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桑辰篇
萧颂带着个儿女坐在廊上,拧着眉头,周身弥漫着酸溜溜的气息。
方才说不来偷看吧,几个孩非要拉他过来,这下好了,看过之后该食不下咽了!
好吧,其实冉颜来见苏伏是他宽容大允许了的,可是居然还抱了一下,他可从来没有同意可以拥抱!还是自己妻主动去抱人家的,还有什么烤肉……他们以前还一起烤肉了。
“阿耶,你戴绿帽了。”萧老大水汪汪的大眼睛满是同情地盯着萧颂。
萧颂本是怒上心头,乍一听见自己只有五六岁的儿说出这么惊天地泣鬼神的话,他愣了一下,旋即压住满腔的怒火,以稍微平和的语气问道:“谁告诉你绿帽这东西?”
虽然不用问萧颂也知道,除了刘青松没有别人,但他判人死刑一向讲求证据确凿。
“是轻松叔。”萧老二马上招认。
萧颂霍地起身,穿了屐鞋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晚绿正准备让人摆饭,看见萧颂,连忙欠身问道:“郎君去哪里,马上用午膳了。”
“不吃!气都气饱了!”萧颂话音未落,人已经消失在小道上。
晚绿狐疑地走进院内,看见个小家伙托腮蹲坐在廊上,便走了过去,问道:“郎君怎么生气了?是不是大郎君不乖?”
萧老二虽然最调皮,又好动,但还真没那个本事把萧颂气到暴走。
弱弱可怜巴巴地望着晚绿道:“绿绿,耶耶戴绿帽了。”
“啊?”晚绿长大嘴巴,这个消息有冲击性了,尤其是从一个乖顺的孩嘴里说出来。
旋即晚绿回过神来,不满地嘟囔道:“刘医丞也真是,孩这个年纪最记东西,居然教这些……”她叹了一口气,坐到廊上,转而很有兴致地小声问道:“夫人和苏郎君做了什么?”
“抱抱了。”弱弱天真烂漫地道。
“抱……抱了?”晚绿满脸震惊。
萧老二还在纠结,阿耶为什么生气呢?
晚绿连忙嘱咐个孩道:“这个事情一定不能说出去,知道吗?千万不能同祖母和祖父说,不然你们就见不到母亲了。”
弱弱点头如小鸡啄米,泫然欲泣。
“乖。”晚绿轻轻摸了摸个孩的小脑袋,以示褒赞。
“晚绿,看见郎君了吗?”冉颜从厨房刚出来。虽然家里仆从很多,但她依旧习惯亲自下厨给夫君和孩们做饭。
晚绿还未曾答话,萧老大便道:“阿耶去寻那个美郎君打架去了。”
“什么?”冉颜怔了一下,立刻吩咐道:“晚绿,你好好照顾孩,我出去一下。”
说罢匆匆离开。
晚绿声音卡在喉咙里,连忙问萧老大,“郎君当真找苏郎君打架去了?”
萧老大看着晚绿激动紧张的模样,无辜地摇摇头,“轻松叔说,戴绿帽就会打架。”
晚绿长叹一声,心觉得刘医丞这次真是惨了。
冉颜问了门房萧颂离开的方向,便带了两个护卫骑马追上去。
一隐约能看见萧颂的身影,但因秋季出游的人甚多,冉颜不想制造什么类似于“萧侍郎无情奔走,献梁夫人策马追夫”的八卦。
直到慈恩寺附近,竟然跟丢了。冉颜正着急,却见刘青松骑着马晃悠悠地过来,“九嫂?你也来秋游?”
“嗯。”冉颜敷衍地答了一声,看了一眼他来的方向,道:“你约了医署的人在此喝酒,现在才来?”
“不是,我早上遇见苏大侠送晋阳公主回来,我便帮他把公主送进宫内去了。”刘青松下马,“我回来瞧瞧大家散了没有,嘿嘿,顺便蹭随远一顿饭。”
冉颜皱眉,“他还须蹭饭,你来蹭他?”
“我家夫人教导有方,能省则省。”刘青松苦着脸无奈道。
提到桑辰,冉颜的目光一边四处找寻萧颂的踪迹,一边随口问道:“他还没有从了杜家娘?”
刘青松听冉颜的话,立刻扫去满脸苦涩,哈哈一笑道:“九嫂,你这个‘从’字用得好,李氏与杜氏退了亲后,杜氏娘就有些疯癫了,不过你觉不觉得那位娘也是穿来的?”
“这世界上有那么多离奇的事情吗?”冉颜不信。
刘青松道:“这还算离奇?大唐是多么炙手可热的时代,天空早已经是一片筛,多少都不奇怪,不过这位娘行为作风,实在不像是我辈豪放派。”
“非桑辰不嫁,这件事情还不算豪放?”冉颜觉得这个要还不算豪放,那什么才算豪放?
“你可知道她为何非桑辰不嫁?”刘青松道。
冉颜摇头。
刘青松把马缰,“我跟你说,那姑娘说,因为桑辰看了她的脸。我琢磨着,要么就是被退婚之事打击疯了,要么就是穿的。我用逻辑来分析,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你的逻辑?”冉颜睨了他一眼,不是冉颜看不起他,是他从来都没从逻辑上想过事情。
“有兴趣的话,我可以给你分析分析。”刘青松笑眯眯地道。
“没兴趣。”冉颜知道就算自己说实话,刘青松还是会憋不住。
果然,她话音一落,便听刘青松继续道:“那位杜娘,原来泼辣得很,被退亲只可能干出两件事,不是提刀去砍德謇就是提刀去砍德謇,所以说,她要是能被打击疯了,我刘青松一世英名往哪里放,真相只有一个——”
刘青松声音卡猛地卡住,看着丈远处,萧颂正斜倚在树干上,唇边带着危险地笑。
“九嫂,我忽然想起来,我家夫人让我去接生。”刘青松利落地翻身上马,正准备逃跑,身后传来萧颂慢悠悠的声音,“逃得了今天,逃得过明天吗?”
冉颜心道,不是找苏伏打架了吗?怎么看样是在找刘青松算账?
