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影视小说 ›› 大秦帝国 ›› 第二部 国命纵横
作者:孙皓晖
函谷关的中军大帐彻夜通明,探马如梭,军令声声,一片紧张忙碌。
第一次置身大军之中,张仪竟是分外振作。他几乎忘记了自己是以丞相之身参赞军机,只是如饥似渴的观察着大军运行的每一个环节,品味着,感悟着,甚至在短暂的睡梦里也揣摩着自己的心得。身为军旅家族的后裔,张仪少年时候便对沙场征战充满了向往,对兵家名将更是奉若神明,在莽苍苍的王屋山,当老师第一次问他欲操何业时,张仪毫不犹豫的回答:“兵家。”可老师却说他“命中乏金,入军必败”,派他与苏秦专修了纵横之学。虽则如此,张仪对兵家的向往与对铁马生涯的兴趣却没有稍减。今日如愿以尝,自是精神抖擞,处处刻意揣摩。在中军大帐,他对司马错频繁的调遣命令从不过问,只是看,只是想。
目下,张仪便觉得司马错集结大军的方式,与他所想象的竟大是不同。
秦国共有二十万大军。依张仪所想,如此关乎连横成败的大战,自然要聚集全部重兵到函谷关外决战。可从咸阳赶到蓝田总帐调遣大军时,司马错却将秦军分成了五支:西部大散关与陈仓要塞留守一万,东南武关留守一万,这两万留守军全部是步兵;蓝田大营驻扎四万,全部是精锐铁骑;其余十四万大军分为三支:第一支主力大军十万,步骑混编,全部开出函谷关扎营;第二支步骑混编两万,秘密开进崤山东南部河谷扎营;第三支两万,全部精锐铁骑,秘密开进函谷关外大河南岸的山谷中扎营。司马错严令:“两日之内,各军务必到位扎营!除函谷关大营,其余各部务求驻扎无形,绝不能被敌军觉察!”
晚来更深,明月高悬在函谷关箭楼,刁斗声声,山塬倍显幽静。张仪布衣散发,悠闲的踱进了中军大帐。司马错笑道:“丞相好洒脱。请坐了。”张仪笑道:“入得将军帐,方知军旅事,张仪特来讨教一二了。”司马错坦然笑道:“丞相不明,但问便是,何敢言教?”
“西南无战事,何以留守两万?”
“战国多突发之战,我能袭敌,敌亦可袭我。有险无守,天堑也是通途。此所谓有备无患也。”
“既有留守,何以尽皆步兵?”
“固守险关,步兵强于铁骑。一旦遇袭,我唯固守,步卒足矣。”
“关中无事,何留四万铁骑于蓝田?”
“凡大战,必有不测之变。四万铁骑居关中,专一策应不测之危,是为万全。”
“崤山河外两军,何能做到驻扎无形?”
“六国军营难以无形。秦军独可:熟肉干饼,不起军炊。”
“以十万当四十八万,若敌军山海压来,何以应之?”
“函谷关外山塬,堪堪容得二十余万兵马驰骋,敌方若人海而来,必自为鱼肉。”
张仪哈哈大笑:“啊,不想竟是如此简单,却害我好生揣摩。”
司马错笑道:“凡事明则简单,不明则奇诡。譬如连横之先,举国困惑,丞相一旦敞明,岂不也很简单?”
“言之有理!”张仪慨然拍案:“道理虽简单,事中人却多有迷惑。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却非天才不能为之也!当年房陵之错,不正在于有险无守么?”
“丞相悟性,令人佩服!”司马错拱手笑道:“我倒是正要求教丞相:六国总帐多有英才,他们可能如何谋划?”
张仪:“六国总帐以苏秦与四大公子坐镇,此所谓总帐五魁。总帐之下,是六军统帅子兰,再次是五国主将。论兵家才能,总帐五魁大体与张仪不相上下,都是半瓶水。其中惟有信陵君通晓兵法,然此人遭魏王嫉妒,却是从来没有提兵战阵的阅历。至于上将军子兰,更是拘泥成例的贵胄公子,既无军旅行伍之锤炼,更无统帅大军之才能,唯知弄权而已。此人为帅,不能服众,只能生乱。下余五国主将,三平两能:三平庸者,晋鄙、田间、韩朋,两能者,肥义、子之。肥义虽能,职爵却低,又兼依附平原君,只能以平原君马首是瞻,不会出谋。子之位高权重,又是燕王心腹,建功心切,最有可能出谋划策。归总而论,信陵君与子之是左右战阵大计的两个人物。”
“丞相以为,六国大帐会生乱么?”
