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二十八岁这年,顾小影突然想要个孩子了。
真的很突然——就是某天早晨一觉醒来,她突然觉得,在自己热闹得趋于聒噪的生命里,只缺一个孩子。
那是夏天的早晨,时针静静指向八点半,顾小影站在阳台上往外看,只见天气晴朗,鸟语花香。不远处的草坪上有老爷爷、老奶奶在陪孩子们玩耍,宿舍区外的马路上有上班族行色匆匆、摩肩接踵……这些,都是她喜欢的热闹。
然而,又分明很寂寞。
到这时,她那本来任职于省委办公厅秘书处的丈夫管桐,已经在距省城四百公里外的蒲荫县挂职了一年多的副县长。当初走的时候说这个挂职期限也不过就是两年,两年后有人会被留在当地继续提拔,有人会平调回原单位……那么现在掰着指头算算,还有不到一年就要熬到头。
可是,看看管桐那副敬业的劲头以及从来不服输的秉性,顾小影都不知道,期满之后,他真的会回来吗?他甘心回来吗?
站在阳台上回头看,不过六十平米的两居室内虽塞满了家具,但仍然显得空荡荡的。
这一年多里,顾小影就自己守着这么一间缺少男主人的房子,简单规律地过日子:作为一名大学教师,她本来也不需要每天去上班,所以绝大多数时间还是在家里看看书、备备课、写写论文,一边复习考博一边写点小说换点零花钱……
也不是不寂寞的:昔日的好友大多都是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周一到周五能够出来碰面的机会少之又少,即便到了周末,好多人也有自己的安排,所以指望和朋友们常聚会也不现实;父母都在距此城五百多公里的F城工作、生活,距离退休还有五六年;公公婆婆则在距此城三百多公里远的R城务农,无论儿子和儿媳妇怎么动员,就是不来G城这个省会城市生活,理由是“又没有孩子,我们去了也没事做,还不如在乡下种点地赚点钱”……啊……孩子……又说回到这个话题了,顾小影真是有苦难言。
其实,就在不久前,顾小影还坚定地认为二十八岁是个很年轻的年纪:在大城市里,二十八岁还不结婚的女人比比皆是,结了婚不生孩子也再正常不过。而且她又不是不想要孩子,只是想再过几年二人世界而已,可是为什么大家要天天在她耳朵边上絮叨——从“女人年龄大了生孩子不好”之类的生理卫生知识,到“等你年龄大了带孩子会比较辛苦”之类的家政服务常识,就差跟她宣讲“三从四德”了!而且最可怕的是,一辈子受传统观念束缚的公公婆婆天天打电话想要给她洗脑也就罢了,偏偏她那受过高等教育的爸妈如今也行动起来,隔三差五对她进行各种形式的说服教育,啊——她要疯了啦!
熟悉顾小影的人都知道,能把她逼疯的人,那得具备多么强悍的功力啊——顾小影,八十年代生人,自省艺术学院硕士毕业后留校任教,性格优点是活泼开朗,缺点是太活泼太开朗;模样嘛,还行,一米六五左右的身高,不胖不瘦,略微有点娃娃脸(这一点倒是和管桐有点相似,所以他俩看上去很有点“夫妻相”);也算会打扮,只要不张口说话、不和学生们互扔粉笔头,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任谁都会觉得这是个气质高贵的淑女;人缘好,善良,足够热情,也没有架子,和男生在一起时大大咧咧,和女生在一起时腻腻歪歪,在学生中口碑不错;脑筋转速很快,比较贫,有点话痨,心很宽,所有不开心的事情睡一觉就忘得七零八落……这样的一个人,从里到外,哪点不够顽强?
可是,就是如此顽强的一个人也马上就要被折磨疯了:刚开始的时候,顾小影还算是有借口、有理由暂时不生孩子——因为结婚第一年曾经意外流产过,所以她总归可以拿“身体和精神上的损伤都需要复原”为理由,躲避了一阵子父母公婆的集体追杀。可一眨眼一年多过去了,按理说她向来强壮如牛的身体与乐观如猪的精神也都恢复得差不多了,尤其是上个月她还远赴蒲荫,与管桐一起庆祝了结婚两周年纪念日。换言之,现在已经是他们婚后第三年的头上,她怎么就能依然沉得住气呢?
对此,顾妈想不通,顾爸想不通,管桐爹想不通,管桐娘也想不通……反正,除了小两口自己以及顾小影的那帮坚持“人生苦短、及时行乐”的“狐朋狗友”们,包括两边的亲戚、好心的同事、充满爱心的邻居大姐等在内的热心人士都开始着急了!冥冥中,一个充满活力、充满斗志的说服教育团正在逐渐形成并日益壮大起来!
