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幼儿恐怕要失去左腿。”
“啊,最怕听到儿童受苦。”
“急症室又一更。”科隆深深叹口气。
“你现在准备休息了吗?”
他自浴帘中探出头来,“今日我有两宗手术。”
文昌无奈地笑,“是,是,那么我与同事一起回家,下周再见。”
“对不起,文昌。”
文昌把毛巾浴衣递给他,“别担心,我有的是时间。”
“呵对,你师姐找过你。”
文昌突然沉默,过一会她说:“你更衣吧,我出去收拾一下。”
同事们已经准备散会:“我们打算把些土产便回去。”,“家母爱吃杏仁饼”,“我男友喜烧乳鸽”,“乘中午那班船回去最好”,“阿昌,你走不走?”
文昌点点头。
她们拉她一起,大包小多买妥回码头。
同事们像手足,七嘴八舌对文昌提供意见:“人是好人,又是专业,只可惜忙些”,“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我姐夫是电影导演,最近到内蒙古拍草原外景,与家人失去联络达三天之久”……
此刻最好是文晶了,杨光永远在家,据说他害怕外出,在街上握着妻子的手紧紧不放,人生真讽刺。
在船上文昌利用时间开会:“各位,我有话说。”
大家静下来。
“各位,多得大家努力,美术社最近两年有点盈余,我想——”
“坏了,子昌,你不是要裁员吧。”
有人更沮丧,“老板开口之前,一定先感激大家一番,然后,就劝你们别吵别闹,为国捐躯。”
“听阿昌把话讲完。”
文昌笑说:“各位,如果不嫌弃的话,我想擢升各位做合伙人,分摊盈利。”
大家呆住,“啊,捱出头了,那多好,再也不用转工,不过,阿昌,你可是要抽身到甲子工作?”
文昌摇摇头,“甲子那边,事情了结,我也会退出。”
“我知道,阿昌是要回学校读书。”
文昌微笑,“那多辛苦,华裔最爱读书,我自觉已经读够。”
电光石火间,有人问:“阿昌,你可是要结婚?”
大家鼓掌。
“有这个打算。”
同事们围住文昌七嘴八舌表意思,隔壁有个外国人一直留意她们,终于忍不住说:“请问你们在哪一家公司工作,如此投契融洽,但愿我下属也可以像你们这样。”
文昌听了不觉满足地笑。
她们直接回美术室工作,并且通知文晶及施明来开会。
小云来得最迟,她把文昌拉到一角。
“你找我有急事?”
小云点点头,“阿昌,我决定下月做腿骨手术,为期一年,医生认为我起码可以长高三吋,手术后我将超过五呎。”
文昌不出声。
小云叹口气,“我知道你怎么想,姑姑也认为多此一举,你们不是我,不知我感受。”
文昌轻轻说:“我明白。”
“不,你们不明白,你们不知道成年女子容貌身段一生像小孩的感受,无论多危险多痛苦,我都决意做这项手术。”
文昌噤声。
“整个手术虽然需要一年时间,但不会妨碍我工作,我想你支持我。”
文昌连忙回答:“一定,你有要求,尽管提出。”
小云吁出一口气,“阿昌,姑姑没看错你,你果然性格完整。”
“我哪有师傅说的那么好。”
“姑姑过几天会与我会见医生。”
文昌一怔,“开怀台正在装修,如何方便?”
“我已经吩咐他们赶工。”
“假使来不及,师傅可到舍下暂住,我一定照应。”
小云露出一丝笑意。
文昌不由得责怪她,“你看你,又劳师傅出山。”
“我不觉歉意。”
文昌问,“你的主诊医生是谁?”
“主诊医生罗林陀在西雅图西奈山医院,替我做手术的医生叫科隆,就在本市。”
文昌猛地抬头。
“罗医生会在电脑荧幕指挥及观看手术过程。”
“你为什么不前往西雅图?”
