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议定, 这次搦战的主要目的,乃是解决掉梁丹霍,至于安禄山, 实在是超出了所有人的能力范围, 然则到得如今, 至少就驱魔司所知, 心魔还从未有过真正出战的机会。
往昔全是化蛇、熊妖、酒色财气与梁丹霍等妖怪,为他搜罗粮食也即活人或死人进贡, 安禄山不曾明目张胆地出现在战场上, 大张旗鼓地抓住人大嚼。李景珑也曾思考过这问题——为什么安禄山不出战?
其中定有原因,只因内(情qíng)他们尚不清楚,曾经李景珑在洛阳驱魔司中翻阅古代文献时, 倒是从中得到了某种可能的解释:天劫。天地间的冤魂变化,死一个,活一个, 生灵诞生,死去,转化, 化妖,成魔,都与天地脉息息相关。
传说妖怪大肆杀戮, 将引来上天降罚, 也即雷劫, 若无法渡过雷劫, 将灰飞烟灭。而蛟(欲yù)成龙,突破了某种(禁jìn)制,也将引来天劫。曾经獬狱在长安谨慎布局,步步为营,亦正因此。
但谁也没见过天劫,不知要怎么做,才将逾越雷池,于是李景珑据此推测,獬狱也好,安禄山也罢,为了避免招致不必要的麻烦,他们都在不断地尝试,尽量不去触碰到某根线。
这根线就是:直接杀死大量的凡人。
至于大量是多少,无论驱魔司还是敌人,乃至狄仁杰,都无法估出准确的数字。于是安史联合叛乱,利用凡人屠杀凡人,再吸食戾气,总是安全的。换言之能让凡人去杀的,就绝不会让妖怪杀。妖怪能杀的,安禄山就绝不会亲自动手。
“我们的目的是((逼bī)bī)和安禄山。”李景珑分析良久,最后说,“除掉梁丹霍,大军撤回潼关,叛军能撤往洛阳更好。”
“梁丹霍的弱点是什么?”阿史那琼望向阿泰,数人中,只有阿泰算正式与她交过手,而且,这家伙当真是最难搞的,画皮就画皮吧,还会释放血雾杀人,杀人也就算了,还会飞,哪怕当年对乌绮雨也未曾这么棘手过。
“当年血池是怎么破的?”阿泰突然想起了过去,制服乌绮雨的战争中,琼与陆许都未参与过。
李景珑突然从两者之间找到了某种奇怪的联系,乌绮雨制造出的血池,会不会与梁丹霍有关?眼下之事,仿佛成为了无形的一张巨网,错综复杂,彼此关联。
“五色神光。”李景珑答道,“后来用心灯破的。”
“绽放为血雾时,她就隐藏在雾气里。”陆许说,“如果能觑见她的本体,配合法宝也许能给她致命一击。”
“希望赵子龙能带回有用的消息。”李景珑无奈道,“就这样罢。”
李景珑始终想等待夜晚的来临,好让陆许将自己带往塞北,但高仙芝下令急行军,他们若不跟上,很快便要掉队,外加李景珑(身shēn)体仍未康复,骑马速度本就落后。
“心灯能除掉它。”陆许说。
黑夜里,大部队经过短暂歇息,再次开拔。
“对。”李景珑已十分疲惫,连(日rì)行军,令他全(身shēn)疼痛难忍,缺乏睡眠更让他心(情qíng)烦躁。陆许策马,与阿泰跟上,一左一右地保护他。
陆许忽然说:“心灯还在你的(身shēn)体里,景珑。”
李景珑苦笑道:“陆许,不要再安慰我了。”
陆许又忽然道:“为什么不相信呢?因为你内心的动摇么?”
驱魔司中,唯有陆许知道李景珑心中藏着的一切,阿泰听在耳中却没有离开,只是沉默地跟着。
“不是我不相信。”李景珑突然说,“就算我现在相信,对咱们打胜仗,又有什么用?你告诉我心灯还在我(身shēn)上,我连弓也拉不开,拿着这把破剑,冲到安禄山面前去送死,那个时候,心灯就会出来守护我了么?”
