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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方倍吓一跳,柏尔曼老得不能再老,背脊已经佝偻,头发全部掉光,像孩子们的太公,柏太太的祖父,可是一双眼睛,却仍然晶光四射。

  方倍尴尬地低头。

  柏太太亲昵地叫他老头。

  他目光炯炯看着方倍,”幸会幸会,你就是文章叫人流泪的孩子?”

  方倍连忙站起来。

  柏太太笑着按她坐下,”老头,你别扫兴,你做你的事去,别在此妨碍我们雅兴。”

  他哈哈笑着离去,孩子们跑过去一人一边抱着他的腿,叫他举步艰难,保母笑着过来拉走孩子,一家人笑声更加响亮。

  有人会以为这是一段买卖婚姻,可是当事人却有他们的快乐,唉,一家有知一家事,旁观者太悲观了。

  柏太太告诉方倍:”他九月八十一岁大寿。”

  方倍点点头。

  “我打算逐一收购北美洲华文报,逐一做好,不计成本,只为社群服务,你说好不好?”

  方倍由衷地再次站立,”好极了,我代表华侨向你道谢。”

  “老头问我三十岁要何种生日礼物,我同他表示这个意愿,我本身也是新闻系学生,在一次访问中与他认识。”

  方倍静静喝茶。

  饭后,她看一看时间,轻轻告辞。

  “希望将来你会帮我忙。”

  “柏太太你太客气。”

  没料到柏尔曼也出来送客,方倍有点受宠若惊,仍由司机送回原处。

  孙公允问女儿:”经历如何?”

  “柏氏夫妇非常客套有礼。”

  “可有提起我?”

  “妈妈,我有话同你说——”

  偏偏这时电话铃响,孙公允一听便失声:”漏水?我马上来。”

  她那份工作也不容易,天都黑了,孙公允匆忙外出。

  方倍躺在床上想:凭什么批评父母的生产手法呢,是他俩提供丰衣足食,把他养得这么大,一样不缺,学费、嫁妆,一应俱全,做女儿的感恩还来不及。

  你看坤容,比她聪明,比她能干,却每走一步路均需披荆斩棘,勾得手下足鲜血淋漓,更招以冷嘲热讽。

  人自出生那日便讲运气的吧,幸而年轻人吃苦不算什么,也不会阻止坤容出人头地。

  第二天方倍收拾行李。

  孙女士问:”你要回去?”

  方倍点头:”我急着回校追功课。”

  孙公允叹口气,”你这孩子到底是不是我女儿?”

  方倍却拥抱母亲,”是,是,我永远是爸妈的女儿。”

  “你爸在阿里桑那州替一名华侨建筑一座空气调节设备齐全的四合院。”

  方倍骇笑,阿里桑那州。

  尽管匪夷所思,方倍第二天还是回了家。

  飞机触地,她松口气,几乎想亲吻土地。

  灰紫天空,阴凉天气,微雨,方倍顿感舒适。

  管家给她开门,握紧她的手,”真想念你。”

  方倍送上一只手袋,”运河街最佳冒牌货。”

  管家笑得落泪,欣然收下,要到一年之后,她才知道,手袋货真价实,法国原装。

  方倍为坤容与冯乙也带了礼物。

  她先去找冯乙,一进编辑部,便看到一个年轻女子穿着小背心伏在冯乙对面嘟嘟囔囔不知说些什么,额角几乎碰到冯乙。

  方倍只觉好笑,看,每一个男人都值得一些女性来灌迷汤,她有所图,他欣然受落,只要双方你情我愿,交易愉快,有何不可,何需旁人吃醋。

  方倍咳嗽一声,那女子见有人打扰,怒目相视。

  冯乙喜悦地跳起来,”方舟,你回来了。”

  那女子悻悻走开。

  方倍看着她,”是谁啊。”

  “报馆新来的接线生。”

  原来如此,方倍取出礼物,”看看可喜欢。”

  冯乙尚未拆开便说:”喜欢。”

  “你知道是什么?”

  冯乙眉开眼笑,”钢笔,要不,是手表。”

  “是一枚银制书签。”

  “啊,我回家慢慢看,”他把礼物放时近胸口的口袋里,”做了特写没有?”

