璐璐进了化妆间,放下手袋,坐在镜子前面,看著她自己那张著名的脸。
镜框似把她上半身镶了起来,好像一张杂志封面。
璐璐低下头,点著一枝香烟。
她的私人化妆师发型师及秘书马上过来把她围住。
秘书安妮坦咕哝,“人人都戒了烟,独有你还吸。”
璐璐苦笑。
她也试过戒烟,不是戒不脱,而是不想剥夺这唯一的乐趣及嗜好。
尊尼大力地刷著她的头发,“你迟到。”
杂志社的女编辑知趣地迎上来,“不要紧不要紧,摄影室一直到晚上都是我们的。”
璐璐朝她笑一笑。
记者小姐问:“刚收工吧?”
璐璐点点头。
“现在就做一个访问好吗?”
璐璐低低的笑,“你们还想问什么,还有什么是你们不知道的,有时连我都不知道的你们都知道。”
记者有点尴尬。
安妮坦打圆场,“问她去年赚了多少钱。”
璐璐不想回答。
化妆品一层层扫上去,面孔轮廓出来。
就是这张脸,八年了,她凭它赚了近千万美金。
这一张奇异地有魅力的面孔,一直吸引著电影观众,使璐璐拍摄的影片,票房价值奇高。
开头,她只不过是张漂亮的面孔,稍后,她努力于表演艺术,演技进步迅速,更加巩固了地位。
璐璐人缘极好,敬业乐业,没有架子,十分受传播媒介钟爱。
她按熄香烟,笑道:“这样吧,写我要退休。”
记者小姐一听,突然睁大双眼。
跟随璐璐的一班工作人员,也噤了声。
半晌,安妮坦强笑说;“别开这种玩笑。”
璐璐抬起头来,“我从来不说笑话,大家都知道。”
“那更不应该说这种话。”
“你没有做过一张著名的面孔,你不知道个中滋味。”
安妮坦与记者小姐齐齐说:“我们哪有资格。”
璐璐低著头,“只是一张面孔,没有灵魂,没有思想,人们所认识的,只是这张脸,其他不重要,请我吃饭,同我做朋友,约会我……都是为了它,你们明白吗,彷佛我个人不存在似的。”
安妮坦呆半晌,她从来没听过老板小姐说过这样的话,不十分明白其中意思,于是小心翼翼的说:“这几天都拍通宵戏,你一定是累了。”
记者小姐倒底是写文章的人,她说:“一个人,过某一类型生活久了,是会产生厌倦之心的。”
璐璐摸一摸自己的面颊,“脸在人在,脸亡人亡。”
安妮坦吓一跳。
幸亏摄影师在那边叫:“准备好了没有?”
璐璐过去试位置。
安妮坦连忙拉住记者说:“拜托,刚才那些话,请不要写出来。”
“我明白。”停一停,记者小姐说:“不过她讲的都是事实,多年来她是一颗明星,谁也没把她当血肉之躯。”
“廿多岁就谈退休?”
“是早了一点。”
璐璐走回来,她俩连忙改变话题。
“今天还有什么约会?”璐璐问。
“(一)东南公司的庆功宴,(二)美丽华杂志十周年纪念酒会,(三)市政局电影节开幕礼,(四)周曼君导演生日会,(五)大日本电影慕名请客。”安妮坦打开约会簿,直似背书一样。
璐璐说:“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吧。”
杂志编辑说:“奇怪,我以为人类对名利永不会厌倦。”
摄影机开动,璐璐太知道她最佳角度是在哪里,拿捏得丝毫不差,对牢镜头,她展开笑脸。
璐璐忘记做过多少次封面,光是国际性杂志,都有好几次。
出外旅行她也不能找到真正安静,华侨随时把她认出来不在话下,外国人也爱问:“对不起,小姐,你好脸熟,是模特儿吧。”
说起来好像太不知道感恩,但其中苦处,实在不足为外人道。
最可怕的牺牲,是找不到异性知己。
去年,璐璐与孙子建约会过几个月,孙的家境不错,是执业大律师,外型英俊,为人风趣,待璐璐也十分体贴,两人通常在一些幽静的场所见面,璐璐觉得十分享受。
孙子建要把她带回家去见长辈,璐璐考虑许多,应允了。
谁知那是一个筵开五桌的大宴,孙家把所有的亲友叫来看明星,璐璐累了一个晚上,以后孙子建再来约,她就不肯出去。
璐璐可以忍受观众,他们盯著她看是应该的,她需要他们,他们也需要她,公平交易。
但是想到未来的亲戚对她有那么庞大的好奇心,她实在受不了。
璐璐曾解嘲的说:“我是怪人。”
表演事业压力比别的行业大,她渐渐有点孤僻。
安妮坦老劝她,“人家喜欢你才看你,是好意。”
璐璐心中明白,真正的影迷不多,不少眼光是恶意的挑剔的。
在一次访问中,她表示中东一带妇女外出,用深色面纱遮住脸容,实是明智之举。
是打那个时候开始的吧,璐璐走过玻璃或镜子,只看一眼,便别转头,笑曰“曝光过度,连自己都受不了”,又从来不买自己做封面的杂志,说“内文不写璐璐多好,可以安心的看。”
于是她想到退休。
从头到尾做一个普通人,也许不甘心,但曾经灿烂,再趋于自然,应该无憾。
璐璐有足够节蓄丰足地过以后的一百年,如果目前的生活令她不满意,真的可以从此归隐。
渐渐地爱上退休这个念头。
面孔退休,不代表身体退休。
璐璐有高中毕业文凭,随时可以进入高等学府,做一个优悠自在的学生。
身在摄影棚,心已飞向校园。
璐璐的父母在去年已经移民,她早有计划与家人团聚。
当下安妮坦问:“那几个宴会,你决定去哪里?”
