了,静,越静越好,大去之际不刊登讣闻,不设仪式,不瞻仰遗容,骨灰洒在不透露地方。”

  宋医生的评语是:“啊,同爱因斯坦一样。”

  因不是姐姐,不怕她伤心,什么都可以说。

  宋医生介绍她到一个组织,“礼子,请出钱出力。”

  原来该组织源自北美,叫做面对家庭暴力,不是救援机构,而是教育防范。

  宋医生说:“像教青少年性教育一样,叫妇女切勿难以启齿,我们教导她们有关知识。”

  礼子悲观地说:“一个女人有她的命运。”

  宋医生立刻回答:“性格控制命运,你就不是悲剧人物。”

  “我不是?”礼子笑起来。

  她答允参加义工工作,主持讲座,把一些资料告诉班上妇女。

  ——“惊人统计数字:在美国,半分之三十二妇女入息超过她们丈夫,可是,该票女性仍然担起百分之七十五的家务工作!相反,没有工作的主妇只做六十七巴仙家务。”

  座上女性大大惊讶。

  “假如女子年薪上升一万美元,她结婚的机会多七个巴仙,还有,假使她的收入占家庭总数百分之七十五,那么,她的离婚率也会减低百分之六十。”

  妇女们大叫:“钱作怪!”

  “在网上求偶的男性,百分之三十六希望女伴收入高过他们,百分之十七希望收入相等,还有百分之四十七的希望女子收入低于他们。”

  “什么,你不说我们还不知道,世风日下。”

  “这些数字由美国家庭关系小组、美国劳工署及社会研究所提供:十九至三十五岁的男人大多数认为择偶首要条件是女方有一份稳定收入,这比她年龄、种族、宗教、婚姻状况都重要。”

  女士们静了下来。

  “结论是:女子想要比较健康的婚姻生活,首先要有一份收入丰厚稳定有晋升前途的工作。”

  “真悲哀。”

  “不,男女终于平等了,从前,女性不是一直要求男方大学毕业,有专业知识吗?”

  女士们尴尬地笑起来。

  “下一节,我们谈美国人除出怕地球温室效应,还为社么烦恼。”

  “那是什么,高离婚率?”

  “一定是东南亚国家崛起影响经济。”

  “朱小姐,先透露一点消息。”

  朱礼子慢条斯理地回答:“那是近年中学男生成绩远逊女生,所有科目包括数理化都是女生占优势。”

  “哗,已经明白学业优秀才能找到高薪工作。”

  礼子点头,“终于都知道幸福在自己手中。”

  朱礼子成为组织最受欢迎的主讲。

  她其他话题包括“人口贩卖存在吗”,“少女是否应当注射子宫癌疫苗”,“为什么不领养孩子”等。

  她打算把内容结集出书,已与出版社联络。

  宋医生鼓励她:“你仍需要更严肃的工作。”

  “你指什么?”

  “我下月将会合其他医生到非洲坦桑尼亚做报告,你可愿同行?”

  礼子踌躇:“这不是观光。”

  “我们将到无国界医疗部汇合,你现在即去注射各式防疫针还赶得及。”

  “我得先查一查该国资料。”

  “那难不倒你,礼子,我们需要随团记者。”

  “我与母亲及姐姐商量一下。”

  “她们已经知道此事,她们鼓励你。”

  礼子犹疑,“由此可知我在家中是如何不受欢迎。”

  宋医生笑了。

  礼子即时注射防疫针,礼禾告诉她:“带足药物及卫生用品,小心饮食,该处天气日热夜冷,你需准备耐脏秋季衣裤,长袖卡其最合适,坦桑尼亚近海,政治稳定,这算是非洲比较幸运国家。”

  “民众患什么疫病?”

  礼禾回答:“贫穷。”

  礼子随团出发,她默默跟着医生后边,用手提电脑记录日志,举起相机,拍摄难得一见的情况。

  一切资料都是多余的:坦国的历史地理、城镇分布、农作物矿产量、国民收入、宗教信仰……全都成为纸上谈兵,礼子一到营地便闻到一股特殊气息。

  宋早轻轻说:“死亡气息。”

  一抬头,看到一屋顶蹲着巨大丑陋的秃鹰,牠们专吃死尸,本身带着腐臭气味,焦黄通灵的双目注视在广场玩耍的儿童,像在询问:“你是我下一顿晚餐吗?”

  礼子不寒而栗。

  这算是比较温和的医疗营,专治妇女产后疾病,创办人曾被提名诺贝尔奖,但是礼子每走到一个角落都需咬紧牙关:简陋的设备,病人绝望的神色,工作人员汗流浃背,究得一个病人是一个。

  礼子忽然发觉:这里没有艺术、音乐、爱情、友谊,只有每日与死神挣扎。

  她不再做噩梦,她睡得很好,每天要人敲锣把她叫醒,她忘记那个心上插着一把匕首的图案。

  病人通常年纪很轻,十四五岁,匆匆嫁给中老年男子,减轻娘家负担,可是发育不全便生产后遗症甚多,难产只是其中之一。

  宋医生主要是为她们捐募经费。

  礼子说:“回去,我把所有积蓄给你。”

  “三分一足够,还有其他人需要援助。”

  “你觉得富庶的城市人无病呻吟十分无聊吧。”

  “城市人丰衣足食也有压力,也有苦恼,我不会嘲笑他们。”

  礼子叹口气,“我明白你叫我随团的原因了。”

  宋医生微笑:“着名的维多利亚大湖与海明威笔下的凯利曼洛山就在境内,你可以乘车去观赏。”

  “下一次吧。”

  下午,在苍蝇嗡嗡声中,礼子坐在病人扎伊身边,与她聊天:“娘家的人会来接你出院吗?”

