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静秋到纸厂去上工,虽然知道李科长那边的活还没干完,但按照打零工的规矩,她得先去见万昌盛,等他派工。她去了万昌盛那间工具室兼办公室,但万昌盛只当没看见她的,忙碌着跟别的零工派工。等他全派完了,才对静秋说:“今天没活你干了,你——回去休息吧,以后也——不用来了。”
静秋一听就楞了,问:“你这是什么意思?停了我的工?人家政宣科李科长还说今天要继续办刊呢——”
万昌盛说:“李科长说继续办刊,你怎么不去找李科长派工?找我干什么?”
静秋觉得他胡搅蛮缠,就生气地说:“你是甲方,是管我们零工的,我才来找你派工。我帮李科长办刊,不也是你自己派我去的吗?”
“我派你去办黑板报,我叫你去跟他逛街去了?”
“我什么时候跟他逛街了?”
万昌盛好像比她还生气:“我以为你是什么正经女人呢,弄半天也就是在我面前装正经。你想跟谁干跟谁干吧,我这里是不要你干了。”他见静秋站在那里,对他怒目相向,就说,“你不走?你不走我走了,我还饿着肚子,我要吃早饭去了。”说完,就往食堂方向走了。
静秋被撂在那里,觉得这简直是奇耻大辱,只恨那天走了又跑回来上工,太没骨气了。如果那天走了就走了,不被“石婆婆”劝回来上工,就不会有今天这番被人中途辞掉的羞辱。她知道万昌盛肯定要到马主任那里去七说八说,诬蔑她跟李科长什么什么,搞得她名誉扫地。
她气得浑身发抖,只想找个什么人告姓万的一状,但事情过去好些天了,现在去告,更没证据了,万昌盛只要一句话就可以洗刷他自己:“如果我那天对她做了什么,她怎么还会回来上工?”
她想,站在这里也不是个事,让姓万的看见,以为我没他这份工打就活不下去一样。她赌气往厂外走,想先回去,慢慢想办法。走到厂里的黑板报前,她看见李科长已经在那里忙上了,她也不打招呼,偷偷地就从旁边溜过去了。
刚出厂门,就看见丁全手里拿着根油条,边吃边往厂里走。看见她,就好奇地问:“静秋?你今天不上工?”
静秋委屈地说:“被甲方辞掉了——”
丁全站住了,问:“为什么辞你?”
静秋说:“算了,不关你的事,你去忙吧。”
“我不忙,刚下了夜班,不想吃食堂那些东西,出去吃个早点,回寝室睡觉。你说说是怎么回事,怎么说辞就把你辞掉了呢?”
静秋有点忍无可忍,就把万昌盛的事说了一下,不过那些她认为很丑的话,都含含糊糊地带过去了。
丁全听了,火冒三丈,把手里没吃完的油条随手一扔,从墙上撕张标语纸擦擦嘴和手,就拉起静秋的手往厂里走:“走,老子找万驼子算账去,他这两天肯定是筋骨疼,要老子给他活动活动——”
静秋见他骂骂咧咧的,好像要打架一样,吓坏了,又象小时候一样,拽着他的手,不让他去打架。丁全挣脱了她的手,说:“你怕他?我不怕他,这种人,是吃硬不吃软的,你越怕他,他越凶。”说罢,就怒气冲冲地往厂里走去。
静秋不知道怎么办,小时候就拉不住他,现在还是拉不住他,只好跟着他跑进厂去,心想要是今天打出什么事来,那就害了丁全了。她见丁全在跟碰见的人说话,大概是在问看没看见万昌盛,然后丁全就径直向食堂走去了。静秋吓得跟着跑过去,跑到食堂门口,听见里面已经吵起来了。
她跟进食堂,看见丁全正在气势汹汹地推搡万昌盛,嘴里大声嚷嚷着:“万驼子,你凭什么把老子的同学辞了?你找死呀?是不是这两天猪皮发痒?”