璐璐脱口而出:“说我移了民,不能够去。”
众人笑了起来。
安妮坦说:“好,我同你推掉。”
这些年来,没了安妮坦,可真有点麻烦。
“对了,孙子建找你。”
璐璐不出声。
摄影师说:“有了。”表示他已拍到他要的照片。
璐璐自台上下来,立刻卸妆。
化妆师知道这这一两年来,除非是工作,否则璐璐根本不肯化妆,即使是拍戏拍照,一完工也立刻抹掉,免得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璐璐”。
璐璐在躲避自己,这是一个很大的心理障碍。
她看过心理医生。
才第二次去,那里的看护便要求与她合照留念,璐璐放弃。
每个人见了她,总是觉得有义务告诉她,她越来越漂亮,说话往往没有更好的题材。
好几次,璐璐想与记者讨论一下看过的电影,又不敢开口,她怕他们给她一个“你长得美还不够,何苦还冒充知识份子”的眼色。
真苦。
她只有一张面孔。
璐璐挽起手袋,向众人告辞。
安妮坦追上去低声说:“别想太多。”
她点点头。
一到楼下,看到辆黑色大房车停在路边。
她假装没看见。
她自己的司机把车子缓缓驶近。
大车上跳下孙子建,看住璐璐,也不说话。
璐璐客气地微笑。
孙子建轻声说:“一起吃饭?”
璐璐心中也渴望,但终于硬著心肠说:“等我退休之后再说。”
孙子建无奈。
她跳上自己的车子,并没有往后看。
三年前,璐璐几乎夜夜笙歌,每晚有不同的车,不同的人来接她,三百天也不重复,那一段日子,她爱上自己的睑,衣著化妆发型都为著突出面孔之标致,她享受那种一进场每个人都向她看的感觉。
她是璐璐,电影皇后。
她是一个随和可爱的女子,不拘小节,一日导演临时取消通告,闲得没事,她找到朋友写字间去。
璐璐并不知道坐在接待室的正是朋友的未婚妻,那女孩子根本已经恨死了璐璐,见到她本人,如火上加油,当下绷紧脸。
璐璐上前道出来意,那女孩冷冷说:“他在开会,贵姓找他?”
璐璐意外,便说:“我是璐璐。”
那女孩拉下脸来,“璐璐什么?外头不知道有多少璐璐。”
璐璐呆住。
这才发觉她的面孔也有罩不住的时候。
她站了一会儿,想打退堂鼓,又觉不值,想扬声,又怕闹得不好看,睑上一阵青一阵白。
那女孩得意洋洋,幸灾乐祸的态度叫璐璐心灰意冷。
这个时候,门一开,她要找的人出来,看到是她,大惊失色,连忙找个借口,把她送下楼去,并且问:“你怎么来了?”
那天晚上,璐璐对牢镜子问自己:你这张面孔,倒底代表什么?
为什么只在黑夜,只在娱乐场所,才受欢迎?
后来,她听说朋友与未婚妻解除了婚约。
那女孩并没有招待记者,但是社交界一直传璐璐送上门去的谣言。
表面上璐跳处之泰然,内心却十分困惑,别人可以乱说话,她不可以,她为盛名所累。
日子久了,当然会学乖。
她再也没有兴趣同圈外人做朋友。
第二天,安妮坦一早就来了。
她说:“晚上是赵敏的婚宴。”
璐璐微微笑:“终于嫁出去了。”
“可不是,所以人前人后欢天喜地。”
璐璐说:“其实她有点身家,不嫁也不打紧。”
“也太灭自己的志气了,对方又不是什么好人家,不过是外国小镇一个移民,嫁过去还得洗衣煮饭,何用乐得人仰马翻。”
璐璐笑,“也许是爱情。”
安妮坦也笑,“一定是。”
璐璐说,“喜酒我不喝了,酒会我可以到。”
“我替你安排。”
“你看,又少一个同伴。”
安妮坦却说:“你是影后,从来没有同伴。”
璐璐寂寞的笑。
“穿哪件衣服?”