陆许不吭声了。
“我也希望奇迹会出现。”李景珑说,“但事实上,每一次当我寄希望于奇迹来临时,它从来就不会眷顾我。后来我想,不奢望有奇迹了,我靠自己总行了罢?”说着苦笑道:“但哪怕该算的全算了,终究会在最关键的时候,遭到最致命的一击。”
黑夜里只有马蹄声响,阿史那琼突然说:“我去前头探下路。”
阿史那琼远去,暗夜里,阿泰慢悠悠地说:“说到血妖,又说到血池,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李景珑沉默不答,阿泰又道:“心灯第一次释放时在的人,现在都不在这儿,但我记得,过后你们都说起,当初脱困,都靠你那一瞬间爆发的力量……”
陆许曾听鸿俊约略提及,却不详细,闻言便屏息静听。
“是的。”李景珑沉声道,“如今想起,恍如隔世。”
他纵马不疾不徐地前行,望向黑暗的远方,那仿佛是一条没有未来的路,通往无边的绝望与深渊。
他想起那一天,心灯突然爆发的原因,心下明了。
鸿俊当时被妖怪扼住了后颈,一把匕首架在他的耳朵上,自己则沉入血池之中,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那妖怪割开鸿俊的耳朵。鸿俊痛苦无比,眼里带着泪水,似在求饶,又似在呼唤着他的守护神,回想起当时的(情qíng)绪,李景珑只觉得有股力量在内心深处爆发。
“我只有一个念头。”李景珑说,“守护他,哪怕粉(身shēn)碎骨,也在所不惜。”
陆许迟疑道:“那……让他回来以后,耳朵再被割一次?”
“这能一样吗?”李景珑忍无可忍道。
阿泰道:“有一天夜里,特兰朵告诉我,她猜测心灯之所以不再出现的原因……”
李景珑不住回想血池中的一刻,鸿俊在他面前受苦之时,最终唤醒了心灯,但就在获得这力量之前,电光石火的短短数息间,他仿佛默认了某个事实,即自己一直以来都是鸿俊的守护神。
仿佛宿命注定了他正是某个神将,来到凡尘间的目的则是为了保护鸿俊,然而他们未曾见着彼此,所有的记忆都被封印住了。当某一幕呈现于面前时,这封印终于被彻底冲破,心灯也因此成为自己灵魂中的一部分。
“……我明白了。”李景珑答道。
心灯出现的刹那,乃是因鸿俊而生;心灯消失的刹那,也因鸿俊而寂灭。
李景珑终于想通了这一刻,心灯是不是承认自己,这已不再重要,事实上,心灯从来就没有承认过他,这道驱散黑暗的光芒,只因鸿俊而生。
他需要他,于是刹那间,强光便澎湃而出。
“失去心灯的原因是……”李景珑说,“我觉得,鸿俊也许不再需要我了。”
这是他从始至终,最为痛苦的事,也是他的心魔。
“怎么会呢?”阿泰说。
“怎么会呢?”陆许答道。
李景珑驻马不前,沉默地注视着前方。阿泰说:“找回你当初的感觉吧。”
“很难。”李景珑说,“你不知道我……”
“因为我们努力的未来,是为了让他成为天魔,彻底消散于这世间吗?”陆许说,“正因如此,才需要避免这一切的发生,不是么?大狼也这么说过,他不能替这世上的苍生受苦,没有谁生来就必须这么做。”
李景珑深深呼吸,阿泰又说:“你只要想,若无法再召唤出心灯,鸿俊便要付出自己的生命,去为咱们送死,这就够了。”
鸿俊虽不在(身shēn)边,但李景珑一刹那想起了无数往事,熟悉的(情qíng)绪在(胸xiōng)膛之中涌动。
“也许他会恨我。”李景珑说,“但我仍希望他好好活着。”
陆许与阿泰对视一眼,没有再回答,李景珑依旧策马前行,漫长沉默后,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寂静的长夜。
阿史那琼手中举着火把匆匆赶来,说:“前方看见扎营了!”
黑夜中,行军队伍发生了一阵不易察觉的(骚sāo)乱,双方以河流为界,安禄山扎营地竟是比斥候所探还要近了将近十里地!