“罗医生认为:病人在本家休养,有助痊愈,科隆医生是他弟子,医术精湛。”
文昌已经无心听小云讲述手术过程。
她轻轻吓出一口气,伸过手云,触摸小云头发,她这个症候很特别,人不老,头发地易转白,二十余岁的她已可找到丝丝白发。
小云兴奋地说着将来,充满希望,文昌不再发表意见。
过几天,开怀台装修妥当,元师傅也回到老家。
文昌一言不发,紧紧握住师傅的手,由施律师向元师傅报告近况。
“对方同意将店名改为元英。”
文昌仍然顽强,“不行,不像完全悔改。”
文昌沉吟:“算了吧,一人退一步。”
元师傅说:“我觉得可以接受。”
“小云,你怎么说?”
小云答:“姑姑说了算。”
施律师说:“就这么决定,对方为着表示诚意,愿致送花篮。”
文昌说:“叫他们捐到宣明会吧。”
元师傅说:“化解此事,你们可以专心做生意。”
文昌蹲在师傅膝下,依依不舍。
文晶说:“阿昌与元师傅有缘。”
文昌怕小云不悦,连忙站起来斟茶递水。
小云跟着进厨房,自烤炉取出新鲜做好的苹果馅饼切件,她说:“阿昌,我希望你我可以恢复叽叽喳喳,同以前一般亲热。”
文昌轻轻说:“叽叽,喳喳。”
小云忽然鼻酸,“都是我不好。”
文昌说:“你还担心这些?师傅说这几天你要多喝鸡汤,准备做手术。”
“阿昌,每日转动腿部螺丝的工作,交给你了。”
文昌吃惊,“不是由医生来做?”
“天天早晚旋两次,每次半圈,医生哪里有空。”
“雇一个特别看护吧。”
小云沮丧,“你不愿我可以自己动手。”
“不不,我帮你,我当然帮你。”
小云点点头,“阿昌,公司同事说你打算结婚。”
“结婚男方也需同意,我还在等对方开口。”
“你先提也一簌。”
文昌忽然笑,“怎么说:喂,阿什么,我都准备好了,嫁妆包括现款房产,我爱你,愿意与你过一辈子,我们结婚吧,婚后我会包办所有帐单及洗熨煮。”
小云地不理讽嘲之意,“就那样说好了。”
文昌微笑,“好的,适合机会,我会开口。”
“我替你庆幸。”
这时文晶来叫,“元师傅叫我们出去。”
只见施明律师坐在化妆椅上,围着搭肩,头发拢在脑后,一脸笑容。
各人啊一声,“师傅要示范什么?”
施明说:“元师傅替我画眉,大家看好。”
元师傅说:“小云,你先洗一洗眉毛。”
文昌嗤一声笑,“我常听祖母生前说:儿子好比眼眉毛,不生没相貌,生了没没味道。”
大家也跟着笑,小云说:“眉毛用来挡汗挡尘,保护眼睛,有实际用途。”
文昌说:“眉毛不宜拨光另画,毛囊破坏了不能复元,故此中年女子多数没有眉毛,只宜修掉不整齐部分。”
文晶说:“有种透明胶纸,上面缕空眉型,每天用眉笔填上即可。”
“每个人眉型不一样,这种样版不可用。”
“有时流行浓眉,有时细眉,上世纪二十年代眉毛似一弯新月。”
“天然点好吧,我最羡慕浓眉大眼。”
“有些眼眉浓到连接成一行。”
只见元师傅替施明敷了热毛巾,轻轻拨掉散眉,露出清晰形状,说也奇怪,施明双眼忽然放大许多。
“多久做一次?两星期?”
“唉,人生就是维修保养,我们是有机物体,细胞不停增生代谢,所以得不嫌其烦。”
文昌忽然说:“其实化妆是一种审美观:把亚裔细眼描大,把非裔鼻子画窄,肤色忽深忽浅,眉毛有粗有细,有时,还盛行在面孔上贴假痣,一般来说,潮流跟西方审美标准走:一面倒黄发大眼白肤是谓美。”
小云诧异,“是因为西方世界强大?”
