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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Chapter 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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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病退。

  虽然所有人都知道有这么一天, 但没人能想到, 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严峫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倒是余珠看着他的样子笑了,起身拍拍袖口:“走,去你办公室聊聊这个绑架案。”

  紧接着她绕过严峫,直直走向不远处紧闭的副支队长办公室门。

  ——江停还在办公室里!

  严峫箭步上前,赶在余珠伸手推门前抢先按住了把手,笑道:“可惜我办公室乱, 这阵子都没空好好收拾,怕是要让余队看笑话了……”说着推开门,极有技巧地侧身半步,挡住了余珠的视线。

  柜门里传来一声轻微动静, 随即悄无声息。

  余队走进了办公室。

  “这不是挺干净的吗?”余队笑起来, 随手拉开办公桌对面的扶手椅坐下, 摆手阻止严峫:“不用泡茶了, 我现在什么都不能喝, 走两步都得听医嘱——我啊,已经是个废人了。”

  严峫也拉开转椅, 借着空隙飞快逡巡办公室一圈,才笑道:“哪儿的话,您为建宁市立过汗马功劳,怎么能这么说自己。”

  ——这话他说得真心诚意, 因为确实是实情。

  余珠是建宁市有史以来位女警监, 也是本省公安系统地位最高的女性刑侦人员之一。三十多年前, 她从外勤实习生干起,做过痕检和技侦,参与禁毒缉私排爆抓捕各类行动几百次,大小立功十余次。十多年前刑侦正支魏尧下沉至派出所锻炼时,她以技侦处副主任的身份调任刑侦副支队长,统领市局刑侦工作;魏尧回来后不久升任副局长,她便顺理成章地提上了正处级的刑侦正支。

  如果不是前两年查出心脏问题,甚至严重到了要做搭桥手术的地步,她转副局级领导岗是没什么问题的。

  “好汉不提当年勇,以前的事不用提了。”余珠笑道,“跟我说说这次的绑架案是怎么回事,我听魏副局的意思,你一力主张这是并不是孤案,而是系列绑架?”

  “哦,是这么回事。”

  严峫早有准备,将手头资料递给余珠翻阅,同时把江停的分析简要概述了一遍,着重强调了绑匪异乎寻常的角色分裂感和仪式欲,又补充道:“主要是我们原先的调查思路已经走到绝境,几乎无法往下推进了。技侦调查出申晓奇所雇佣的租车公司,是个买朋友圈软文的微信公众号,只说自己案当晚在景区外没等到申晓奇,其余一问三不知,内黑车司机已经被小马他们提到审讯室里逼问了俩小时;关于申晓奇为什么会想去天纵山景区以及是否收到任何外来因素影响的疑点,目前也没什么收获……”

  “现场搜救人员也没在山林间现任何蛛丝马迹?”余珠问。

  “痕检、警犬、生命探测仪,能上的都上了,搜救范围已经被推到极限了。”严峫说,“这个季节的原始山林,要找两个孩子的行踪轨迹,不啻于大海捞针。”

  余珠沉吟着点了点头。

  严峫问:“您觉得我们追查连环案的思路有什么不妥吗?”

  从余珠的反应看来,她大概是斟酌了下字句,才道:“不能说不妥,相反还很有道理。”

  严峫神情微松。

  “但只有一件事引起了我的注意。”

  严峫:“嗯?”

  “你擅长的方向是组织和审讯,行为分析对你来说有点太专业了。”余珠上半身微微向前,望着严峫的眼睛:“市局内部是有什么人给了你启么?”

  只是一两秒的功夫,严峫平静回视对面探寻的目光,脑海中却瞬间闪过了无数个念头。

  她在试探什么?

  该怎么说?