“且别忙,坐下来,我有话同你说。”
安妮坦诧异,“什么话?”
璐璐笑,“这些年来,你帮我实在不少。”
“唷,好肉麻。”安妮坦挥著手。
“通行都知道这一点。”
“是吗,那你打算怎么样报答我?”安妮坦同她开玩笑。
没想到璐璐冲口而出:“我要到加拿大读几年书,你一起来吧,一则我需要人陪,二则你也轻松一下。”
安妮坦大吃一惊。
“我这计划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别泄露出去,不然人家又说戏子最爱吹嘘。”
“那么,这些戏呢。”
“拍完就走,手上不过只剩两部而已,都接近尾声,你以为我还似旧时那么红?”
“我──”
“有什么苦衷?”
“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再做下去顶多只剩三五载。”
“三五年是一段很长的时间了。”
“我已厌倦,想过最最平凡安静的生活,我要退休。”
“天呀,没想到你是认真的。”
璐璐松一口气,“你可支持我?”
安妮坦看著她,“目前对你来说,健康自由与快乐才最要紧,名与利已经满溢。”
“谢谢你。”
璐璐与安妮坦紧紧拥抱。
安妮坦心底并不相信璐璐下了决心,也许只是最近情绪低落,也许过一阵子她会回心转意。
安妮坦觉得她有义务使璐璐生活愉快,尽可能范围内顺她的意思。
璐璐是认真的。
她与家人商量妥当,办入学手续。
两位兄弟很支持她,毕竟,他们得以大学毕业,全赖璐璐的财力,娶亲的时候,璐璐送的礼物,是公寓房子各一层。
他们不是没有良心的人,出发点同安妮坦一样,想要璐璐开心。
璐璐开始推片约,借口是“我要去渡一个很长很长的假”。
又把片酬大大抬高。
逐个剧本挑,多数原封不动退还……
收了工在家中不出去,看看书同安妮坦聊聊天,也很自得其乐。
安妮坦说:“我看你近日精神松弛许多。”
“嗳。”
“从前想是逼得自己太紧。”璐璐承认。
“胖两三磅便吓得魂不附体,弄得神经兮兮。”安妮坦取笑。
“你看我现在吊儿郎当的,不晓得多美。”
电话铃响,安妮坦去接听。
她说了半晌,跟璐璐说:“是孙子建。”
璐璐说:“我不在。”
“他知道你在。”
“我不听电话。”
“大家也是老朋友了,而且明年你就离开这块是非地,他找也找不到你。”
璐璐想了一想,也不好意思做得太过份,接过电话。
孙子建问:“出来吃杯茶?”一贯的好耐心。
“不如你到我这里来。”
“好极,我十五分钟就到。”
安妮坦说:“没想到你这么爽快。”
“把话同他说明了,好叫他死心。”
“你不怕他传出去?”
璐璐想一想,“反正是事实,不怕他传。”
安妮坦看她一眼,“我觉得他也算是了解你的了。”
璐璐承认,“他很沉著。”
何止沉著,简直言听计从,不到十五分钟孙子建便前来报到。
璐璐奉上香茶,便把退休计划一五一十告诉他。
子建受宠若惊地聆听,却没有太大的意外,这一两年来他已经注意得到璐璐情绪上的变化。
璐璐说完之后,孙子建并无意见。
璐璐问:“你认为我对不对?”
孙子建也问:“你这次远行,是为了逃避自己的面孔?”
璐璐失笑,“没想到你会这样看这件事。”
“何必操之过急。”
“啊?”
“璐璐,我们的面孔不是永?琠坁满A五官随年龄而变,没有人会永远美丽,我们终归要老,无可避免地失去少年时的标致,我完全不明白你为何要为这个操心。”
璐璐呆住。
孙子建叹口气,“不过我尊重你的意愿,”他凝视女朋友,“虽然这张脸有公众义务。”
璐璐听了这话,忍不住仰起头哈哈大笑起来。
多月没有这样开朗的笑了,笑真能医百病,璐璐只觉得心身舒畅。
孙子建说:“这样吧,先去探探路,看一看,很多人都那么做。”
璐璐说:“我相当熟悉那一边的景况。”
“做游客的感觉又不同,反正我有假期,我们一行三人,去散散心如何?”
