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秋在食堂干了一段时间,学校通知她到校办农场去锻炼半年,说你没下过农村,以后让你出来教书怕别人有意见,你去农场锻炼半年,别人就没话说了。
学校刚在严家河下面一个叫付家冲的山村里办了个农场,准备让学生轮流到那里去锻炼。选在付家冲办农场,是因为学校姚主任的家在付家冲,凭这点关系,付家冲才拨给学校一点土地,并且出人出力,帮校办农场盖了几间房子。
从K市到严家河,大概有四十里地,有长途班车。从K市直达严家河的,每天只有两班,如果从K县坐车到严家河,每天就有四班。从严家河到付家冲,还有八里多地,都是山沟沟路,有很多地段连自行车都骑不成,只能是靠脚走。
学校选派了几个老师到农场,女的负责管学生的伙食,男的负责带学生劳动。第一批到农场的,还负有打前站的任务,要做好准备工作,迎接学生到来。
静秋是第一批被派到农场去的,她听到这个消息,兴奋莫名,因为这就意味着她可以摆脱妈妈的监控了,而且西村坪离严家河只有几里地,去了农场,就意味着隔老三近了。
妈妈虽然有些担心,但没象下农村那样担心,现在静秋是有工作的人了,下去半年就能回来教书,同去的都是学校的老师,妈妈还比较信得过。最重要的是,妈妈不知道严家河跟西村坪之间在地理位置上是个什么关系,如果妈妈知道,恐怕还是要担心的。
这次去农场的几个人由姚主任带队,同去的还有一位二十多岁的女老师,就是那个结婚七个月就生了儿子的王老师。另一个是个四十多岁的男老师,姓陈,教过静秋物理,以前还经常跟静秋她们一起练球。陈老师人不高,但以前是搞体操的,胳膊头子有劲,经常借救球的机会来一个前滚翻,博得一片喝采声。
学校把农场场址选在一座山上,因为山后不远处就有一条路,可以走手扶拖拉机,一直通到一个叫黄花场的小镇,从那里有汽车路通到严家河。学校有台手扶拖拉机,就是人称“小拖”的那种,可以为农场购物运货。
开小拖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年青人,叫段树新,爸爸是K市十二中的校长。小段高中毕业后,因为心脏病没下农村,不知道跟谁学了开小拖,可能也借了他爸爸一点面子,就到八中来做临时工,还没转正。
静秋以前就见过小段,因为她读书的时候在校办工厂劳动时经常见他在那里拖货。后来做炊事员的时候,也时常见他满脸机油地在食堂前面鼓捣那台手扶拖拉机,旁边围一群小孩,看他用个摇柄狠命地发动小拖。发不起来的时候,就全体失望,唉声叹气;发动起来了,则群情沸腾,山欢海笑,一个个象小猴子一样爬上他的车,跟他到学校操场去试车。
小段不光名字里有个“树新”,长得也有点象老三,跟老三的个子差不多高,比老三单薄一些,皮肤也比老三黑一些,背没有老三那么直。但他们两个有个共同特点,就是笑起来的时候,整张面孔都积极投入进去。眼睛一眯缝,就显得眼睫毛特别浓特别黑。鼻翼旁有两道笑纹,使笑容格外有感染力。
静秋他们四个老师先坐汽车经过K县县城到严家河下车,然后就走路进付家冲。小段开着小拖进山,从K市八中到K县县城,再到严家河,然后到黄花场,最后到农场,大约有六、七十里地。当两军在山后会合时,几个人还唱起了《长征组歌》里的曲子,反正山上没人,平时敢唱不敢唱的现在都可以放开嗓子大喊几声。
因为还有段路没修通,小拖只能停在队上的窑场那里,几个人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才把车上的东西运到农场。
农场的几间房子还才初具规模,屋子里是泥土地,还没整平,都是土疙瘩。窗子上没玻璃,也没遮挡的东西,只好用个斗笠遮住。床就是一个土堆,上面放了几块木板。门栓也没有,静秋和王老师住一间,两人晚上就用一根大树棍斜顶住门。
