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装作很平静的说:“是的,她跟我说过,她以前说过,她大学里有个同学,叫家明,长得跟我还蛮象。”
夏小姐"嘿"的一声,"她说了?真有胆子,哎,说真的,梁医生,现在看起来,倒真是有几粉象,不过呀,你别怪我说话爽直,人家宋家明可不上她的当!"
我心里骂:你怎么知道?八婆?宋家明的表链子都送了给她了!
我嘴里问:“这些事,屈太太,明珠的妈妈不知道吧?"
夏小姐耸耸肩,"我为什么要说?说了她也不相信。”
“家明不喜欢明珠?"我问。
“说来话长,真是好笑,其实宋家明根本不是咱们一系的,他——仿佛是什么科的?我不清楚,但是因为网球赛的关系,把他们拉在一起双打,人家是有未婚妻的,青梅竹马,要好得不得了,她又来她那一套,要过去硬来,宋家明偏偏不睬她,给了她老大的白眼,她碰了钉子之后,倒是静了好会儿,天下太平,没想到现在又故计重施。”
“呵,"我说:“就这么?"
“就这么。”夏小姐说:“她碰了钉子,倒是跟以前不同了,收敛下来,可是大家还是讨厌她。”
“谢谢你。”我说。随手付了茶帐.
她知道得不多.
我另外去找一位侗小姐.
这位小姐中人之姿,很稳重.我仍以明珠的"未婚夫"姿态出现,在侗小姐家里发问,这侗小姐是教书的,很有点看不起我.
她说:“娶老婆要查过去?难怪嫁人是越来越难了。如果明珠要查你的过去,可怕梁医生也有好几段好看好听的吧?"
我尴尬地说:“但是一位夏小姐——"
侗小姐叹了一口气,"你听了这位的话,那是什么都完蛋了.她当年有个不争气的未婚夫,一见到明珠,骨头都酥了,死追着明珠不放,乱缠一通,明珠一见到她就头疼,避之则吉,可是她还硬说明珠抢她的情人,这女的不要脸。”
我靠在椅子上。
这就是人生,大家上演罗生门.
我说:“侗小姐,我老实跟你说,我不是明珠的未婚夫,我是她的医生。"
侗小姐吓一跳,"明珠患了什么病?"
“神经衰弱。”我说得好听一点。
侗小姐默默的"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
“我们这些同学回了香港,都不见面,我只在开头的时候与明珠通过几次电话,她是相当的不快乐,只说闷。”侗小姐说.
“你知道宋家明其人?"我问。
侗小姐看我一眼,"你到底是未婚夫还是医生?"
“医生。”
“你干吗说谎?"她问。
我不好意思,"我——"
“这是明珠的私事,我不便说,你去问她自己好了,我有事,对不起,梁医生。”
“可是——"我拦着她,象个无赖一般.
“那么你去见宋家明本人也可以的。”侗小姐说。
我如五雷轰顶一般,"什么!他——他——竟在本市?"
侗小姐讽刺我,"梁医生,恐怕你不止是明珠的医生吧?"
我叹口气,"侗小姐,明人面前不打暗语,你有空去看看明珠,你就明白了,她说不清楚话。"
“我不相信,我这就跟你去看明珠!"她气道.
“反正我跟她四年同学,去看看她也是应该的.我不相信她有什么大病!"
我说:“你见了她,什么话也不要说,只是静静的注意她,明白没有?"
她很犹豫:终于点了头。
我跟侗小姐上屈家,屈太太不肯让明珠见外人,一听到是明珠以前的同学,更加变色.我只好保证不妨,但她还是不高兴,一面连连向我施眼色.
明珠在书房里绘画.
我进去了,她抬头跟我笑笑,她说:“今天你迟到,医生。”
侗小姐的脸上马上释然了,她歉意的向我看了一眼.屈太太紧跟在我们身后.
明珠笑问:“一?怎么一大堆人?"
侗小姐柔声说:“明珠,你好吗?"
明珠根本不记得她.只是看着我,随口答:“好,这是护士小姐吗?"
我问:“明珠,你画画?"
“是呀,你知道,我是个大懒人,不到要紧关头不做事情,"她放下笔,"怎么,你有话跟我说?"