上帝啊——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她顾小影最怕听到的一句话是:还不打算要孩子吗?年龄也不小啦!
比“最怕”更怕听到的一句话是:有消息了吗?
呜呜呜……有消息了吗……每当抬头看见提问者那好心而热情的面孔,外加充满期待的眼神,她顾小影就会觉得这世界真是让人崩溃啊崩溃!
不过,人是会变的。
比如现在,上午九点,顾小影站在阳台上看孩子玩耍看不够,终究还是换上一条棉布裙子,拿了本书下楼去到不远处的小花园。她随便找处石凳坐下,把书搁在一边,饶有兴趣地看着不远处的两个男宝宝和一个女宝宝玩耍。宝宝们大约都是两三岁的样子,其中女宝宝明显比男宝宝还要调皮,她一边监督男宝宝们挖沙坑,一边晃着一个大约是已经喝完了的空矿泉水瓶。晃了几下感觉很是无聊,便趁男宝宝不注意,“啪”的一下子打在了男宝宝的后脑勺上!于是“哇”的一下子,男宝宝嚎啕大哭!
看孩子的爷爷奶奶们似乎到这时才发现就在自己聊天的功夫居然就有如此暴力的事件发生,急忙打断话题冲上前去。女宝宝的爷爷十分不好意思地对男宝宝的奶奶赔礼道歉,男宝宝的奶奶大概觉得自己的孙子作为一个男孩子却如此懦弱很没有面子,可是心里又心疼自家孙子,所以一边说“没关系”一边抱着孙子使劲哄,还允诺说中午要给孙子买一个“里面夹鸡肉的大面包”(据顾小影分析应该是指K家或M家的汉堡包)……现场顿时一片混乱,顾小影看得乐不可支。
似乎,这也是她第一次开始思考一个问题:如果真的有个小孩子叫自己“妈妈”,给自己添乱却也添了很多乐趣的话,似乎,也不错。
可是,仔细想想,这事情也不是那么简单的。
众所周知,生孩子,那是个系统工程。且不说之前要搞“希望工程”、“封山育林”,中间还要不辞辛苦、勤加劳作……单说最本质的环节:这生孩子总得由夫妻二人齐心协力、同心同德、携手完成吧?可她顾小影的男人远在四百公里之外,一个月能见上一面就不错,她又不是蜗牛,也不能自体繁殖啊!
想到这里,顾小影就很郁闷。
“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
正发呆的时候电话响,听音乐就知道是“闺蜜”许莘。
顾小影接起电话问:“许编辑,一日之计在于晨,你不好好上班,给我打什么电话?”
“小苍蝇!”许莘的声音都颤抖了,完全难以按捺此时此刻激动的心情,“小苍蝇!我告诉你哦,我要发达啦!”
“发达?”顾小影抬头看看,天空很蓝,没有UFO的痕迹,“外星人要来接你回去?”
“呸,你才是外星人,”许莘就差手舞足蹈,“我发钱啦,哇哇哇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我请你吃饭啊!”
“等等,等等,说清楚,”顾小影一听见“钱”这个字就眼珠子发亮,恢复了一贯的精气神儿追着问,“你一个少儿出版社的能赚多少钱?你给我如实交代,要真是拿了很多钱,可别指望请我吃顿饭就打发掉我!”
“嘿嘿,我不告诉你,”许莘乐得眼睛都眯起来了,“反正我手头联系着几个目前很‘牛’的儿童文学作家,他们写那书不管加印多少册都还是不够卖!哈哈哈我好激动,我现在看见银行里的工作人员都恨不得亲一口!我要买房!我要买车!我要买——”
“大姐,你先买个男人吧,”顾小影幸灾乐祸,“每当我被我妈逼着生孩子的时候,只要一想到还在被逼着结婚的你,我就觉得这世界无比美好……”
“不要男人!男人有什么用,又不遮风又不挡雨,”许莘大手一挥,嘴巴快要咧到耳朵根,“你周末陪我去看房子啊,我听说有个楼盘有四十平米小户型,层高五米六,可以自己隔成小跃层,只要四十多万。”
“四十平米四十多万!还‘只要’?”顾小影尖叫,“许莘你个暴发户!你到底赚了多少钱啊?我去年买的那套三十三万的二手房还贷款十八万呢!五年之内我每个月要还银行三千三!”
“三千三对你来说还不是小菜?”许莘不以为意,“你多写点小说不就有了?”