刘青松慢吞吞地下了马背,“九郎,我上有岳父岳母,下有孩儿尚未出生,留我一条命让我见见未来儿吧。”
萧颂皱起眉,冷声道:“你都教我儿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刘青松想也未想地道:“你说的是哪天?”说完见萧颂面色更黑,立刻道:“哪天我也未曾教他们乱七八糟的东西。”
“嗯,我决定不整治你了。”萧颂面上忽而笑容温和。
刘青松看得浑身发毛,半点没有解脱的欣喜。
萧颂接着道:“我还是对整治你即将出生的孩更感兴趣些。”
以刘青松对萧颂的了解,这话绝不是在开玩笑。
“夫人,回府。”萧颂道。
冉颜见萧颂脸色不好,略一想,便明白他定然是偷听了她与苏伏的对话。心道,苏伏肯定早就知道,否则也不会走得那么急。
她与苏伏之间即使坦坦荡荡,她却不能因此理直气壮,毕竟以萧颂的性,能忍让到这等地步,已经实属难得。
“夫君。”冉颜追上萧颂,握住他的手,“吃醋了?”
萧颂感受手心的柔软,不由自主地回握住,“阿颜,倘若有下辈,你也不许丢下我一个人。”
“这辈尚未过完,你便想到下辈了。”冉颜道。
“我怕你心里把自己的下辈许给了别人。”萧颂看向她。
叶落纷纷。
刘青松看着那两人,苦着一张脸。
一刻之后,慈恩寺内。
刘青松痛哭流涕,“可怜我家松,还未出生便注定遭难,九郎这个人性泯灭的家伙,做事从来不择手段,对小婴儿都如此残忍,我诅咒他,让冉颜没几天便跟苏伏私奔了!”
坐在他对面的桑辰,拢着袖一脸纠结地看着他。
刘青松兀自哭了半晌,既没有得到安慰,也没有人同仇敌忾,觉得十分没有意思,不由摸了一把脸,道:“你倒是说句话啊!”
“在下……觉得自己心思龌龊,正在向佛祖告罪。”桑辰道。
“你说说,我帮你评断评断,说不定不算龌龊呢?”刘青松最爱听龌龊的事了。
桑辰抿了抿嘴,迟疑了一下,道:“在下方才在想,倘若你诅咒的话,能不能改让冉娘随在下私奔……”
刘青松抽了抽发酸的鼻,“这个想法一点都不新鲜,我说你能否正常点,关注关注我儿?我在向你诉苦啊!”
关注他的儿?桑辰想了半晌,道:“为何叫松?松鼠吃松,不是更厉害么?”
刘青松愣了一下,旋即往前凑了凑,“你这想法妙啊!不过松并非名字,乃是‘刘青松之’的简称。你说说,除了松鼠之外还有何有意思的名字?”
“我……我只是突发奇想。”桑辰窘迫道。
刘青松正欲继续追问,外面有个胖胖的和尚唱了声佛号,“师叔,杜家娘来了。”
桑辰一慌,立刻起身,“轻松,你,你就说我……说我……”
“说你不在?”刘青松问道。
“对对对。”桑辰连连点头,转身便从另一边奔逃而去,佛经散落一地。
刘青松伸手将佛经捡起来放在几上,一抬头,便看见门外一袭浅琥珀色交领襦裙的女婷婷立于门前。
她戴着面纱,刘青松未看清全貌,但以他多年经验,这女定然生得不错。
女看见他,急急退避到一侧,轻声问道:“桑先生可在?”
刘青松道:“他刚刚走了。”
“奴知道先生会躲,因此写了封信,可否托您转交给先生。”杜娘道。
这种事情,刘青松最喜欢做了,立刻便答应道:“能为杜娘效劳,在下深感荣幸。”
杜娘从门缝里推了一封信进来。
“杜娘可还有话交代?”刘青松很好奇,四年前杜娘便已经十六岁了,如今已经是二十岁的大龄剩女,基本上算是寻不到好夫家了,她对桑辰的心可真是够坚决。
杜娘声音黯淡,“无,有劳您了。”
刘青松看见那个纤细的影起身,便问道:“杜娘可想知道随远为何不愿娶你?”
杜娘的脚步顿下,又在原地跪坐下来,“请先生不吝指教。”
“其实半年前我便知道他对你有别样的心思了,只是他这个人固执,从前他心中恋慕一个女,后来那女已经嫁了别人,他便打算青灯古佛了此一生,他认定自己对那女矢志不渝,所以即便对你动了心,也不会承认。”刘青松算是把桑辰的性摸透了。
杜娘沉默片刻,道:“先生可有办法?”
“有。”刘青松笑吟吟地道,却并不将法直接说出。
“先生想要奴做什么?”杜娘问道。
刘青松心中暗赞,这姑娘倒是挺上道的,便也不卖关,直接道:“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
“真实……身份……”杜娘喃喃自语,“我不是杜家女儿吗……”
“杜娘可以考虑一下。”刘青松道。
“不,无需考虑。”杜娘立刻道。
她叹了口气,将前因后果道来。
“我记得自己是杜家女儿,我父是提刑官姓杜名晖,夫家姓桑,夫君乃是戍边的将军,我嫁过去便不曾见过他。年后,却闻他战死沙场,连尸骨都不曾见,只得了一身残破甲衣入殓……我不甘心,便带了仆从去战场捡他尸骨,不慎从山上摔了下来,一切便都变了。我父变成了杜相,我不认识身边所有人,可他们都告诉我,我不过是做了梦。您也不信吧?”
“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信。”刘青松觉得终于找到一个知己。别人都把穿越当家常便饭,实际也还真就是家常便饭,但只有他如庄周梦蝶一般,许多年分不清虚实。
除了宋朝,刘青松暂时还未想到哪个朝代还有提刑官一职。他不禁问道:“那个……你不应该为夫君守节吗?”
