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yù)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苍空一望无际,太行山巅终年积雪,与天际流云同为一体。此地为寻常飞鸟不能企及之处,唯独数只白隼盘旋高空,迎着凛冽劲风,化作碧蓝天幕下的数个小黑点。
一只巨鸟爪中揪着包袱,掠过云层,展翅而来,暮色下,羽翼折(射shè)着流动的金光,它一个俯冲,朝着笼罩山顶的云雾飞去,破开云雾后,群峰环抱的太行山巅正中,现出金碧辉煌的宫(殿diàn)群落,宫(殿diàn)外墙在黄昏下,如同染上了一层红焰。
宫(殿diàn)群中终年不积雪,更种满了苍翠的梧桐树,灿烂阳光之下如同盛夏,晚风吹来,漫山梧桐树叶沙沙作响,投(射shè)着(日rì)暮余辉的光影,恍若为这行宫拉开了一个漫长而优美的梦境。
巨鸟降于主(殿diàn)外平台上,伴随一声震((荡dàng)dàng)群山的长鸣,全(身shēn)闪烁金辉的羽毛刷然铺天盖地地抖开,再朝(身shēn)上一收。漫天羽翎散尽后,其中现出一名(身shēn)材(挺tǐng)拔的青年男子。
男子(身shēn)长近九尺,五官轮廓深邃,双目漆黑中带有一点暗金之色,上(身shēn)□□,腹肌轮廓分明,一(身shēn)小麦色肌肤,腰际围一袭漆黑卷绣金纹王裙,随风飘扬。他手中提着那包袱,缓步走向正(殿diàn)。
宫(殿diàn)中来来去去,俱是少年少女,见那男子经过,便忙纷纷跪地。
“青雄大王。”
被唤作“青雄”的男人王裙飞扬,穿过种满了梧桐树的宫(殿diàn)中庭,一路前往正(殿diàn)。夜色悄然笼罩,正(殿diàn)内尚未掌灯,明暗天光下,(殿diàn)内高处有三把王座,两把空着,而正中间的一把王座上,坐着一名红衣红发男子。
他的红发如同火焰一般,王袍哪怕在昏暗室内亦显得金红耀眼,仿佛有朝霞在袍上流动。腰带上长长的火焰尾翎拖曳到地。上(身shēn)王袍松松垮垮地搭在肩上,露出□□半(身shēn),现出白皙□□的肌肤与充满力量的肌(肉ròu)。
听到脚步声时,他抬起头,与青雄对视。
他是这座宫(殿diàn)的王,亦是雪域与苍穹的主宰。世人极少有知其名讳“重明”者,近两百岁光(阴yīn)飞逝而过,神州朝代更迭,曾经的威名也早已在历史中销声匿迹。
他面容俊秀,眉如刀锋,眉眼间蕴含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意味,脖颈处有一飞扬的烧伤印迹,延续到侧脸耳下。
漫长的沉默后,青雄终于开口。
“孔宣归寂,留下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交给你抚养。”
“怎么死的?”重明冷冷道。
青雄极缓慢地摇了摇头,(殿diàn)内陷入了一阵死寂。
“他与人族的后代,我不养。”重明冷漠地说道,“到后山舍(身shēn)崖去,找个地方,扔了罢。”
青雄单膝跪地,把手中包袱放下,包袱着地时,慢慢变大,展开,绣有莲花纹的四角发出暗淡光泽,及至完全打开时,包袱中现出一个男孩。
男孩侧(身shēn)蜷在包袱中,容貌清秀,穿着破破烂烂的麻布袍,瘦小的(身shēn)躯随着呼吸而微微起伏,手中不知握着什么,蜷起的(身shēn)躯更仿佛将那重要之物保护在怀中。
“以人族的年纪算来,今年四岁。”青雄又说。
重明静静注视那孩子。
青雄把那孩子抱了起来,抱在怀里时,那小孩不舒服地动了动。
“长得与他爹小时候一模一样。”青雄又说。
他抱着那孩子,拾级而上,来到重明面前,低声说:“你看,眼睛,眉毛。”
重明依旧答道:“我说,杀了。”
青雄把孩子交给重明,重明不接,青雄便将他放在了重明的(身shēn)上。那孩子又动了动,似乎将从熟睡之中醒来,他感觉到重明□□而温暖的(胸xiōng)膛,便无意识地抓着他的王袍,与此同时,手中之物滑落下来,乃是一枚青绿色的孔雀翎。
“给他起一个名字,我走了。”青雄离开王座。
“去哪儿?”重明冷冷道,“你将他放在我(身shēn)边,什么时候我若想起那女人,我便杀了他。”
“随你。”青雄转(身shēn)面朝重明,倒退着走了几步,答道,“狄仁杰大限已至,人间渐成妖族之地,天魔复生之期将近,我必须查清孔宣之死的真相。”
“这就去了。”
话音落,青雄一个飞跃,在空中抖开翅膀,化(身shēn)黑色巨鸟,呼啦一拍双翅,于长吟声中飞出大(殿diàn),飞往黑暗的夜空。
那孩子听到青雄的长吟之声,蓦然醒了。
碧玉材质的孔雀翎从重明的王袍上滑下来,落在地上,弹跳着发出“叮、叮”的声响,沿着台阶一路滚落。
孩子眼光转向自己的手,发现手中抓着重明的王袍,再往上看,瞥见重明的双眼。
一滴泪水落下,滴在那孩子的脸上,他一脸迷茫,伸出手去,摸了摸重明的脸,为他擦去眼泪。
“你是谁?”那孩子怯怯问道。
河北,幽州台,漫山遍野,血色枫花飞舞,一男一女立于楼前,男子青衫,女子美艳,凭栏眺望壮阔山川。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青衫男子随口道,“伯玉确实是个鬼才。”
“怎么突然有这雅兴?”女子站在其(身shēn)后,悠然道,“狄仁杰死后,人间渐成妖族之地。”
“不必太着急。”青衫男子沉吟道,“未知那老不死的,还留有什么后手。天魔寄体准备得如何?”