“生乱必不可免,然有苏秦在,不会乱得没有头绪。”张仪踱步思忖道:“两个人物能拿出甚个妙计?我却是若明若暗,想不清楚。”
“其实,丞相已经说清楚了。”
“噢?我说清楚了?”张仪大笑摇头:“如何我却还在雾中?”
“计自人出,人必有本。”司马错微微一笑:“子之是与胡人作战的能将,所谋必不能离开骑兵。骑兵所长,在于快速奔袭。若子之谋我,必不在正面硬仗撑持,而在袭我北地与崤山,使我首尾不能相顾,然则也有一难。”
“难在何处?”
“燕国派兵六万,骑兵却只有一万。若要奔袭,须得增加魏国铁骑。而魏国又恰恰没有派出骑兵。丞相以为,六国重新增兵甚或换将,有可能么?”
“断然不可能。”张仪一挥手:“六国成军,乃利害算计之结果,谁肯以一将之谋乱格局?”
“如此我便塌实了。”司马错舒了一口气:“无奔袭之危,下面的棋便由不得他了。只是,司马错要有求于丞相了。”
“噢?要我做甚?说便是了。”张仪一下子兴奋起来。
司马错低声说了一阵,张仪哈哈大笑:“好!我张仪便真洒脱一场!”
军师大帐便在中军大帐旁边,张仪回帐一说,绯云便高兴得跳起来收拾。嬴华却直愣愣道:“你真要领军?”张仪笑道:“还有假么?快去收拾甲胄吧。”嬴华道:“可知秦军军法,无端败军者斩?”张仪道:“无端败军,自要斩首。却与我何干?”嬴华急红了脸:“别装糊涂了,不是战阵之才,何须无辜涉险?”张仪笑道:“樗里疾老调,君上都没赞同,还说个甚?”嬴华道:“正是君上严令:我必须保护你安然无恙。”张仪揶揄笑道:“那就整日价睡大觉完了。”嬴华又气又笑:“秦军将领多得是!”张仪笑道:“然则,谁有我熟悉河内?”说着拍拍嬴华肩膀,慨然高声道:“有如此大军,如此统帅,如此谋划,我张仪竟连走马战阵的胆识也没有,何颜对秦国父老?何颜居丞相大位?”嬴华默然片刻,粲然一笑:“好!随你了。”便进了后帐。
片刻之间,嬴华绯云出帐,看着帐中铁塔也似的一条大汉,不禁相顾愕然!原来张仪已经披挂整齐:头上一顶带护耳护目的无缨铁盔,身上一副大护肩的将军铁甲,脚下一双牛皮铁头战靴,手持一口越王吴钩,张仪本来就身躯伟岸,一身黑色铁甲上身,双眼在护目小孔中晶晶发亮,加上弯月形吴钩,在灯下无声矗立竟是威猛可怖!
猛然,嬴华绯云咯咯笑做一团:“吔!活活一个江洋大盗了。”绯云笑得打跌。
张仪这身披挂,却是秦军的战将铁甲,全副重量达六十余斤,若加上弓箭兵器连同干粮干肉,当在百斤以上。仅此一点,便可知做秦军猛将之难。张仪此刻铁甲上身,顿时涌出一股无坚不摧的力量快·感,竟大是畅快。听得两人笑声,张仪拱手道:“末将甲胄在身,不能全礼了。”嬴华绯云更是笑得不亦乐乎。
“噫!你如何不披挂自己的上将甲胄?也轻便点儿啊。”嬴华很是惊讶。
“此乃奇袭,帅甲斗篷招摇过甚。噢——,好英武的少年将军!”