杜娘道:“我家郎君已过世,我为何不可改嫁?再者,如今的我已不是当初的我,世事变化皆有定数,许是上天怜我,让我到前生与郎君相会。”
记得宋朝是称呼丈夫为“郎君”,刘青松一时有些混乱,抓了抓头发,道:“罢了罢了,我头疼,我跟你说……”
刘青松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说了一通,便由着杜娘自己想,自己甩袖回家去了。
他以前觉得,宋朝女都是被关在家里裹小脚,为了贞节牌坊连命都不要的,可与杜娘聊过之后,觉得自己想法实在肤浅了。
不过,宋朝男女大防倒是有。依刘青松看,杜娘这性一看就是礼教压不住内心的奔放……
桑辰窝在藏经阁,直到天色擦黑,小沙弥唤他去吃晚饭,悬着的心才稍微放下来些。
晚饭过后,桑辰回竹舍取衣物去沐浴。他一个人住在寺院后面的一个荒芜角落,住持给他分了一块地,用来种些蔬菜。平时他会帮寺中抄经书,不给钱财,但是管一日餐。
唯一和他朝夕相伴的,是当初做博士时的坐骑——一头驴。
全大唐的读书人都痛心疾,一个才绝惊艳的桑随远便这样湮没于经之间,从不应任何邀请,不写章,不吟诗,只偶尔打发时间时作画、记录想出来的棋谱,但从不会买卖或者送人。一时之间,桑随远的字画、手稿都价格飞涨,尤其是他亲手做的兰花澄泥砚,底下刻有诗词的已经近喊价万贯,变成贵族案头最奢侈的物。但也都是有价无市,拥有这些东西的人,自然不会拿出去卖钱。
然而对于这一切,桑辰都浑然不知。他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茹素、念经,一身轻松。偶尔还会想起冉颜的面容,但也已经不能动他心绪,偶然相见时,不过是唱一声佛号,行一个佛礼。
可是,桑辰不信自己对她的心已经归于平淡,他原以为,会是一生一世的。
朦胧光线中,桑辰脱离屐鞋,摸黑进了屋。
正准备去屏风上摸衣裳,腰上忽然多一双手,紧接着背后贴上一个柔软的身,“桑先生。”
是杜家娘!桑辰一声惊叫硬生生地卡在喉咙里,急道:“已经夜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总想,再等等你就会回来,没想到不知不觉天就黑了。”杜娘对桑辰的性简直了解,这样的鬼话,旁人不见得会信,可他一定会信。
“你先松开我。”黑暗中,桑辰脸色涨得通红,感觉背上的柔软身体像是烙铁一样,烫得他浑身发热。
“这处荒凉了,我一个人害怕,你答应我不跑,我便放开你。”杜娘声音哽咽。
“嗯。”桑辰应了。
桑辰这人有个最大的优点,便是一诺千金。杜娘对他的话一点也不怀疑,欢喜地松手,心觉得刘青松的法果然很管用,于是她对接下来的事情更有信心了。
桑辰摸到火折,将油灯点亮。
昏黄的光线照亮狭小的屋,他不敢转过身去,想了片刻,道:“杜娘,天色已晚,坊门怕都关了,但倘若你住在这里,怕于名声有碍,我送你去清音庵暂住一晚吧。”
“……”
桑辰半晌没有得到回答,不由转过身来。
温暖的光下,女一袭琥珀色的交领襦裙茕茕孑立,面上覆纱,看不见全貌,然而似乎从骨里散发一种孤寂,孤寂中透着温婉,宛如一块遗世美玉。
杜娘微微垂头,“清音庵远了。”
桑辰回过神来,拘谨道:“不远,不远,翻过两个山头就到了。”
到的时候也已经天亮了吧?刘青松教她霸王硬上弓,桑辰是个很有责任感的人,不管是不是她主动,他都会负起责任。
她自从见到桑辰的第一眼,便无法将他的身影从心中抹去,在这四年里,家中给她说了几次亲,她宁愿装疯卖傻也绝不肯嫁,如今已经是这般年纪,起初真想就不顾廉耻,按照刘青松的法来办,可看着他清澈如泓的眼,只能叹了口气,微微欠身,“有劳桑先生了。”
桑辰面上绽开一抹笑,从屋内找来一件披风,“夜深露重,娘先披上吧。”
她心中猛然漏跳了几拍,在她的家乡,娘便是夫人的意思。来大唐四年,她早已经习惯了“郎君”“娘”这样的称呼,家里的仆婢也都“娘、娘”地叫唤,可是听桑辰这样叫,她还是控制不住地脸红心跳。
“我名江离。”杜娘把披风裹在身上,有淡淡的皂角味。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桑辰渐渐自在了许多,“是雅致的名字。”
“江离,将离,我父亲起初也是因此给我取了这名字,但后来便觉不好了。”杜江离笑道。
桑辰点好灯笼,正欲出门,忽而顿住脚步,赧然道:“娘可识?”
杜江离摇头。
“且侯一侯。”桑辰急急忙忙又返回去,在屋里折腾一番,背了个大包裹走了出来,见杜江离满眼惊诧地盯着他,颇为羞涩地解释,“我识的功夫向来不大好,不过娘放心,半个月之内绝对可以到。”
“那就好,咱们快走吧。”杜江离面纱后面唇角弯起,这可真是个大优点,就为了多听他多喊几句“娘”,迷上一年半载也好。
……
半个时辰后。
完全在意料之内的迷了。
不过好在一个正盼望迷,一个十分有迷的经验,没有人惊慌。
“郎君,这林里有猛兽吗?”杜江离直接改口了,反正桑辰也不知道她喊的郎君是什么意思。
桑辰脸色发白,“应当……没有吧,据说官府每年都会命人过来围捕。”
这里还在长安城内,所以朝廷不可能容许山上有猛兽,万一下山伤人怎么办?因此多次派军队过来对山上的猛兽进行剿杀,不可能遇到虎狼之类的野兽。
行至夜半,两人商量着在水边歇息一会。
桑辰问道:“娘饿不饿?”