“你说的容易啊,我还有科研论文要写呢,还要备课呢,我一年都写不完一本小说!你这才编一本书,还不用写,就能买四十万的小跃层,”顾小影无比悲愤,“我强烈鄙视你们这种坐在金字塔顶端的人!”
“谁说是顶端了?我这才是真真正正的辛苦钱!你没看见我全国各地跑签售、做宣传的时候有多辛苦,几个月都没享受过双休日,”许莘叹口气,安慰顾小影,“再说我也是沾社里的光嘛,我们社去年码洋两个多亿,像我这样的小蜜蜂多劳多得喽。”
“还小蜜蜂呢,”顾小影翻白眼,“也没见你少吃少喝少堕落。按我说你一个女人买什么房子啊,来住我新买的那套二手房就行。少给点钱意思意思就好了,不给钱也可以。”
许莘纳闷:“新买的二手房……你不是说要搬过去住,然后把现在这套留给你公婆住?”
“我公婆不来啊!”顾小影说起这个就头疼,“他们说要来就是来给我们带孩子的,不然还不如在家种地。”
“好高尚哦……”许莘感叹,“你说他们好不容易把儿子培养出来了,难得儿媳妇还愿意接他们到城里住,他们怎么就不愿意出来过几天舒服日子呢?”
“所以我打算把那房子租给管桐的一个同事,再象征性地收点钱,还不到我每月房贷的三分之一,”顾小影叹气,“我发现我就不是个赚钱的命,其实这个地段三室一厅的租金收一个月两千甚至两千五都没问题。”
“我觉得你这样也没错,再怎么说你老公是政府官员,如果为了赚钱随便把房子租给别人,万一租给不可靠的人,将来出点什么事,你老公就甭干了。”
“所以我才说你来住我的房子就好,新房子让男人买嘛,”顾小影盛情邀请,极力游说,“再说艺术学院马上打算集资建房了,好像江老师可以买一套蛮大的。”
“他买房子关我什么事?”许莘瞪眼,“你别学那些保媒拉线儿的老太太啊!你在我心中一直都是一个有品位、有追求、有情趣的现代知识女性……”
“快拉倒吧,”顾小影自己都听不下去了,“保媒拉线儿也是造福人类,功德无量。你以后就知道了,等你自己过上了有男人、有房子、有车子的幸福生活之后,就恨不得全世界的人都能像你一样幸福,保媒拉线儿那是早晚的事,阿弥陀佛……”
“懒得跟你说,”许莘撂一句话收线,“周末等我传唤,我来接你。”
顾小影只来得及使劲翻了翻白眼。
放好手机再回头的时候,草坪上刚才还在哭闹的宝宝们早已愉快地再度合作起来:一个男宝宝把沙子挖到一个小桶里,另一个男宝宝负责把桶里的沙子搬到不远处的一棵小树下,而女宝宝负责把沙子重新堆成一个小土堆……顾小影真是忍不住从心底赞叹孩子们的才华,这是多么合理的流水线啊!
她看着看着就忍不住站起来走到女宝宝旁边,蹲下,指着土堆问宝宝:“这是什么?”
女宝宝抬头仔细看看她的脸,一本正经地回答:“家,这是蚂蚁的家。”
说完这句话,女宝宝歪一下脑袋,看着顾小影的眼睛,看了好久,突然喊:“阿姨!”
顾小影心花怒放,马上甜甜地答一句:“哎……”
没等说话,运沙子的男宝宝跑过来,站在女宝宝旁边,也看着顾小影,大声叫:“阿姨!”
“乖……”顾小影心里真是顷刻间就开了一万朵花,只恨自己的笑容为什么不能再甜一点。她一边伸手摸摸男宝宝的脸上,一边看着男宝宝笑,“好聪明,你几岁了?”
“三岁半了。”这个男宝宝没等说完,另一个男宝宝又冲上来,大喝一声:“阿姨,我三岁了!”
顾小影看看顷刻间围在自己身边的三个聪明伶俐的宝宝,觉得真是开心得不能再开心了!她恨不得能长四只手,一下子把三个宝宝圈在自己怀里。她也纳闷:以前自己没有这么喜欢孩子啊?也没这么招孩子们喜欢啊!通常两三岁的孩子会黏顾爸顾妈但不会黏她,她还一直觉得自己没有小孩子缘呢!
难道,当她想要个孩子的时候,全身上下的磁场会发生变化?
结果晚上接到管桐电话的时候,顾小影就问了这个问题:“哎,老公,你说我现在是不是头顶着圣母的光环?为什么小孩子们都开始喜欢我了?”