(情qíng)报错误导致了行军失去先手,幸而叛军未曾发现他们踪迹,前方高仙芝已传下军令,全军以攻击阵形,前锋队稍作休整,以枭声箭为令,集中攻击,放火突袭敌营。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鲤鱼妖**地爬上岸,冻得不住哆嗦,它扯了块方布包在头上,四处张望,刚走出几步便随之一惊,看见了妖怪们的扎营。
这次营地居然驻得这么近?!鲤鱼妖仿佛明白了什么,靠近些许朝帐篷间窥伺。是时只见林立营地中央,有一巨大帐篷,防守严密无比,四处俱是巡逻卫兵。帐中一时灯火通明。
“这是什么?上回还没见过呢。”鲤鱼妖自言自语道。
鲤鱼妖尝试着接近帐篷,它缩起两脚双手,侧躺在地上,轻轻挪动,刚下过一场(春chūn)雨,地面十分潮湿,鱼(身shēn)上全是淤泥,看上去便与地面无异,又是黑夜,来往巡逻卫士丝毫没注意到脚下。
鲤鱼妖便这么慢慢地,一步一步接近帐篷,挨到帐篷边上,沿着大帐篷与地面的缝挤了进去。鱼鳞被帐篷边不小心一挂,刮掉了两三片,痛得它差点叫出来。
梁丹霍手握一把古木匕首,站在一只巨鸟前,那巨鸟全(身shēn)覆盖着人皮,半透明的皮下,则是青筋满布的血(肉ròu)。
梁丹霍手上匕首画满符文,符文中现出绿光,她口中念诵咒文,忽然间那巨鸟全(身shēn)亮了起来,随之一动。鲤鱼妖瞬间骇得心中大叫,梁丹霍施展过法术之后,竟是疲惫不堪,(裸luǒ)|露在外的全(身shēn)殷红色血(肉ròu),亦随之干枯下去,明显消耗了太多的法力。
(身shēn)后马上有妖怪过来,谄媚地扶住梁丹霍,梁丹霍踉踉跄跄,走出帐篷外,临离开前说道:“守好此处,不要放任何人进来。”
人不可以进来,但是没说妖不能进来,鲤鱼妖心想。梁丹霍离开后,帐中空无一妖,鲤鱼妖小心地走向那巨鸟,绕着它转了一圈,只见妖鸟上覆了人皮,翅膀半张着,鸟头则狰狞无比,鸟骨上覆以人皮,就像个巨大的皮风筝一般。
皮上还满是刺青符文,其中有几张皮鲤鱼妖认得出,乃是梁丹霍从前替换过的皮——看上去像是叛军准备的什么强大妖怪,若能把翅膀上的皮戳破,兴许它就飞不起来了。
黑夜中,唐军窸窸窣窣,掩到树林前,面朝溪流,溪流对面便是一望无际的陕郡平原,平原上则是安禄山的五万驻军。
高仙芝勒令埋伏,预备偷袭,这一趟来了足有上万人,倾军而出,外加放火烧营,兴许能袭敌人个措手不及。但就在溪流对面,营地间一片黑暗,甚至没有篝火,大营犹如择人而噬的怪兽,在黑暗里传来呼呼风响。
“应当不会失败罢。”陆许低声说,“这样都失败的话,唐军还是别打仗了。”
自打洛阳西撤的数月中,唐军简直是屡战屡败,一路上不是投降就是大溃,陆许以前跟随哥舒翰行军,从来没见过这么废的军队。
“没办法。”李景珑烦躁皱眉,答道,“都是临时从市井上征调过来的民兵,连铠甲都凑不齐,与你们边疆军不能比。”
“嘘。”阿史那琼从河中出水,说道,“东路没有埋伏。”
“换你去。”李景珑朝陆许说。
陆许(身shēn)轻如燕,展开双臂,跃向河道,落向水面时阿史那琼掷出一根树枝,恰好落在陆许脚下,陆许便踏着那树枝一点,飞(身shēn)过了河。
“一苇渡江。”李景珑几乎无法相信自己双眼所见,低声说,“简直神技。”
陆许在河对岸平原上绕了一圈,不敢离敌营太近,很快便返回,朝阿史那琼道:“你是瞎还是傻?那么大八只怪物杵在平原上没见着?”
“什么妖怪?”阿史那琼一脸茫然。
黑暗里,当初在洛阳吞噬人尸的八只吞地兽守在兵营外,一字排开。
“这要怎么打?”阿泰又问。
“你们没脑子吗?”李景珑简直忍无可忍。
“这是尊敬你!长史!”陆许说。
李景珑一时竟是忘了安禄山下面还有这妖怪,当初却没想到克制之术,想了又想,说道:“阿泰用火球轰,轰它们的嘴。陆许,你将它们一只一只地引过来解决。琼,你去通知封将军,暂不袭营,待解决了敌人再说。”
阿史那琼便前去报信,李景珑观察对岸半晌,突然道:“实在不行,待会儿打不过就召唤龙出来吧,保命用的龙鳞呢?”
阿泰:“我的在特兰朵手里。”
陆许:“我的交给大狼了,他们去了北方。”
李景珑:“……”
数人(身shēn)上都没有龙鳞,阿泰突然想起,说:“赵子龙那里有一片。”
“谁让它去敌营的?”李景珑说。
陆许:“不是你吗?”
众人面面相觑,唯一保命用的龙鳞居然在鲤鱼妖(身shēn)上,而鲤鱼妖则被李景珑派出去了。
阿泰说:“琼那里应当还有一片,别紧张,希望他没交给鸿俊。”
李景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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