嬴华与绯云,却是一身牛皮铜片软甲,足下战靴,头顶铜盔,身上斜背一个牛皮袋,当真是纤细英武的少年将军一般。张仪对两人叮咛了此行要点,三人便大步出帐,恰逢司马错派来的随行军务司马也刚刚赶到帐外,四人便就着上马桩跨上战马,飞驰出了大营。
秦军的主力营寨扎在函谷关外的崤山北麓,六国联军的新营地已经推进到洛阳以西的山塬地带,中间相距不过数十里之遥。而秦军的一支骑兵已经插到了六国联军的身后,隐蔽在虎牢山西面的山谷之中。张仪要去的地方,正是这支骑兵隐藏的无名谷,地形不熟,当真是难以寻觅。
张仪原是魏人,修业的王屋山也在魏国,天下游学时首先踏勘的也是魏国,对河内地形自然极为熟悉。他离开秦军营地,便立即向东北方向飞驰。不消半个时辰,便到了大河南岸的茫茫草滩。时当仲秋,大河进入枯水季节,河滩齐腰深的茫茫苇草已经变黄变干,沙滩泥地,也已经变成了潮湿的硬板地。战马飞过,弹性十足的地面非但消解了马蹄声音,茫茫苇草又遮掩了骑士踪迹,莫说朦胧月色下难以发现,纵是白日,一里之外也难以觉察。张仪选的这条“时令大道”确实快捷,放马奔驰,月到下弦之时,四人已经越过孟津渡口。又过半个时辰,便进入了虎牢山地。
虎牢山扼守大河南岸,四周多有丘陵山谷,虽然不算险峻高山,却也是林木苍莽曲折回环。按照军务司马说的方位,张仪没费力气便找到了虎牢山东北的这条山谷。进入谷口,缓辔走马,却是幽静异常,丝毫没有人马迹象。
突然之间,一声长长的狼嗥掠过了山谷!军务司马一撮嘴唇,立即发出三声短促尖锐的鴞鸣。叫声方落,山道两旁黑黝黝的小树突然倒下,两个长大身影倏忽冒出在马前,低声喝道:“东有虎牢!”军务司马低声道:“西有函谷。”一个身影低声道:“随我来。”便大步向谷中走去,另外一个身影又立即变成了黑黝黝小树中的一棵。
拐了两个山头,来到一道不起眼的山谷。月色之下,但见满山林木,却无一顶军帐,没有人声,没有马嘶,简直与寻常幽谷没有两样!张仪大是疑惑,两万骑兵如何便能隐藏在这里?寻思间已经随着“小树”摸黑进了一座山洞。洞口很小,洞中却颇为宽敞,隐隐传来一片沉重的鼾声。
“小树”咳嗽了一声,沉重的鼾声便突然刹住,一个身影霍然冒出:“军令到了么了?”军务司马低声道:“白山将军,丞相到了。”“啊!”对面身影轻轻的惊呼了一声,低声道:“骑右将白山,参见丞相!”张仪笑道:“免了免了,目下没有丞相,只有将军张。记住了?”
“嗨!”白山答应一声便道:“请随我来,到亮处说话。”
拐过几块巨大秃圆的山石,便见一缕月光洒在了洞中,在习惯了黑暗的来人眼里,倒是分外的清爽。几个人在秃圆的石块上坐定,便有一名军士拿来了四个皮囊与一个布袋,白山道:“丞相……不,将军张,这是虎牢泉水干牛肉,先垫补垫补了。”张仪摇手道:“我等与骑士一样,自带军食,日后无须专供。就地取水,倒是可以享用一些。来,先痛饮一袋,虎牢山泉水甜美闻名呢。”四人咕咚咚饮罢,军务司马道:“白山将军,上将军有令:奇袭战由丞相决方略路径,你只管打仗。打得不好,军法试问!”
“嗨!但请将军张下令,末将主战便是!”
张仪笑道:“白山将军,我来军前,只因我对河内熟悉,并非我通晓战阵韬略。上将军虽有如此将令,你却只将我看作一个乡导。我有计策便说,若有不妥,你便不要听。万勿心存上下芥蒂,因而痛失战机,老秦人本色不做假,是么?”
白山拱手慨然道:“丞相如此襟怀,末将疑虑顿消。右骑两万,全数郿县孟西白子弟,打仗断无差错!丞相,不,将军张但决谋略路径便是。”
“好!”张仪笑道:“再隐蔽一日,可有保障?”
“断无差错。”白山信心十足:“这道山谷是前哨,战马骑士都隐蔽在后面一道三面环山的绝谷。不支军帐,不起军炊,马入山林喂料,人入山洞就食,再隐蔽三两日也可。”
“骑士军食还可支几日?”
“三日。”
“游哨放出多远?”