杜江离点头,她午膳晚膳都没有吃。
一旦外出,桑辰的准备总是很充足,于是掏出馒头递给杜江离。
杜江离接过馒头,解下面纱,咬了一小口。
虽则,四年之间都传出杜江离非他不嫁,但实际这还是桑辰第一次如此清楚地看见他的容貌。很美,是他从未见过的那种美。
“阿弥陀佛。”桑辰忽然唱了声佛号。
杜江离满脸莫名其妙看了他一眼,正在纠结怎么处理满手的馒头碎屑,放进嘴里吧,有些不雅观,丢了吧,他会不会说她浪费食物?
想着,她把碎屑撒进水里。
桑辰垂眼,看见水里有鱼游过来,微微一笑,刚想夸杜江离一句善良,却听她欢喜道:“有鱼啊!郎君,我会叉鱼,咱们烤鱼吃吧!”
“娘,在下不杀生,也不能看着你杀生。”桑辰蹙眉。
杜江离吞了吞口水,“好吧,不杀便不杀,可是日后我想吃肉呢?”
桑辰想了想,“去酒楼?”
“说的也是,我便暂且忍忍吧,其实我也不经常杀生的。”杜江离说罢,见桑辰面色不大好,立刻又改口道:“从来不杀生,我祖母也信佛。”
桑辰点点头,根本不知道杜氏的老几十年前便不在人世了。
“郎君。”杜江离轻唤了一声。心里琢磨着,要不要扭个脚,闪个腰呢?反正这荒山野岭的也没有人看见。至于名声,她坚持要嫁给桑辰的那一刻便都全毁了,再加上她兄长杜荷谋反,她现在日过得很是艰难,倘若不是靠死去那个父亲的庇荫,她又装疯卖傻,总算博得一些怜惜,怕是早就被官府强行配人了。
唐朝有这样的规定,女十八不嫁,便由官府做主合婚。
这一回和桑辰一起消失半月,就算桑辰素来有清名,也不能保住她的名声。
她这厢想的正投入,竟忘记还坐在岸边,待想起来时,脚下一滑,只闻桑辰一声疾呼。
噗通!
水花四溅,杜江离浑身被冰冷的水包围,她正欲游上去,心觉得这是个大好时机,可巧也不用扭脚闪腰了,连忙装作挣扎呼救。
杜江离听见耳边又传来噗通一声,微微一笑,准备表演再卖力点,却听桑辰道:“娘,在下不会游泳,救不了你,但在下可以陪你一起死。”
“咳!”杜江离被水呛了一下,转头看见桑辰的位置,连忙游过去,伸手架住他,“呸,什么死不死的,这样的小河若是将我淹死了,我也无颜见泉下父母。”
桑辰看上去颇为儒雅斯,其实块头并不小,平时需自己垦地种田,身上也颇有些分量。杜江离用了吃奶的力气才将他拖上岸。
好在桑辰报死志,并未如一般溺水者那样紧攀浮木,她承受的只是重量而已。
杜江离将桑辰放在岸上,脱力地趴在他身上,喘息了一会,伸手拍了拍他的脸颊,看见他睁开眼睛,不禁有些恼怒,“你就这么想死?”
“生亦无欢,死亦无惧。”桑辰道。
然而桑辰心知肚明,自己内心深处并不是这样想。他一直觉得自己会爱恋冉颜一生一世,可他发现自己对她的心竟然淡了,所以唾弃自己。
那一以为是忠贞不贰、此生不渝的情,却连仅仅四年时间都抵挡不住,让桑辰对自己产生了怀疑。所以也不愿面对内心对杜江离产生的感情,就在方才那一刻,他当真觉得陪她一起死,是件不错的事情。
他这个人一向就这样纠结,宁与卿携手赴死,却不愿活着承认内心的想法。
“我都如今这步田地了,尚且未曾寻死,你年轻英俊,声名远播,全城的娘都为你痴迷,你死什么呀!”杜江离没好气地道。
这些桑辰何尝不知,他固执地扭过头,不看她。
月色下,他脸上、脖颈的水珠盈盈发亮,衬着他减一分过白、增一分过黑的皮肤,别具魅惑。
杜江离觉得自己方才光吃馒头,未曾喝水,口中发干,有些难受,忍不住低头去吮吸他脖颈上的水珠。
桑辰如遭电击,浑身一颤,脖颈上唇舌炙热柔软让他心底产生一种麻酥的感觉,很快扩散到全身,想推开她,却四肢发软。
杜江离方才是被他容色所惑,在唇舌刚刚接触到他颈部的时候,便回过神来了,但心想性一不做二不休……
她壮着胆胡乱亲吻他的脖颈一会,见他未曾推开,便豁出去,猛地吻上那薄厚适中的唇。
杜江离觉得自己怎么也算是已婚过的,虽然连夫君的面都未曾见过一回,但至少看过压箱底的那本小册,是个经验丰富的人,所以便心如揣鹿地卖力勾引桑辰。
然而事实上,她只是顺着本能胡乱地吮吸、啃咬,但这对于从未有过这方面绮念的桑辰来说,已经是致命的诱惑。
两人的衣服都湿透,紧紧贴在身上,身体与身体之间几乎没有阻碍。她能感受到他结实的胸膛,他亦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的柔软。
“嗯?”杜江离觉得自己腿边有什么东西硬硬的硌人,动作顿了一下,无意识地便伸手去想把它拨开,却发觉是在桑辰的衣服下面,好奇地伸手摸了摸。
“嗯……”桑辰忍不住低吟出声。
杜江离脸唰的红如滴血,因为桑辰这一声叫唤,也因为明白了那东西是什么。
她用残存的理智命令自己去握住它,之后呢?该怎么办?