“圣母?”晚上十点多,管副县长在办公室加班,本来有点犯困,结果听到这句话就笑醒了一半,“老婆,你对咱儿子的要求也太高了。”
“女儿,”顾小影纠正,“要把能生女儿的信念,牢牢种植于你的内心深处。”
“为什么儿子就不行?”管桐很纳闷。
“儿子是赔钱货呀!嫁出去的儿子泼出去的水,有了媳妇忘了娘……前人的智慧啊,你没听说?”顾小影说完了才转转眼珠,“管桐你是不是特别想要个儿子啊?”
“都行,都行,”管桐一边低头看办公桌上第二天要用的讲话稿一边敷衍,“社会进步了,男女都一样。”
“是吗?”顾小影似笑非笑,“那万一是个儿子,你爸妈得多高兴啊!”
“他们也无所谓,男女都一样。”管桐翻翻办公桌上的笔筒,找到一支铅笔,拿过来边看稿子边划拉。
“才不信,”顾小影很不屑,“你说的话没几句可信的,你对你爸妈可能还没有我了解,我保证他俩盼的是个孙子。”
“嗯,我觉得按他们现在这个状态,可能已经顾不上是孙子还是孙女了,”管桐边看稿子边说,“应该是只要有个孩子,他们就知足了。”
“真的啊?”顾小影高兴了,“那要不,老公,咱们生孩子吧!”
“什么?”听到这话的同时,管桐手一顿,尖尖的铅笔头一下子戳到桌子上,“咔嚓”就断了,他把铅笔扔在一边,好像没听清似的又问一遍顾小影,“你说什么?”
“生孩子吧,老公,我觉得我现在特别喜欢孩子,特别想要个孩子,”顾小影满脸幻想的陶醉,“一个软乎乎的小孩子,你抱在手里,比抱只小猫小狗的感觉好多了。”
“可是,你一个人在那边,我还有接近一年才能挂职结束,”管桐觉得真为难,隔着电话线又看不清楚他老婆是突发奇想还是来真的,“你怀孕了,一个人也不方便啊……”
他不敢往下说了,一年前的惨痛经历他记忆犹新——那时候,他刚刚来蒲荫,正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时候。他很久没有回家,只恨不得把所有时间都砸在熟悉工作上面。所以,他不知道自己的老婆怀孕了,不知道她妊娠反应得厉害,不知道那时完全没有做好准备的她内心有多么彷徨无助,不知道当那个孩子意外失去的时候,她心里是多么难过。偏偏当时又恰逢蒲荫发生特大交通事故,他忙着处理善后工作,连她的电话都来不及接……后来过了很久,每当他设身处地地想起当时的情景时,他都不得不承认,以一个女人的角度来讲,当她失去了一个孩子,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时,她最需要的,的确是她的丈夫!而设若她打了整整一晚电话都联系不到她的丈夫时,那样的绝望,该是怎样的噬骨穿心?
结婚两年余,管桐扪心自问,他的生活里除了挂职、出差,就是彻夜加班。他在家陪媳妇的时间满打满算连半年都不到,他常常觉得愧对她,可是他除了说“老婆你辛苦了”、“老婆对不起”,别的什么都不会说,也没说过。
电话那边,顾小影大概也想到了这些,于是也一同沉默了。
过了不知道有多久,管桐听到顾小影说:“可是,我还是想要个孩子。”
管桐叹口气。
静谧的夜里,他没有说话,她也没有说话,隔着一条电话线,他们在看不见彼此的空间里感受对方的呼吸。
管桐不知道,其实顾小影很想问他:管桐,人生那么短,你忙事业,忙前途,你几时才能回头看看自己的这个小家?
都说奋斗是为了有资格享受生活,享受生活是为了更好的奋斗……可是管桐,你只奋斗,不享受,你忙得连个孩子都要不起,你累不累?
(2)
刚和管桐讨论完生孩子的话题,第二天下午,顾小影就接到了公公管利明的电话。
说到管利明,真有点一言难尽……反正这么说吧:给管家当了两年多的儿媳妇,顾小影最喜欢婆婆谢家蓉,虽然她不识字吧,但温和,脾气好,也不多话;最愁的就是公公管利明,他虽然人不错,对她顾小影也算蛮好,早年外出打工还见过点世面,但可怕就可怕在他总觉得自己见过的是大大的世面、走过的桥比小俩口加起来走过的路都多,所以凡事总喜欢指指点点,一旦遭到否定就会暴跳如雷、絮絮叨叨,这让习惯了“有理说理,没理退散”的顾小影很是郁闷。
这次又是这样,顾小影一接起来就听见管利明的声音:“小影啊,我听管桐说你们还没把贷款还上?实在不行让你妈去打工,赚点钱贴补贴补你们吧。”
当时还在系办公室排着新学期的课时表,听到这话顾小影吓了一跳,赶紧从一堆老师中退出来,躲到楼梯拐角处问一遍:“爸爸,你说什么?”