“周围十五里。”
“好!明日大睡,养足精神,往后几日只怕想睡也没得空了。”
“嗨!”白山应命一声又道:“丞相鞍马劳顿,也请休憩吧。我去拿几条军毡?”
“不用。将军处置军务去吧,有事随时报我便了。”
白山答应一声,便出了山洞。张仪笑道:“睡吧,白日动静越少越好。”四人便卸下甲胄打开军毡裹住身子睡了过去,片刻之间,便是一片鼾声。
正当午时,秦军大营前飞来两骑快马。距营门一箭之地勒马,一人遥遥高喊:“我是联军特使,来下战书,作速通报上将军了!”
“特使稍待——”秦军寨门一声回应,便闻马蹄如雨而去。片刻之后,一骑飞出营门高声道:“特使随我来。”话音落点,马头已经圈转,带着两骑便飞驰进了营寨。
中军大帐却是空荡荡的,帐外只有两名甲士,帐内也毫无肃杀之气。两名特使坐定,便有一名军吏捧来陶壶陶碗,斟满凉茶请特使慢饮。两特使相顾困惑,一人昂昂道:“我等来下战书,要见上将军!”军吏拱手道:“上将军正在午眠,请稍待片刻。”一特使笑道:“噢呀,好洒脱了!”军吏道:“夜受贼风,上将军偶有小疾而已。”另一特使笑道:“是巡查风寒吧,崤山寒症可是厉害呢。”军吏板着脸道:“两军敌对,请勿闲话。”两特使便不再说话。
小半个时辰后,后帐传来一阵沉重的咳嗽喘息,接着便听见脚步声,一个身着软甲外罩棉披风的黝黑瘦子走了出来,目光向两人一扫,却是炯炯有神。他缓步走到帅案后坐定:“你等便是联军特使?”声音中带有明显的咝咝喘息。
两特使站起,身材高大者道:“联军特使景余、田锋,参见上将军!这是我六军统帅子兰上将军之战书。”军吏接过战书,抽去布封套,将一卷竹简捧送到帅案之上。
黝黑瘦子矜持的一手展开竹简,瞄得一眼笑道:“子兰有古风啊,下战书,司马错可是头一遭遇到,要何日决战啊?”
“战书写得明白,明日决战!”
司马错笑道:“既学古人,便当学象。战书隔三,子兰不懂么?”说着提起铜官鹅翎笔在竹简上大书了“三日后决战”五个大字。军吏便上前卷起竹简,交还特使。
特使昂昂道:“我上将军有言:天下皆云秦国虎狼之军,我独不惧。但受战书,便是堂堂之阵正正之旗,两军对阵决战,不得施偷袭惯伎!”
司马错哈哈大笑,却呛得咳嗽起来,咝咝喘息一阵,竟是满面潮红声音嘶哑:“好!便是对阵决战,让六国输得心服口服!”
“上将军保重,本使告辞!”两位特使赳赳大步出了中军大帐,一阵马蹄便出营去了。
后帐转出精神奕奕的司马错:“山甲将军,亏了你这个现成病号,竟在如此两个人物面前周旋,还行!”黝黑瘦子喘息着道:“不就两个军使嘛。”司马错摇头微笑:“一个孟尝君,一个春申君,大人物呢。”黝黑瘦子高兴得一跳:“哎呀!山甲病得值了!”帐中一片大笑。
子兰的中军大帐顿时热闹起来了!
孟尝君春申君回来将经过备细一说,帐中顿时歧见纷纷。下战书探营,原是苏秦的主意,本意是想试探秦军能否答应这种正面阵战?因为楚军的两千辆兵车与各国二十余万步兵,最适合列阵而战;若能以兵车步兵列成正面大阵,两翼辅以骑兵突袭包抄,则胜算在握。这是联军总帐反复商定的最佳战法。如今带回的消息大是令人意外:司马错非但答应列阵决战,而且在三日之后;更重要的是,司马错似乎患了“崤山寒症”——这是崤山狩猎山民的一种怪病,一旦染上,便嗜睡厌食,月余便枯瘦如柴。若果真如此,岂非六国大幸也!使总帐魁首与将军们惊喜的是这一点,产生分歧的也是这一点。
子兰最是激动,主张拖延旬日,待司马错病势沉重时一举猛攻,务克全功!赵将肥义则认为,拖延下去有可能使秦军换将,不如将计就计,就在三日后如期决战。魏将晋鄙、齐将田间、韩将韩朋都支持肥义,认为这是万全之法。燕国主将子之则提出惊人主张:明晚便发动突然袭击,一举击溃秦军主力!子之雄辩的说了三点理由:其一,兵不厌诈,安知司马错不是装病?其二,六国联军协调费力,不宜久拖而宜速战;其三,所有事态中,只有司马错批回“三日后决战”这一事实是可信无误的,三日内秦军戒备必然松弛,是联军战胜的唯一机会!