屈太太抢着说:“是——梁医生现在有点事,他下午再来。"
明珠笑着说:“那么早点来,我有东西给他看。"
屈太太摆明了要逐客,我与侗小姐只好自动离开。
我默默无言.
侗小姐哭了。
我说:“没什么好哭的,都3,4年了,一直这样子,常常叫我家明,又有时候说没家明这个人。"
“她是真爱上宋家明啊,谁也不相信。”
“宋家明现在儿孙满堂了?"我讽刺的说.
“回来结的婚,在报纸上登的启事。”
“我去找他。”
“找他有什么用?"侗小姐反问我。
是呀,找他有什么用?他都儿孙满堂了.是真的为了他?为着一个人?怎么可能?
“他长得可好?"我问。
侗小姐不肯说话,我只好送了她回家.
屈太太很奇怪我,她说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这年头,谁有同情心?听了这种新闻,只当笑话.我不怪屈太太,我心里被宋家明占据了,被屈明珠占据了。这年头还有这样的傻子.天下得不到的思想多着呢,若因此发了痴,十条命也不够呢,不见得这样,再去寻别的罢了,何苦这么自己作对?
下午我和明珠说了很久的话。
“今天好吗?"我问她.
“很好。”她说:“你不是要看我的照片?我找到两张,夹在画册里忘了,今早却找了出来。”
她把照片给我看,我一看就知道她与宋家明.照片不大,可是拍得很好,他们两个人坐在水仙花前面,很客气的样子.
我问:“他是谁?"明知故问.
“家明。”她说。
“是吗?"我说:“是同学不是?"
“比我高一班。”
“还有没有见面?"我问。
“但凡是外国的同学,不打骂的已经很好了,还回来见面呢!"她自然地说:“我才没那么空。"
“我以为他是你男朋友。”我看着他的照片.他是一个评论的男孩子,一件白毛衣,一条牛仔裤,纤秀如女孩子,可是嘴角充满了毅力,眉毛浓而且美,一个漂亮的孩子,才貌双全.
“是呀,很多人以为他是我男朋友,有时候连我自己都糊涂了,但是我们不过是好朋友,他有未婚妻的。你也有未婚妻,是不?梁医生?"
我点点头。”他回来结了婚,是不是?"我问道.
“他说——要念硕士的,后来决定回来结了婚,再去念硕士,恐怕连博士也拿了吧?可是我老觉得象他那种人,结婚是可惜了一点。"
“为什么?"
“结婚是普通人的事儿,瞒天过海,自以为是,他不是那种人,他太骄傲了,我很佩服他。”明珠说。
明珠说这几局话,前后一点连贯也没有,她说话一直是这个样子,我也不觉得奇怪。她到底是有病的人。
我决定要去找她的家明.
既然有了他的头绪,要找就不难,我托了老张,又托了别人,转来的话说:那位宝贝儿家明先生不要见我.我火气很大,又托人传话,说要见他的不是我.我是男人,他也是男人,他又不是一见发财,我见了他有什么好处?我叫老张去跟他说,要见他的是明珠!他以前的明珠.
隔了没多久,老张又传来了话,留下了地址,电话.
我冷笑问:“这是那个是没鬼家明的意思吗?他奶奶的,明珠还没有到霍小玉的地步,我也不是武功高强的住客,可是这当儿,我也不得去揍这只鬼一顿!"
我冷笑问:“他妈的,他也有姐姐妹妹没有?他怎么收拾被人女儿,将来人家也怎么收拾他女儿!报应就在他面前!"
老张说:“你少咒人!医学院出来,净学了些粗话!"
我说:“换了你,你气不气?人家女孩子半死不活的,人家做娘的以泪洗面,他老先生没事人一个,推推搪搪,把他宰了。”
“算了,你少替天行道,电话地址都在这里,去不去由你.咱们都是医生,个个象你,做医生做出这些毛病来,干脆自己躺精神病院去好了。”老张皮笑肉不笑的说。
妹妹一边劝说:“我看牵涉太远了,哥哥,你何必管人家私事.治得就治,治不好,那就放弃。”我静了下来。
良久我说:“我还是要去见见宋家明。”
“你这是何必呢?医好了她又不能拿诺贝尔奖。”妹妹皱着眉头,"做医生是做医生,我从没见过一个医生是你这样的,你看爸爸,看大哥,都是一付清爽相,病人来了,安慰他们几句,开了药,打发他们走,你是怎么了?我看你是走火入魔,自己有了毛病。”
我低声说:“你没见过那个女孩子……"
“她是什么?是大美人?"妹妹问。
“她是一个很特别的女孩子。”我说。
“我不感兴趣.你真要去找宋家明?"