  “我休息一下就开工。”

  “这里有一段新闻,不过,你不妨自由发挥。”

  “我看看。”

  方倍把报纸取过一看,见是一段祝贺启事:”小约翰,我们的奇迹婴儿,一岁生辰快乐,爸妈(祝柏林夫妇)”,启事上端附着可爱男婴照片。

  方倍笑,”咦,为什么说是奇迹?值得调查,我去看看。”

  “方倍,今晚吃饭。”

  “我六时许再与你通电话。”

  方倍驾车经过社区中心路,发觉电线杆上有一段告示:”一千五百元赏金:作为平安交还娜拉的报酬,娜拉是一磅重金丝‘茶杯’犬,六月十七日在邓飞街与三十四路附近遗失,当时它戴着黑色领圈,圈上有水晶石拼出他名字,任何人士有娜拉消息请即电,它主人至悲想念,但求它回到家中,不予追究!”

  方倍立刻决定且丢下那奇迹婴儿,先为娜拉打算。

  怎么会有人说缺乏写作题材呢,不一定要待大时代来临,况且,任何时间都是大时代,因为我们就存活在这段时间里。

  她照着招贴上的电话打过去,与狗主联络,狗主是位老太太,一听是娜拉的消息,十分兴奋,后来知道尚无影踪,又再泄气。

  “我是记者,我帮你宣传,或者有帮助。”

  “请到柏路三四七号。”

  方倍驾车前往该地址。

  只见前园一名老太太站在门前等她,叫方倍惊喜的是屋子整幅墙壁上十多尺高六七尺宽全部都攀满粉红色的流浪玫瑰花,这是一幅花墙,香气扑鼻,方倍连忙拍摄。

  老太太说:”我姓梅,与保母同居。”

  “你的亲人呢?”

  “三个子女七个孙儿两名曾孙,他们假期时来看望,是我不愿与他们同住,亦拒入老人宿舍。”

  保母斟出茶来。

  “请帮我寻回娜拉,它已十岁。”

  “我尽力而为。”

  “刊登在中文报有效力吗?”

  “嘿,谙中文的人泰半也懂英语,双赢。”

  “拜托你了王小姐。”

  方倍又立刻赶回报馆,刊登老太太背影及花墙照片。

  冯乙惊问:”这是什么花!”

  真艳奇可是,有种女子,长得美,生性不定,去到哪里是哪里,亦被人昵称为流浪玫瑰。”

  “小狗亦趣致,怎么可能只得一磅重。”

  “那偷狗贼真无良。”

  “可能找算转售给宠物店吧。”

  特写第二早刊出,下午就有消息,方倍赶到梅太太家,只见老人抱着小狗笑吟吟。

  保母说:”一个金发少女把狗交上取了赏金离去,只说她也是受人所托。”

  “可有报警?”

  “事先说妥不予追究。”

  “终于得到美满结局,以后小心。”

  “是,是。”

  方倍又替老太太拍了照片。

  与坤容说起,她却嗤之以鼻,”世上多少天灾人祸大新闻,华南洪水为患,又不见你如许热心。”

  方倍笑吟吟,”你妒忌我。”

  “不是说有礼物呈上?”

  “我手提上下飞机,是一套现代美术馆的名画瓷杯。”

  坤容一听,忽然动气,”这种骄矜的杂物有个鬼用,你不如送我一件大衣,至少御寒。”

  方倍咦一声,”你怎么知道还有最时新长羽绒大衣一件。”

  坤容穿上大衣,刚刚合身,不禁叹气。

  方倍搔头,”又怎么了?”

  “我已辞去女侍一职。”

  方倍欢喜,”那种地方,做长了没好处,到底社会始终蔑视出卖情色。”

  “你们都那样讲,可是人人喜欢俊男美女,口是心非。”

  “是呀,人类虚伪了五千年,往后一万年,还得继续戴假面具。”

  “我已有小小一笔节蓄,以及一个男朋友。”

  方倍蓦然抬头,”坤,慎交男朋友。”

  “这个人你也认识。”

  轮到方倍叹气,”是学校哪个不争气长不大的男同学?”

  ??“他叫温带,拥有一档小生意,经济独立,很有性格。”

  方倍张大嘴巴,她脸色渐渐缓和,”啊,是,他。”

  “他来喝啤酒,我俩认识,攀谈起来,他同我说:公司政策是顾客不可约会妇女侍,故些劝我辞职。”

  方倍立刻说:”这是个好人。”

  “那你不反对?”

  方倍答:”坤,你离开了家孑然一人在外,你所有的只是你自己,你额外小心之外,更需额外小心。”

  坤容无奈地苦笑。

  方倍说:”温带至少还有一个地址,我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可寻他算帐。”

  坤容说:”我可以在他铺子里逗留整天,那些七彩缤纷的玻璃,美不胜收,看他替我做的耳环。”

  坤容走近,方倍这才看到她戴着一红一绿两枚不同颜色的玻璃耳坠子,设计别致,有人显然下了心思功夫,方倍心想,已经交换了信物,可见那人也重视这段感情,看样子是个好开始。

  “温带说他与男朋友曾经去过他工作坊。”

  方倍连忙岔开话题:”请他替我做一对玻璃手镯。”

  “我正在帮他设计一连串首饰,你可知道人类自数千年前就喜欢用贝壳珠子装饰身体?”