安妮坦立刻说:“真是个好主意。”
璐璐知道安妮坦已有三年没放过假,在情在理,她都该成全她。
璐璐当下说:“同你一起去?我吃了豹子胆也没勇气,不知给人说成什么样子。”
孙子建说:“你太在乎人家讲些什么。”
“你如果是我,你会更在乎。”
“那么分头去。”
“你家在那边有很多亲戚?”璐璐问:“请别再举行看明星大会。”
“小姐,喜欢你才看你。”
“我总想保留一点私人生活的权利。”
孙子建说:“你放心,这次我不会告诉他们。”
“谢谢你。”璐璐呼出一口气。
子建伸出手,“仍是朋友?”
璐璐把手放在他手中,“我一直以为我们不止是朋友。”
子建苦笑。
璐璐疏远他的一段时间,他也试过约会别的异性,总不能满足。
他爱上璐璐的面孔,看看她已是享受,那么精致秀丽的五官,一颦一笑都是风景。出人意表的是她的谈吐,直接而富有幽默感,他一直认为与她相处如沐春风,每次约会,都觉得兴奋,忙不迭出门去等她,心甘情愿。
也许当她退休,他的机会还高一点。
此刻的璐璐身穿白衬衫蓝布裤,颈上却挂一串御本木养珠,漂亮而潇洒,孙子建很想对她透露仰慕之意,又不知如何开口。
只听得璐璐说:“安妮坦与我住酒店,你呢?”
子建意外,“你父母兄弟都在那里,还住酒店?”
安妮坦说:“她不想打扰亲戚。”
子建说:“不想亲戚打扰她才真。”
璐璐说:“听,听,世上只有他敢这样对我说话。”
就这样决定下来。
过了两星期他们就动身。
璐璐十分不耐烦长途飞机,睡不著吃不下,只能看书,安妮坦替她买了一大叠小说。
她看完一本批评说:“情节狂得没个褶儿。”伸个懒腰。
子建微笑。她已经松弛了。
快到埠的时候璐璐照照镜子,“你说得对,连我都不认识自己了,一程飞机老了十年。”
她是矛盾的,一方面爱惜容颜,另一方面觉得负担太深。
子建看她一眼,不语。
璐璐并没有通知家人来接飞机,寒暄需要力气,她只想好好睡一觉,子建把她与安妮坦送往酒店,留下通讯号码,“晚上见。”他说。
傍晚起身,璐璐觉得精神不错,拨电话到邻房,发觉安妮坦比她早醒。
璐璐与家人通了消息,他们在那一头狂呼,高兴得不得了,立刻赶过来。
安妮坦问:“要不要叫孙子建来?”
“明天吧,明天吃晚饭时大家齐见面。”
亲人涌到旅馆房间,拖大带小,场面热闹,璐璐静坐一旁,看著他们,开头时还有微笑,渐渐发觉至亲的面目模糊起来,同一般影迷没有分别,问的问题,关心的事,都与电影有关。
璐璐隐隐觉得飞了一万多公里,自东半球来到北半球,人情世故却仍然一样。
他们定了第二天在璐璐大哥家聚会晚餐。
安妮坦送走他们,同璐璐说:“你看上去好像很累。”
“是吗,一定是人多的缘故。”
“那你得有心理准备,明天人还要多。”
璐璐转身问:“为什么我越来越怕群众?”
“职业病。”
她约了孙子建一起赴约。
本来想与家人坐下来好好谈论一个严肃的问题,到了现场,门一打开,镁光灯不停的闪动,璐璐睁不开眼睛,孙子建本能地挡在她面前,安妮坦虽见惯场面,也没料到这一招。
亲人为璐璐开了一个派对,把方圆十公里的朋友全部请来了。
璐璐对牢客厅里七八十个华侨发呆。
她母亲欢天喜地的说:“都是来看你的,都是你的戏迷,我早就答应他们同你见个面。”
孙子建忍不住会心微笑。
璐璐狠狠白他一眼,他伸出手握住她的手,她没有挣脱,这次轮到诸亲友微笑起来。
有几位以老卖老的便乘机问:“孙先生是未来姑爷吧。”
安妮坦在璐璐耳畔说:“退到此地来才不得休息呢。”
他们只有更好奇更热心更多事。
吃了一点点东西,璐璐拉著孙子建避到书房里去,锁上门。
璐璐伏在书桌上,呜咽地笑:“惨过登台加记者招待会。”
子建不出声。
“你说该怎么办?”