  “哦,这个。”严峫眼睛一眨,不以为意地笑了起来:“确实走投无路,所以打电话问了下我爸。我们家不是投资了个私人医院么?他应该是去问了几个外聘的心理医师。”

  余珠思忖片刻,终于缓缓向后靠在椅背上:

  “……唔,确实这么做也无可厚非。”

  严峫笑笑不答。

  “我身体情况这样,你独立挑大梁是迟早的事。刑侦支队长是公安一线最重要的位置,是直面犯罪的第一道屏障。如果你的判断错误,会有很多人因此受害,同时如果能影响你的想法,也会有很多人因此而得到不正当利益。”

  余珠站起身,严峫也随之站了起来,只见她若有所指地一字一顿道:

  “我希望你的所有决策,都不受任何外界影响,哪怕那影响来自于貌似平静的市局内部。”

  严峫:“……”

  “好了,不打扰你办案了。”余珠看看表,伸手郑重拍拍严峫的肩:“我去吕局办公室,回头咱们再谈。”

  严峫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但在开口前就被她抬手止住。

  余珠背着手,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严峫站在办公桌后目送她离开,眼神微微闪动。半晌直到余珠的脚步彻底消失在了走廊上,他才终于上前,关紧了虚掩的办公室门。

  然后他望向文件柜:“你怎么想?”

  身后窗帘一动,江停钻了出来。

  严峫猛地扭头看去,只见江停若无其事地活动了下僵硬的肩膀,仿佛浑然没听见刚才余珠的话,只问:“案卷查得怎么样了?”

  ·

  与此同时,吕局办公室。

  门被敲了两下,随即余珠推门而入。

  吕局黏在电脑屏幕上的视线连挪都没挪开,只举起手表一晃:“你来迟啦,做什么去了?”

  “没什么,半路上跟严峫聊了聊这次的案子。”余珠走到桌前坐下,探头望向屏幕:“——您已经开始看了?”

  吕局把显示屏往她的方向推了推:“嗯。”

  ——只见屏幕上播放着的,赫然是市公安局内部监控录像,而右下角时间是五月八号凌晨。

  胡伟胜吸毒死亡当晚!

  昏暗的办公室内只有屏幕亮着幽幽微光,映在两人晦暗的脸上,四只眼底映着监控中市局各个角落晃动的画面。半晌才听余队轻轻吸了口气,低声道:“我们建宁市局,终究也要变成下一个恭州了吗?”

  吕局瞥了她一眼,突然道:“说起恭州,我想起个人。”

  “嗯?”

  “你跟原恭州禁毒第二支队江停共同指挥过几次行动,对他有什么评价?”

  好端端提起这个,余珠微愣:“江停?——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但一直以来的说法都是,江停是恭州头号黑警。”吕局脸上神情不见喜怒,问:“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

  余队脸上是她一贯克制而谨慎的神情,足足思索良久,才缓缓道:“江停这个人的案情分析确实非常厉害,但除了案情分析之外,任何从他口中说出的话都非常不可信……他有种非常特殊的本事,就是令人容易轻信,甚至连很多经验丰富的刑侦人员都难以逃过。我平生见过的犯罪分子很多,但像江停那样善于隐藏和诱导人心的高手,是绝无仅有的。”

  吕局没说话,十指交叉抬了起来。

  余队说:“我确定当年恭州副市长岳广平和卧底‘铆钉’两人的死,都跟他有关。”

  ·

  墙上的挂钟分针一圈圈过去,刑侦支队办公室窗外,落日红霞漫天渐渐变为华灯夜色深沉,香烟和泡面的味道充斥在整条走廊上,充分饱满地浸透了每个人的肺。

  马翔有气无力倚在门框边,象征性地在敞开的门板上拍了两下:“不行,严哥,结果不理想。”

  严峫坐在电脑后,江停戴着棒球帽坐在案卷堆中,闻言两人同时一抬头。

  “三年间全省范围内报上来的青少年失踪案一共2864件,未破的216件,确定为绑架的19件。19件未破绑架案中,人质为男性的11件,女性8件,没有任何一例是双重绑架,更没有出现任何过二百万以上金额的赎金。”马翔把资料汇总啪地扔在办公桌上:“至于已破获案件中的双重绑架共有63例,大多是十岁以下具有亲属关系的儿童,犯罪嫌疑人不是正蹲在大牢里就是已经吃了枪子,更没可能再次犯案了。”

  严峫接过材料,刚想翻开,江停冲他一招手。

  严峫只得拿着材料过去,江停坐着他站着,两人凑在一块翻看那叠案卷汇总。

  “怎么回事,这路又走死了。”严峫弓着身喃喃道,“接下来怎么办?”