文昌答:“这是原因之一,美国文化侵略全球。”
文晶笑,“你们在谈人文学论文大纲吧,如此深奥。”
元师傅在她们谈笑间已经替施明律师修理妥双眉,施明取过镜子一看,“啊”的一声,欣喜莫名,可见爱美真是天性。
文昌问:“为什么为类爱美?”
有感于晶讪笑,“这还用问?吸引异性呀。”
“对了,”施明点头,“世上所有生物唯一大前题便是繁殖后代,生存下去。”
“长得美,看上去比别人漂亮,都会得到优先选择。”
“所以你看,在经济繁荣的城市,几乎所有生意都着重美化人类条件:化妆、整形、健身、减肥、时装、首饰、甚至名贵跑车孝是装饰作用。”
文昌忽然问:“内在美呢,那不算?”
小云答:“算会,所以女性也努力学业事业。”
施明点头:“是,我的律师楼启业之后,忽然多了许多约会,社会地位也影响异性。”
她拿着镜子不放,照了又照。
文昌看着她说:“变化很含蓄。”
施明笑:“我最欣赏低调含蓄,但千万不可与坐冷板凳混淆。”
小云问:“为什么叫坐冷板凳?”
文晶笑:“从前跳舞厅里小姐们都坐在后堂板凳上等叫名字,红人一个人出去,没人要的一直坐板凳上,故名。”
文昌诧异,“是真的吗?”
元师傅微笑,“听你们聊天真有趣,学会修眉没有?”
文晶笑:“元师傅,每一行都讲天分,天分最高那人便是业内状元,凡事并非单靠学习,所以我从来不把孩子送到天才班:天才会有一班一班那么多?开玩笑,那些,大抵不过是稍微用功的学生罢了。”
这话惹得元师傅笑出来,“与你们一起说笑,所有气恼都消失了。”
这时小云宣布:“我下周做手术,停工三天。”
各人叮嘱:“好好休息。”
她们告辞,施明手中还拿着镜子。
文昌对小云说:“师傅陪你入院,我不来了。”
小云也不表示特别失望,只是轻轻说:“医生建议用的钢架,叫做伊萨诺夫环。”
元师傅劝说:“这是一项多余手术,此刻取消还来得及。”
文昌说:“能够使小云快乐,既是有用,我明白,是因为我曾有同样感受。”
元师傅不语。
文昌忍不住伸手去摸面颊,“到今天,我还时时以为自己戴着面具,见陌生人的时候,会把完整的一边脸对向他们。”
元师傅叹口气,“希望医生可以治愈小云。”
文昌说:“一定可以,该项手术成功个案甚众。”
小云过来握住文昌的手。
文昌微笑,“小云,我们三人现在是你的合伙人,那不同朋友,因有利益冲突,合伙人不会离开你,我们将永远纠缠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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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师傅又笑。
文昌不动声色,她考虑很久,决定听其自然。
小云不过是科隆众多病人这一,最好是以平常心待之,文昌深深叹口气,她与元小云好似还有若干轇轕未完。
科隆有电话给好:“后天一早我会过来做一项手术,明晚与你吃饭,方便吗?”