经过一番激烈争辩,谁也驳不倒子之的雄辩理由。立足司马错病情,显然是一种侥幸,而且极可能上当,连子兰也不再坚持了。从各方面看,提前突袭都是一种可行的战法。最后,终于得到了所有人的一致认可。
“好!”平原君笑道:“司马错善于偷袭,今日也教他尝尝偷袭滋味儿!”
“噢呀呀,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房陵之仇得报了!”春申君更是高兴。
“别忙。”孟尝君笑道:“战场诡诈,我能袭人,人也能袭我,先想想自己的软肋吧。”
“孟尝君所言极是。”苏秦道:“六军之要,在于粮道。敖仓到六军营寨一百余里,每日都有辎重车队在道,信陵君以为安全否?”
信陵君沉吟有顷道:“晋鄙将军拖后,为的就是护卫粮道。再说,敖仓之西是虎牢要塞,虎牢之西便是我营寨连绵,此等重地,应当没有险情。”
“也是。”平原君道:“若是六国分头运粮,道路遥远,防守拉开,难保不失。如今粮道只有一条,且敖仓乃魏国根本,不说晋鄙大军,敖仓令的军营还有五千铁骑。再说函谷关到敖仓两百余里,险道要塞均有防守,秦军根本无路可走!”
“背后呢?”苏秦问:“从河外南下不行么?”
“武信君多虑了。”素来寡言的晋鄙道:“河外南下只有两个渡口:孟津渡口乃周室洛阳要塞,我军也近在咫尺;白马渡口乃卫赵水道,历来是赵国重兵守护,断无差错。”
“噢呀,南边更不可能,除非秦军插翅飞过三川,再飞过韩国了。”
“如此便好!”苏秦拍案:“子兰将军,你就下令吧。”
子兰兴奋的升帐发令:齐韩赵三国步兵以田间为将,分三路夜袭秦军大营;燕齐楚三国骑兵以子之为将,在秦军大营外两翼截杀;其余楚国大军由子兰亲自统领,在正面的广阔地带封堵秦军;信陵君与孟尝君率领精锐步兵五万,趁乱抄后,攻下函谷关;里外左右,四面夹击,务求一举歼灭秦军主力!苏秦坐镇总帐,记功督察。
总帐五魁与将军们掂量一番,都觉得这是一场很有气势的大战,尽皆赞同。于是立即各自回营,准备明晚突袭大战。
太阳刚刚到得山巅,山谷中便幽暗下来。
午后,张仪便醒了过来,用短剑划开一张干面饼,再塞进一大块酱干牛肉,狼吞而下,再灌了半袋山泉水,顿时精神抖擞。叫来白山与军务司马,三人躲在山洞角落又是画又是说,整整折腾了一个时辰有余。白山与军务司马不熟悉河内之地,随军的两个乡导也只能在你说清地名后准确带路,不会完整的将虎牢、敖仓方圆百里的地形描述出来,更不会画图描述。而对于一个率领两万骑兵,要完成一场大奔袭的将军来说,完整的熟悉地形道路之间的关联是极为重要的。张仪与白山说得几句,立即便觉察出这个致命弱点,于是便不厌其烦的从当下所在的山谷画起,详细解说了所有山头、河流、大路、小路的关联,又让白山多次复述演练,竟是大费了一番工夫。亏了白山是郿县白氏世家子弟,家道虽在商鞅变法时中落,却也识文断字颇有天赋,总算确定无误的弄清了这一带地形道路的全貌。
说完地形又议战法。白山的主张很简单:找到地方猛攻而入,烧了粮库便撤!张仪笑道:“如此只能骚扰六国联军,可惜了两万铁骑。听我说……”张仪一五一十的说了一遍,末了笑问:“如何?说实话了!”话未落点,白山便跳了起来连叫:“好好好!便听丞相的,兄弟们人人立功!”嬴华绯云被惊醒过来,听得军务司马一番学说,高兴得立即吃喝收拾,做好了夜袭准备。
天一落黑,白山便下令收拢游动步哨。山林中长长的三声狼嗥之后,白山便带着张仪一行出了山洞,拐过两个山头,便进入了一道长长的峡谷。白山低声道:“丞相,这便是一面谷,只有这一个出口。”张仪一路打量,只见这山谷越走越宽,最里面竟是一片环山盆地,山坡上的林木在黑夜里一片黝黑!