“我说村里开了个皮包加工厂,你妈要去接点活计来做,给你们贴补贴补,”管利明忧心忡忡,“我听管桐说你们贷款了十八万?十八万啊!那是多大一笔钱啊!我们庄户人活到这么大岁数都没见过十八万!你说你们得哪辈子才能还完啊!”
管利明一连串地叹气,顾小影觉得莫名其妙——不就是十八万吗?又不是一百八十万!人家许莘那个暴发户都要买每平米一万多的小跃层了,自己才贷款十八万,至于让管桐他爹愁成这个样子吗?
管利明见顾小影不说话,大声问:“你说我说的对不对啊,小影?我早就跟管桐说过,你们现在那个房子小归小,我们老俩口,加你俩,再加个孩子,住起来也足够了。你说你们还买什么房子啊?买就买吧,还买那么大的,听说有三间房?你们住得了吗?管桐还说得弄间专门放书的屋,你说那书放哪儿不行啊?放箱子里、地上、架子上,实在放不开就摞墙根里,还用单独弄间屋啊?你们小年轻啊,太不会过日子了啊……”
“爸爸,爸爸,你听我说两句,”顾小影一跟管利明说话就头大,只好努力按捺自己不耐烦的情绪,讲事实说道理,“爸爸,管桐一年有五万多的薪水,我一年也有四万多,加上我还有稿费,其实我们就算吃吃喝喝,最多三四年也能还清贷款。我们之所以贷五年期,就是不想让自己活得那么累……”
“哎呀现在的年轻人怎么都这么不能吃苦!”管利明很生气,后果很严重,“我们一辈子都种地,打工,给人家扛砖,也没觉得累!你妈怀着管桐的时候,到生孩子那天还在地里干活,也没觉得累!你们这才干了多少活儿,天天坐在家里都能赚钱,还怕累?”
顾小影真快绷不住了:“爸爸,不是只有体力劳动才叫劳动,脑力劳动也同样很辛苦的好不好?我们这么辛苦赚点钱,再不抓紧消费一下,享受享受,都累死了又不能把钱带进棺材里。”
多年的战斗经验告诉顾小影,和管利明说话,忍气吞声也是不中用的,反正最后都得听他吵、絮叨、数落,那就抓紧时间把自己想说的说了,说一点是一点,省得憋死自己——尽管她也知道,她说不说都没用,因为管利明这人忒倔,只认自己的那套理论,别人说的压根听不进去。
果然管利明就怒了:“享受什么享受,你们才多大啊,毛还没长全呢就享受!我都这么大岁数了也没享受过!”
“爸爸,我们买房子就是为了让你们来享受享受城里的生活啊,”顾小影真快被他噎断气了,只好努力克制着说,“城里可方便了。你们上次来得时间短,觉不出来,等多住段时间就知道了,要不怎么那么多人都想当城里人呢,还是因为舒服啊!爸爸你和妈妈劳苦功高,把管桐培养出来了,还不赶快出来过两天好日子?早熟悉一下城市生活,将来带孩子不也方便吗?”
顾小影知道只能跟管利明提“孩子”这个话题,因为只有提到这个话题的时候管利明虽然焦急,但会很愉悦。
果然听到这句话管利明就欣慰了,语气也软和了很多:“你们打算要小孩子了啊?好啊,得抓紧点啊!管桐都三十六了,再不要孩子都来不及了。”
顾小影翻个白眼,心想有这么埋汰自家儿子的吗?什么叫“来不及了”?嘴上倒是笑呵呵的:“爸爸,管桐才比我大五岁半,其实严格讲起来他今年才三十三岁半!”
“在农村就是虚两岁!”管利明其实也很火大,觉得跟这个儿媳妇也很不好交流,他也纳闷,当初见面的时候觉得这孩子挺听话的,怎么越过日子越发现说不到一块去呢?
顾小影终于不吭气了,她忍不住又想起了管桐曾经说过的那句话:我们这么努力才走出来,让自己的后代可以在城市里受更好的教育、看更大的世界,为什么还要用农村的标准要求自己?
