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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天我整天在校园忙。

  史密士教授说:“王,年轻真好,看你,坐着一小时动都不用动,我双脚十五分钟就会麻痹。”

  我微笑不语。

  这种问题,叫人怎么回答?“是,年轻才好,过了三十岁就走下坡路,到了五十,大可自动辞世”。说这样满话的人往往愉快地生活到七老八十。

  老史又说:“许多女学生对你有兴趣可是?你未婚,年轻,比男学生成熟,又有优差,可是,王,我劝你当心,师生恋不可为,她们另有目的。”

  老史口吻,像个过来人。

  “等她们毕业,就嫌从前的老师老大迂腐,唉。”

  我只得说:“多谢指教。”

  正好思敏到教员室递功课。

  老史说:“看见没有,”他叹息一声,“校园像香格里拉,鸟语花香,与世无争,每年有年轻貌美明敏的少女来追求梦想,所以我一耽二十年。”

  我欠欠身,“我要去上课了。”

  别以为他已一百岁,他才四十余,正当盛年。

  阳光自图书馆的染色玻璃射进图书馆,形成彩色光环,刚好照在思敏漆黑头发上,她看上去像安琪儿,可是,老史的忠告发生作用,我静静看了一会离去。

  回到家,爸妈似乎已经吃过饭,我做一个三文治,边咬边叫:“爸,妈。”

  忽然看到冰箱上有一张字条:“志一,我们上船去了,好好看店,记得吃饱,穿暖。”

  我吓一大跳。

  什么,我以为是下个月,至少是下个星期,他们竟忽然离开了我,我颓然坐下。

  不再疼惜我,终于当我是大人了,过些日子,说不定劝我搬出去独立:“志一,到底廿多岁了,男儿志在四方,守在妈妈裙脚下不是办法。”

  我苦笑。

  在家里真享受,永远有好吃食物水果,不用做清洁工作,还有,免租免水电。

  这几年来我已颇有积蓄,随时可以置一层小公寓搬出去住,可是,除出惯性依赖,我对老店颇有感情。

  读历史的我对百年老店十分爱惜,据说中山先生向华侨筹款之际,曾经到过王家铺子,可惜并无照片作证。

  我钻进被窝睡觉。

  第二天一早闹钟把我叫醒,屋里冰冷。

  可是,我有正经事要做,我要下楼打开店门。

  我淋浴更衣,到了楼下,已有人客在等。

  我说:“衬衫西裤可以自信箱递进。”

  “我要洗大衣,有人把罗宋汤倒在白色外套上。”

  我一看,哟,橘红色一大滩,又油又脏。

  客人开始野蛮,“小哥,能否清理,喂,别忘记你们叫洁如新。”

  我没好气,“放下吧。”

  他走了,跟着又有客人进来,我忙着打单,取衣,收款,十分忙碌,这便是小店生涯。

  我到邻近小店买了甜圈饼泡到咖啡里吃,刹那间觉得自己真像足洗衣店小哥,些微读书人气质也失去了。

  有年轻人来找失物,我问:“请问失去什么?”

  “一封信。”他焦急万分。

  “呵,是在这里。”

  那年轻人立刻把信撕个粉碎,他问我说:“谢谢你,幸亏没有寄出,我与她已和好如初。”

  我微笑。

  他走了,我听见身后有人叫我:“小志哥,吃午饭了。”

  谁,这是谁,什么人有这样悦耳声音?

  我转过头去,目瞪口呆,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漂亮少女,身段挑长,脸容秀丽,面孔只比我手掌略宽一些,可是大眼睛明亮,眉毛浓密,她只穿白衬衫蓝布裤,手里捧着一盘食物。

  我回过神来,“你是哪一位?”

  她笑笑答:“我是房客汪太太表妹。”

  “对,”我想起来,“你叫阮津。”

  “正是,令堂叫我表姐照顾你饮食,这事由我负责。”

  “怎么好意思。”

  她放下食物盘,“请来用餐。”

  我一看,是一碗水饺,“什么馅?”

  “这是素饺,你请试试。”

  我一吃,发觉是荠菜馅,香口无比,这荠菜是一种华北野菜,十分难得,“何处找到荠菜?”

