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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我轻轻答:“听我的伙伴说,打算着重质素及包装,务求达到国际水准,一新耳目,引入欧美一流酿酒技术,三亿七千万公升产品中,希望有少量叫酒客感动。”

  周桃称赞:“哗,咪姐,你擅长用简单言语表达心中意思,叫听者动容。”

  苏杏接上去:“可是却不能与母亲交通,开口便是龃龉。”

  我无奈,“真讽刺可是。”

  “我们研究很久,也不明所以,怪不得华人统称这种现象为没有缘分。”

  “母女也讲缘分?”

  “当然,你看咪姐与妈妈就知道。”

  她俩终于长大了,不论真情抑或假意,我都赚回两个妹妹。

  “姐姐,酒庄可用人?我们愿意学习。”

  原来如此,我微笑,“我不参与酒庄运作,我是沉默伙伴。”

  “那么咪姐,有无比较高档工作介绍我们。”

  “凡事从头起,哪有一步登天的人。”

  苏杏十分委屈,“咪姐,同事里有一个叫王振芳,忽然辞职不干,搬进华景酒店海景套房,日租三千,出入有平治司机保镖。”

  我叹口气,这是都会常见故事。

  周桃说:“我们月薪才九千多,你说是否浪费宝贵时间。”

  “咪姐你就争气,撑起一头家。”

  我只能说:“不要羡慕那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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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社会有压力,家庭有需要,逼着我们设法迅速名成利就,否则,去买一只口红都遭化妆小姐歧视。”

  “没有人歧视你,除非你标签自己。”

  “咪姐,这种鸡汤式励志的谁不会说:‘没有人可以侮辱你,除非你接受那侮辱’,‘人贵自强自立’,‘有志者事竟成’……咪姐你与社会脱节了,现在你到街上不外是花钱,人人争着侍侯你,你不知我们苦处。”

  我语塞,她说的都是真话。

  苏杏讲下去:“我们每天见的最多的是那班猥琐的同事,每日十多小时对牢牢,他们口气与腋下汗臭挥之不去,做梦也闻得到,男上司不规矩双手,女同事是非冷箭,都叫人难受,你都不记得了。”

  我微笑,“这真是一个可怕的世界,你们想怎样?”

  “我与苏杏想开一家鞋店,专门卖平跟鞋。”

  我不出声,主意很新鲜,“店铺设何处?”

  “地下铁路总站铺位,我们想好了,专售康维斯与凯德及其他橡胶底鞋子,年轻顾客应不介意铺位装修。”

  “有银行愿意贷款否?”

  “我们先来找你。”她俩十分坦白。

  “想我做沉默股东?”

  “正是,咪姐,这是我们的计划书。”她俩放下一张光碟。

  倒也不是一味胡来,至少还有计划。

  “有空我会看。”

  “咪姐,我们比较心急。”

  “我明白。”早一日出头早一日扬眉吐气。

  “咪姐,有什么忠告?”

  我想了想,“慎交男朋友。”

  她俩一怔,大笑起来,“咪姐似百岁老人。”

  她俩走了以后,我仔细用电脑阅读她们的报告书。

  我略为意外,不愧是读过管理科及美术系的学生,那张光碟内容十分精彩及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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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尽。

  先从店铺位置说起:租金条约人流,员工薪水成本货源全部清晰列明,图像彩色缤纷,语言简约,很讨人喜欢。

  我决定投资一笔资金,蚀光就算数,还她俩心愿。

  第二天,汪翊来了,我笑眯眯看着他,这人,枉父母给他取了一个那样漂亮的名字,翊字像一只鹰站在当风位张开两只翅膀,可是他头发凌乱胡须未剃领带与衬衫上有介辣渍子,像一只刺猬。

  他一日比一日不顾小节,在我面前尤其不修边幅。

  他问:“我才眠了一个小时就来了,咦,你在看什么?”

  “看一份计划书,兼核对资料。”

  他到厨房做了一大杯草莓奶昔,读完报纸便看那份计划书,“一眼就知道是年轻人做的。”

  “你说对了,是苏杏与周桃。”

  “资本数目十分克己,我愿投资。”

  我问:“今天来找我何事?”

  他到我浴室洗把脸,我追进去说:“不准用我的剃刀。”

  他哈哈大笑。

  汪翊问:“你打算一直住在这里?”他脱去上衣。

  “是,喂喂,你干什么,请守礼,人家看到会怎么说?”