“郎君。”杜江离浑身火热,有些着急地唤了桑辰一声,意外的颇为娇嗔。
桑辰脑一片混沌,听见这个声音,越发地绷不住,只觉得令他浑身无力的罪恶源头就是贴在胸口的两团柔软,失魂地伸手摸了摸,发觉手感好得出乎想象,便忍不住一摸再摸。柔软中央还有凸出的小点,他修长的手指轻轻碰了一下。
杜江离最后一点理智也被他的动作击溃,忍不住轻吟出声。她两辈加起来,连男人手指头都没沾过,更何况眼前的男人是她喜欢的,那种刺激,实在令她难以承受。
两人顺应着本能指引,彼此探了一会,衣衫早已散落满地,亲吻也渐渐深入。
桑辰只觉得自己下身胀痛难忍,肢体上所有的快乐都汇聚到那处去,越来越渴求。就在杜江离再次摸到它的时候,竟是忍不住一泻千里。
之后,桑辰的脑总算找回了一丝清明。方才的一幕幕,如潮水般涌来。
他猛地推开身上的人,连连向后退,却发觉自己身上一丝不挂,脸色顿时涨如猪肝,颤抖着手,捡起地上湿嗒嗒的衣物。
杜江离亦恢复清醒,低头看见自己如此放荡的样,忍不住低呼了一声,想找衣物,却见桑辰就在不远处,遂不敢随便乱动,只能缩成一团。
秋风掠过,将那点残存的暧昧扫净,只留下两只偷腥之后的猫儿,互相尴尬着。
桑辰看着缩成一团的杜江离,心中某块地方被狠狠地揪痛,也顾不上穿衣物,立刻找了包袱从里面寻了件干净的衣物给她披上。
“呜……”杜江离抱住他,放声哭了出来。
“娘,在下,在下明天便去杜府下聘。”桑辰手忙脚乱地道。
杜江离窝在他胸口,呜咽道:“你明天出得去再说。”
桑辰不知道杜江离哭,却并不是因为“**”,她一方面觉得自己不要脸了,身为良家女,竟然干出这种放荡的事情,另一面,又觉得自己果然有魄力,竟真的做了。她内心既羞愧又激动,因此眼泪的成分也相当复杂。
两人背过身,各自默默地穿了衣物,气氛显得有些凝重。
“对不起。”杜江离道。
“是,是在下应该向娘赔礼才是。”桑辰羞愧得无地自容,他还记得,自己摸了人家的身体,“在下出去便会去杜府求亲。”
杜江离神色黯然,果然,如刘青松所言,一旦有了肌肤之亲,桑辰必然会负起责任,可是她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桑辰是一旦认定了某些事情,便至死不回头的人。便如他认定自己与崔氏没有任何关系,不管崔氏如何般放低姿态,他二十年如一日的这么认为;便如他心里认定自己一辈喜欢冉颜,所以不管世事如何变迁,他都会坚定不移的相信自己永远喜欢她。
但是,他不懂,倘若人真能如此,又何来心不由己之说?
“或许我错了。”杜江离喃喃道。她不该有更多的奢求,就这样一辈等着他,不也很好?至少比从前好,前世只能面对漫无尽头地等待,而今生还能偶尔看看他。
是她贪心了,想拥有更多。
“是在下的错。”桑辰垂着脑袋,固执地道。
杜江离偏过头看他,月光下,他俊逸的面容上还有些许未曾退去的潮红,令人心动。
“长安非先生不嫁的女有许多,先生为何独独对我纵容?”杜江离笑问道。
唐朝女的奔放,杜江离不如远甚。桑辰看似温和,可一旦触及底线,便只讲礼法不讲情面,多少人来投怀送抱,桑辰都义正词严地拒绝,并且将人家骂得狗血淋头,哭着离开。只有杜江离来寻他时,他会落荒而逃。
杜江离看着他满头大汗的模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用袖帮他擦了擦头上汗,“先生要不要再去河里洗一遍?”
桑辰心里想躲开,身体却定在那里未动,任由她擦拭。
“你不知道,我以前做过一个梦。梦里我嫁人了,我的夫君是一个威武的大将军,保家卫国。我常常想象他的模样,掰着指头算他何时才能从战场归来。后来朝廷派人来告诉我,他战死了。我伤心欲绝,但也觉得很骄傲。”杜江离屈膝而坐,脸抵在膝盖上,歪着脑袋看向桑辰,“我不忍他曝尸荒野,便带着家仆去战场捡。我听旁人说,早已经是断肢残骸了,况我从未见过他,但不知怎的,我就相信只要我看见他,一定能认出来哪怕是断肢残骸。”
“后来呢?”桑辰听杜江离说话,暂时忘记了方才的尴尬,抬头看着她。
“后来我失足掉下山崖,掉在你脚下了,嘿嘿。”杜江离知道这有些荒谬,但事情的确是这么发生的。
杜江离见桑辰满脸迷茫,嬉笑道:“我第一眼见到你,便觉得我找到他了。”
很奇妙的感觉,明明桑辰只是一个书生,杜江离却觉得这就是她要找的那个人。有时候,她很怀疑是不是自己看上他,才故意寻个借口,纵容自己缠上他。
但她现在当真后悔,这件事情,把似乎桑辰逼到了绝境上,他或许会一辈活在自责与痛苦之中。
“其实……”杜江离凑近桑辰,压低声音道:“我根本就不是杜家娘。”
桑辰愣了一下。
“我是这山上的一只狐狸,你可听说过,狐狸活了一年,便可以化身为人?”杜江离本来想说孤魂野鬼,但怕把他给吓晕了。好歹狐狸是个活物。
“骗人。”桑辰不信。
“我若是人,怎么能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还不死?”杜江离认真道。
桑辰瞅着她,半信半疑地道:“真的?”
“真的,而且我过几天就要走了,我喜欢你,所以想让你送我回来。”杜江离握住他的手,道:“我是狐狸又不是娘,所以摸一摸又没什么关系,半个月前,我还看你摸了兔呢。”
“可是兔不是娘。”桑辰皱眉,感受手心里柔软的小手,心中纠结那这究竟算不算占了她的便宜?