第一次听这句话的时候,顾小影承认,她很震撼。她从小在蜜罐里泡大,没有尝过生活的艰辛,想象不到一个农村孩子跳出农门的过程有多艰苦。可现在她知道了,哪怕她再震撼于管桐奋斗过程的艰难,也甭指望管利明在这个问题上有什么松动——因为这么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用农村的思维考虑问题,他牢牢扎根在土地上,淳朴却也固执。
听见顾小影没动静了,管利明也终于消了点气,口气和缓了一些,问:“你们仲秋节怎么安排的?国庆节呢?”
因为结婚后一直都是两家人一起过仲秋节,所以顾小影想当然地答:“爸爸你们过来过节吧,还可以一起看看新买的房子。”
不过房子还好,一提房子,管利明又开始为“十八万”发愁:“算了,我们不去了,你妈晕车那么厉害,去一次死一次,不去了!我看你们也别回来了,打一次来回也得五百块钱呢,省点钱早还贷款吧!”
顾小影真是无奈了,只好解释:“十八万我们真的能还上啊爸爸……”
管利明不理顾小影,还是自说自话:“我看你国庆节也别回你爸妈那里了,你们那里更远啊,回去一趟五百还不够吧?也省省吧。”
顾小影一听这话就又炸了:这叫什么话啊!你不想念你儿子,我还想念我爸妈呢!我爸妈还想念我呢!我又不花你的钱,你凭什么管我啊?!
磨牙,磨牙,继续磨牙……一直磨到管利明终于放下了电话,顾小影恨不得仰天长啸:疯啦!疯啦!!要疯啦!!!
因为出离愤怒,顾小影觉得自己的脑袋都在冒火,急需找人发泄一下心中的怨气!在走廊里逡巡了几个来回,终于遇到了自动送上门的五好青年、永恒的炮灰男江岳阳同志——江岳阳是管桐的师弟,也算是帅哥一枚,本科毕业后到艺术学院工作,本来是研究生部的专职辅导员,去年提拔到校团委当上了团委副书记。这天下午他本来是路过教学楼,因内急而专程进来找洗手间的,结果就那么倒霉,迎面撞上了正在走廊里喷火的顾小影。
江岳阳还不知道自己马上就要被“喷”的既定命运,还笑呵呵地打招呼:“顾老师,你在男厕所门口转悠什么?演‘十八相送’?”
“别找事儿,烦着呢!”顾小影斜眼看看江岳阳,没好气。
“咦?”江岳阳站住脚,很好奇地问,“谁惹你了?”
“管桐他爹。”顾小影不耐烦。
“你公公又怎么得罪你了?”
“他管闲事儿,”顾小影想起来就忍不住磨牙,“他说我们贷款十八万是笔天文数字,他愁得夜不能寐。让我为了省钱,早日还贷,国庆节就不要回家看我爸妈了。哎你说我看我爸妈关他什么事儿啊?又不花他的钱!”
“你跟他说你回家不花钱不就结了,”江岳阳不以为然,“你就说你爸妈太想你,把回家的车票都买好寄来了,看他怎么说。嘁,多大点事儿啊!”
顾小影一愣,顷刻间火气灭了一半,过会才上下打量着江岳阳说:“对哦,我怎么没想到……江老师,你这两年很有点长进啊!”
“呵呵,主要是因为我妈刚给我打过电话,”江岳阳叹口气,“我妈说我要是再不回家看看她,她就给我寄两张回家的往返车票。她说她就不信了,都报销差旅费了我还能不回去。其实我哪是不回去啊,我这不是暑假带学生们去支教了吗。我也没想到支教完了紧接着就去参加团省委的培训,我这个暑假算是泡汤了。”
“呃,江老师,”顾小影看了看周围,突然坏心眼地笑了笑,把手指放在嘴边做出一个噤声的动作,然后发出一个十分不厚道的声音,“嘘……嘘……嘘……”
江岳阳愣一下,马上恨恨地扔下一句“顾小影你等着”,然后风风火火地冲进了顾小影身后的男厕所。顾小影看见他那副急不可耐的样子,倚到走廊墙壁上哈哈大笑。
江岳阳从洗手间里出来的时候看见顾小影还在笑,没好气地往她脸上甩一把水:“无聊!没事回家生孩子去,别搁这儿添乱!”
“哇呀呀呀呀!”顾小影张牙舞爪地死命挠了江岳阳几下,“没结婚的人不准跟我提这个!”
“没结婚我自由!”江岳阳一边抵挡顾小影的进攻一边问,“晚上我请你吃饭吧。”
“咦,你会那么好心?”顾小影很奇怪,“捡钱了?”
