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天气多变,十月底的沐城还有雨。
整个星期都是阴天,到华先生生日这一天,终于见了太阳。
华绍亭这几年不爱过生日,每年都要等到下边的人反反复复来问,他才请人办。
今年也是,拖到最后也不想弄什么花样,只是吃顿饭就算了。
陈峰已经出院了,但他从走进前厅开始就一直让陈屿扶着,好像那一枪再也好不了。
华先生只请了在沐城的几个堂主,加上兰坊这条街上住着的亲信,不到二十个人。男人们坐在一起不外乎喝酒,可华先生不喝酒,于是大家只能按惯例带着贺礼过来陪他说几句场面话。到最后,下边的人闹成一团,气氛高涨,而华先生一个人遥遥坐在主位上。
那张椅子龙凤纹路,几百年的老料,颜色暗沉,上边披着整整一块白貂,华先生就坐在上边不说话,他喝一口茶,润得唇色鲜艳,人却冷清。
顾琳看着下边那几个家伙不懂事心里就来气,想让他们都过来,但今年谁都知道三小姐不来生日宴,华先生心里没好气,谁敢走错一步,下场就和中秋时的阿七一样,所以大家都在装傻。
满场只有隋远心宽,他原本和陈屿开玩笑,非要赌黑子什么时候冬眠。说着说着把其余几个兄弟的馋虫勾出来,陈屿就把自己带的料子拿出来,围在一起要赌料,眼看越说越大,华先生似乎也觉得不错,走过来看他们品头论足。
陈屿让先生来押,他扫了几眼笑了,但不说话,大家开始起哄。
热热闹闹的时候,顾琳突然端了一杯酒,就站在主位旁边,伴着华绍亭那张华丽的椅子。
大堂主一开口,大家都静了。
她只看向一个人,“华先生……”
华绍亭的手拍在那块石头上,抢在她前边问:“你今天还没送东西,我等着呢。”
大家心领神会,“大堂主最细心,肯定送先生喜欢的。”
隋远突然变了脸色,他向顾琳走过去,可是她已经仰头把那杯酒直接干了,她捏着空荡荡的酒杯笑着说:“我送的礼,估计先生看不上。”
“顾琳,你还记得我那天说过的话吗”华绍亭低着头正仔仔细细看那块石头,突然问出这么一句,全场鸦雀无声。
隋远一把拉住顾琳。
大家都在看,顾琳脸上发烧,不知道是酒灌得太急还是别的什么,她脑子里全是那个女人说的话。
裴欢告诉过她,不要怕华绍亭。从那天之后顾琳就想赌一口气,她想知道,裴欢到底凭什么。
她也能做到不怕他。
她看到过华绍亭对裴欢像对其他女人一样,不让她有一丁点可能怀孕,所以顾琳觉得……也许那个女人只是陪他太久了,久到成为他的习惯,就像他喜欢点香一样。
一个人陪在身边的东西丢了,总会耿耿于怀一阵子。
裴欢也未必那么重要。
顾琳胸口那团火随着酒气冲上来,她静静地看着他说:“华先生,顾琳的礼物就是一句真心话。从今往后……我愿意陪着先生一辈子。”
所有人都愣住了,谁也没想到她敢当着这么多人表白。
华绍亭依旧在看那块料子,他慢慢拿在手上玩,过了一会儿和边上的人说,“你去打光看看几分水……要我说,这块还是别开了。”
他说着伸手把料子还给陈屿,陈屿被顾琳那句话震住了,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华先生还在和他说石头的事,赶紧答应一句。
顾琳就直直地对着华绍亭,一点也不掩饰。
华绍亭却不看她,他和其他人笑笑说:“你们接着喝吧。”
“华先生!”
隋远拦不住顾琳,他眼看华绍亭侧过脸,那双眼已经沉下来。
顾琳眼睛红了,两人隔着长长的桌子,她想走到华绍亭这边来,胳膊却被隋远拉住,她回身就急了,“你放开!”