“不如听其自然,趁现在尚有市场需要,多做几年,等人们不再想看你的时候才算。”
“真的,”璐璐叹口气,“让我想一想。”
连自己家人反应都这么热烈,璐璐不知如何应付。
有人敲书房门:“是安妮坦。”
子建去放她进来。
安妮坦说:“真没想到全无安乐土。”
璐璐不出声。
“而且是一批不必购票进场的观众。”
璐璐笑了,她心中疑团似乎渐渐解开。
安妮坦说:“何必跟自己的本钱作对?要尽量利用才是啊。”
门中传来父亲的声音:“璐璐,华人报的记者来了,要同你说话呢。”
子建说:“来,抖擞精神,别让老乡失望。”
璐璐与安妮坦齐齐笑出来。
大明星没奈何的站起来,吸口气,摸一摸面孔,又一次去应付爱护她又骚扰她的群众——【永别】
这是一个丧礼。
庄毓元早几天就准备好衣裳,如参加隆重的舞会般,事先下功夫。
此刻她端庄地坐在小礼拜堂第二排,双手握在一起,放在膝盖上,身上穿黑色凯丝咪薄呢套装,唯一的装饰是珍珠耳环,脸上化薄妆。
头发梳一个低髻,她看上去非常成熟大方漂亮。陆续来临的亲友都忍不住向她投过去一眼。
今天是她舅舅举行丧礼。
她父亲早十年就已去世,留下毓元给她母亲,遗产一时没有发放出来,毓元母亲去投靠兄弟,嫂子是个天字第一号厉害的人物,不到一个月,母女便被轰走。
过程如苦情电影一般。
细节历历如在眼前,毓元永志难忘。那一日,大家同坐一桌吃饭,毓元母亲谦卑的表示非常打扰亲戚,一有能力,总得想法子搬出去才是。
谁知比她年长十一岁的亲兄弟仰头喷一口姻,正眼也不看她们母女,冷冷的说:“你真搬走才好,别空哄人欢喜。”
毓元年纪虽小,也觉得耳边嗡的一声,更莫论寡妇心中怎么想了。
当下她母亲一句话也没有,第二天找到丈夫故友,其中一位姓陆的律师见义勇为,立即将她们母女挪到酒店去,又再过两个星期,取到了遗产,替她们买了房子。
舅舅舅母一直以爱理不理的态度对待毓元,通一个电话,都唔唔嗳嗳,声音由无底洞发出来似,毓元不以为奇,因为陆俊申律师说的,人就是这样子,这种势利,完全是正常的。
毓元渐渐明白舅父所有义薄云天的个案全有观众支持,越多人看见的好事他越不介意做,出手阔绰,他妻子也支持他。帮助穷亲戚,就不必了,黏上了手,十多廿年也甩不掉,烦死人。
毓元看著舅父的遗像,不禁透出一丝笑意。
他三子一女都不成才,小儿子特别坏,完全没有家教,寄居在他们家时,毓元替他补习,他带一个闹钟进书房,拨好一小时,钟一响,立刻收拾书本,生怕便宜了毓元的样子。
说出去,好像她同小孩子计较,不出声,这种气也颇难受,幸亏搬走了。教多几次发音,舅舅还心疼:“全世界都读不准,有什么关系”或是“迟早学得会”,在毓元的补习生涯里,从没见过这等幽默的学生与家长。
一切往事都回来了。
进礼拜堂的时候,毓元看见她以申元公司名义送的硕大花圈放在当眼之处。
未亡人被亲友掺扶著进来,并不见得特别哀恸。
毓元听说舅舅外头有人已有好几年,舅母早已失势,虽然不愁衣食,手上始终抓著钱,倒底不复当年之勇。
毓元微微侧过头去同她打个招呼。
她身后跟著回来奔丧的儿子媳妇以及孙儿。
毓元的大表哥到美国升学,不出一年认识了唐人街杂货店女小开,立刻结婚,书也不读,站在店中帮手,也不在乎父亲反对以及截断经济等恐吓。
小夫妻一连生了几个孩子,生活十分优悠,与世无争,毓元觉得这种性格没有什么不好,但她舅舅为之气结,视作生平第一件恨事。
一边骂一边还是掏腰包替儿媳买房子,倒底是亲生骨肉。
毓元与表兄很陌生,以往总有高攀的感觉,要到很久之后,她有了事业,才能与他们平起平坐,可是又觉得他们乏味。
舅母仍维持著她的精明与气势,子女似随从般跟在身后。
她戴著日常惯戴的钻石戒子,足有桂圆核大小,毓元小时候曾被这枚宝石迷惑,以致赚到第一票利润便来不及赶到珠宝店去买了一颗。
一种下意识的补偿行动:舅母有的她也有。
她却没有戴过它,事实上连镶都没镶过,一直搁保险箱里。
表哥表嫂以及孩子们衣著甚差,简直不似阔老太的子孙,她任得他们在美国乡镇百货公司买了人造纤维,没有时式可言的衣物来穿,且在洗衣机里洗得发白褪色。
孩子们好奇地看一看漂亮的表姨,毓元喜欢孩子,他们总是无辜的,头一号牺牲的,也是他们。
一个小女孩坐近毓元,黄黄的头发梳两条细辫子,眉目却十分秀丽,像她母亲。
做舅母的媳妇不易为,毓元记得她从来不肯记住晚辈的名字,碰到喜庆场合玉珍敏儿乱叫,被叫错名字的小辈也懒得去纠正她。
真是一个可怕的女人。
毓元心底下还是有一丝介怀。
追思礼拜开始。
毓元的母亲也来了,坐在后面。
她轻轻招招手。
庄太轻轻坐到女儿身边。
她低声说:“我以为你没空来。”
毓元微笑,握住母亲的手。
“不是说要去纽约开会?”