“我有那么抠门吗?”江岳阳瞥顾小影一眼,“我是看你比较闲,安慰你一下。”
“我才不闲,我晚上要去段斐师姐家看果果,”顾小影想到两岁的果果就兴高采烈,“许莘也去。噢对了,忘记告诉你了是吧,师姐把她在理工大学的那间宿舍装修后搬回去了,她爸妈也来了,帮她看孩子呢。”
“她还是一个人?”江岳阳和段斐的前夫孟旭住在同一栋楼上,又都是艺术学院的老师,所以对他们离婚的始末了解不少,知道当年段斐就是在那套房子里将自己的丈夫和第三者“捉奸在床”的,所以后来离婚后她宁愿住在表妹许莘家,也不愿回自己的房子里住。
江岳阳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其实孟旭和那个第三者也分开了。”
“那是必然的,”顾小影恨恨的,“那姑娘本来就是为了考孟旭的研究生才和他在一起的,就是长得漂亮点嘛,居然就能滚到床上去。人家现在考上名校研究生了,老早奔赴大都市开始新的人生,孟旭不被踢了才怪。”
“不打算复婚?”江岳阳想到了很久没见的小果果,总觉得有点心酸,“孩子长大的过程中,如果没有爸爸在身边,其实并不好。”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似乎微微叹了口气。顾小影抬头看看他,笑一笑道:“还是随缘吧,总会越来越好的,对不对?”
江岳阳点点头,顾小影扭头往窗外看出去:郁郁葱葱的夏天,一切都生机勃勃,可是为什么,她心里,始终有隐隐的担忧?
顾小影心里担忧着的那一个,其实就是段斐。
自离婚以后,段斐的状态……怎么说呢,看上去是十分好:仍然笑容可亲,忙工作的时候也不失干练爽利,裙裾飘飞、打扮一天比一天摩登——或者可以说,离婚后的段斐甚至比她当年在艺术学院念书或大学毕业刚去理工大学工作的时候还要漂亮、年轻、时尚!
可是,知情人看在心里,却愈加心疼——这分明就是一种刻意的强调,似乎是要用某种显而易见的不在乎,来强调某些快乐的存在,来努力昭示一些未曾消逝的青春——你明知道,卸去这些光鲜亮丽的伪装之后,一道道的伤口,仍然没有愈合。
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愈合呢……那毕竟是一场曾打算托付一辈子的婚姻,是一夜之间就生生弄丢了的婚姻,是果果的爸爸从此再不会陪她长大。
看着这样的段斐,顾小影心里着急,却又不能表现出来,偶尔和许莘通电话,两人隔着电话线长吁短叹,都觉得这个问题比想象中更加棘手。
离婚后不久,段斐就开始一场又一场地相亲。
那段时间,她总是兴高采烈地奔赴陌生的约会,再带着淡然的表情回来——她告诉顾小影和许莘,我们只有在战术上重视敌人、在战略上藐视敌人,才能取得战争的胜利!
顾小影和许莘忧心忡忡——她们很想说其实爱情不是战争,没有谁胜谁负,可是这话她们说不出口,便只能焦急又忐忑地耗着。
到这时她们已经知道了,有时候,有些事,仿若雷区,不能碰触。
哪怕是善意的,也不可以。
就在这种情况下,有一天,果果突然生病了。
开始的时候不过是有点发低烧、厌食,段斐用物理方法给果果降温,可是没有什么明显效果,到晚上的时候觉得不对劲,一掀衣服,果然看见大大小小红色斑疹,没过多久就变成了透明的小水疱。
要是换在平时,段斐即便记不清自己长水痘时的样子,但触类旁通地想想,应该就能想到这是水痘。可当时深更半夜的,一个独身的女人带着个孩子,想保持冷静也很难。
段斐急得乱转,冲过去就拍许莘的房门,带着哭腔喊:“莘莘,莘莘,醒醒,果果生病了!”
许莘睡得颠三倒四的,被段斐拍醒,吓得一个挺身从床上坐起来,待听清段斐说的是什么之后,拖鞋都没顾得上穿,抓起一件睡衣就往段斐屋里跑。沿途撞到了沙发角、衣柜边,连疼都顾不上,几乎是扑到果果的小床前,灯光下,眼见着果果全身长满了清亮得似乎随时都会爆裂开的小水疱,周围还笼着浅红色的晕。果果一边扭动身体一边哭,手不自觉地就往身上抓,段斐急忙固定住她的手,怕她抓破了水疱感染。
许莘急得满头汗,问段斐:“这是什么?”
