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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你有姐姐?”

  “是,我们两人均属领养。”

  方倍轻轻说:”你们自小知道这个事实?”

  “是,父母并无隐瞒,我们两人来自一间护幼院。”她把孩子放到高凳上。

  方倍看仔细她。

  袁怡长方脸,神气自信,一看便知道在当地长大,褐色皮肤,穿小背心小短裤。长腿圆润修长,使人再三端祥。

  她手势熟练,喂幼儿吃麦糊。

  客厅凌乱一片,显然人手不足,可是袁怡笑容满面,绝不烦恼,那婴儿与阿姨一起格格大笑。

  方倍忍不住帮她收拾,袁怡不但不客气,且同她说:”地库有好几箩衣物待洗。”

  “我帮你做。”

  “那么,我替婴儿洗澡。”

  两个人忙得团团转。

  方倍叹气问:”平时,令姐如何独力支撑?”

  “保母患病入院,才搞成这样,我同你讲,懦弱的人,真不可成为母亲。”

  才洗完澡,忽然一阵臭气传来,方倍呻吟:”我的天。”

  袁怡笑嘻嘻,”真可怕可是,又得脱衣换衣,重新再洗,这样做足几年,甩了难,功课作业又排山倒海而来,等毕业他说:”父母不了解我”。”

  婴儿总算静下,渐渐入睡。

  这时袁怡才有时间做咖啡待客。

  方倍取出吸尘器,袁怡按着她,”怎么好意思?”

  方倍问她:”可有想过寻根?”

  “上月我刚找到生母。”

  方倍意外,”什么?”

  “在一间慈善机关帮助下,我寻到生母,并且与她见面。”

  这么说来,袁怡也根本不是邓融的妹妹。

  方倍有点替邓融难过,这叫做遍寻不获。

  袁怡说下去:”她四十余岁,此刻又结了婚,有一个儿子,见到我,十分歉意,但相当陌生,我们无话可说,她只告诉我,生父姓牛,是个军人,不过,能够见到她,总算了一宗心事。”

  袁怡把照片给方倍看,只见她与生母两人笑容僵硬,比陌生人还要疏离,并排坐着,像受罚似。

  袁怡问:”你会否觉得我多此一举?”

  “当然不会,你有理由那么做。”

  “姐姐说我不知心足,她完全不考虑寻亲。”

  “她也正确,她身心健康。”

  “唷,王方倍,你这样会说话。”

  这时,婴儿忽然哼哼唧唧,随即呜哗一声哭起来。

  方倍微弱地说:”救命。”???

  她正想告辞,大门忽然打开,一个中年太太跑进屋,嘴里喊着说:”宝贝在哪,婆婆来了,我的宝贝呢?”

  ?婴儿认得婆婆声音,停止哭泣,伸长胖胖手臂,呵呵作声。

  ?中年太太连忙眉开眼笑拥住粉团,毕毕卜卜在胖胖小脸上不住亲吻:”宝贝,婆婆的宝贝”,她不断娇声喘气,怪声怪气地招呼婴儿。

  ?方倍真觉好笑,如此肉麻,亏她当众表演,但是中年太太目中无人,一点也不怕肉酸,可见她有多么钟爱这名婴孩。

  ?这是她女儿的女儿,由此可知,袁太太当真把袁安视为己出,一门心思做外婆。

  ?幸运的袁安,幸运的袁怡。

  ?调查或访问到此为止。

  ?这时袁太太才发觉有外人,”阿怡,这是你的同学吗?”

  ?袁怡送方倍到门口,”叫你见外了”。

  ?方倍轻轻说:”你们如此相爱,夫复何求。”

  ?“真的。”袁怡完全同意。

  ?“邓融这个名字,对你有否意义?”