“改期,明天才去。”
大家开始唱诗歌。
坐在毓元前方的是陈允新,舅母娘家亲戚,一表三千里,也是毓元的表哥。
当年他对毓元颇有点意思,曾约过她几次,可惜过不了伯母那一关。
毓元对他的印象不错,陈是个老实人,而且文静。
她向他点点头。
陈允新看到毓元,先是一呆,打过招呼,缓缓低下头,忍不住再偷偷看她一眼,又一眼。
他一向喜欢她粗眉大眼,以及秀丽中带倔强的神情,数年不见,她益发出落得标致,当年羞怯的孤女如今充满自信,整个人宝光灿烂。
即使没遭她母亲反对,他也不敢肯定会追到她。
毓元一早同陈允新说过,她一定要干一番事业。
她的守护神是陆俊申大律师。
陆看著她进大学,帮她创业,更与她合股组织公司,他比她年长廿多年,且有妻子,关于他与毓元的传言,一向是城里热门话题。
陈允新不禁伸长脖子四周围看了看,没有,大律师没有来。
牧师读出了诗篇二十三篇。
“……你用油膏了我的头,在我敌人面前,你为我摆设筵席……”
毓元又莞尔。
陆俊申也在她敌人面前,为她摆设筵席,使爱她的人,以及恨她的人,都认为没有白费精力。
毓元的表妹绝对是敌人。
她自小看不起毓元,在她心目中,毓元水远是她屋檐下受过委曲的孤女,她可尽情欺侮她,她不信毓元会得强大起来,即使是,她也不怕,她有母亲做后盾。
毓元搬走许久许久,她还去剌探庄氏母女的经济情况,非常恶意,非常嫉妒。
完全是放肆的表现,她视毓元为假想敌,只要毓元在场,她就自然而然被得罪。
这时她暗暗打量毓元:古典裁剪合身的套装异常名贵,鞋子与皮包都是鳄鱼皮,手上戴一只男装薄身白金手表,近十厘米的珍珠耳环闪著晶莹的光芒,衬托得肤光如雪,看样子毓元是真抖起来了。
表姐妹俩念一间大学,表妹追求建筑系高材生,该名男生却钟情于表姐。
表妹从此与表姐不共戴天。
庄毓元是什么?是她家穷得发霉的亲戚!
男生听了却更加同情怜惜庄毓元。
那男生后来娶了别人。
庄太太悄悄说:“掌珠坐在那边。”
毓元点点头。
“胖那么多。”
“住在外国,最易发胖。”
一胖就显得脏与懒。
奔丧回来,更加疏于打扮,看上去倒比毓元要大上三五七载。
毓元没想到掌珠会谢得那么快,大学时代雄心勃勃的一个女孩,忽然在外国小镇落了籍,守住一头两千美金开销的家,安居乐业起来。
毓元心底下不是不羡慕表妹的,但是要她学做那种小家庭主妇,又不甘心,感情矛盾得可以。
毓元也希望在最近的将来可以成家立室,过平凡简单的生活,把看电视当人生大事来办,闲时喝喝茶看场戏,但必需由绚烂至平淡,不可以像掌珠那样,由平淡进入更平淡。
怕只怕场面撑大之后,骑上虎背,很难下得来,所以毓元想她不会有纵横厨房的日子了。
她低下头。
从前看不起她母女的亲戚都在这里。
做透明人不好受。
她没问人借,也没问人赊,不知恁地,一个个都躲著她们,好像毓元身上带著定时炸弹,随时会得炸起来,滥伤无辜。
那一头是做电器的表叔,已不大管事了,生意交给女儿,这位表姐待毓元也从来没有客气过。
两人同车,说到大家就住在附近,毓元客套说:“有空我过来拜访。”
表姐脸色都变了:“我们就搬了,立刻就搬。”彷佛为了避毓元,搬家也是值得的。
毓元讪笑自己是个小人,这些细节都记得那么牢,平日埋在心底,有空即扯出来重温一下。
没有陆俊申就没有庄毓元。
申元公司成立之后,亲友纷纷和颜悦色起来,先是试探性地看毓元有没有记仇,发觉她没有,立刻把前事一笔勾销,那几年的苦难没有人再提起,有时连毓元本人都疑幻疑真。
众人的演技那么好,她又是唯一的观众,不得不付出些代价,能帮助他们的时候,她出手十分阔绰。
因此舅父去世,舅母亲自通知庄氏母女。
还有什么遗憾呢,应该没有。
那么能干的舅母都认为她是一条臂膀,要她改观不容易呵。
毓元最后一次烦她,是为著母亲。
庄太太精神不支,昏倒在浴室。
毓元发急,拨电给舅舅,由舅母接听,当时答应马上来。
过了十分钟,舅母补了一个电话:“你舅舅说,太晚了,我身体也不好,你们自家料理吧。”懒洋洋的口吻。
当时不过午夜十二时。