“是的。”我说。
“见了他又怎么样?逼他娶明珠?"妹妹问。
“我不知道,我只是想见他。"
我与明珠在园子里散步.明珠说话很清楚.
她是这个样子,有时候糊涂,有时候清醒,即使糊涂的时候,也不讨厌,我习惯了她,我喜欢她,这个人很有点意思。
她说:“我总是爱上一些不该爱的男人。”
我笑了,"这是什么意思呢?"
“真的,"她笑,"而且爱得快,去得也快.打15岁开始,年年暑假爱上不同的男人,有时候是同学的哥哥,一会是老师,或是爸爸的朋友,或是教授,过了暑假,就忘记他们了。”
“这么快?"我微笑.
“年纪轻嘛,精神没寄托,为恋爱而恋爱一下,也是好的,过过瘾,总比什么都没有好,你说是不是?"
我想起了宋家明,这一次是不是弄假成真?
“可是——心里面常常有一个人,总是没有自由的。”她问道:“喂,你有没有想你的未婚妻?"
我呆住了.有多久没写信给她了?最近我心里根本没有她,整天为明珠忙着,这是怎么一回事?
“是不是?"明珠嫣然一笑,"心里有人,滋味不好吧?"
她笑得那么欢畅,神情动人,我呆呆的看着她,那宋家明是个瞎子,是个瞎子!把这么好的一个女孩子,逼成这样,他不是人。
可是我呢?我又算什么?搁下了未婚妻,来忙这个女孩子的事,我又是怎么了?
明珠收敛了笑容,"你怎么了?我说错了话,家明?你别这样好不好?"
我没有激动,她还是一直叫我家明,叫习惯了,就随她叫去,家明.日月为之明.家明。是的,我就该去找他了。这一段日子里,明珠很恍惚,一会儿记得我是医生,一会儿知道我是朋友,一会儿又认为我是家明.但是多数时候,她很文静,日子就这么过了.她忙她自己的心事,与整个世界脱了节,但是我看不出她有什么损失——她有什么不好?在她的天地里,一切事物没有更改,家明一忽儿还在念硕士,一忽儿在她身边,一切都花好月圆。
越是清醒的人越想得多,我最不爱看她苦苦思索的情形.可是她母亲跟我说:“梁医生,我是要明珠想清楚了,另外找个对象结婚,我就放心了。”
我微笑,"明珠结了婚,你就可以放心了?"
她一呆,然后笑:“那当然要嫁一个可靠能干的男孩子,象你这样的。”
轮到我一呆.我随即缓缓的说:“伯母,我并不见得可靠呢。"
她忽然很温柔的说:“不,你是可靠的。"声音里的信任与感情,叫我难过。
在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我找到宋家明的家去.他住在近郊,一层很好的房子,门口植着矮矮的冬青树,红砖墙,一看就知道他还没有忘记英国。我按了按铃,花园侧转出一只大狼狗来,虎视眈眈地看着我,并没有叫。照英国规矩,宋家明应该在看电视,或者是在车房洗车子。
我按了铃.有人来开门,一只猫咪呜咪呜的奔出来。开门的是一个少妇,是一个孕妇,头发长长的挽在脑后,脸上雪白,并没有化妆,她看着我。
在香港住,这样随便的开了门,怕也是英国脾气没改过来。
我说:“宋先生在不在?"声音虽然硬,却还维持着礼貌.
那少妇看着我,不答.她长得很美,年纪也与明珠差不多.我心想,她比如是宋太太了,这宋家明倒是很会挑对象,一个比一个美.
她淡然的说道:“你是哪一位?"
我随口说:“朋友。"
“在这里怎么找得到宋家明?"她淡淡的说:“宋家明早就不回家住了。”
我一呆,太阳把我晒得昏昏的。”可是这是宋家?"
她点点头,"这是宋家。”
我问:“我到什么地方去找宋家明?"