  “哪有那么容易走死。”

  “那你说怎么回事?”

  “……”江停刚要翻页,突然动作又顿住了,抬头望向严峫:“这条思路肯定是对的,但筛查方式可能有点问题。”

  严峫挑起了半边眉梢,示意他继续说。

  “我们再回头捋一遍这个案子。六个学生抵达农家乐后,谭爽带着步薇去捡木头,申晓奇尾随在后并留下了回程的记号,以便谭爽可以顺着原路返回旅馆。在此过程中,申晓奇处于独自一人的状态。”

  严峫点点头。

  “我们已经知道绑匪对申家的情况是比较了解的,属于有预谋的跟踪绑架。而他在目标落单时却并未出手,而是等到申晓奇救出步薇、谭爽离开后,才动手绑架了这两人。”

  “等等,”严峫打断了他:“你是不是想说步薇可能有一定作案嫌疑?”

  “在人质尚未被解救出来之前,连申晓奇本人都不能完全排除嫌疑。”江停说,“这点常识我还是有的。”

  严峫:“嗯嗯……”

  “但我们现在先不提两个人质嫌疑与否,只讨论常规情况。嫌疑人在以‘绑匪’而不是‘行刑者’身份与你电话交涉时,有一点表现是跟正常绑匪角色相悖的:就是他并未主动提起步薇的存在,甚至没有尝试多向政府索要一份赎金,似乎从表面看来,步薇对他来说只是个可有可无的添头。”

  江停话音顿了顿,望着严峫。

  “是啊,”严峫被他说得有点莫名其妙:“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无法判断步薇到底是不是纯人质。如果她是受害者,为什么绑匪完全不拿她来当做对警方的威胁?如果她不是受害者,甚至是绑匪中的一员,那这种区别对待岂不是更明摆着引起警方的怀疑?——这一点跟绑匪高的反侦察能力太矛盾了。”

  他说得很有道理,连不远处疲惫的马翔都听得聚精会神,忍不住把椅子挪近了些。

  但江停却一摇头说:“你怎么就不明白我的意思呢。”

  “……哎你这人,”严峫反手在他肩窝上一扫:“别搁这儿打哑谜,快点说。”

  江停没在意严峫动手动脚的小细节。

  他说:“步薇的存在对‘绑匪’这个角色来说是没用的,但她却被带走了。会不会因为需要她存在的是‘行刑者’?”

  仿佛某种迷雾被拨开,办公室内其余两人眼神都有点变了。

  “……公证人,”突然严峫喃喃道,“枪决现场通常需要一名公证人。”

  马翔猛地一拍大腿。

  “如果行刑者只需要另一名人质作为公证人出现,那么就像现在这个案子一样,另一位被绑者家长根本不会接到勒索电话,即便报警也只会当普通失踪案甚至离家出走处理。也就是说……”

  江停摊开双手,严峫立刻把他的话接了下去:“——也就是说,我们的筛选目标应该是跟绑架案同时同地同辖区生的另一起人口失踪!”

  江停把那叠厚厚的汇总向马翔一扔,马翔“噌!”一下精神百倍地跳起来,转身就冲了出去。

  “严哥!严哥!”半小时后,马翔咣当推门冲了进来,啪一声亮响将材料摔在了桌面上。

  严峫猛然抬头,江停像是早有预感般起身走了过来。

  “去年七月十二号,江阳县隆昌镇一名叫贺良的十六岁少年被绑架,绑匪勒索一百万并限时七十二个小时。家长东拼西凑借来一百万,把钱送到绑匪指定地点却没人来拿,第四天家长终于到派出所报案,但为时已晚,警方至今没找到贺良的尸体。”

  马翔哗啦啦翻开材料,指着其中几页:“这个案子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家长收到了绑匪寄来的血衣,但事后化验证实是鸡血;二是虽然材料中没出现行刑这个关键词,但那是因为案子不在建宁,我们的卷宗不完整,缺少接警派出所的详细信息。”

  严峫二话没说,冲外间扬声:“来个人!”