张仪笑道:“人马都在山坡密林中?”
白山道:“正是。下令集中吧。”
“且慢。”张仪猛然想到一件事,向白山低声交代了几句。白山高兴的连连点头:“这样好!弟兄们一定更起劲呢。”说罢便两手搭上腮边,顿时便有一声虎啸在山谷回荡开来!接连三声虎啸,便见山坡密林中黑影连串成片的涌下,轻微急促的脚步声在谷中竟象连绵细雨落在了无边荷塘。片刻之间,谷地中便聚集起两个巨大的骑士方阵,竟然没有丝毫的人喊马嘶。方阵列定,便有军吏将张仪四人的战马牵了过来。张仪一看,马口衔枚,马蹄裹布,鞍辔也都固定得紧趁利落毫无声息,不禁对秦军铁骑油然生出一种钦佩。
白山走马阵前低声喝道:“各千夫长,下传全体骑士:今夜奇袭,由丞相亲自领军!”回身便道:“请丞相训示全军。”张仪走马前出,低声道:“下传全体骑士:此战关系秦国存亡,务求大胜,人人立功!张仪决与全军共荣辱!”话音落点,便见骑士方阵一片低沉激昂的轰嗡声,瞬间又恢复了肃静。
“左阵一万,随丞相先行!右阵一万,随我押后!”
白山军令一发,张仪便挥手号令:“左阵出动!”脚下轻触马镫,那匹“黑电”便无声的飞了出去。但见朦胧月色下,黑色方阵流水般涌出了峡谷。
出得虎牢山地,张仪仍然上了大河南岸的时令大道,从茫茫苇草滩直向东北而来。大约小半个时辰后,白山的一万铁骑也在时令大道尾随飞驰;三十余里后,张仪前军折向东南,进入鸿沟堤岸下的谷地,从鸿沟北岸的护渠荒田疾进,白山的后军则继续驰向东北。
秦军的袭击目标是敖仓!
敖仓,魏国最大的粮仓与物资重地,也是天下最大的粮仓与货仓。其所以在这里修建最大的粮仓,一是这里地势险要,二是这里交通便捷。在黄河与济水分流处的三角谷地,有一座敖山。敖山并不高大险峻,事实上只是一座丘陵山地,但因为孤立于两条大河之间的平原,所以险要易守。除了两条大河,敖山西面又有魏国开凿的引黄河入大梁的最大沟渠——鸿沟。如此一来,敖山便是三水环绕,更兼临近大梁,陆路官道畅通,物资集散便极为便捷。
从魏武侯起,魏国便在敖山开始修建粮仓,经过近百年扩建完善,整个敖山便建成了一个城堡式的粮仓,山下则是十多个临时集散的小仓场。由于规模庞大,魏国人便呼为“敖仓城”。魏国在敖仓设置了敖仓令,爵位官职与郡守等同,有五千精锐铁骑长期驻守。后来秦国统一,仍将这里扩建为天下最大的粮仓,以致“敖仓”成为天下粮仓的代表称谓。这是后话。
一个多月来,由于敖仓要供应六国联军四十八万人马的粮食物资,便大大的繁忙起来。山下十几个仓场堆满了随时准备装运的粮货,人声鼎沸,夜夜火把,加上正常进出的出粮缴粮车队,往往是昼夜不息的大开着城堡。敖仓令与所有的部属吏员、仓工都忙得团团转,一有空闲便连忙躺倒打盹。山下军营的五千骑士昼夜警戒,时间一长,便也是混混沌沌了。今日暮色时分,守军接到敖仓令命令:“歇仓一夜,明日卯时开仓!”于是一片欢呼,晚饭之后便全营倒卧,敖山上下一片酣睡。
正是子夜时分,张仪的一万铁骑抄到了敖仓背后的山坳。奇怪的是,天色突然阴沉下来,厚厚的乌云淹没了月亮,秋风竟呜呜的刮了起来,近在咫尺的敖仓一片寂静,除了点点军灯,山上山下竟是一片黝黑!出发时,张仪已经接到黑冰台密探的报告,知道了敖仓今日歇仓,但仍然没有料到,敖仓竟有如此死寂。