“东方舞厅,金狮酒吧,我怎么知道?"宋太太的声音仍然是淡淡的.
我惊住了,扶着门框.那只猫还是轻轻的在我脚边叫。
“你贵姓?"宋太太说道:“请进来喝杯茶吧。”
“不用了,请你把宋先生的办公地址告诉我吧。”我说。
她说:“也不用了,他的车子回来了。”
我转头,看见一部黑色的狄诺缓缓的驶在路旁.我问:“那是宋先生吗?"宋太太轻蔑的说:“那是他的躯壳。”
我真是呆得象傻子一样,再也没料到有这么的一幕.我满心以为宋家明两口子是恩恩爱爱的一对,他与新婚夫人是红烛面前相对笑,明珠却是长眠孤馆谁来吊.没想到他们痛苦得这么清醒.
车子门打开了,一个男人缓缓自车中跨出来,我一怔,不能不说他不象我,象是象,差不多的身高体形,但是他的一张脸——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冷的一张脸,他视太阳于无睹,浓眉下是沉郁郁的眼睛,深不见底,嘴唇薄而且缺乏血色,紧紧的抿着,他穿着黑西装,白衬衫,一条灰色的领带,黑色袜子,黑色皮鞋.
宋太太冷冷的说:“那个样子象是去吊丧,穿也穿得象吊丧。”
我却怔在那里,脚被钉子钉住似的,太阳晒得我一头一脑的汗,是的,孤芳自赏,孤芳自赏,明珠说得一点也不错。
他冷冷的走过来,自怀中掏出一张支票,交给他妻子,正眼也不看我一下.宋太太看着他,眼睛象要喷出火来,终于他说:“这位先生找你,是你同学?"她接过支票,回屋子去了。留下我们两个人站在门口,我看着他,他看着我,他向我微微欠一欠身,说:“让你见笑了。”声音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平静,柔和。
他说:“请屋子里坐。”
我问:“方便吗?"我问得很直率.
他微笑,眼睛里没有一点点的笑意,"这里是我的家。"
我吃惊于他们夫妻说话的态度,一上来把我当作2,30年的熟人,他们间的争论,不和,一点也不隐瞒.
我跟着宋家明进屋子,宋太太早已不知走到什么地方去了,看样子宋家明回来是为了交支票来的,不然我也绝对见不到他.女用人马上泡好了茶出来。
“你是梁医生?"他开门见山的问。
我马上明白了,我这样子公开打听他的行踪,他当然知道我是什么人。
我点点头.
他缓缓的说:“明珠……她好吧?"
“不很好,却比你们要好一点。"我老实的对宋家明说.
他一震,"是的,"他打了一个哈哈,"你说得对,她嫁了人?她……有没有孩子?"
我倒惊异起来,"你不明白?你不知道?明珠病了有3年了。”
“病?"他又是一震,"什么病?"
我更奇了,"你……不知道?"
“我实在不知道!什么病?"他的脸色转得更白,"我只知道她走了后,我再也灭听过她的音讯,直到你拼命找我为止.我以为你是她的丈夫,有什么帐要向我算,我打算见你,并且告诉你,明珠与我之间,清清白白,一点事儿都没有!"
“她病了。”我慢慢的说,眼看着窗外,"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见我开的是一部黑色的宝时捷,她奔出来问:'家明!家明你回来了?'你以前开过一部宝时捷?"
宋家明拿着茶杯的手颤抖着。
我简单的加一句:“我只是她的医生,而且我的未婚妻……她在外国。”
宋家明紧紧闭着嘴,可是他的脸还是挺英俊的,骄傲的,倔强的。
我问:“你……明白她是什么病了吗?"
“我知道我对不起她,可是我与人有约在前,我不能见一个爱一个.如果我丢掉了当年的未婚妻,娶了明珠,如果再见到比明珠好的,又怎么办?我是一个读过书的人,我认为妻子并不是衣服。”他惨淡的微笑。
“我这次来,不过是求你一件事。”我说.
“什么?"
“你去见她一次,她见了你,把你认出来,你把话跟她说清楚了,好让她死了这条心,她可以痊愈.她现在……很糊涂,一次又一次的叫我家明。”
宋家明呆呆的看着窗外,窗外一片好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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