  一名熬红了眼的刑警冲了进来。

  “立刻打电话给江阳县隆昌镇派出所,叫他们把去年712贺良绑架案的一手笔录传真过来!”

  “是!”刑警转身呼啸而出。

  马翔唰地抽出另一张打印纸:“按6顾问的推测,同天、同地、同辖区,江阳县11o接警中心接到过另一名十六岁女生李雨欣家长的报警,称其女儿因学习成绩下降被家人责骂而失踪,怀疑是离家出走。基层警力紧张,7月13号的警情到24小时后才立案,但15号晚上家人又到派出所撤案,称女儿自己气消了就回来了。”

  严峫和江停不约而同对视了一眼。

  ——自己回来了。

  “这个李雨欣后来还失踪过么?”严峫问。

  “没有,但她后来因为屡次偷窃而进了看守所。同时值得注意的是我查了下地图,”马翔把印着密密麻麻信息的纸唰地一翻:“李雨欣就读的江阳一中,跟贺良就读的师范附中,俩学校是隔着条马路门对门的关系,地理位置相距还不到二百米。”

  同样青春的少男少女,门对着门,上下学基本都混在一起……

  所有人脑子里都同时冒出了“知慕少艾”这四个字。

  “江阳一中。”突然严峫沉吟道:“虽然我高中时没好好上课……但我记得通常某个地方的第一中学,都是该地区最好的学校之一吧。”

  马翔肯定道:“对,江阳一中挺有名的,我刚还搜到他们那出过高考状元。”

  “那一个考上当地最好高中,会因为学习成绩下降而被父母责骂的女孩子,为什么会因为屡次偷窃进看守所——她以前有过偷窃的记录么?”

  “没有,不过也可能是未满十六岁没留下记录……”马翔也没法解释:“是挺古怪的。”

  “可能是偷窃癖,”江停淡淡道。

  严峫和马翔同时投来视线。

  “偷窃癖通常生于女性,以十五岁以上二十岁以下病较多,其症状大多是心因性的,由外界因素诱。”江停说:“如果她当过‘公证人’,那么这可能是pTsd,即创伤后应激障碍症的一种表现形式。”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他神色稍稍有些晦暗,但在深夜的办公室里没人能看清。

  “严副,你要的笔录!”刚才去打电话的刑警回来了,举着刚来还热乎的传真冲进了室内:“我刚收到隆昌镇派出所来的传真,这是去年712案的一手报警信息!”

  严峫整个人登时一激灵,劈手接来翻开,只扫了两眼,就指着当中某页示意给江停看。

  那是当地民警对贺良父母口述的勒索电话记录——

  “那个声音说:‘一百万,一分都不能少,距离行刑时间还有七十二个小时。’”

  江停说:“就是他了。”

  啪!

  严峫与江停重重击掌,尽管后者因为猝不及防,险些被这一掌击得踉跄了半步。

  “等老子抓到那孙子,我非活活弄死他不可!”严峫充满了喜悦,全然不顾自己因睡眠不足而吼声嘶哑:“马翔去查关李雨欣哪个看守所离建宁多长时间车程?!”

  马翔说:“这还用您吩咐吗,江阳县看守所呗,车程快的话仨小时单程,去不去?”

  严峫一看表,凌晨一点十四。

  “去!”严峫如狂风过境般抓起证件、制服和配枪:“马翔把你6顾问送回家休息,叫个白天没值班的小子来送我去江阳,通知吕局跟当地看守所打声招呼——我要连夜提审那姓李的小丫头!”

  突然他的手被人从身后抓住了,严峫一回头,只见江停沉声道:“我陪你一起去。”

  “你这身体……”

  “没关系,车上睡。”江停回答得简洁利落:“案子重要。”

  凌晨一点二十。

  刑侦大楼彻夜灯火通明,楼下,大切亮起红蓝警灯,冲出了市公安局大门。

  “还是6顾问厉害,果然这个绑架不是孤案,绑匪的反侦察能力和对时间的精确把握也能从侧面证明他是个老手。”虽然马翔被严峫几次阻止,叫他回家去睡觉,但马大少还是带着案卷材料跟上了车,坐在副驾驶上哗哗地翻:“现在我们只要找到李雨欣,这小丫头肯定知道关于绑匪的信息,至少也跟那变态正面打过交道……”

  “不一定,”后座传来江停的声音。

  马翔一回头:“啊?”