几个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造个厕所,也就是挖个坑,上面搭两块板子,然后用一些高粱杆子扎成排,档在四周。传说这一带山上有一种动物,当地人称“巴郎子”,专爱夜间出来袭击出恭的人,上来就用长满了刺的舌头舔人的屁股,然后就把肠子挖出来吃掉。因为害怕“巴郎子”,大家上厕所的时候,都提把斧头。
到了晚上,大家都尽量不上厕所,实在要上,男的就跑到屋后解决一下。静秋晚上总要上一两趟厕所,又不大好意思在屋后上,只好提着斧头到一两百米外的厕所去。
小段就住在房子同一边靠前门的地方,如果不关门的话,静秋出去他就能看见。静秋很快就发现她每次从厕所出来往回走的时候,总能看见小段站在路边抽烟,站的位置恰好在一个既不会使她尴尬,遇到情况又能即时跑上来救命的地方。她从他身边走过,两人打个招呼,一前一后回各自的房间去。
刚去的那些天,山上也没什么菜吃,大家就把自己带去的私菜拿出来一起吃。天晴的时候,大家出去挖野葱野蒜回来吃。下了雨,就到山上去捡“地间皮”,洗干净了炒出来,有点象黑木耳。每次出去挖葱捡“地间皮”,走着走着,王老师跟陈老师就走到一起去了,静秋就掉了单,但过一会,小段就会找来了,跟她一起捡“地间皮”。
姚主任虽然家就在山下,但也坚持跟大家一样住在山上,每星期才回去一次,有时就从家里带些蔬菜来给大家吃。静秋管伙食,想付他钱,就问他多少钱一斤,姚主任说是“两角一分八一斤的菜”,说着就把两脚分开,做个拔菜的姿势。
农场的生活很苦,但是几个老师都很风趣活跃,所以静秋觉得日子一点也不难过。白天干一天活了,晚上睡觉前就聚在一起讲故事。静秋发现陈老师特别会讲历史故事,姚主任和王老师会讲民间故事,而小段则特别会讲福尔摩斯探案的故事。
准备得差不多了,农场就迎来了第一批学生。学生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山后的路修通了,这样小拖就可以一直开到农场那栋L形的房子前面。于是小段和他的小拖就成了农场一大景观。
小段爱穿一件旧军衣,好像每晚都记得塞进了腌菜坛子一样,皱得跟腌菜有一比。戴的那顶旧军帽,也是帽舌软皮皮的那种,象国民党的残兵败将。但他开起小拖来,则很有拼命三郎的架势,风驰电掣,上下腾跃,势不可挡,每次都要冲到厨房跟前才嘎然而止。
学生们听到小拖的“笃笃”声,就像夹皮沟的乡亲们听到小火车声一样,都要从寝室里涌出来,看看这个农场跟外部世界唯一的活动桥梁。
小段的脸上照例是有一些机油的,几乎成了他的职业道德和技术指标。有时静秋告诉他,说他脸上哪里哪里有机油,他就扯起袖子擦一擦,大多数时候是越擦越多。静秋笑弯了腰,他就伸过脸来,让静秋帮他擦擦,吓得静秋转身就跑,而他也就一脸“你不擦该你负责”的神情,怡然自得地忙他的去了。
静秋跟王老师两个人负责挑水洗菜做饭,陈老师和姚主任就负责带学生劳动,小段跑运输,五个人是既分工又合作。隔三岔五的,静秋或王老师就跟随小段的小拖出去买菜买米。王老师去了两次,就不大愿意去了,说闻不来那个柴油味,而且坐在小拖上“笃笃笃”地跑几十里,屁股都“笃”起泡来了。
静秋不怕柴油味,她从小就很喜欢闻汽油味,所以总是她跟小段一起出去采买。每次都是先把早饭开了才出去,争取下午就赶回来,好做学生的晚饭,怕王老师一个人忙不过来。
跟小段混得比较熟了,静秋就想请他帮个忙,载她去趟西村坪。她想看看老三到底在干什么,为什么老没来看她。
于是下次出去采买的时候,静秋就问小段可不可以从严家河弯到西村坪去一下,她说她有个朋友在那里,她去还本书。
小段问:“男朋友女朋友?”
静秋反问:“男朋友怎么样,女朋友又怎么样?”
小段说话一向是嘻皮笑脸,油嘴滑舌的:“是女朋友就载你去,是男朋友就不载你去。”
静秋说:“你要是觉得不方便就算了吧。”
小段没说方便还是不方便,但买完了米往回开的时候,静秋见他停了好几次车,去跟路上碰见的人说话,她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开了一阵,他对她说:“到了西村坪了,你要到哪里去?”