美艳女子答道:“这次的寄体乃是心甘(情qíng)愿,融合得非常好,但还需要时间观察。话说回来,你就不怕杀了孔宣,惹出什么事来?万一太行山上那位卷土重来……”
“要来早就来了。”青衫男子笑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曜金宫鼎盛之期早已过去,重明受火毒所困,否则两百年前,也不至于隐故退居。如今长安,乃是你我天下。”
远方丝竹声传来,他走近那美艳女子,捋其鬓发,端详她的容貌,低声说:“走罢,陛下还等着呢。”
十二年后,太行山巅曜金宫中,盛夏阳光灿烂,斑驳梧桐树影如流星般掠过。
少年上(身shēn)穿暗红色刺绣无袖短褂,腰间围一袭镶绿纹长袍,如同美玉一般,坐在梧桐树的树杈上,调和手里的一碗白色花粉。灵动双目时不时透过打开的窗门,望向主(殿diàn)内。
主(殿diàn)中,纱帘飞扬,重明靠在王榻上,侧脸望向沐浴在(日rì)光下的群山。
“鸿俊!”
“嘘……”被唤作鸿俊的少年朝树下竖起手指。
发出叫声的竟是一只长有双手双脚的鲤鱼妖。那妖怪长相极其诡异,(身shēn)躯为近两尺的鲤鱼躯干,躯干中伸出两条长满了腿毛的人腿,立于地上,鱼鳍后冒出双手,抱着梧桐树,朝上叫唤。
“你快下来。”鱼妖此时鱼嘴一开一合,吐了几个泡泡,鱼尾摆了摆,催促道,“你不会飞,摔伤了陛下要揍人的!”
鸿俊调完花粉,小声朝树下说:“爹在那儿坐一整天了,谁也不见,有人进去就会发脾气。”
“他在等人。”鲤鱼妖答道,“陛下今天心(情qíng)不好。”
鸿俊调好手中花粉,问:“等谁?”
鲤鱼妖支支吾吾,鸿俊跃下树来,快步绕过主(殿diàn),沿途曜金宫内少年郎经过,纷纷躬(身shēn),口称“(殿diàn)下”,鸿俊便点点头。到得主(殿diàn)后,鸿俊抛出勾索,一个飞((荡dàng)dàng),上了(殿diàn)顶。
他沿着(殿diàn)顶伏(身shēn),悄无声息地走到重明所在的屋顶高处,轻手轻脚揭开琉璃瓦,捧着手中药钵,轻轻吹了一口气。
那药粉如有生命般从钵中飞起,焕发出白光,尽数飞进了主(殿diàn)内。鲤鱼妖侧过(身shēn),在主(殿diàn)外远远地看着。
重明面朝主(殿diàn)外太行山岳,倚在榻上打盹,脖颈处赤色烙印红光一闪。花粉飞来,在重明(身shēn)周形成星河般的光粉,渐渐依附于那赤色烙印上,结成冰霜。
鲤鱼妖的嘴巴再张大了些许。
随着重明均匀的呼吸,那花粉蓦然被吸了些进去,吸进去的瞬间,重明陡然睁开双眼,表(情qíng)变得极其怪异。
成功了!鸿俊心想,原路跃下主(殿diàn),与鲤鱼妖一同观察重明,只见重明手忙脚乱地站起,四处观察,五官抽搐,朝(殿diàn)外望来。
“爹……”鸿俊一喜,正要开口喊人时,重明却猛地转过头去。
“哈……嚏!”随着重明一声惊天动地的喷嚏,正(殿diàn)内瞬间崩出一个马车般大小的火球,朝着外头山峦直摧而去,轰然击中山腰。
群山震((荡dàng)dàng),曜金宫内,侍从们顿时惊慌大喊。
“地震了!”