  方倍微微笑,很代她高兴。

  坤容问:”温带口中说的男朋友,可是你的编辑先生?”

  “不是的,他是一个很有威信的新闻工作者。”

  “对不起,我忘了,你是一个有妆筪的女子,不愁追求者不上门。”

  方倍劝说:”感情与学费均有了着落,说话也不必酸溜讨人厌了!”

  坤容留下来吃饭,一直穿着大衣不愿脱下,十分珍惜,管家替她们斟茶递水,却也挽着方倍送的手袋不放,叫方倍啼笑皆非。

  第二天,她想起那个叫约翰的奇迹婴儿,决定造访,她打电话到祝家,与祝太太谈了一会。

  那年轻太太大方活泼,”你是记者,你看到我们的故事,约翰是本省最年幼的换心人,七月前做的手术成功。”

  “啊,怪不得。”

  “欢迎你来采访。”

  方倍到玩具店挑了一套玩具到祝家去。

  祝太太迎出来,她十分健谈,幼婴与常儿无异,一般顽皮好动,祝太太掀起他衣服,方倍看到一条淡淡红印自胸至腹,已几乎完全消失,但方倍还是啊了一声。

  他得到的,一定是他人失去的,方倍轻轻问:”“谁是捐赠者?”

  祝太太这才收敛了笑容:”对方家庭不愿与我们会面,勉强不得,我们只知是一名三岁男孩,血型并不吻合,但因约翰年幼,身体可容忍接纳不同血型器官,医生说约翰成长之后,可同时输入A及O型血液,你可以说他是双种人。”

  方倍说:”哗。”

  “那家人很伟大,他们同医生说:每一个人都应该做的事,毋需表扬,王小姐,你有在驾驶执照上填上捐赠器官一项吗?”

  “我立刻补加。”

  祝太太自厨房取出新烤蓝莓松饼,方倍一手一只,吃得起劲,”唔唔”连声。她就是这点讨人欢喜。

  她拍了好些照片,最可爱一张是约翰淘气抢过来扯她头发,她倒在地下喊救命。

  冯乙看了只觉惊慄,”刚换过心脏还这么顽皮,如何应付那些健儿?”

  “真吓人,三十分钟没停过爬上滚下,大人统共不用做别的事。”

  “啊,怪不得出生率越来越低,你呢,你可喜欢孩子?”

  方倍答:”你看他们的面孔,上帝故意把他们生得如此可爱,以便他们存活。”

  “可以雇请保母吧。”

  “不,不,”方倍反对,”我不信任别人。”

  “那么,你愿意放弃工作照顾孩子?”

  “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过了三十,即是超龄产妇,不信你问妇科医生。”

  “可是近年有许多四十余,岁的新妈妈。”

  “去到那么尽,多么危险。”

  方倍看着冯乙,忽然笑起来,”我们一写一编怎么会说到这种事上去?”

  冯乙讪讪:”我由家母亲手带大,感觉温馨,母子无话不说。”

  方倍说:”我的保母叫瓜达露比洛佩斯,墨西哥裔,自幼把我带大,所以我会说点西语。”

  “我们都很幸运。”

  专访刊登后,读者来信:”小约翰常做噩梦吗”,”“祝氏夫妇如何度过这个难关请与读者分享”,“医科惊人成就”,“儿童医院值得褒奖”……反应热烈。

  冯乙搔着头,真没想到这个新人专栏会如此受欢迎。

  这个夏季方倍过得真正舒服适意。

  真至一日大雨,她自图书馆回家,一进门,便看见父母的行李堆放在玄关。

  方倍喜悦地大声叫:”爸,妈。”

  管家出来:”嘘,嘘。”

  “什么事?”

  “他们刚上楼,形容憔悴,说是累得不得了,需要休息,叫你不要吵他们。”

  “可是身体不适?”

  “我也这样问,他们说不必叫医生。”

  方倍惊疑不已,”几时回纽约?”

  “不去了。”管家亦觉意外。

  “什么?”那做到一半的工程,又如何处理?