  “你放心,我不会在此沐浴。”

  他用毛巾抹干面孔及头发。

  我看着他:“汪先生你今日精神恍惚,何故?”

  “我做了一个噩梦。”他定定神。

  “男人做梦是稀罕事,噩梦更奇怪,说来听听。”

  “在梦中,我是一个难民,跟着一队俄国歌舞杂技班逃难,在一间古老酒店前下车,可是我落了单,没有房间食物,我沦为乞丐!”

  我黯然,“这么说来,你出身与我差不多,我也常做这种梦:独自流落车站,只见人山人海,但不知身在何处,该往哪里去,还有,忘记家中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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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翊捧着头苦笑。

  “这是你拼命赚钱的原因吧!赚些安全感。”

  他定定神,“朱小姐,丝路牌已封了蚀本门,大有出息,你可愿到厂址观光?”

  我摇摇头,“我不再旅行。”

  他给我看酒庄的网站,“看。”

  咦,一切都是不锈钢仪器,我意外,“不用双脚踩?那多刹风景,试想想:花布结在头发上的少数民族姑娘手拉手把雪白足踝浸在紫色葡萄汁里踩踏……”

  汪翊蹬我一眼,“朱小姐,二十一世纪了。”

  “真的,”我遗憾,“我太恋旧变态。”

  只见工人都穿着白袍戴口罩戴手套似在实验室工作,十分现代化。

  “在传统与科技之间,我们选择后者。”

  “你的竞争对象不是欧洲市场。”

  “能够与北美较技已经十分理想,退一步想,比的上澳洲,也已不错。”

  “真没想到酒类拥有如此庞大的市场。”

  “高兴的时候,喝酒怡情,悲伤之际,借酒浇愁,一年四季都少不了酒,古志他们下午三时已开始喝。”

  “别信他们,他们没有烦恼。”

  我出去听了一个电话,回来之时,汪翊已经在沙发上盹着,他身上发出一股汗酸气,我一走近便闻得到,他轻轻扯着鼻鼾,不知有否做梦,梦中不知是否卖身给杂技团,开始苦练空中飞人。

  这社会其实是他梦境写照:每一个行业都似马戏班,光怪陆离:胡须美人,三脚怪汉、狼孩、象人、侏儒……初抵贵埠,吓个半死,慢慢练出来了,发觉自己有才华做蜘蛛精或是炮弹飞人……

  我叹口气,给妹妹们拨电话:“我答应投资,你们到中区找冯朱梁律师楼署写合约好了。”

  我听到她们欢呼,但愿小生意成功,姿色平常的她们不用再在杂技歌舞团演出。

  汪翊忽然叫我:“朱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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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以为他醒转,走近他,原来他在说梦话。

  我有点感动,在梦中也牵挂我?多好,且听他说些什么,我蹲到他身边。

  愿以为他会讲些心底的旖旎话,谁知道他开口呢喃:“不不,你不对,朱咪,账目上——”

  我掩着嘴笑出来,这人混身找不到一个浪漫细胞,真可惜,我惆怅不已。

  可以想像金婚纪念他会说:“这项五十年长线投资我俩均有付出及收获……”像一份公司年报。

  子女像他也不错,别想写作绘画了,一律读商科,实事求是,自小懂得说:“妈妈,我愿意帮妹妹做功课,但每小时最低工资十元五角起”……

  起伏在书桌上咕咕笑。

  忽然听得汪翊叫我,“朱咪,笑什么?”

  这次他是真醒了。

  “好可怕,”他看着我,“一个人无缘无故偷偷像豺狼般笑。”

  “比哭还可怕?”

  “当然比哭还惊人,我最怕有人对着我笑,一定不怀好意,不知道有何要求,或许想借我一只肾来用。”

  我笑,“我很健康。”

  “朱咪,我猜想你一辈子也不会嫁我。”

  但是,我不方便说的是,他在我眼中越来越有趣。

  “朱咪,我知道你太多秘密。”

  “是,”我温和的说:“我的过去,有太多不可告人的丑事,我不能杀你灭口,也不能于你共度余生。”

  “可是,你也不想与一个对你一无所知的人相处。”

  “你讲得对。”

  “那你怎么办?”