“我在家等你。”
这一等便到十二点,文昌知道科隆一定会到,并不心急,她做了肉酱意面,放在烤箱暖着,一边忙工作。
十二时正,他出现了,一脸胡子渣,紧紧拥抱文昌。
他一边吃一边自怀中掏出一只盒子,打开,推到文昌面前,“文昌,我们结婚吧。”
文昌意外,取出指环细看,只见玫瑰金指环上镶着细碎钻石,分明是件古董。
科隆说:“指环已有八十多年,祖母戴过,家母也戴过,你试试尺寸。”
文昌套在左手无名指上,刚刚好,不用改动,十分舒贴,这并非在街上随意买的三克拉粉红钻石,这戒指在科家近百年历史,是件家传珍品。
“你答允了啦。”
文昌点点头。
科隆一边吃一边笑,食物酱汁自嘴角挤出,十分滑稽,过了五十年,文昌都不会忘记他向她求婚的样子。
什么都讲时机,这一刻文昌想与他成为正式一对。
吃完晚餐他向她道谢,倒在沙发上不一会熟睡。
文昌还有工作要做,赶到天亮。
科隆醒转,“哟,你比我还忙。”
“我朋友施律师说:能赚多少是多少,能多做多久是多久,有收入感觉良好。”
两人一起梳洗出门。
科隆没提是哪个病人,文昌也不说要见哪个客户,他们已有默契不把工作放在嘴边。
今日客户是一个内衣广告,当然是强调穿上镶有铁丝海绵推挤的设计是如何玲珑浮凸,实在有欠自然。
文昌看过模特儿照片产,前与后根本不是两个人,因此与客户商议改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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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方不大接受:“经验告诉我们,‘前’与‘后’越夸张越见效。”
“这样吧,照我意思做,你比较过,不满意的话,不收费。”
“文小姐你仍然这样认真。”
文昌微笑,“要抓紧顾客呵。”其实是生意难做。
文昌在模特儿身上做功夫,替她在胸前用喷枪均匀地打阴影,做出效果来,真实美观。
这下子,人人开心。
模特儿笑说:“文小姐下星期我走台,可否再帮我化妆。”
文昌把甲子的名片给她。
第二天一早,文昌去探访小云。
元师傅显得有点累,她轻轻说:“手术成功,不过她要长时间调校螺丝,一定吃苦,我累了,阿昌,请你照顾小云。”
“我一定尽力。”
元师傅吁出一口气,“所有靠手的都是古老手艺,刚才做手术的是电脑手臂,主诊医生在旧金山指挥。”
文昌微笑,“那还不是靠人手。”
“我先回家休息。”
文昌连忙陪师傅去叫车子。
回转时小云醒来,看见文昌,呻吟:“我长高没有?”
文昌温和地说:“很快就六尺高。”
小云叹口气,“文昌你真是诙谐。”
“给点耐心,我的矫形手术整整用了十年。”
小云轻轻说:“痛。”
“别嚷嚷,撑着点,师傅年纪大了,少教她担心。”
看护进来,吩咐几句,放下药物。
文昌脱口问:“医生来过没有?”
看护回答:“科医生回自己医院去了,病人由盛医生接手诊治。”
文昌不出声,她觉得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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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护说:“物理师稍后会帮助病人走路。”
小云摆手:“不不,我不会走路。”
文昌按住小云手臂,含笑看到她双眼里去,“勇敢一点。”
小云咬住牙关,点点头。
说:“我需回甲子打点,小云,失陪。”
看护说:“有我们在这里,你请放心。”
文昌先回家,看到科隆字条,他已返回工作岗位。
文昌温馨地看着手上指环,回甲子工作。
店面只有她与一名接待员,文昌叮嘱:“小心门户。”
整个下午只有一个中年太太来化妆,要求“时髦但不失身份,看出去神采奕奕,但毋须比真实年龄年轻”,真是合情合理,文昌最喜欢这样的客人。
问她是什么喜庆场合,她答:“敝公司二十周年纪念。”
文昌说:“失敬,是何种行业?”
“建筑工程事务。”
文昌暗暗佩服,用心服务。
客人临走时说:“与我心中所想所求一模一样,实在太高兴了。”
她一走,接着有两个年龄高矮体重相仿的女子推门进来。
文昌略觉不安,这是第六感觉,两个女子满面笑容,衣着整齐,并无不妥。
文昌请她们坐下,“可以为两位做什么?”
这时文昌看到其中一个的足踝上纹着一枚骷髅头。
其实人人迟早会变骷髅,这是不争事实,可是不知怎地,这时文昌却有不寒而栗的感觉。
其中一个女子说:“我们想化妆。”
文昌点点头,“请问是何种场合?”
“是一个化妆舞会。”
“啊,”文昌心里一愣,轻轻说:“我们不做吸血僵尸或是埃及妖后。”
“不不”,她们笑不可抑,“我俩想化妆成她们。”
两人出示张放大彩照,文昌一看,嗯地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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