万昌盛一幅可怜像,只反反复复说着一句话:“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丁全一把薅住万昌盛的衣服前胸,把他往食堂外拉扯:“走,到你犯罪的地方慢慢说——”他把万昌盛薅到厂南面的院墙那里,一路上引来无数惊讶的目光,但大家好像都懒得管闲事,有几个人咋咋呼呼地叫“打架了,打架了,快叫保卫科”,但都是只喊不动,没人去叫保卫科,也没人出来劝架,只有静秋惊惊慌慌地跟在后头叫丁全住手。
到了院墙那里,丁全松开手,指着万昌盛骂:“你个王八蛋的流氓,你欺负老子的同学,你还想不想活了?”
万昌盛还在抵赖:“我——我哪敢欺负你的同学,你莫听她乱说,她自己——不正经——”
丁全上去就是一脚,踢在万昌盛的小腿上,万昌盛哎哟一下,就蹲地上去了,顺手捞起一块砖,就要往丁全头上砸,静秋急得大叫:“小心,他手里有砖!”
丁全上去扭住了万昌盛的两手,用脚和膝盖一阵乱蹬乱踢,嘴里骂个不停,吓得静秋大叫:“别打了,当心打出人命来——”
丁全停了手,威胁说:“老子要去告你,你个流氓,欺负老子的同学,你知道不知道老子是谁?”
万昌盛硬着嘴说:“我真的没欺负你的同学,你不信,你问她自己,看我碰她一指头没有——”
“老子还用问?老子亲眼看见的,你他妈的猪头煮熟了,嘴巴还是硬的,真的是讨打——”说着就抡圆了拳头要打。
万昌盛用手护住头,叫道:“你到底要把我怎么样?你不就是不让我辞掉她吗?我让她回来上工就是了,你打了我,你脱得了身?”
“老子打人只图痛快,从来不管什么脱得了身脱不了身。”丁全松开万昌盛,“你他妈的知道转弯,算你命大,不然今天打死了你,老子再去投案。快说,今天派什么工,说了老子好回去睡觉。”
万昌盛低声对静秋说:“小张,那你今天还是帮李科长办刊吧。”
等万昌盛走了,静秋对丁全说:“谢谢你,不过我真怕你为这事惹出麻烦来。”
丁全说:“你放心,他不敢怎么样的,他这种人,都是贱种,你不打,他不知道你的厉害。你去跟李科长帮忙去吧,如果万驼子以后找你麻烦,你告诉我就行了。”
后来那几天,静秋一直提心吊胆,怕万驼子到厂里去告丁全,但过了几天,好像一直都没事,她想可能万驼子真的是个贱种。
她觉得好像欠了丁全人情一样,不知道怎么报答,怕丁全要她做女朋友。但丁全似乎没什么异样,不过就是碰见了打个招呼,有时端着午饭来找她聊两句,或者看看她办黑板报什么的,听见别人说静秋字写得好,画画得好,就出来介绍一下说静秋是他同学,小时候坐一排的,两个人是“一帮一,一对红”。但丁全并没有来要她做他女朋友,她才放了心。
万昌盛老实多了,除了派工,不敢跟她多说一句话。派给她的活是累一些了,但她宁愿这样。
后来她跟老三在江边约会的时候,他第一次见她把衣服扎在裙子里,就在她耳边说:“你这样穿真好看,腰好细,胸好大——”
她一向是以胸大为耻的,好像她认识的女孩都是这样,每个人都穿背心式的胸罩,把胸前勒得平平的,谁跑步的时候胸前乱颤,就要被人笑话。所以她听他这样说,有点不高兴,辩解说:“我哪里算大?你怎么跟万驼子一样,也这样说我?”
他立即追问:“万驼子怎样说你了?”
静秋只好把那件事告诉了他,也把丁全打万驼子的事告诉了他。她见他脸色铁青,牙关咬得紧紧的,眼睛里也是丁全那种好斗的神色,就担心地问:“你——怎么为这事生这么大气?”
他闷闷地说:“你是个女孩,你不能体会一个男人听说他爱的女孩被别的男人欺负时的感觉——”
“但是他没欺负到我呀——”
“他逼得你跳墙,你还说他没欺负到你?要是你摔伤了,摔——死了,怎么办?”