十个千夫长聚来,张仪一阵低声吩咐,千夫长们立即归队,分成了大小不等的三个方块。张仪令旗一劈,便见三个方阵哗然散开,也不喊杀,风驰电掣般冲向了三个方向!最大的一路是六千铁骑,全力扑向了山下的魏国军营。第二路两千铁骑,冲上敖山城堡。第三路两千铁骑,杀进了山下仓场与敖仓令官署。
魏军骑士正在沉沉大梦之中,连营门哨兵也昏昏欲睡,突遭暴风骤雨般的秦军铁骑冲杀,当真是山崩地裂般恐惧混乱。许多人还没有醒来便身首异处,及至人喊马嘶,五千骑士已经伤亡大半。军营奔窜呐喊之时,山下仓场与官署便立即窜起了大火。片刻之间,敖山上的城堡主仓也成了一片火海!大火一起,白山的一万铁骑便从北面漫山遍野的冲了过来,一路向鸿沟,一路向济水,大半个时辰后,便见滚滚滔滔的大水扑向了敖山谷地!
张仪一声令下,攻入敖仓的秦军骑兵立即向北方的大河岸边飞驰。到得渡口,便有三千骑士下马,在小半个时辰内彻底摧毁了敖仓码头,凿沉了停泊岸边的百余艘粮船。此时,遥见敖山已经陷在一片火海之中,滔滔洪水正在轰轰隆隆的涌向敖山!张仪与白山聚头,清点人数,竟是只有二十多名轻伤,可谓全胜而归。
“回兵!”张仪一挥手,便沿着大河南岸的时令大道向西飞驰而去,晨曦时分,铁骑便越过了孟津,遥闻遍野杀声!
张仪登上山头一望,只见六国联军正与秦国的黑色兵团在旷野上纠缠冲杀,联军旗帜混乱,但却并未溃败。白山高声道:“丞相,那里是燕齐铁骑,我从背后杀过去!”张仪道:“好!打出战旗!号角准备!”一挥手,二十名牛角号手已经立马山头,一面“秦”字军旗与一面“白”字将旗已经排在白山马后,二十面千夫长将旗也在阵中猎猎展开。
张仪手中令旗一劈,二十支牛角号尖利的划破秋雾。白山高举长剑:“杀——!”一马冲出,万马奔腾,雷霆般压下原野!
就在张仪偏师奔袭敖仓的时候,六国大军也对秦军主力发动了夜袭!可是,当田间率领三国步兵一片呐喊,攻进秦军大营时,却发现偌大的营寨竟是空空荡荡。田间竟愚蠢的以为秦军怯战逃跑,喝令烧毁秦军营帐,顺着营地山谷追击。没追得二三里,秦军铁骑便从两边山塬漫山遍野冲杀下来,几乎只是一个冲锋浪潮,三国步军便蜂拥溃败着向来路逃跑。当子之率领三国骑兵掩杀到秦营两侧的山麓时,却遇到了埋伏在山麓沟垒之后的步兵大阵的猛烈阻击,箭如疾雨,石如飞蝗,骑兵竟不能越雷池半步。子兰的两千辆兵车在正面已经摆好了横宽三里的大阵,等待截杀秦军,但却只闻几条山谷中杀声震天,就是不见秦军仓皇逃出。子兰心中焦躁,又是立功心切,便断然喝令车阵前推,全部封堵秦军营寨。
遍野火把下,兵车大阵隆隆向前推进的时候,秦军营寨里却潮水般涌出了溃逃的联军步兵。无论子兰如何号令,恐惧的步卒们竟都是全然不顾,只是一味尖叫着四散逃命,将子兰的兵车大阵冲得混乱不堪。正在子兰要下令兵车后退到宽阔原野时,万千黑色铁骑如怒潮般从山谷中呼啸扑来,冲进车阵便猛烈砍杀!片刻之间,两千辆兵车便互相冲突,向身后平原夺路狂奔。车战之法,每辆战车都有二十六名步兵,一则保护战车,二则在战车甲士号令下冲锋,形成一个战斗单元。两千辆战车,实际上便是五万多兵力。如今战车混乱夺路,车下步兵便成了秦军铁骑的剑桩,但见大劈的剑光在黑夜中霍霍闪亮,遍野都是惨烈的嚎叫!