“我就是看你摸了兔,所以嫉妒。”杜江离得寸进尺地钻进他怀里,“我还看见你还抱了兔。”
桑辰低头,看见杜江离鼓着腮,一副吃醋的样,当真很像可爱的小狐狸,道:“我曾经在一本杂记里看过,说狐狸可以变成人。”
说着,目光落在她鼓鼓的胸脯上,连忙别开头,“你还是变成狐狸吧。”
“我自己变不了。”杜江离想了想,“你亲我一下,我就能变,不信你试试。”
桑辰将信将疑,心觉得杜江离没有理由要骗他,便低下头,蜻蜓点水地沾了一下她的唇,瞪大眼睛看着她,半晌道:“怎么没……”
话音未落,后颈一痛,人忽然晕了过去。
“真单纯。”杜江离微微一笑,仔细帮他把身上的衣物穿好,然后背起他往回走,“沉死了。”
她边走着,边道:“郎君,我已经走投无了,到今天这个地步,都是我自作孽不可活,自己毁了自己的,不过我不后悔……起初,我总觉得上苍待我薄,但今晚过后,我觉得很满足。”
杜江离前世的父亲是提刑官,父亲去各地断案时,她总喜欢偷偷跟着到处跑。每每杜父想起了都后怕,既然难以阻止,便请人教了她一些防身的功夫。恰巧杜江离用的这个身体,本就会武,体力不错,所以背着桑辰没有丝毫问题。
将桑辰悄悄送回屋,杜江离小心地清理她留下的痕迹,换上自己的衣物后,写了一封诀别信,翻墙进了寺院。
惊动起满寺的僧侣,亲手将信交给了慈恩寺的方丈,托他交给杜氏。
寺院不便留女客,方丈便将杜江离暂时安置在寺旁平时接待香客的地方。
下半夜的时候,杜江离偷偷溜了出去,返回山林里。
在她与桑辰之前待过的水边坐了许久,才往山上去。她其实认得这里的,这身体的原主,常常在此处游玩,她脑海里也有些印象。
爬到山顶的时候,东方已经显出一丝光线。
崖上山风猎猎,杜江离仔细回忆了一下,她把所有的事情都已经交代好,所有痕迹都抹除,除了刘青松,不会有人知道她今晚和桑辰在一起。
杜江离趴在崖边,看着朦胧晨光中,下面如海的松树林,皱起了眉头。
她虽然把今晚和桑辰在一起的事情遮掩住了,但回去也无法交代自己消失的这一夜究竟去了哪里,她用了旁人的人体,却把人家名声毁的一片狼藉,纵然不至于被浸猪笼什么的,可她觉得自己注定是要遭天谴。
回杜府,势必要嫁给别人。杜氏不可能一辈把她留在府里,这不仅仅要遭人戳脊梁骨,也是触犯唐律的,杜府能把她留至今日,实在已经是恩赐了。
逃?大唐的户籍管制很严格,不可能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倘若不想回去嫁给别人,她如今只有个出,要么从这崖上跳下去一了了,要么翻过这座山,去清音庵剃出家,再不然就找个深山老林里藏着,了此余生。
跳下去倒是干脆,可万一桑辰知道实情,他会不会伤心?会不会一辈内疚?
如果将一个人刻到骨头里,死后一切皆归尘土,却独剩白骨……是绝不肯让他有半分伤心的。她离开,本就是不想让桑辰纠结挣扎,活在痛苦之中,倘若选择死这条,还不如去让桑辰提亲。
该何去何从?
杜江离从崖边退了回来,靠在一株两人合抱的树干上闭眼休息。
不由自主地想起这些年如枯井一般的日。
她前世嫁人之前,尚且能时常任性地随父亲出门,嫁人之后,便要恪守妇道,每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能用绣花打发时间,家中一堆姑婆妯娌的烦心事,委屈无人诉,日枯燥无趣,比出家为尼还不如。
她等候夫君年。说起来也不算长,人生有一二十个年,可是对于苦苦等候、不知是否有明天的人来说,每一刻都是煎熬。只年,便如过了十年一般。她每天都会从睡梦中惊醒,害怕天一亮便有朝廷的人来传夫君的死讯。
可惜终究没能逃过……
相比之下,与桑辰这四年显得幸福的多,至少时不时能与他玩我追你逃的游戏。未来的选择,仿佛还握在她的手中,这是上苍的眷顾啊!
晨光洒遍山林,杜江离被睡意席卷。
朦胧中,似乎听见哗哗的大雨声。
“夫人!夫人!”一女焦急地呼唤声夹杂在雨中。
杜江离微微张开眼,看见一张熟悉的脸上满是焦急,喃喃道:“绿浮?”
“吓坏奴婢了,夫人晕过去,发起了高烧,亏得昨日碰上此地县爷家的小衙内(儿),给了几帖药。”绿浮一双丹凤眼中噙着泪,用帕拭了拭,伸手扶起杜江离,“原本是想带您一同回县,但您服了药后便退烧了,那衙内恰是弱冠的年纪,奴婢怕传出去于夫人名声有碍,便请他捎带一程,在这个破庙里避避风雨。”
“眼下是何年月?”杜江离由她扶着,坐靠在石台边。
绿浮顿了一下,道:“宋绍兴十一年,八月十四。”绿浮微惊道:“呀,明日便是中秋了呢。”
杜江离有些发怔,“让我独自静静。”
绿浮担忧地望着她,却还是点了点头。
杜江离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看见旁边有一洼浅浅的积水,微微挪动身体。
水中映照出一张美丽的面容,烟眉入鬓,长而明亮的眼眸,修眉婵娟,尾端微微上翘,只要明眸稍稍流转,便是一番无可比拟的风流韵致。
这是……她自己的脸。
殿的另一边,十几名家仆正在围在另一个火堆旁。
外面雨中忽然传来马蹄声,十几名家仆立刻摸起身边的剑,全神戒备起来。
马蹄声在殿前停下,紧接着门口光线一暗,六七名身穿盔甲的人冲了进来,一名身着铜甲的魁梧男人随之走入,他头戴盔甲,面上裹着白绢,看不清容貌。
家仆们见这打扮是大宋军队,便稍稍放松了一些,都纷纷起身走到杜江离那边,将杜江离挡了起来。
几个人未曾占了那空的火堆,只是静静地坐在一边,气氛有些肃然。
杜江离透过缝隙看着对面那如雕像一般的男人,目光游移到那位着铜甲的将领身上时,不由睁大眼睛。
桑先生……
杜江离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将军,我们怎么办?”其中一人忽然出声问道:“圣上连下十二道圣旨召岳将军回朝,怕是凶多吉少。”
这件事情,并不是秘密。
将军目光冷峻,眉头紧锁,许久才道:“雨停再议。”
“桑随远。”杜江离声音哽咽。
那将军怔了一下,转头看过来。目光越过十几名家仆,只见一名绝色女,满身狼狈地噙泪望着他。
他看杜江离梳着妇人髻,便道:“夫人识得某?”