  ?袁怡摇摇头,”我们不认识姓邓的人家。”

  ?这时门外一辆吉普车停下,一个年轻男子跳下车从车尾箱取出大量水果食物及婴儿用品,咦,又有一名救兵赶到。

  ?袁怡笑:”我男朋友陈舜。”

  ?那阳光男孩喂一声,手脚不停抱满满进屋去。

  ?袁怡摆摆手,”再见,有空来坐。”

  ?方倍告辞。

  ?她驾车回家,有一分惆怅,有二分寂寥,百合与袁怡都把身世丢在脑后,努力将来,这是对的,王方倍应该向她们学习。

  ?方倍吸进一口气,挺起胸膛。

  ?她也有朋友,去,找朋友去。

  ?方倍探访坤容,原来这些日子温带大展宏图,已把车房拓展加建,他已成为半个企业家。

  他俩热情招待,用丰富茶点款待方倍。

  “倍,说一下近况,我俩是井蛙,爱听新闻。”

  方倍一边喝契安蒂酒一边把百合与袁怡的故事说一遍。

  温带说:”袁安袁怡,即悬疑悬案。”

  方倍大惑不解,”是什么令一个成年人嘴里发出唧唧咭咭嘟嘟贝贝这种奇怪声音?”

  温带与坤容相视而笑。

  电光石火之间,方倍明白一件事,”呵,”明敏的她站起来抱拳,”恭喜恭喜。”

  方倍有点感慨:坤容都开枝散叶了,她还孑然一人,真不争气。

  她问:”我几时做阿姨?”

  “明年春季,三月左右。”

  方倍点头,”做你们孩子一定很开心,我保证你们不会向子女加压,或是勉强他们去完成你们未偿之壮志。”

  温带笑,”也许是一双不及格及合时宜的父母呢。”

  两人如好朋友搭肩嘻哈大笑。

  方倍会妒忌他俩吗,当然不,不过却感怀身世:不到一年时间,无忧的方倍失去家庭,而孤苦无依的坤容却重拾幸福,人生无常。

  这时,坤容把方倍拉到一旁,轻轻说:”家母找我。”

  方倍啊地一声。

  “见到面,她笑容满面打探我近况,她有一张很奇怪的面孔,笑起来牵扯起嘴角足足可以年轻二十年,我怵目惊心,她从来不对我笑,这时怎么一回事?她细细查问:”这所房子是买还是租”?”

  坤容答:”属温带所有”,”一次买下抑或分期”,”完全付清”,”呵,那么,现值多少?”“不大清楚”,”面积多大,几房几厅?”

  坤容说:”这时,我蓦然明白她的笑容冲着什么而来,我警惕回答:”乡间老房子,不值什么。”可是坤母并不气馁,”你除出这间房子,没有其他产业了吧?”坤容不答,坤母又问:”那么,你此刻生活是不成问题了。”坤容仍然不出声,于是坤母拉下脸,对她说:”你有没有?若果有呢,就拿出来。”

  坤容立刻请她走。

  方倍不出声,这是人家母女家事,她怎好插嘴,她唯一可做的,只是聆听。

  “我真希望挽救这段母女关系,但是可能吗,她依然故我,一开口就讨钱,我不给,她即走,我若给,她拿了也立刻走。”

  方倍唯唯喏喏,”你此记得有自己的家了,将来有了子女,千万不要向他们索钱。”

  “倍,我永远不会放弃个人收入,放榜后找到工作,六十岁才退休。”

  方倍微笑,”你一定可以如愿以偿。”

  多么好,互相呻苦,倾诉,一边不停吃点心,喝老酒。

  傍晚,方倍回家。

  一开门就听见有人说:”去了什么地方,我睡了一觉,又淋浴洗头,等足大半天。”

  方倍一怔,随即大叫:”妈妈,妈妈。”

  孙公允从厨房转出。

  方倍紧紧握住她的手,眼泪说什么忍不住,汩汩流下,抹都来不得抹。

  孙公允仍能维持镇定,她轻轻问:”寄宿式生活还好吗?”

  “妈妈可是不走了,爸呢?”

  孙公允答:”我只可以留两天,明天晚上走。”

  方倍觉得这是她懂事的时候了,她到浴室洗一把脸,打一通电话把管家瓜达露比叫来,然后对镜微笑,是,就该这样笑。

  她提起勇气见母亲。

  孙公允欷嘘:”这间公寓也太窄一点。”

  方倍回答:”一位太太说的:所有厨房都显得太小直至你要清洁它。”

  “小倍,难为你了。”

  方倍话中有话:”妈妈,你们从来做到最好,我感激不尽,我毫无怨言。”

  “小倍,官司事一件件摆平,对方逐件放弃投诉,我方也赔偿得七七八八,柏氏只坚持我们永远不得在北美执业,我们只好退一步想,小倍,毕业后你或许可随我们到东南亚发展。”

  再难开口也要开口,方倍含蓄地说:”公司经营方式,也得全盘改过了。”

  孙公允爽快说:”都改了。”?