  临走前严峫随手抓了个姓张的小刑警来开车,他自己跟江停两人窝在后座上。深夜车厢昏暗,隐约能见到江停因为疲倦而有些苍白的脸色,但说话还是很沉稳的:“如果李雨欣跟绑匪正面打过交道,甚至见过绑匪的脸,为什么竟然被完好无损地放了回来,这是个目前无法解释的问题。”

  “那咱们的思路难道……”

  “思路本身没错,但有一点:我们的分析不是建立在事实基础,而是在行为逻辑推理上的。”

  马翔“诶?!”地一声紧张起来。

  “……不明白?”江停瞅着他无辜眨巴的大眼睛反问。

  马翔诚实道:“白天也许能,但我现在的智商只有白天的十分之一……”

  严峫从上车起就始终望着车窗外,也不知道在沿途搜寻什么,闻言冷冷道:“你听他扯,他白天的智商也就最多7o!”

  马翔极其委屈地皱起脸,江停笑了起来。

  “警方对嫌疑人做行为逻辑分析,就像传说中神乎其技的心理画像和微表情识别一样,都缺少科学论证,主要依靠的是经验。虽然我们说,刑侦人员海量的实践经验是行为分析的基础,但经验主义到底就是经验主义,如果缺少实打实的证据,犯罪心理画像和行为逻辑分析即便能达到99%的正确率,也无法避免那1%的致命误差。”

  “比方说,”江停看到马翔认真的模样,难得来了点兴趣:“你想,我们现在对绑架并非孤案的推断依据是什么?”

  “唔……”马翔迟疑道:“712绑架中出现了浸透鸡血的上衣,出现了行刑关键词,同时基本符合一男一女两名青少年同时失踪的前提……”

  “但我们还是无法确定这两个案子是同一人做的。如果这世上就是有另一伙绑匪喜欢用血衣来威胁人质家属,同时看多了刑侦剧,喜欢用行刑这个词,也具备一定的反侦查手段呢?如果李雨欣的失踪真的只是单纯离家出走,跟712贺良被绑案完全只是巧合呢?”

  马翔语塞。

  “况且还有无法解释的部分,就是为什么申晓奇案中用到了浸透白尾海雕血的上衣,并且绑匪开口就勒索两个亿;去年712案出现的却是鸡血上衣和一百万赎金。”江停说,“我们不能否认这世上存在各种巧合,同时无法排除模仿作案的可能性。因此在缺少证据的前提下,所谓的犯罪心理画像和行为逻辑分析,都只是华丽的纸上谈兵而已。”

  马翔若有所悟,默默地点着头。

  “——但6顾问,”少顷他又忍不住问:“如果就像你说的那样,我们当真遇到了那1%的可能性,所有行为分析和推断都是错误的……”

  江停没有给他留下任何侥幸的余地:“那么两个孩子就死定了。”

  车厢内陷入了安静,空气微微沉凝,连开车的刑警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这在任何案件的侦破过程中都是正常的。”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严峫沙哑的声音沉沉响了起来。

  马翔从副驾上回头望向他。

  “刑侦人员不是神,在对抗犯罪的过程中必然会有力不能及,甚至判断失误的时候。我们会因此付出惨重代价,甚至留下永生难忘的阴影,但那是每个老刑警都难以避免的——最重要的是,我们在下次面对犯罪的时候,还能不能带着伤痕和阴影再一次站起来全力以赴。”

  严峫话音微顿。

  在他身侧,江停似有觉察,极不引人注意地向他一瞥。

  突然只听严峫“哎”了声:“小张,前面靠边停一下。”

  开车刑警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打灯靠边,缓缓停在了便利店前。车刚停稳就只见严峫推门钻了下去,少顷提着一袋东西回来了。

  “喏,晚上开车提提神。”严峫把红牛、咖啡和零食递去前排,又往江停手里塞了俩热气腾腾的包子:

  “晚上就你没吃泡面,都是惯的,赶紧拿俩豆沙包垫垫。”

  江停稍稍怔愣。

  严峫说:“吃了赶紧睡一会,马翔也别看材料了,养养精神。等提审李雨欣的时候咱们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呢。”

  ·

  大切闪着警灯在深夜的马路上飞驰,犹如劈开黑海的一叶孤舟。

  严峫拢着衣服靠在后车窗边,只听前排开始还传来马翔跟小张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片刻后马翔头一歪,响起了低低的鼾声;而身侧悉悉索索的塑料袋声还没断,那是江停在啃包子,后座上弥漫着香甜的豆沙味儿。

  又过几分钟,那猫吃食般的细微动静也没了,身侧渐渐传来温热的重量。

  严峫张开半边眼皮,只见江停甜包子吃到一半,人就困得睡着了,正渐渐向自己肩头靠过来。

  “……”

  严峫的手臂突然如千钧般沉重,他冲动了好几次,终于慢慢抬起来,小心搂住江停的肩,让他更舒服地靠在自己怀里。

  长路漫漫似无尽头,车厢微微颠簸,昏黄的路灯从两侧飞逝去。

  城市夜色与万家灯火被遥遥抛在身后,他们出的市局大楼已经淹没在灯海里了。而云涛诡谲的案情,与凶险叵测的未来,似乎都如月光下的退潮,在这一刻唰然退得很远。

  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片后车座,黑暗、狭小而私密,以及怀中随着呼吸平静起伏的温暖。

  严峫睁着眼睛,尽管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朦胧间仿佛置身于梦境般的虚空中。

  他缓缓偏头看向江停。

  江停身体比想象得软,这有点出乎严峫的意料,他印象中的江队应该是瘦削坚硬又十分犀利的,没想到事实是柔软如一片蓬松的羽毛。他的呼吸又轻又匀称,不断后掠的路灯为他乌黑的鬓铺上点点微光,头里隐隐散出好闻的气味,严峫着迷般闻了半晌,才确定是自家洗液的味道。

  天天洗头,真讲究啊,严峫想。

  他盯着江停熟睡的侧颊,心里突然冒出个念头:像他这种人,皮肤会不会也又软又娇气呢?

  严峫拇指一下下撩拨着江停额角的头,把刘海拨过来又拨过去,柔软的丝不停摩擦着指腹。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这个动作让所有困倦和疲劳都奇异地消失了,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拇指已经顺着江停的额角慢慢摩挲到了脸颊和嘴角边,在那浅红色的唇际不断流连。

  严峫迷迷糊糊地想,这感觉可真奇怪。

  明明只相处了两个月都不到,却像是已经认识了很久很久。久到只要念起这个姓江的存在,心里就像是多了个牵挂,既沉重又轻盈,既麻烦又期待,既难以脱手又不想离开,好似整个人都陷进了黏黏糊糊的美梦里。

  “你……”

  江停呢喃了句什么,也没听清楚,脸贴在严峫的肩窝里蹭了蹭。

  严峫手指霎时停住。

  车辆还在疾驰,后座有规律地颠簸,前排传来马翔无知无觉的喊声。不知过了多久,江停身体蜷缩着窝起来,仿佛在睡梦中找到了更舒服更放松的姿势。

  严峫一直眼错不眨地看着他,直到他又陷入深眠,目光被他嘴角黏着的一点吸引住了——那是米粒大小的豆沙。

  “……”

  严峫喉结用力滑动了下,但唾沫仿佛是干的。

  他就像是被施了某种魔咒,屏住呼吸抬起手,捻起那小点儿豆沙,然后鬼使神差地含了下指尖。

  一丝甜蜜在口腔内晕染开来。

  真的好甜啊,他恍惚着想。

  突然就在这时,他感觉到有什么不对。

  ——江停的呼吸停止了一瞬。

  空气陡然凝固,谁都没有动作,所有反应都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只有大切平稳向前飞驰的声响突然格外清晰。

  江停没有睁眼,严峫的手悬在半空。

  不知过了多久,严峫才极其轻微地从唇缝中问了一声:

  “……你醒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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