家仆们见他认了身份,纷纷面露喜色,为的管事连忙道:“真是将军,我们是桑府的啊,这位是老夫人年前给您新娶的夫人。”
什么时候娶的夫人?竟然没有同他商量?桑辰想问,但目光与杜江离相对,却是未曾说出口。
他将面上的白绢拉下,露出俊朗的面容。
杜江离拨开家仆的阻挡,微微踉跄地跑过去,不由分说地伸手抱住他,放声哭了出来,“呜呜,奴家听说郎君战死,便来捡尸骨,未曾想竟是捡着活的。”
此刻忽然涌来的幸福,让她不知所措,有些胡言乱语。
被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女人突然抱住,桑辰略有些尴尬,但想到这是他的夫人,心中不由一暖,伸手拍了拍她的背,露出一丝生疏的温柔。
众人怔怔地看了片刻,才想起来避嫌,连忙背过身去。
外面大雨愈大,天色阴沉,哗哗的雨声以及抱着的冰冷铠甲,都让杜江离觉得这是场美梦,可她希望,时光永远停在这一点。
瞬间,也是天长地久。
杜江离哭的脑袋发晕,渐渐失去意识。
不知沉睡了多久。
耳边听见一个略显冷漠的女声,“桑随远,拿出你挡箭时的那种魄力,接受一个人那么难吗!”
那声音缓了缓,道:“你能够对我淡下心思,对杜娘产生情愫,我真心替你高兴,你固执地认为自己对我的感情是一生一世,只有伤人伤己而已,有什么好处?我告诉你,倘若那样,我非但不会觉得内疚,我还看不起你!”
“在下……”桑辰声音怯怯。
冉颜恨得牙痒痒,看见他这副受惊兔的模样,她就脑袋发胀,“摸着你的良心说,你喜不喜欢她,要不要娶她!”
杜江离睁开眼睛,透过一层薄薄的纱帐,最先看见的并不是桑辰,而是那一袭紫衣。
只有一张侧脸,却令她觉得熟悉莫名。
她瞬也不瞬地看着,莫名地有一种想拨开纱帐的冲动。
“你自己好好考虑一下吧。”冉颜说罢,便拨开帘进来。
四目相对。
杜江离睁大眼睛,满眼震惊——那张面容,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居然……是她自己!
冉颜亦有些发怔,在山顶找到杜江离的时候,她只觉得是陌生人,而此刻却是觉得分外亲切。
还是冉颜先反应过来,问道:“杜娘感觉如何?”
杜江离抚平思绪,道:“没有大碍。夫人是……”
“我叫冉颜,我夫君是襄武侯萧颂。”冉颜在榻前跪坐下来,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又把了把脉,“倒无大碍了。一个桑随远,何至于轻生?杜娘大好的年华不如做些更有意义的事,莫负青春。”
原来是桑辰倾慕的那个女。
原本杜江离心里有些难受,可是看着冉颜的样貌,却吃不起醋来。
她怎么看都觉得像是在照镜,有一瞬间,她都忘记自己已经不是原来的容貌了,觉得桑辰恋慕冉颜,其实与恋慕自己并没有多少分别。
杜江离收回神思,叹息道:“我原也不是想跳崖,只是这些日,我总觉得恍恍惚惚,梦与现实都那么真实,有些辨不大清楚。”
杜江离挣扎着要起来,却被冉颜制止。
她便老老实实地躺着,笑道:“我方才做了一个梦,梦里圆满了,现实也圆满了,忽然之间什么事情都能放下,可……我如今这光景,还能做什么呢?”
“桑辰把事情都说了,既然你情我愿,他便应该娶你才是。”冉颜虽然并不是那么保守的人,但杜江离这个情形,与桑辰成亲是走出窘境的最好办法。
“在下即刻便去杜府提亲。”桑辰好不容插上话。
说完,正准备转身,便听杜江离和冉颜异口同声地道:“站住!”
冉颜看了杜江离一眼,闭口不言。杜江离道:“我早已将事情交代好,此次离家出走与你并无干系,你现在去提亲,岂不是不打自招?我……我回府去求母亲向你提亲。”
“那不是一样?”桑辰是二,但不笨。
“我给她留过书信,说是出家云游。回府之后我求她纵容最后一回,便说,倘若你不同意,我日后便由她做主配人家,但若不给我这次机会,我直接去剃。”杜江离不得不逼赵夫人一次。
赵夫人虽然性刚硬,但对自己的儿女好,甚至有些溺爱的嫌疑。而且,倘若杜江离真能嫁给桑辰,对杜氏有利无弊,她只需掩人耳目偷偷探问一下桑辰的意思,也不至于丢脸。
赵夫人虽然被夺了命妇等级,却也不是一般人胆敢嘲笑的,更何况,杜如晦虽已去世多年,但他为大唐殚精竭虑,一世清名尚且能庇荫杜氏。
“母亲。”一个小小的鹅黄色身影跑了进来,扑进冉颜怀里。
冉颜摸了摸她脑袋,“做什么去了?怎的浑身是汗?”
“不是汗,小哥抓青蛙放在盆里,把水弄洒了,耶耶正揍他呢。”弱弱奶声奶气的,口齿却很清晰,“母亲,你去救救小哥吧。”
冉颜皱眉,“又是你怂恿他去抓青蛙了?”
弱弱歪着脑袋,怯怯地问道:“母亲,什么是怂恿?”