  方倍一直握着母亲的手,像是怕她会走脱。

  这时门铃一响,瓜达露比到了,两手挽着菜篮。

  大声喊:”太太,太太。”

  主仆掏腰包,”太太,我做青瓜冻粉汤给你喝。”老实人没有花梢话。

  小公寓有人满之患。

  孙公允说:”小倍,我替你另外找间宽大些房子。”

  方倍按住她的手,”不用,妈妈,一切够用,待我毕业找到工作再说。”

  方倍决定以平常心度过一日一夜,于是如常做功课写专栏。

  冯乙来电:”市政报第三十四页”失物栏”往下数第四段。”

  方倍立刻查看,原文如下:”在河畔公园失去一支拐杖,上边有孙女为我装饰的图画贴纸”。

  “哎唷,损失惨重。”

  “可不是,我派了两名记者出来寻访。”

  “当心上头责怪。”

  “今日,我就是上头了。”

  “冯乙,今日可有空来我家晚饭?”

  “什么特别事?”

  “见一见家母。”

  冯乙刹那间兴奋得脸色发红,双耳烫热,见伯母!

  “我准六时到。”

  一边有记者向他报告:”拐杖寻获,已交还原主。”

  方倍悻悻然,”抢饭碗。”

  “我们只是社区服务,你放心。”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她啪一声挂断电话。

  孙公允也曾经年轻过,当然知道这种口气,这种行为,对方一定是很有可能性的男孩子。

  她闲闲不经意地说:”请他来吃饭呀。”???

  “他六点钟到。”

  孙公允与管家挤眉弄眼。

  半晌,她轻轻说:”小倍忽然漂亮,人一瘦,眼睛会大,腰肢变小。”

  方倍回头一笑,努力工作。

  傍晚冯乙来到,他特地回家换过干净笔挺的白衬衫卡其裤,手中抱着一篮水果。

  孙公允打量这小伙子,心中想:啊,其貌不扬,是一个普通人,可是牙齿洁白,精神奕奕,若这还不够呢,只要他爱惜女儿,已经足够。

  她与他攀谈,只觉小伙子坦白诚恳,脚踏实地,她十分欢喜。

  吃完饭孙公允想提早休息,管家愿意在沙发上留宿,方倍则在吹气塌上打地铺。

  天天是这样就好了,家大家小有什么关系,只要一家人在一起,方倍感慨,以前不知道,这次吃过苦,她统共明白微服透徹。

  冯乙说:”方舟,我们可要出去走走?”

  方倍揉揉眼,”我也累了。”

  此刻的她一脸满足,又恢复从前憨样。

  冯乙怜惜地看着她说:”今日叫我想家。”

  方舟想一想,”你们有首好歌,叫做”常回家看看”,劝游子回家慰抚父母寂寥的心。”

  冯乙抗议:”什么叫你们,什么叫我们,大家都是华裔。”

  他终于不得不告辞。

  方倍很快入睡。

  清晨醒觉,听到别人的呼吸声及鼾声,才想起母亲与管家都在这间小公寓里。

  还剩十多小时,该不该问养母:”请把你知道有关我身世都告诉我?”

  黎明,方倍思路清晰,心中明澄,她抱膝想:不问也罢,一问就坏了感情,养母是好母亲,不便追究。

  她伸一个懒腰,那边管家醒来,叹口气。

  “小倍,一向一家人最晚起床的是你,现在变得你最早,我们不行啦。”

  方倍拉她起来,”真啰嗦,你还不给我做早餐。”

  两人匆匆梳洗,果然,不到一会,孙公允起床,走进卫生间,打量一番,关上门,半小时也没出来。

  方倍边吃早餐边读报,专注全神,乐在其中。

  孙公允打扮好了出来,”唉,卫生间小得不能转身,小倍,你非搬家不可,今日我去银行替你办妥此事。”

  方倍伸手下按住她,”我坚拒。”

  管家亦说:”她一个人住地方已经足够,太太嫌不便可住酒店。”

  小公寓已住出感情,方倍不愿再度流离。

  方倍说:”当务之急,我要毕业你要重整业务,别理会旁鹜。”

  管家点头:”说话渐像大人。”

  孙公允又叹口气,”穷人的子女早当家。”

  方倍笑答,”我不但不穷,且已老大。”

  孙公允说:”司徒律师说起码两个月没见你。”

  “我不等钱用,我有收入,我半工读。”

  “你在做何类工作?”