  她答:“表姐朋友在后园栽种成功,完全有机,放心食用。”

  我哈哈大笑,“华侨去到何处都设法弄吃的,民以食为天。”

  “小志哥,”她说:“我可否请教你关于英语上疑点。”

  “你英语对话已相当流利。”

  她摇摇头,“那不足够,我想学俚语。”

  我看着她秀丽五官,上帝造她之际,肯定心情特佳,用了许多心思,她是美人。

  妈妈说我一次自幼稚园下课,曾经嗟叹:“班上没有美女”,大人因此笑得前仰后合,可见我自小贪图美色。

  只听得阮津这样说:“前日我在学校听见两个男同学玩笑,一人戴上面具,重呼吸两下,忽然对另一人说:‘我正是你父亲’,大家都笑了,这是什么意思?有什么好笑?”

  我一听,也忍不住笑。

  “看,小志哥,你懂,你也笑了。”

  我答:“那是万千影迷星球大战三集中一幕滥情戏,黑武士忽然对小天行者坦白:‘我正是你父亲’,影迷觉得幼稚可笑,故此时时引用。”

  阮津一脸疑惑。

  “我有这套电影,我立刻借你看,你会明白。”

  她说:“又有一次,老师建议我取名史提拉,忽然有男生扯着上衣大声嘶叫‘史提拉’,大家又笑,为什么?”

  “呵,这比较复杂,你得读一本叫‘欲望号街车’的著作。”

  “要学多久才能真正懂得英语?”

  我想一想,“在此地读书的话,三五年已足够。”

  她点点头。

  客人进进出出,美色是人人都看得见人人喜欢的一件事,人客不住朝阮津搭讪,“你可是新来的帮手”,“是王家女吗”,“读书抑或做事”?

  我把六套珍藏星球大战全部找出来让阮津在小小影碟机上观看。

  一方面我设法处理那件染上橘红渍子的白色大衣。

  我小心翼翼用棉花棒逐公分那样用化学洗衣剂清除渍子,效果理想。

  我轻轻说:“像不像古迹专家清理西西庭米开兰基罗的壁画?”

  这下子阮津听懂了,“听说由日本人付出庞大费用支持这项工程。”

  “正是,故此,指东洋人尽得一个坏字是说不通的。”

  阮津忽然表态:“我仍不喜欢他们。”

  我连忙说:“我也是。”

  她笑了。

  我问她:“英语班同学可用心学习?”

  “大多用功,韩国与日本人众,华人多数来自台湾。”

  我说:“要留心听课。”

  “我正在申请延期居留。”

  就在该刹那,忽然之间,轰隆一声,所有机器停顿,电灯熄灭。

  我大急,洗衣机最怕停电,这可怎么办好?

  我打开店门去看个究竟,没想到隔邻快餐店老板也已站在街上破口大骂。

  餐厅比洗衣店更惨。

  我打电话到市政厅公务部,电话没人接。

  忽然有警察聚拢,我大声问:“什么事?”

  警察答:“有人在附近电箱偷取电线,不小心遭到电殛,因此停电,现正抢修。”

  所有店主都一齐问:“几时恢复供电?”

  “下午左右。”

  “什么叫左右,我中午生意已经泡汤——”

  “尽快修复中。”

  我轻轻问:“为什么偷电线?”

  警察答:“电线内有铜线,各种金属供应短缺,可迅速转售换钱。”

  “但,这是一个廿一世纪文明都会啊。”

  警察叹气,“小偷取百元利润,市府可要付出一万维修。”

  我摇头不已。

  一转眼,不见了阮津。

  我回到店里,守到下午,电力犹未恢复,现代人没了电,什么都做不成,电脑电视无法启动,只得呆坐,电锅微波炉失效,连做杯热茶也难,外加暖气停顿,室温渐降,立刻瑟缩。

  不幸中大幸是父母正在度假,不会为此烦恼。

  傍晚我正想关门,啪一声,电力恢复,我松口气,连忙把客人送来的衣物逐件收拾,我听见快餐店老板欢呼声。

  文明?有电才有文明。

  阮津这时忽然又出现在我身后。

  我笑问:“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她嗫嚅。

  我忽然想起,“你怕警察?”

  她不出声,我猜想她的证件有点不妥。

  她忙着帮我处理衣物,很快上手,两双手当然比一双手快捷,我们把停电时错落工作整理出来。

  我说:“我会照最低工资补还给你。”

  阮津忽然笑,“不用客气,我上楼做日式猪排饭大家一起吃。”

  真没想到她件件皆会。

  这餐还要津白鸡汤,我连忙掏出钞票,“明后天买菜用。”

  阮津笑,“不必给家用,你妈妈早已安排妥,菜肉都由她配妥放冰箱里。”

  我一听家用两字尴尬得耳朵烧红。

  “你真好福气,有那般慈爱的父母。”

  我忽然问:“汪氏夫妇待你好吗?”