她们这种女人把娘家与夫家的人分得极清,嫁人半辈子,衣食住行全由夫家支付,但对娘家极之忠心,对夫家无法投入,动辄“你们我们”:你外甥不是我外甥,你妹妹与我无关,你父母关我鬼事……
是那个晚上,她颤抖著声音找到陆俊申。
他出现的时候,如天神般高大强壮可靠,毓元过去,把头埋在他怀中。
那一年,她十七岁。
陆俊申同毓元说:“不要生气愤怒,那样的人,就该做那样的事。”
毓元一直没有动气。
即使到今日,翻了身,也从来没有踌躇志满,想起来,只有深深悲哀。
舅母通知她舅舅去世,征求她同意,把她名字登在讣闻上,是清晨。
毓元洗脸的时候,因受不惯这样的恩宠,有点迷茫,看著镜子里的反映,忍不住喃喃的说:“庄毓元,莫非你真的抖起来了。”
读完经文,又继续唱诗。
陆俊申问过毓元:“我在你心目中,地位如何?”
毓元想了想,微笑说:“你是我所有。”
陆俊申怜惜地说:“老这么说。”
外头传得很难听,一直说庄太大本来跟陆某有点瓜葛,不然谁有兴趣竭力帮助孤儿寡妇。后来女儿长大,陆某索性老实不客气……
毓元一直没有对象,也是事实。
礼拜结束,低头默祷。
毓元听到舅母忽然饮泣起来。
舅舅对她言听计从,百依百顺,照顾周全,那怕是她娘家游泳偷渡出来的表弟,都可以登堂入室,一起搓麻将耍乐。
但是老式女人另有一功,她爱把自己形容得劫后余生模样,永远诉说丈夫不好服侍,说多了,预言成真,舅舅果然找到女朋友,舅母的王朝突然崩溃,一样吃喝,说话题材却变得又酸又苦。
庄太太问:“你上不上山?”
毓元点点头。
鱼贯离开礼拜堂,来到门口,陆续登车。
毓元看到陆俊申的黑色大房车在等她。
每个人都看见了。
特别是陈允新,自惭形秽的退至路旁去叫街车。
毓元对母亲说:“你坐我的车,我过去看看。”
她才走近,司机已打开车门。
陆俊申坐在车厢里向她招手。
她坐到他身边。
“你怎么来了?”
“陪你,”他说:“明天你要到纽约,一去十多天,想趁这机会多聚一聚。”
毓元微笑。
“这件丧事办得不错。”
“可惜没有真正伤心的人,舅舅的女朋友又不能公开进来鞠躬。”
虽然毓元也不能确实那女人会不会伤心。
她说:“舅舅做生意确有才华,生活上未免有点胡涂,一生为两个女人控制,”她停一停,“她们说什么,他听什么,著了迷似的,查实是最普通的女人,他却来不及要报她们知遇之恩。”
“男人总怕女人噜嗦。”
毓元笑:“你怕我吗,你才不怕。”陆俊申不语。
“我父亲也不听母亲的话,叫他戒烟,直戒了十年,结果肺癌。”
陆俊申看她一眼。
车子跟队驶向坟场。
“很多人认为定要长得好才能使男人俯首称臣,但那全是无必要的,家母比谁都美,一点用也没有。”
“怎么没有,”陆氏说:“生了个同她一般漂亮的女儿。”
他自车座的小酒吧里取出水晶拔兰地瓶子,斟了一点给毓元。
毓元很需要这杯酒。
陆俊申看著她雪白的面孔。
他头一次见到毓元,她才十六岁,已经是美人。
可怜的孤女,寄人篱下,不是不肯低头,奈何得势的亲戚跟前太多拍马屁的人,不需要庄毓元侍候。
三言两语就挤了她们母女出局。
是他替她们置的房子,哪里有什么鬼遗产,毓元的父亲早已投机失败,什么都没剩下。
母女明知如此,每月仍自陆氏处接过生活费,根本不知何以图报。
陆俊申不敢向自己承认这一切,都是为著小毓元,为看她悲恸的大眼睛,逼切求助的神情,注定的,见过如许多大场面的著名大律师竟遭了迷惑。
这样的关系,维持了十年。
谁也没有说话,他的妻子,女孩的母亲,都装作不知道。
他让她大学毕业,他栽培她成为小一辈生意人才中佼佼者,他甚至替她介绍男朋友。
毓元全部坦然接受,男友在内,不过从不长久,止于三次约会。
乏味,她说。
而事实上是他们好奇心太强,不止打听她的历史,使她烦腻。
申元公司做出场面来之后,她与同年龄的异性开始疏远,近两三年更加绝了迹。
自有追求失败者出去渲染:庄毓元是陆俊申的人,不能碰。
陆俊申说:“交通挤塞。”
“嗳。”
“来回恐怕要三个小时。”
“最后一次送他。”
“怪他吗?”