  “我在华文报做记者。”

  孙公允抚摸女儿脸颊,”都靠你自己了。”

  母女与管家三人结伴购物,孙公允一贯作风,从来不买单件,起码一双,或是半打,一边唠叨:”小倍,偶然也要穿上裙子,头发去烫大卷……”一边替女儿买一打白色衬衫。

  方倍与管家紧紧拉住母亲的手不放。

  孙公允往为银行,律师楼,航空公司,其实没有多少空间,不过女儿紧贴跟随,挽大包小包,她感到开心温馨,”天天这样就好了,”一想没可能,又改口:”你不用上班上课?”

  下午,她们一起吃冰淇淋,然后回公寓休息,管家帮关收拾行李,不一会,司徒律师也来了,一见方倍,讶异说:”你这么黑瘦,像另外一个女孩。”

  她坐下与当事人详谈,方倍捧上茶点。

  司徒又说:”以前都是大众侍候这挑剔的孩子。”

  每道乌云都镶有银边,经过这次打击方倍脱胎换骨。???

  她的手提电话响起,是救火车嘟哗嘟哗响声,这表示来电人是邓融。

  邓融一开口就说:”读过你的报告了。”叹口气,”也不是袁怡。”

  “不,不是她。”

  “那就剩最后一个了,她叫江湖。”

  “多么好听的名字,我羡慕好名。”

  “方舟也很动听,是冯乙杰作吧,那小伙子对你倾心,一说起你的名字,立刻毫无掩饰打心底笑出来。”

  方倍讪讪说:”你们都那么说。”

  邓融笑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孙公允叫:”小倍,小倍。”

  邓融在那边听见,不由得问:”是谁?”

  方倍据实说:”家母。”她不想说谎。

  “方倍我欣赏你的坦白。”

  “她只停留三十小时,我已感到心足,真是你不知道一个人一件事有多么宝贵直至你失去他们。”

  “我羡慕你俩,我没有这种福气。”

  “柏太太你富可敌国。”

  “同任何人一样,将来占地六呎乘二呎。”

  方倍说:”我会尽快安排第三次访问。”

  “你写得很好。”

  方倍答:”应该的。”

  她现在很会应付,不卑不亢,不承认也不否认。大多数说了等于没说,又不得罪人,她终于练出来了。

  孙公允探头问:”什么人的电话?”

  方倍答:”报馆上司。”

  “司徒律师有话说,你过来一下。”

  方倍定一定神,听律师讲解柏氏与王氏夫妇官司最新状况,她听得头错脑胀,最后问:”解决没有?”

  “基本上控诉已经完全撤销,说也奇怪,雷声大,雨点小,这不是柏氏一贯作风,何故?”

  孙公允抗议:”你希望怎样,拉我坐牢?”

  方倍不出声。

  司徒说下去:”换句话说,你父母可以公开亮相,财产也可见光。”

  孙女士却嗒然:”行内窃窃私议,我俩不得不转移阵地。”

  “当初柏氏于我联络,把工程交给我,我就纳罕,纽约多少人才,他怎么会看上我,还以为鸿鹄将至,不料,是祸不是福。”

  这时,方倍的心一动,一时她却抓不住什么头绪。

  司徒让当事人签署一些文件后告辞。

  在门口,她转身忠告方倍:”要体贴大人。”

  方倍点头。

  “不要追究了。”

  方倍又点头。

  那天晚上,方倍驾车送母亲往飞机场。

  养母对她说:”我们已经见到曙光,彼此都要保重。

  方倍说:”有空我会来探访。”

  她挥手送走敬爱的养母。

  方倍松口气。

  第二天,她约见这个叫江湖的女子。

  资料很齐全:她是一个模特儿,高挑身段,三围玲珑,最近拍摄内衣广告。

  约好十一点,她还没起床,听到有人按铃,跳起来,先点一支烟,吸几口,才去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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