  “还算客气,天气欠佳的话会叫我添衣。”

  我告诉她:“我们收他一千二百元租金,你付多少?”

  她据实答:“四百五,一间房间,包水电杂费,算是公道,我都打听过了。”

  忽然之间她对我倾诉很多,不像是才认识一天,她收拾碗筷要上楼。

  我鼓起勇气:“可想去看场电影?”

  她一怔,轻轻说:“我要工作。”

  轮到我意外,这么晚,去何处上班?

  她解释:“我在上海菜馆打临时工。”

  原来如此,“可要我送你?”

  “不敢当,乘公路车很方便,几乎自门口到门口。”

  “你要当心,这个山明水秀的都市有极之阴暗一面。”

  她忽然苦笑。

  她早已知道。

  一个年轻貌美女子单独流落异乡,无亲无故,一早已经明白世上每一角落都以金钱挂帅,处处势利。

  那晚我一早休息,临睡时想,廿多岁的我仍然赖在父母家中,真有点变态,人家读大学第一年已经羽翼长成,完全独立生活。

  女孩子一听见男方居然住在父母家里便吓得退避三舍。

  凌晨长娟打电话来,“有事同你说,”听见我声音惺忪,“乡下人,这么早就睡了?”

  “什么事?”我啼笑皆非,“你要说什么?”

  “爸妈总算去了旅行。”

  “你要说的必不止这样。”

  “志一,你姐姐我决定结婚,麦可与我将于明早注册。”

  我一听,完全清醒过来,“长娟,不可仓猝。”

  “我已三十二岁,志一,我与麦可在一起已经三年,我俩相爱,他说,再不结婚他会掉头而去,况且,我已怀孕,你要做舅舅了,志一。”

  我一时接受不来,哗地一声。

  “趁老爸老妈外游,志一,明日你来做证婚人。”

  “大姐,他们回来知道了会伤心,你是家中长女,总得铺排一下。”

  “志一,我想来想去想不通结婚为什么得请客吃饭,那完全是农业社会旧习惯:有机会才可大吃一顿,我们每天都大鱼大肉,不必摆喜宴。”

  “爸妈回来会赶你出门。”

  “多谢你鼓励,明早十时市内婚姻注册处见。”

  她卜一声挂上电话。

  嫁洋人!不知会亲友!未婚先怀孕!

  我还怎么睡得着觉。

  我拨电话到东岸幼娟处,她的电话录音这样说:“我正在西岸参加大姐婚礼,有急事请留言。”

  她一早知道了,岂有此理。

  我立刻起床梳洗赶往大姐公寓与她理论。

  凌晨二时,天尚未亮,我在门口碰到一个人。

  是阮津,她十分疲倦,看到我,愣住,她脸上有残妆:黑眼圈、大红嘴唇,却另有风情,令人呆视。

  她在上海馆子工作?看样子不像。

  她见到我,有点尴尬,“这么早,去哪里?”

  我温言说:“快洗个热水澡休息,回来才告诉你。”

  她点点头上楼。

  我赶到西岸长娟家咚咚咚敲门。

  她来开门,“志一。”她像是哭过的样子。

  我把姐姐拥到怀里,“别这样,孕妇要维持心情愉快。”

  幼娟自房里出来,“志一,你来了。”

  原来她一早已到西岸。

  我悻悻说:“你们两姐妹把这样大事瞒着我。”

  幼娟说:“志一,你可有西装?不如在店里借一套穿上。”

  亏她想得到。

  “麦可呢?”我问:“那大块头躲何处?”

  话尚未说完,麦可到了,长娟躲进他怀里,这时我才发觉大姐是那样娇小,至少大个子可以保护她,经济独立女子在婚姻上只求精神满足。

  我红着双眼说:“麦可,你若有行差踏错,我用弹弓石蛋射杀你。”

  麦可回答:“我完全明白。”

  我忽然流泪,大姐牵着我手一起长大,忽然要随别人而去,改姓胡士,我恋恋不舍。

  幼娟也想到同一事,揽着大姐哭,大姐亦不舍得,跟着落泪。

  麦可提高声音:“怎么了?”

  天亮了。

  我连忙赶回洗衣店开门,请阮津帮忙:“请你代为照顾小店,我十一时之前必定赶回。”

  阮津问:“什么急事?”