  她苦笑,“他们嫌我没有能力,又混身发臭,已驱逐我。”

  “夫家呢?”礼子担心。

  “叫我独自住到村尾一间茅屋。”

  这时,礼子听见她长长吁出一口气。

  扎伊不知应该控诉什么人虐待她,她因难产损及膀胱,失禁经年,糜烂感染,入院急救,娘家夫家都嫌弃她。

  礼子安慰她几句,她不一定听得懂,但温和语气没有国界。

  忽然,她看见苍蝇在扎伊嘴里钻进钻出,她伸手去赶,电光石火间,礼子明白了。

  扎伊在不知不觉间已经离开这世界。

  “医生!”礼子大叫。

  看护走近,看了一眼,悄悄把床单拉上盖住扎伊头部,又去忙别的事。

  扎伊享年十六。

  从该刹起,朱礼子决定忘记她个人烦恼。

  第二天,宋医生把手搭在她肩膀上,“该回程了。”

  礼子点点头,她把衣物日用品全留下送人。

  回程坐经济客位,邻座女士抱怨礼子体臭难受,要求调位子,服务员把礼子挪往头等。

  她坐在一个白人老先生身边,他问她:“亲爱的你去过何处搞成这样?”

  礼子忽然忍不住,把扎伊的故事告诉老人,并且给他看电脑上记录图文。

  “我的天,”老先生吃惊:“我活了七十多年经过两次大战还未听过这种惨事。”

  他摸出支票簿捐赠一万美元,他又叫别人来看图文,其他乘客又纷纷捐钱,一共三千余元。

  礼子安然入睡,奇是奇在头等客反而没有嫌弃她。

  抵埗发觉母姐同时出现接她。

  礼禾看着她,“礼子,你忘记搽防晒膏。”避重就轻。

  礼子摸摸脱皮的鼻子,“是。”

  回到家第一件事便是浸浴,母亲给她一瓶栀子花浴油,她泡了三十分钟,用手掬起宝贵清水,敷向面孔。

  礼禾坐在浴室里说:“去过的人都说人生观大改。”

  礼子点点头,“是,已没有什么看不开的事,我会把观感在讲座上发表。”

  “听说妇女把她们的女儿带来听讲。”

  “正是我所想所求,总算做了点事。”

  “妈妈是一直想你教书啦。”

  “全世界所有妈妈都希望子女做医生与教大学。”

  “有些母亲千方百计阻止女儿学医:太辛苦了。”

  “我对医护人员致最大尊敬。”

  “礼子,你接受事实没有?”

  礼子回答:“三部曲磨炼全部完成:第一,是愤怒,第二,否认,第三,接受事实。”

  礼禾轻轻说:“可怜的礼子。”

  “姐姐你可要疼我多些。”

  “礼子,不论你是英雄还是毛虫,姐姐一样爱你。”

  礼子破涕为笑。

  她一回到讲座,听众都围上来。

  “朱小姐,美国高校的女生成绩真的比男生为佳?”

  礼子回答:“原来,男生并未退步,他们一直维持水准,但女生却超越他们,取得不可思议成绩像一百分之类。”

  “今天是要讲女生在数学上打败男生经过?”

  “不,”礼子说:“今天,讲扎伊的故事。”

  四十分钟后故事讲毕,全座没有一双干的眼睛。

  “很多人认为第三世界妇女稍欠智力,这是不正确的,假使接受教育及专业训练,她们一样可以出人头地。”

  “对,我们要争取权益,不是意气。”

  “我丈夫讽刺现代女性吃饱睡足,无理取闹。”

  “你有你做,他有他笑,一个世纪之前,女性争取选举权,何曾不遭男人揶揄,什么不是一寸一寸争回来。”

  “对,二次大战之前,柏林大学不收女生,战争结束,男丁短缺,女性地位才高起来。”

  一个美少女举手,“我想都没想过世上有这样不公平事情。”

  有人忍不住转头,“亲爱的,当你年老色衰,你会看到更多丑陋事实。”

  大家哄笑,接着欷歔。

  有一个人,静静坐在后角光线较暗的地方。

  众人散去,礼子收拾图片文件,她轻轻走近,用迟疑的声音说:“可以捐款吗?”

  礼子笑着抬头,“我给你地址电话,你直接同他们联络,我不代收捐款。”

  “礼子,你好。”

  礼子看真了她的面孔,大吃一惊,面子上不做出来,但是混身肌肉发硬。

  来人是赵小兰,这不是偶遇,她有意找上门来见她,避无可避。

  世界那么大,她一定要钻牛角尖,有什么办法。

  赵小兰仍然清丽可人,她看上去有些疲态,穿一身亚麻松身衣裤,一看就知道已经怀孕。

  礼子答:“拖赖,还过得去。”

  “礼子,我想与你谈谈。”

  礼子坦白地说:“我与你没有什么可说的,不要觉得尴尬,世上确有朋友与敌人。”

  “可否化敌为友?”

  “何必那么麻烦。”礼子预备离开演讲室。

  “礼子,”赵小兰叫住她:“王志诚殴打我。”

  礼子停住脚步,“你已怀孕。”

  “他掴打推跌我。”

  礼子说:“报警处理,莫陷你自身与不义。”

  “礼子,请帮我忙。”

  礼子摇头,“我不便介入,我可以介绍心理医生给你,还有,有位警员,专门负责家庭暴力事件。”她放下名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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