他的样子让她很害怕,她宽解说:“你放心,下次他再这样,我不跳墙,我把他推下去。”
他咬牙切齿地说:“还有下次?那他是不想活了。”
她怕他去找万昌盛的麻烦,就一再叮嘱:“这事已经过去了,你千万别去找万驼子麻烦,免得把自己贴进去了,为姓万的这种人受处分坐牢划不来。”
他有点沙哑地说:“你放心,我不会惹麻烦的,但是我真的很担心,怕他或者别的人又来欺负你。我又不在你身边,不能保护你,我觉得自己好没用——”
“这怎么是你没用呢?你离得远——”
“我只想快快调到K市来,天天守着你。现在离这么远,每天都在担心别人欺负你,担心你累病了,受伤了,没有哪一夜是睡安心了的,上班的时候总是想睡觉,睡觉的时候又总是想——你——”
她很感动,第一次主动抱住他。他坐着,而她站在他面前,他把头靠在她胸前,说:“好想就这样睡一觉——”
她想他一定是晚上睡不好,白天又慌着赶过来,太累了。她就在他旁边坐下,让他把头放在她腿上睡一会。他乖乖地躺下,枕着她的腿,居然一下就睡着了。她看他累成这样,好心疼,就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看他睡觉,怕把他惊醒了。
快八点半的时候,她不得不叫醒他,说要回去了,不然她妈妈回家见她不在,又要着急了。他看看表,问:“我刚才睡着了?你怎么不叫醒我呢?这——你马上又要回去了——,对不起。”
她笑他:“有什么对不起?两个人在一起就行了,难道你有什么任务没完成吗?”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不是什么任务,但是好不容易见次面,都让我睡过去了。”说完,连打几个喷嚏,好像鼻子也堵了,嗓子也哑了。
静秋吓坏了,连声抱歉:“刚才应该用什么东西帮你盖一下的,一定是你睡着了,受了凉,这江边有风,青石板凉性大——”
他搂着她:“我睡着了,还要你来道歉?你该打我才对。”说完又打起喷嚏来,他连忙把头扭到一边,自嘲说,“现在没怎么锻炼,把体质搞差了,简直成了‘布得儿’,吹吹就破。”
静秋知道“布得儿”是一种用薄得象纸一样的玻璃做成的玩具,看上去象个大苤荠,但中间是空的,用两手或者嘴轻轻向里面灌风,“布得儿”就会发出清脆的响声。因为玻璃很薄很薄,一不小心就会弄破,所以如果说一个人象“布得儿”,就是说这个人体质很弱,碰碰就碎,动不动就生病。
她说:“可能刚才受凉了。回去记得吃点药。”
他说:“没事,我很少生病,生病也不用吃药。”
他送她回家,她叫他不要跟过河,因为她妈妈有可能也正在赶回家,怕碰上了。他不放心,说:“天已经黑了,我怎么放心你一个人走河那边一段呢?”
她告诉他:“你要是不放心,可以隔着河送我。”
他们两就分走在河的两岸,她尽可能靠河边走,这样就能让对岸的他看见她。他穿着件白色的背心,手里提着他的白色短袖衬衣。走一段,她就站下,望望河的对岸,看见他也站下了,正在跟她平齐的地方。他把手里的白衬衫举起来,一圈一圈地摇晃。
她笑笑,想说“你投降啊?怎么摇白旗?”但她知道他离得太远,听不见。她又往前走一段,再站下望他,看见他又站下了,又举起他的白衬衫摇晃。他们就这样走走停停,一直走到了她学校门口。她最后一次站下望他,想等他走了再进学校去,但他一直站在那里。她对他挥手,意思是叫他去找旅馆住下。他也在对他挥手,可能是叫她先进学校去。
然后她看见他向她伸出双手,这次不是在挥手,而是伸着双手,好像要拥抱她一样。她看看周围没人,也向他伸出双手。两个人就这样伸着双手站在河的两岸,中间是浑浊的河水,隔开了他跟她。她突然觉得很想哭一场,连忙转过身,飞快地跑进校内,躲在校门后面看他。
她看见他还站在那里,伸着两手,他身后是长长的河岸线,头上是昏黄的路灯,穿着白衣服的他,显得那么小,那么孤寂,那么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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