  “我大姐结婚,我做证婚人。”

  她先睁大眼睛,随即眉开眼笑。

  我叹口气,“她嫁红毛,不敢让父母知道,先斩后奏,我会把现场情况电传给你看。”

  我在衣架上借了一套西服穿上,没有牛津款皮鞋,只得仍然穿着球鞋。

  阮津看着我微笑,我匆匆叫车到婚姻注册处。

  他们已经在等候,长娟与幼娟都穿合身份的香奈儿套装,一白一黄,大块头剃净胡髭,相当英俊,学历人品都不能说他配不上长娟。

  我签名做证婚人,看着他俩交换誓词及戒指,礼成我上前吻贺大姐。

  我问:“新屋准备好没有?”

  “两个人都忙,暂时两边住。”

  我去过麦可家,他住河边旧货仓改建的loft,极富情调,但那不是育婴的地方。

  但,不用为他们担心,这是一对收入丰厚的专业人士。

  我把现场照片用电话传给阮津,接着一声“我要看店”,便打道回府。

  前后不过用了四十五分钟,婚礼这件事原来可以如此简约,我羡慕长娟的智慧。

  回到店里,只见阮津手挥目送,挥洒自如,做得头头是道,她告诉我:“那客人取回白色大衣,检查橘红污渍,一点痕迹也无,大声叫好。”

  我模仿洋女洋妇那种吊起声线的做作尖叫。

  阮津笑,“你身为大学教师,为何调皮?”

  我问:“看到照片没有?”

  “那外国姐夫十分高大。”

  “昂藏六尺三寸。”

  “恭喜你,可是,王先生太太回来后怎样交代?”

  “别担心,结婚的不是我。”

  阮津说:“我上去做午餐。”

  我拉住她,“阮,你不是厨娘,买两客三文治好了。”

  “不,我乐意服务,你们对我宽容。”

  我一怔。

  “你早已知道我并非汪氏的表妹,我只是一个三房客,可是你们不出声,你们包容我。”

  我见她脸红鼻红,连忙说:“快别那样讲。”

  她转身上去了。

  我坐下踌躇,油轮上不是没有电话,我可以立时通知爸妈,但是,我微笑,他们三十年来首次度假,不必打扰他们,一切待他们回来再说。

  刚要吃饭,幼娟出现。

  “稀客,”我说:“快加双筷子。”

  幼娟说:“哗,白切鸡、黄鱼汤,吃得这样好。”

  她忽然看到阮津,立刻欢笑,“志一,快给我介绍这可人儿。”

  阮津连忙站出来答应。

  二姐老实不客气坐下吃饭,一向节食的她居然添饭。

  她说:“我立刻要返回东岸,今晚我有份主持茶诺颁奖礼,志一,我的男友亦是老外。”

  阮津不敢笑,我则轻叹一声。

  “我们是外嫁女,不要紧,志一,你切记得娶华女,阮小姐,你说是不是?”

  阮津只是陪笑。

  幼娟说下去:“老妈怎会接受碧眼儿做孙子。”

  我提点她,“幼娟,你在外头,自己当心。”

  她抹干净嘴角,与我拥抱。

  阮津给她一杯绿茶漱口。

  她道谢,计程车来了,她直接往飞机场。

  阮津轻轻称赞:“真潇洒,真能干,我好不倾慕,我最敬重这样女子。”

  我不出声,太有本事,走得太远,于父母有何益处,谁看店谁打理生活?

  我说:“我中学毕业成绩得四分满分,英国与美国均有名校取录,我选择留在本省接近父母,我并不希望扬名立万,这是我性格上缺憾。”

  阮津按着我手,“这是优点。”

  中午过后生意又忙起来,她要去上英语课,我鼓励她:“用心。”

  这个年轻女子也很独立,熟习公路车路线,一张月票通街走,不靠人接送。

  傍晚,软件打电话给我:“菜饭在锅里,你请便,我直接往工作地点,明天见。”

  我再问:“你在何处工作?”

  她回答:“上海菜馆。”

  还是不愿透露真相。

  那天晚上,我改卷子到深夜。

  一些学生把草稿交上,凌乱不堪,又无时间誊清,我评“丑陋”两字。

  又有一些学生用字噜苏,像“而是对之没有什么感情,即使不过是记下一些偶然相识者的联络,但总认为是人生历程的记录”,我这样写:字数太多了,你的意思是:“不重要的姓名电话就不必登记。”

  工作至深夜,听见有人回来,打开门,果然,看见阮津走上,她同昨晚一般疲倦,长发披肩,穿着紧身深红低胸裙子,身段如葫芦般曼妙,脸容纤细的她四肢丰润。

  她轻问:“你还没睡?”

  我答:“今日发生太多事,失眠。”

  “我可是要休息了。”

  她头发上有酒气及烟味。

  “晚安。”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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