“不怪,倒底也照顾过我们一段日子。”
陆俊申点点头。
想起来,他问:“你母亲身体怎么样?”
“不错,我让她吃燕窝,环境好转,不愁没朋友。”
陆俊申忽然问:“你呢?”
“我,”毓元笑,“我怎么样?”
“你快不快乐?”
“我小时候想的一切,如今都在掌握中,连小时候不敢想的,现在都有了,怎么不快乐。”
陆俊申凝视她:“这是由衷之言?”
“嘿,倘若不是,叫我──”
“得了得了。”陆俊申笑说。
毓元看著车外风景,他们正驶过条繁忙肮脏的街道,四周围小贩摆生意,地下泥泞不堪。
过了一会儿,她说:“我说的是真话。”
倘若一直舅母家住下去,少不免成为她的丫环,一边感恩一边苦笑。
幸亏舅母不能容物。
倘若舅母好心地说“毓元,你不要见外,大家自己人,有粥吃粥,有饭吃饭,尽管放心住”,那就完了,那就再也没有今日的庄毓元。
说得夸张一点,毓元真想向舅舅舅母一鞠躬,多谢他们连桌上的渣滓都不肯施舍。
“在想什么?”
“啊,纽约的春装不知摆出来没有。”
“女孩子就净担心这些。”
毓元说:“也许趁周末飞巴黎去买,便宜三分一。”
“几时省起来了?”
“到了。”
“我在车里等你。”
毓元下车,众人好奇的看著她,把她当作明星。
确是,她确是这个家族的明星。
仪式完毕,众人纷纷上前安慰遗孀。
舅母恢复了镇静。
她向毓元道谢:“这次多亏你。”
毓元抿抿嘴,不置可否。
“明天动身去谈生意?”
“是。”
“去那么久,要不要我这里派个人来陪你母亲,她怕不怕静?”,
怕?
毓元猛然抬起头来,不信她舅母会说出这种话来,她怕毓元母亲怕静?
十多年来,从来没有任何人怕过她们怕任何事情。
忽然之间,当年把她们赶走的亲戚,竟为这等小事周到起来,使足智多谋、八面玲珑的毓元觉得难以应付。
太戏剧化了。
她没有感动,没有感慨,亦不觉滑稽,又深深的悲哀,奇怪,怎么当年叫孤儿寡妇搬走的时候,却没人怕她们会倒毙街头?
当下只听得庄太太回道:“才三千尺地方,怕什么静?”
毓元没听下去,这是她母亲扬眉吐气的时刻,不是她的。
她回到车上。
“可以走了?”陆俊申问。
她闭上双目,点点头。
“你要把过去埋葬掉,”陆俊申说:“一直记著那些事,对你丝微好处都没有。”
毓元不出声。
才昨夜,她就做这个梦,梦见舅舅舅母,联同所有的亲戚,来逼她走:“走!不要你住我们家,快走。”扯著她膀子,推她出门。
梦中,毓元很平静地说:“走就走,马上走。”果然立刻夺门而逃,隐约间又自觉不用怕,又同自己说:“你现在有钱了。”
好不容易,一身大汗挣扎著自噩梦中醒来,毓元感谢上苍,目前她拥有的一切。
失去的何必去想它。
得到的才是最好的。
陆俊申就是欣赏她这一点成熟。
他说:“你要同过去说再见,毓元。”
她抬起头来,“早就永别了。”
“是吗,真的?”
“以后我努力,挣扎,精益求精,都是为我自己,再也不是为他们,我已经报答了他们,够了。”
陆俊申笑,握紧她的手。
车子向高等住宅区驶去。
真的忘记了吗,烙印是那么深刻,因为永远不能丢开,所以她一直装成全然不记得的样子。
“下个月你生日。”
毓元说是。
“要不要庆祝一下?”
她摇摇头,“谁没有生日,何用闹得天下皆知,多小家子气。”但凡你有,人必然也有,且更大更好更高,不必招摇。
“随得你。”
车子驶向山上,环境突然开朗,一路树木丰茂,打开车窗,可以享受鸟语花香。
到了家门口,毓元同陆俊申话别,女佣早替她开了门。
她一边走进屋内,一边脱去外衣鞋子。
一直到露台,站定,往下看,这是一个没有雾的晴天,益发显得山脚是山脚,山腰是山腰,阶级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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