“哈……嚏!”
又一个火球轰然击毁了正(殿diàn)白玉柱,鸿俊大喊一声,抓起鲤鱼妖,朝着中庭内一个飞扑,躲进了池塘里。
“哈嚏、哈嚏!哈嚏!”
重明连打三个喷嚏,火球爆散,点燃了中庭里的梧桐树,瞬间整个曜金宫内陷入火海。
“走水了!快救啊!”
一枚火球掉进中庭池塘中,鲤鱼妖顿时大声哀嚎道:““好烫啊!”鸿俊说时迟那时快,抱着鲤鱼妖爬出池塘,在着火坠落的梧桐树下抱头鼠窜,继而把它扔过墙,再转(身shēn)跑向重明。
“爹!”鸿俊跑进主(殿diàn),主(殿diàn)内已燃起烈火,重明捂着口鼻,瞥向鸿俊,鸿俊忙道,“爹!我是想替你……”
重明马上转开头,冷不防深吸一口气,这一下再憋不住,轰然爆出漫天烈火,将整个主(殿diàn)烧成火海。鸿俊(身shēn)边四面八方全是烈火,重明却朝他快步奔来,将他蓦然拉到(身shēn)前,护在怀中。
凤鸣九天,说时迟那时快,重明背后展开五色彩翼,将鸿俊与自己一同保护其中,焕发出橙黄色的光芒,凤凰护体神威之下,纵置(身shēn)火海亦毫发无损。二人全(身shēn)衣裳燃烧殆尽,现出□□(身shēn)躯。
鸿俊转头望向周遭,曜金宫正(殿diàn)已被三味真火点着,熊熊燃烧。
鸟群从四面八方飞来,带着太行山中的积雪,从低至高,如同倒流的瀑布般冲向山头,呼啸着填进了曜金宫内,暴雪一瞬间淹没了火焰,并纷纷融化。
一个时辰后,鸿俊脸上还带着焦黑污迹,站在书房外。
“哎呀!”
尺子打在手心,鸿俊痛得大喊。
“第几次了!”重明换了一(身shēn)常服,手中拿着一把尺子,冷冷道,“自己说!”
鸿俊支支吾吾,重明一尺打下去,鸿俊又痛喊一声。
“想把你自己烧死?”重明怒道,“在前院站到天黑,否则不许吃饭!”
重明打了第三下,那力度极重,打得鸿俊连眼泪都飙了出来。
“滚去面壁!”重明怒喝道。
鸿俊只得垂着头,走到院里去面壁,鲤鱼挠挠(身shēn)上的鳞,跟了过去,蹲在鸿俊(身shēn)边,侧头去够院子里融化的雪水喝。
重明简直气不打一处来,躺在家里也要遭这飞来横祸,走出院外,一声唿哨,鸟儿便从四面八方飞来,衔走正(殿diàn)内被烧毁的树枝与被雪冲毁的砖石瓦砾。
“叫你别乱来。”鲤鱼妖在旁边说,“都第几次了,你爹今天本来就闷闷的。”
“我怎么知道他会打喷嚏。”鸿俊说,“这雪莲粉可是我辛辛苦苦,找了三年才找来的!”
“他们都说了。”鲤鱼妖答道,“你爹的火毒治不好的,别折腾了!”
鸿俊于是不说话了,站在墙前面壁,站了一会儿,换成另一只脚,再换脚,颇有点儿无聊。便端详起院墙上被烧焦的灰印来,看上去像幅山水画。于是鸿俊便伸出手,在墙上抹了几下,把那山的轮廓抹开些,大觉满意,颇有泼墨之风。
“手脏了又要挨你爹骂!”鲤鱼妖提醒道。
鸿俊忙答道:“吃饭前会把手洗干净的。”
午后,主(殿diàn)内还冒着黑烟,余烬仍带着温(热rè),雪水到处融化,满地狼藉。重明看着这一幕,简直(欲yù)哭无泪。
一声鸟鸣传来,黑色巨鸟披着金光,飞向太行山巅,落地时化作青雄(身shēn)形,走过中庭时一怔。
“怎么变这模样了?”青雄愕然,唤来一侍从少年问道,“有敌人来过?”
侍从不敢回答,只道重明陛下在偏(殿diàn)内等候,青雄便转(身shēn)进了侧院。
“青雄!”一声欢呼,走不到几步,鸿俊便扑了上来,抱着青雄脖颈,整个人骑到他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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