“问你阿耶去。”冉颜扶额,向杜江离介绍道:“这是我女儿。”
“令爱真是伶俐,招人喜欢。”杜江离微笑着看向弱弱。
“你病了吗?”弱弱从冉颜怀里爬出来,到杜江离面前,在无人反应过来之前,抱着她的脸便亲了一口,“痛痛跑掉。”
冉颜和杜江离都被她的动作弄的一怔。
少顷,冉颜才朝杜江离微微一笑道:“我先出去一下。”
杜江离道:“夫人请便。”
冉颜抱起弱弱,走出房间,心中奇怪,弱弱很少见生人,有些胆小,唯一一次大胆是对苏伏,这本也没什么值得奇怪的,但冉颜心里对杜江离的感觉很妙,不禁问:“弱弱,告诉母亲,为何会亲亲那位娘?”
弱弱支吾了半晌,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小孩做事,大都凭得感觉,哪里会有什么理由,或许是与杜江离有缘吧。
出了一道拱门,冉颜加快了脚步。弱弱身体一直没有寻常孩好,杜江离是感冒发烧,说不定便会传染给她,冉颜不想女儿受那份罪,便先在药房里取了一粒预防感冒的药丸给弱弱服下,立刻写了方,让晚绿去熬药。
那边,房内只剩下桑辰和杜江离。
桑辰在帐外,有些局促,不知道是该走该留。
“先生先回去吧,待我稍好一些便回府。”杜江离神思恍惚,方才……似乎说到要与桑辰成亲了。
桑辰犹豫了半晌,道:“那在下先告辞了。”
走出门外,却迟迟未曾离开。他一直怯弱,却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可是在面对这段感情,他觉得左右都不是,一方面觉得自己不应该会变心,一方面又觉得对杜江离的感情,与当初对冉颜是一样的,唯一的区别是,他不怕杜江离。
仿佛只是将这份情,转移到了杜江离身上。
呆站了半晌,桑辰才告辞,不知不觉走去了刘青松的府邸。
刘青松今日轮休,正躺在吊床上翘着二郎腿享受美婢的按摩伺候,有人通报桑辰来了,才起来穿了屐鞋迎出去,“稀客呀!得道高僧终于出山了?”
桑辰脸一红,施了一礼。
两人坐定之后,桑辰吞吞吐吐地将与杜江离的事情说了出来,一脸迷茫地问刘青松道:“在下该怎么办?”
“什么该怎么办,你得对人家负责啊!”刘青松插了一块水果塞进嘴里,道:“真不明白你怎么想的,冉颜分明对你没有任何男女之情,个孩都满地跑了,说不定肚里又有了小四小五小六,你犯得着给她守身如玉吗?活着累不累啊你?”
刘青松见他垂着脑袋,咽下嘴里的东西,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显然佛家讲求的是守心,你连心都没守住,守身有什么意思?非得让人鄙视你。”
“在下正是鄙视自己没守住心。”桑辰闷闷地道。
这才是症结所在,比起那些心还没叛变,身就已经出轨的男人,桑辰恰恰相反。他求得一生一世一双人,可那个喜爱的女和别人一生一世去了,他严厉地要求自己对男女之情死心,即便动了情,也要求自己绝不背叛曾经的那份感情。
“有些情如流星一闪而过,有些情像聚沙成塔,有些情是一眼万年……谁能预料自己会得到什么样的感情?谁有能保证一辈始终如一?”刘青松以四十五仰角的明媚忧伤缓缓说罢,猛然一拍几,啧道:“你觉不觉得,我真是有才华了?”
桑辰抿唇沉默半晌,才道:“献梁夫人说的有道理,在下该拿出些魄力来,做个敢作敢当的大丈夫!”
说罢便爬起来匆匆告辞。
刘青松这厢刚起身,便有侍婢跑进来道:“郎君,夫人要生了!”
“不是在睡觉吗!”刘青松急急忙忙往后院窜,边跑便吼道:“叫稳婆,烧热水,准备饭食、参汤!”
这厢兵荒马乱,桑辰下定决心之后,便跑去东市买澄泥,准备烧砚台。
半个月后,等杜江离要出家这件事情稍稍淡下来一些,赵夫人便借着去拜佛之机,果然私下找桑辰探问了此事,桑辰一口应下,并言过几日去府上提亲。
于是,贞观十九年秋末的某日早晨,更鼓刚刚响过。
黑蒙蒙之中,便见一广袖宽袍的青年背着大包袱去敲了杜府的门。
大门一开,青年满头大汗地道:“在下是来提亲的。”
门房吃了一惊,“先生莫要胡说,我家娘早就定了亲,婚期都定了。”
桑辰如遭雷劈,头脑嗡嗡。
门房见他一表人才,又似乎深受打击的模样,不禁心生同情,“先生还是快走吧,莫等天亮被人瞧见。”
桑辰愣半晌才想起来问道:“此处可是杜如晦杜相的旧宅?”
那门房恍然大悟,热心道:“先生走错地方了,杜相的旧宅在东边,出了巷向左拐,到了个丁字口向右拐,往前走十余丈,再左拐,第一个门便是。”
桑辰听的头脑发晕,还是道了谢,嘀咕道:“左右左,左右左……”
他念念叨叨地走了半天,才想起来,哪儿是东啊?
“就知道你会迷。”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桑辰松了口气,转身看见杜江离戴着幂篱,身后跟着一个家仆,一个侍婢,连忙凑了过去,“娘。”
“你带了什么?”杜江离看着他身后的大包袱,不禁好奇道。
“在下做了几十方澄泥砚……还有在下这些年的所有积蓄,来聘娶娘。”桑辰道。
“听说你当初也是背着澄泥砚去冉氏求亲,你包袱里的有没有比上次多?”
“一样多……”桑辰羞愧道。
杜江离道:“砚底下有字?”
桑辰诧异,“娘如何知道?”
杜江离沉吟道:“我以前有一方……嗯,我做梦梦到的,以后你要都做没有字的,我来写字。”
“娘要写什么?”桑辰问。
“……”
“娘?”
“嗯?”
“刻什么?”
“……”
“娘。”
“不告诉你。”
“在下不是想问那个,在下是想问,娘真是狐狸吗?”
“你才是狐狸!”
……
东方破晓,金色晨光笼罩整个长安城,将两人迎着阳光往东走,影在身后拉得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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