  “孤独终老。”

  “那多可怜,你还有五六十年要过。”

  “是吗,有些女友告诉我,她们是拥有丈夫的单身母亲,明白吗:挂名丈夫,享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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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权利而不尽义务,有些,像长不大的儿子,专等女方侍侯清洁洗涤三餐。”

  “我不是那种人,我会照顾你。”

  我凝视他,“我心领了。”

  “朱咪,这一阵子我会比较忙,希祈原谅。”

  “你又得北上,停不下来,一个有噩梦的人永不言休。”

  “吓坏了,”他苦笑,“只有你才明白。”

  “不,许多人都明白,都不愿意提出来,怕被人看低,又贱多三成。”

  汪翊又匆匆离去。

  他们来来去去,叫人看着都累。

  我记得当年做见习生,曹安闲闲一声“朱咪,你到观塘去送这份合约”,我便得一早出去,午间才回转,公司明明有信差,否则,叫速递服务亦可,可是,她一定要支使下属,剥夺他们的自尊心。

  幸亏都过去了。

  除出在噩梦里,再也不会见到这些人。

  晚上,我想约丽蓉去喝一杯,忽然记起,她到星马去了,总不能单独出马。

  打了几通电话,熟人不是号码取消,就是搬迁,使我惊讶,人情变幻无常,只有我一个人还住在老地方。

  我只得一个人出动,换一件黑色小裙子,找到手袋,叫部车,往酒馆出发。

  很久没到这种地方来,这次纯观光,轻松一下。

  没想到在门口就遇见熟人,有人把手搭在我肩膀上,“我是殷红,记得吗?”

  我看着她,不,不认得了,名字与面孔有点不符,今天艳丽得多。

  她接着说:“晓铃,红牛今晚女客免费,跟我进去。”

  原来,她认错了人,她不知道我是朱咪,我乐得轻松。

  我唯唯诺诺跟在她身后。

  她叫了一杯混合酒给我,叮嘱我:“不要让酒杯离开你视线,小心有人下药。”

  我连忙说是是是。

  场内顶光一照,我发觉许多女客都染了红发,份外耀目,吸引异性,许久没有出来走,发觉情况比我想像中的更坏,那么多年轻女子,那么寂寞,简直泛滥市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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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与酒保搭讪:“可以把各种畅销葡萄酒都斟一小杯给我尝尝吗。”

  酒保看我一眼,“这位小姐你是外行,此处不卖葡萄酒,我们有备三数种,可是人客喝啤酒或是混合酒。”

  “原来如此。”

  年轻酒保浓眉大眼,眼睛像是会笑,左颊有一深深可爱酒涡,活该做这个行业。

  他胸前别着名牌,他叫祖。

  他斟出两杯白葡萄酒放在我面前,“试一试哪只好。”

  我拿起左边杯子喝了一口,“很香很甜很可口。”

  “漱漱口,吐在冰桶里,再尝另外一杯。”

  我照他指示做,又喝另一杯,“很香很甜很可口。”

  他像是不置信,转过身去斟酒,给我第三只杯子。

  我又喝一口,犹疑地答:“很香很甜很可口。”

  他惊异的笑,“天啊,你完全分不出谁优谁劣?你真好福气,你是味觉白痴,你毋须苦苦追求芳酒。”

  我生气,“对对对,我不配坐在你面前。”

  “不不,你是最可爱诚实的人,百分之九十酒客根本分不出酒味,只懂背熟几只名牌,可是他们才不会承认尝不出好歹。”

  这个祖酒保有点意思。

  “这三只酒叫什么?”

  他揭晓,“第一只是超级市场廉价白酒,南斯拉夫出品,三十元一公升,”他指给我看,“你瞧,酒用那种果汁纸盒装着。”

  “可是味道不差。”

  “这一只是加州纳帕谷白葡萄酒,卖相更加难看,用塑胶袋装,加一只水喉头,方便酒保。”

  我惊讶,我真的一点也尝不出。

  “至于第三只,每瓶一千二百元中价意大利契安蒂,光看瓶子就知道考究,可是你懵然不觉。”

  我微笑,“是,我是一个有福气的人,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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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颓然答:“可怜的我些微分别都一清二楚。”

  “那做人还有什么味道。”

  “就是,我戒了酒。”

  “可是开了瓶还得喝光,来,我买下它,我请客。”

  “不,我请你,请问你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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