  “待他们休息过后,才慢慢问吧。”

  方倍轻轻走到楼上,只见主卧室房门虚掩,她轻轻推开,看到母亲俯睡,脸埋在枕头里。

  母亲呢,方倍四处张望,忽然想起客房,过去探望,只见父亲和衣躺在床上。

  两人都好似打完仗,累得不能动弹。

  这是前所未有的事,他俩一向有用不完的精力。

  对正正申孙公允夫妇来说,倦是弱者行为。

  当晚方倍满怀纳闷不床休息。

  她翻阅报纸,读到一段小启事:”给我美丽的母亲,八月十五日,我再也不能拥抱你,也见不到你的微笑,伤痛无限,唯一安慰是知道上主召你回家安息,不久我会再度在你怀中,爱女莉莉上。”

  方倍叹口气,熄却床头灯。

  就在这时,她听到主卧室发出轰隆一声响。

  呵,方倍想,他们起来了,她刚想过去问侯,忽然听见摔东西的声音,不知是什么瓷器,撞到墙上,碎成一万片。

  真可惜,主卧室里每件摆设,都经母亲千锤百炼目光挑选,全属精品,有一套小小法国露丝出品流金玻璃小花瓶,可爱玲珑,不知能否存活。

  每个孩子都听过父母吵架,世上有全无争执的夫妻吗?大抵没有,方倍一向不管大人的事,通常她都会躲在房间佯装什么也没有发生。

  有时母亲问:”昨晚你听到什么?”她通常装作茫然问:”嗄?”母亲也就放心了。

  不过,他们也不是时常吵架的夫妇,有问题,在早餐桌上以会议形式解决,如果再严重一点,会找来律师陪同商议。

  今次大发雷霆,是罕有事件。

  声响并没有停下,接着,是家具移动声,吆喝斥骂声。

  ——”你竟如此糊涂!”

  “我完全不知实情,我遭代理欺骗。”

  “你不会验一验?挂在大堂中座,抬头只差呎,你就不辨真伪。”

  呵,方倍惊心,东窗事发,是那些染色玻璃出了纰漏。

  “我没想到,我付出高价。”

  这时,有人轻轻推开方倍房门,原来是管家。

  方倍握着管家的手,她坐到床边。

  方倍问:”可要过去看看?”

  管家摇摇头。

  方倍轻轻问:”会流血吗?”

  “他们是斯文人。”

  “是,”方倍苦笑,”你认识他们的日子比我长。”

  管家问:”是什么事,公还是私?”

  “一向都为公事。”

  私事上,这对夫妇也像合伙人一般,并无激情。

  管家说:”我回地库休息,你不要怕。”

  管家疼惜方倍,仍当她是小孩。

  她离去以后,方倍听见母亲长长叹息的声音。

  父亲高声说:”把那代理人抓出来向柏尔曼说个明白。”

  孙女士反问丈夫,”怎么说,一个犹太人对另外一个犹太人说:’柏先生,十七世纪法国水晶灯固然是仿造的,可是,府上所有古董,都是三年旧的真货’?”

  如果孙氏夫妇的声音不是那样苦恼,方倍真想笑出来,这是为上得山多终遇虎现身说法。

  孙公允颓然说:”没想到柏尔曼会即时反脸。”

  “他说犹太人最恨被骗!即时发律师信叫我们停工,并且要刊登大小启示揭发我们。”

  “这不是大炮轰蚂蚁吗?”

  “你,都是你的错。”

  孙公允忽然累了,”我愿一人承担,当时你在阿里桑那,毫不知情,你速速与我离婚拆夥。”

  没想到王正申这样回答:”这也是办法,我立刻叫司徒律师来一趟。”

  方倍大吃一惊,忍无可忍,走到隔壁房间,推门进去。”爸,妈。”

  方倍张大嘴巴,不相信眼前就是她的父母。

  平日王氏伉俪永远修饰整齐美观,连方倍都没见过如此邋遢的爸妈,只见父亲一脸胡须渣,白发丛生,头顶小心遮掩的部位秃开来,眼肚深大,憔悴不堪。

  母亲脸如黄胆,只看到两道深棕色纹出来的眼眉,她五官几乎挂到下巴位置。

  方倍吓得怔怔落泪,”怎么了,”她颤声问:”我家怎么了?”

  只听得母亲长叹一声:”完了,接着全是吃官司的日子。”

  方倍连忙说:”不会的,不会的……”

  但是她并没有信心,因此噤声,咽下泪水。

  父亲百忙中安慰女儿:”不管你事,小倍,你回房休息。”

  方倍提高声音,”不要离婚,不要——”

  她再也说不下去,已经成年,还如此害怕父母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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