静秋没从这条路到西村坪来过,一下子有点摸头不是脑了,站了好半天,才理清了方向,指着勘探队工棚的方向说:“应该是在那边。”
小段把小拖一直开到工棚跟前,停了机,说:“我在这里等你,不过要是时间太长了不出来,我就要冲进去救你了。”
静秋说声“不会的,我马上就回来”,就向那排工棚走去,觉得自己的心快要跳出喉咙来了,平时从来感觉不到自己的心在跳动,但现在是真真切切地感到心在猛跳,而且在离喉咙很近的地方跳。她现在有点相信书上那些说法了,激动的时候心就会跑上来,在喉咙附近跳。安心的时候,心就会跑下去,所谓“把心放回肚子里去了”。
她拿着一本书做幌子,准备如果待会老三不在,或者老三态度不热情,她就说是来还书的。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去敲老三的门,但敲了好一会都没人应。她想起这是下午,也许老三在上班。她很失望,但又不甘心,就顺着那些房间,一间一间地走,看看能不能逮住一个人,问问老三的情况。走了一圈,也没看见一个人,可能都在上班。
她又转回老三那间房前,几乎是不存任何指望地敲了几下,没想到却把门敲开了。开门的是个男人,静秋认出就是上次她来叫老三去大妈家吃饭时见过的那个中年半截的人。她瞄了一眼房间里面,看见有个女的,正在梳理头发,好像才从床上爬起来的一样。
那个中年半截的人也认出了她,说:“嗨,这不是‘绿豆汤’吗?”
那个女的跟到门前,问:“是你的‘绿豆汤’?”
中年半截的人笑着说:“我哪里会有‘绿豆汤’?是人家小陈的。想起来了,‘绿豆汤’这个词儿,还是她创造发明的呢。我们说吃了鹿肉火大,她就说喝点‘绿豆汤’清火。”说完就意味深长地笑。
静秋一心想问老三的消息,也不管他们在说什么,只问:“您知道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下班?”
“他?谁呀?”中年半截的人开玩笑问。
那个女的指着中年半截的男人,问静秋:“你认不认识老冀?是我爱人。我过来探亲,今天刚到,你肯定——在这里很久了,你知道不知道我们老冀在这村里有没有‘绿豆汤’?他们搞野外的,没有一个好东西,哪个村都有——‘绿豆汤’。”
老冀不理他媳妇,对静秋说:“小陈调走了,你不知道?”
静秋一惊,问:“他调哪里去了?”
“他调二队去了。”
静秋愣在那里,不知道老三调到那里去干什么,而且又不告诉她。她手足无措地站了一会,鼓足勇气问:“您——知道不知道——二队在哪里?”
老冀正要告诉她,被他媳妇扯扯衣袖,说:“你别在里面惹麻烦,别人小陈如果想让她知道,还会不告诉她?你当心搞得别人打起来。”
静秋不知道这个“绿豆汤”究竟是什么意思,但那个女的说的话她还是能悟出几分的,她尴尬地说了声:“你们误会了,我只是来还他一本书的,打搅你们了——”就转身跑掉了。
小段看她神色不对,担心地问了几次,她也不答话。回到农场的时候,正在开晚饭,她连忙跑去帮忙。但开完了学生的饭,几个老师坐下来吃饭的时候,她觉得头很疼,一点胃口也没有,就推说头疼,跑回房间睡下了。
几个老师都关心地跑来问她今天是怎么回事,她说没事,就是头疼,想睡会。睡了一阵,小段端一碗煮得很稀的菜饭来给她吃,还用一个小碟子装了一点他自己带的榨菜。她一看见这两样东西,就觉得饿了,说声“谢谢”,就一口气吃了。
第二天,她到堰塘去挑水的时候,小段跟来了,说要帮她挑。她不肯:“算了吧,你有心脏病,哪能挑水?”
小段说:“我的心脏病是怕下农村怕出来的,我帮你挑吧,我看每次都是你在挑水,怎么王老师不挑水呢?”
静秋从来没想过这事,反正没水用了就来挑。她怕别人看见小段帮她挑水不好,就推脱说:“还是我挑吧——”
小段笑笑说:“你怕别人说闲话?你要真的怕,昨天就不该晚饭都不吃就躺床上了。现在再说什么闲话也抵不过昨天那闲话——”
静秋不解地问:“昨天什么闲话?”
“还不是说我昨天在路上把你怎么样了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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