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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电话铃就在这个时候尖锐的响了起来,我着实吓了一跳,迅速取起话筒。

  “谁?”

  “家明——”蓝刚的声音。

  “什么事?”

  “她服毒了!”

  “什么?”我耳朵里嗡地一声。

  “她服毒了。”那边气急败坏。

  “我叫你不要逼她!”我声音忽然提高,“现在如愿以偿了吧?”

  “你先别骂我!”

  “人怎么了?”

  “从急救室里抢回来,看的是私家医生,幸亏没闹出笑话,现在睡着。”

  “我马上来。”

  “不要你来!”

  “为什么?”我凄厉的叫一声。

  “我就是要知道你搅些什么?为什么她口口声声叫着‘家明’?”蓝刚的声音燃烧着愤怒。

  “我更要来!”我摔下电话。

  我到房中拿车匙的时候流下眼泪。

  她叫着我的名字。而我却傻气地坐在房中看《维隆那两绅士》。家明这两个字简直就是代表愚蠢。

  电话又响起来,妈妈匆匆忙忙的走出来要接听。

  我大叫:“别睬他!他是疯子,他说什么都别去理他!”

  我奔下楼,开了车子往蓝玉家就冲。

  我把车于开得飞快,转弯时听见轮胎贴在地上发出“吱吱”的声音,听着牙齿发酸。

  为什么我会对她发生强烈的感情?

  多年来的寂寞我都受惯了。周末一个怪物似的躺在宿舍中,他们到了时间都带着女同学出去,有时我必需承认,女孩子,无论是哪一种类,听到她们的笑声也是好的,她们露在袖子外的手臂,雪白粉嫩,她们的头发拂来拂去,我为什么不可以约她们出去玩?

  为了理想,为了骄傲,我孤独至今,但无缘无故,却注定我的感情是全盘花在蓝玉身上。

  我把车驶上行人道,下车冲至铁闸前,大力按铃。

  蓝家的大丹狗静静的走出来,注视着我。

  我用力按铃,女佣人出来。

  “找你们小姐!快开门!”我嚷:“医生来了没有?”

  那女佣人显然认得我,尴尬地笑,“先生,你……”

  “开门!医生呢?蓝刚呢?”我问着。

  门开了,我冲了进去,大丹狗迅速跟在我身后。

  我推开大厅的玻璃门。

  女佣说:“小姐在楼上。”

  我奔上楼,推开门,蓝玉转过身子来看着我。

  “你——”我呆住了。

  “我怎么?”蓝玉微笑,“刚才闹得那么大声的,是你?”

  “是我。你——”我指着她,“你——”

  “家明,”她温和的说,“你这一阵子,真是被我们害得魂不守舍。”她往身边的椅子拍拍,“来,这边坐。”

  “我,”我坐下,“我是为你呵,蓝玉。”

  “看你那傻乎乎的样子!”她笑着,眼睛里含着眼泪。

  我低下头,我终于把心事说出来了。

  她低声抱怨,“那时候梁山伯赶去看英台的时候,也不见得这么慌张。”

  “后来他伤心死了呢。”我提醒她。

  “呀,对不起。”蓝玉问,“你匆匆赶来干什么?”

  “我?蓝刚打电话给我,说你……出了……”我说不出口,“说你出了点毛病。”

  “什么毛病?”她问我。

  “你在家干什么?”我问。

  “我在查帐簿,别转移话题,他说我出了什么毛病?”

  “他说你服了毒。”我只好讲出来。

  蓝玉笑一笑,“我要死早就死了,并不等到今天。”

  我沉默一会儿,弄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刚想分析一下,蓝玉已经开口,“他亲口说的?”

  “我刚接到电话,就赶着来,我原以为你身边围着医生护士,谁知——”又不像是误会,蓝刚的声音又惊又怒,他的激动——忽然之间我心头一亮。

  我看着蓝玉,蓝玉看着我。

  我脱口而出:“是琏黛!”

  “是她。她为什么服毒?”蓝玉问。

  我自脖子到脸都红了。

  蓝刚说,琏黛一直在叫家明。叫我。

  叫我做什么?

  蓝玉问:“蓝刚既然叫你去,一定有事,你赶快去一趟吧。”

  我烦躁的说:“他找我有什么用?那是他们两口子的事!”

  蓝玉看着我:“但是你听见是我就来了。”

  “你怎么一样!”我说,“蓝玉,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对你的意思,我这些日子来,可为的是谁。”

  她愕然,“你对我的意思?”像是真的不知道。

  我瞪着她。蓝玉别再保护自己了。

  “你对我的意思?”她明白了,不安的站起来。“家明,你对我……我想都不敢想。你是我哥哥的同学,你对我们这么好,这……”

  她呆呆的看着我。

  我沉默地坐在那里。

  她轻轻的说:“太迟了。”

  “什么太迟?”我问,“你爹爹已经将你许配马家了?”

  “不!不!家明,别说笑话。”她退后一步,“你不会明白,我——”她深深呼一口气,一脸绝望。“太迟了。”

  现在追求女孩子,哪里还有这样子方法的。

  “你不明白,家明,你是君子,你不会明白,你回家去吧。”她像是极累的样子。

  “如果有困难,你可以告诉我听。”我说,“我会谅解。”

  “我没有困难。”她说。

  “你有什么委屈?”