不到半个时辰,楚国战车便后退了二十余里,数百辆兵车已经车毁人亡,车下步卒几乎全数被杀。子兰大是恐慌,竟如同梦魇一般。正在此时,子之率领联军骑兵撤回,与楚国战车会合,子兰方稍稍觉得心安,却是实在想不出该如何号令三军?
子之大怒,抛开子兰,厉声喝令军马集结,列成两个大阵。乱军败退,最是需要主将胆识。主将但有勇气,败军犹可收拾。子之久在辽东作战,极具实战经验,在他威猛的号令下,剩余可战的近一千辆楚国战车,竟重新列成了大阵。子之将剩余的四万多骑兵,在兵车大阵左右两翼列成两个方阵,举剑大呼:“败退死路一条!杀——!”便率先反身杀回。楚国战车与两翼骑兵一声呐喊,竟隆隆海啸般冲了回来,迎住了秦军的黑色浪头。这些战车骑兵虽然也是败兵,阵形更是混乱,但人怀必死夺路之心,竟是比前大不相同,生生的与秦军五万铁骑纠缠混战起来。
正在晨曦初露秋雾蒙蒙两军相持混战的时刻,联军身后突然爆发出震人心魄的喊杀声!但见黑色大旗招展,漫山遍野的黑色铁骑竟从身后杀来。正面的秦军骑兵精神大振,一阵呐喊冲锋,便将联军战车骑兵混杂的阵形彻底冲跨。联军后退之间,白山的两万最精锐铁骑堪堪赶到,竟硬生生将溃逃的战车骑兵堵了回去。两面夹击,不到半个时辰,被包围进来的战车骑兵便全数被杀。
原野上顿时寂静下来。
子兰方才并未随同冲杀,只木呆呆的在战车上观望。于是从其他方向溃逃的楚国步兵,便渐渐在他旗下聚拢,一时竟有数千人之多。当白山的两万铁骑发动冲锋时,子兰彻底绝望,不顾一切的率领残兵逃跑了。将到大营,忽有残兵来报:信陵君与孟尝君偷袭函谷关的五万步兵,被埋伏在崤山河谷的秦军截杀,大败逃走;秦军伏兵转道淮北,要抄楚军后路,全部斩杀楚军!子兰吓得心胆俱裂,嘶声喝令:“快!立即逃回楚国!”便带着数千残兵落荒向南去了。
太阳升起的时候,坐镇总帐的苏秦已经什么都清楚了。
信陵君与孟尝君狼狈逃回,信陵君连连叹息,孟尝君则大骂司马错“贼将老狐!”苏秦却只是淡淡的一笑,竟一句话也没说。正在一片默然的时候,斥候飞马来报:子兰丢弃大军逃回楚国!春申君顿时气得跳脚大骂,骂声未落,又是斥候飞报:敖仓被秦军袭击,粮仓大部烧毁,敖山四面汪洋!
顿时,信陵君面如死灰般跌坐在地,大帐中竟死一般的沉寂。
苏秦依旧淡淡的一笑,踱步帐外,凝望着血红的秋日,双眼一片模糊。
子午书屋(ziwushuwu.com)
· 推荐:彩虹的重力 热血少年 甜了青梅配竹马 似水流年情不易 我知道你的秘密 明月曾照江东寒 撩了我别想跑 我有特殊沟通技巧 良言写意 余生请多指教 有匪小说 绾青丝 夏有乔木雅望天堂 心灵法医 师爷请自重 虐渣指导手册 月上重火 三嫁惹君心 无尽天灯 你微笑时很美 深海里的星星 好想和你在一起 爱情公寓5 他与月光为邻 凤于九天 报告王爷王妃是只猫 蔓蔓青萝 若解多情 老板是极品 最美不过初相见 识汝不识丁 十年一品温如言 明月传奇 史上第一混乱 司藤 心宅猎人 鹤唳华亭 从前有座灵剑山 雪中悍刀行 七根凶简 大主宰 三千鸦杀 哑舍 大唐狄公案 壁花小姐奇遇记 清明上河图密码 大唐悬疑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