隋远死抓着她不放,华绍亭微微勾起嘴角的样子让人从头冷到脚。隋远把顾琳拉到自己身后,说:“你要罚她什么……我替她领了。”
华绍亭走过去,人靠在椅背上站着,手指顺皮毛纹路一路向下,顾琳已经开始往后退,一步一步,她竟被他的目光逼得无地自容。
他唇色重,喝了热茶之后脸色好了一点,可这样侧着脸漫不经心的样子,让人心里发冷。
他说:“顾琳,我跟你说过,一个人想要,并不等于他能要。”
“……我不想让自己后悔。”
“但你坏了规矩。”
隋远挡住顾琳,抢过他的话:“大堂主今天喝多了,说的都是胡话。”华绍亭那双眼突然落在他身上,隋远顿了顿,坚定地说:“我知道敬兰会讲规矩,你要罚什么,我来替她。”
大家心里稍稍松了口气,好歹隋远是华先生的私人医生,这么多年隋远功不可没,华先生肯定会给他面子。
“那好。”华绍亭又低下头,黑子慢慢从他袖口探出头来,顺着他的手爬到衣服之外,绕在他腕子上,华绍亭轻声说:“陈屿,你过来。”
“华先生……”
“既然是隋远替她领,按规矩来。”
顾琳原本已经彻底绝望,此刻听他这么说,意识到他这是真的怒了。她一把推开隋远说:“他只是个大夫,哪受得了……是我错了,我痴心妄想……先生罚我吧,这和隋远无关。”
华绍亭连看也不看她,淡淡地说:“陈屿打。”
两侧已经有人过去,拖着隋远拉到墙边,一左一右把他架住。
陈屿吓得脱口就喊:“华先生!隋远不像我们……他受不了的。何况他救过先生……”
华绍亭腕上那条黑曼巴忽然吐出信子,声音嘶嘶地带着剧毒。陈屿后退一步浑身发抖,立刻闭嘴,他挣扎着看向大哥陈峰,可陈峰捂着受伤的地方低头不说话。
全场人倒抽一口气,盯着那条毒蛇。
这就是华先生。
就算隋远救过他的命,只是个医生,他也要罚,半点情面都没有。
何况他是让陈屿来,陈峰刚出事还没好,他弟弟又被华先生拿来杀鸡儆猴。
“打。”
陈屿咬牙上前去打,隋远很快脸上都是血,顾琳拼了命要过去拦,却被人拉开了。她扑倒在华绍亭面前,“我知道错了,饶了他吧!先生罚我什么都行,只要放了隋远……他救过先生啊……”
她终于流出眼泪,声嘶力竭。
华绍亭安抚着黑子,一直沉默。陈屿替他教训别人,自己却怕得浑身冷汗,他轻声问:“华先生……打到什么时候”
“打到大堂主知道害怕为止。”
顾琳几乎疯了,她不敢回头看隋远,跪在华绍亭面前不停说:“华先生,我怕了,我真的怕了。”
华绍亭站着,而她跪在地上,卑微地泪流满面,像跪拜她的神。
他的手指抚上她的脸,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告诉她:“顾琳,怕我的人,都是聪明人。”
她拼命点头,他终于笑了,温柔地说:“好了,别哭了。”
顾琳像见到恐怖的妖,在他手下剧烈颤抖,忽然崩溃地抓紧他的袖口,哑着声音说:“华先生,我求你了……”
华绍亭手下一顿,他忽然想起那一年,也有人哭着求过他。
他叹了一口气,转身走出前厅。
陈屿如释重负,赶紧停手让人放开隋远,顾琳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和陈屿一起把受伤的人送回后边,叫人包扎。
旧式的老房子,华绍亭从前厅后门走,走廊里挂着厚重的暗红色落地纱。他揉了揉眉心,伸手推门回去,门外却站着一个人。
昔日海棠,人如故。
灯光太亮,恍惚之间,好像还是六年前。
华绍亭看着她笑了:“裴裴,你还是记着今天的。”
裴欢把手里的盒子递给他:“你过生日,我总要回来看看。”
他手里接过礼物,并不重,他不打开看,只等她的话。
裴欢终于问:“姐姐在什么地方”
“我说过,和蒋维成离婚。”
“裴熙被报失踪六年,现在我有线索找到她,可以让警方介入,对敬兰会也没好处。”
华绍亭并不意外,“蒋维成告诉你的吧让他去试试,我能让她活着,也就能让她……真的失踪。”
裴欢盯着他,华绍亭总有双望不穿的眼。事已至此,半句都嫌多。她慢慢后退,“大哥,保重。”
她走出几步,华绍亭没挽留。她回头看到他站在一片晦暗不明的光影重叠之中,一股酸涩冲上来,眼眶发热。
不知道是谁先老去,总想当年。
人间欢乐难长久,曾经濡沫,今日如冰。
那年她还小,到他书房乱翻他收藏的手抄本,看到一句:“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当时她不知道什么意思,华绍亭却收拾好书架告诉她,有些东西看不懂才好。
她一直以为华绍亭能帮她担负这人世所有苦难,可是到最后她才发现,他就是她的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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