  她摇摇头,“回去吧,家明,别叫我为难。”

  “告诉我。”我轻轻说。

  “如果我真要告诉你,”她也轻轻说,“说三个月也说不完,而且我不想你知道这些。”

  “那么不要说。”

  “如果我不说,我不忍瞒你一辈子,将来有风吹草动,你还是要怪我的。”

  “让过去那些事永沉心底,永远忘记。”

  “我忘不了,每夜做的噩梦,都是以前我做的事。”她抬起头,“太迟了。”

  “没有太迟这种事,王于一到,咒语就破了。”我说。

  “家明,”蓝玉笑,“你是孩子呢,你不明白的。”

  “那么告诉我,”我坚持,“告诉我就明白了。”

  “家明,我有我的世界,我无意越过界限,你请回吧,而且最好别再来了。”

  “我会一直来的。”我说,“一直来到你点头。”

  “你看小说看多了,”她笑,“我过得很好,我会有法子打发时间,你放心。”

  “是我没法子排遣时间。”我说,“我需要你,我会再来,今天再见。”

  “家明!”她叫我。

  我向她摆摆手,便走了。经过她的大丹狗与铁闸。我回到街上。有一张告票夹在雨拨中,我不知深夜也有警察例行公事,我开车回家。

  一进门,妈妈迎上来说蓝刚在家中等我,她有点担心。

  我推开房门,我跟蓝刚说:“有事出去说,别在我父母家中惹任何麻烦。”

  “真是体贴的儿子!”蓝刚冷笑。“有什么事?”

  “琏黛服了过量安眠药。”他站起来指着我说。

  “那是你的烦恼!”我说,“关我什么事?”

  他忽然出手,给我一拳。拳头打中我的嘴角,我马上流血,同时倒在床上,发出响声。

  母亲在门口问:“家明,什么事?”

  我用手揩去血,“妈,没事,你去睡吧,我们有话说。”

  妈妈进自己房间去了。

  我听见她关门的声音,才说:“蓝刚,我不是故意说风凉话,你清楚我的为人,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我用手掩着嘴角,伤口激烈地痛。

  “她一直叫着你的名字——”

  “我真的不知道,我以为你说蓝玉,我马上赶到她那里去了。”我拿出毛巾洗伤口,面颊已经肿胀起来。

  “你与琏黛到底什么意思?”蓝刚很激动。

  “我连手都没碰过她!”我说,“只喝过两次咖啡,吃过两次饭,还是你介绍的,我对她一点兴趣也没有,她很美,不错,但不是我喜欢的那个型,而且你知道,我一直喜欢你的妹妹。”我扔下毛巾,“你还要我招供什么?其实我不说你心中也明白。”

  他变得苦涩,说道:“可是琏黛口中念着你的名字。”

  “那么你要去问她。”

  “她爱上了你?”

  “我不知道。”

  “她暗示过你?”

  “没有。”

  “家明,我希望你关心一点,琏黛是我的未婚妻。”他说,“这件事会影响到我们的将来。”

  “我真的无可奉告。”我说,“你别逼我了。”

  “你对这件事的过程一点兴趣也没有?”他问我。

  “好吧,告诉我。”我说。

  “我约她去看电影,她不肯出来,她说她不想看血腥片,她想看《星期六夜寒热》。我告诉她那套片子还没上映,她说她想看尊特伏泰跳舞,我说她无理取闹,她说我永远不会明白,但家明是不一样的,家明会知道,我挂了电话。她为什么在我面前说提另外一个男人?”

  我等蓝刚说下去。我怎么会知道她干吗想看尊特伏泰?她完全弄错了,我与蓝刚同样的无知,她把我看得太高了。

  “隔了没多久,她打一个电话来,说已经吃了太多的药,我只好赶去把她送院,她抓住门,大声叫家明。然后昏厥过去。我真的气疯了。”

  “因为尊特伏泰?”我冷淡的抬起眉毛。

  “家明!请你合作一点!”

  “她并不像动辄流泪的女子。”我说,“我了解她是很独立的。”

  “那天是周末,她一个人留在家中。”蓝刚说,“大概有点不开心。”

  “那怪你对她不够小心。”我说,“你得警告她。这种事不可以多做。”

  “等她出院,我要求解除婚约。”他说。

  “别开玩笑,又订婚又解除,干吗?”我责问,“你贪什么好看?”

  蓝刚看了我一眼,低下头。

  “订了婚又解除婚约,对你当然没有关系,你仍是大男人,人家会美言你风流成性。但是对琏黛又怎样呢?她可下不了台,以后叫她怎么去见人?”

  “她要见什么?现在不是妇权运动吗?”

  我嘲笑他,“你真相信那一套?自然,现在对男人是更有利了,女人们活该出去赚钱挨苦,如果她们哭哭啼啼,我们可以说:咦,你们不是已经被解放的人群啊。”

  蓝刚闷声不响。

  “请你不要冲动。”我说,“你仔细想想。”

  “她的心不在我这里,我娶她只有更错。”

  我坐了下来,嘴角犹自辣辣作痛。“一切都是误会。”我说。

  “不是误会,家明,你知道这些不是误会。”他盯着我,“你至少不肯告诉我你做过什么,说过什么?”

  “时间太晚了,你请回吧,你太自私,请别影响我的生活。”

  蓝刚看着我,面色转得煞白,薄嘴唇紧紧地抿着。他终于转身走出我的房间,我替他开大门,看他进电梯,然后关上门。

  他走后,我独个儿睡在房间里良久。母亲咳嗽的声音使我知道她并没有睡着。天亮了。

  天呵,竟有蝉鸣。又是一个夏天。

  我厌倦地起床刮胡子洗脸。

  仿佛耳边听见琏黛的逻辑。她的声音在说:“家明,为你的缘故,一切是为你的缘故。”

  须刀一歪,血从下巴流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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