段斐哭得泪眼朦胧,早就没有了主意:“我不知道,我从来没见过。”
许莘努力吸口气,站起身交待段斐:“姐你抱上果果,我去楼下发动车子,咱们这就去医院。”
段斐手足无措地点点头,慌里慌张地伸手擦把眼泪,赶紧给果果包小被子,一边包一边担心把水疱弄破,眼里还有止不住地眼泪往下掉。
两个女人,就这么手忙脚乱地把果果送到了医院——凌晨两点多的时候,马路上没有多少车,许莘才敢拿出平日里绝对不敢提的速度往前冲。好在最近的中医院距离两人住的地方不过几站路,一眨眼就开到了。冲进急诊室大门的时候,段斐腿脚都发软,险些被绊倒。还是许莘一把扶住她,带着她在长长的走廊里奔跑。
充满中药气息的走廊里,寂寥的白色灯光,两个失魂落魄的女人,怀抱着一个小小的孩子跌跌撞撞往前跑……那样的景象,后来过了很久,当许莘再想起来的时候,都觉得有无法抑制的凄凉与后怕从心底深处涌出来。
到那时,许莘也已经嫁作他人妇。可是每当她想起那个夜晚的段斐,那个披头散发、眼神都惶恐到无法聚焦的女子……许莘会忍不住哆嗦一下,忍不住往身边的男人身上靠过去,近乎喃喃地说:“你不要抛弃我。”
身边的男人迷迷糊糊地安慰她:“你这个悲观主义的孩子,我怎么会不要你……”
这样温暖人心的情话,也是说了好多年,才一点点打消许莘心底的那些忐忑。
也是多年后,许莘承认:她以为足够坚强的自己,其实本质上仍然是个缺乏安全感的孩子。她害怕孤独,害怕受伤害,害怕所有未知的挑战与迷题……她努力想要从自己身边寻找好榜样,可是婚姻中甚少有波澜不惊的案例。
她似乎才知道,别人的婚姻,无论是浓情蜜意,还是势同水火,那终究是别人的。
属于她的那一段,除了她自己,没有人有发言权。
那个夜晚,就这样在段斐和许莘的慌张中度过了。
给果果看病的医生虽然年纪不大,但显然是见得多了,他掀开小被子看了看便判断说:“水痘,没关系,三四天以后就会结痂,熬过去了就终生免疫了。”
没等说完,外面有护士喊:“杜医生,您过来看看这边……”
“知道了!”眼前的医生一边回答一边低头快速写处方,同时嘱咐段斐,“看好孩子,不要让她乱抓,小姑娘嘛,留了疤将来就不漂亮了。现在有点发烧,最好还是坚持物理退烧法,用冰枕、冷毛巾冷敷,多喝水,不要用药物退烧,会有副作用。多吃点富含蛋白质的食物,不要吃烧烤类、炸的、辣的食物,面包也不要给孩子吃,我给你开点止痒的药,回去熬了给孩子泡泡澡……”
一路龙飞凤舞,段斐刚刚接过处方笺,眼前的大夫已经一阵风似地掠过她们身边,冲向了门外。
四下反白的诊室里,段斐抬头看看医生的背影,再看看身边的许莘,忍不住,泪水扑簌簌落下来。
那晚,泡过药浴后,果果终于睡着了。段斐长吁口气,倒在床上,看着果果的睡颜,自己却怎么也睡不着。
疲乏过了头,就是肌体的越发沉重与头脑的越发清醒——可清醒是件多么可怕的事,因为清醒的时候,会想起那些想要忘却又无法忘却的过往。
这是个信息社会,即便离婚了,段斐都仍然有无数途径去获知孟旭的消息——直到今天,她还会时常去孟旭的博客看一眼。那是个彻头彻尾的学术博客,里面的内容两三个月都更新不了一次,可是浏览量却不低,几乎每篇文章都在千次以上。常常有学生留言,多是恭敬的打招呼,孟旭不怎么回复,也很少提到自己的生活。
可是天知道,段斐是多么想知道孟旭的消息——他和那个第三者怎么样了?他们没有受过道德的谴责吗?孟旭那个难伺候的妈听说他们离婚的消息后是拍手称庆还是稍有留恋?孟旭就一点都没有想念过自己的亲生女儿吗?他把自己的结发妻子忘了吗……
看到最后,段斐不得不绝望地承认:即便他没有忘记段斐这个人,她也终究是他生命中的过去时了。现在的孟旭,视线永远盯着前面,极少往后看——而偏偏,这样的一个孟旭,还是她段斐一手打造出来的。
这样想着的时候,她的身体里就好像有一只手,一下下,把她的心脏撕成碎片。
她总是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当年认识的时候——那时,她大学刚毕业,刚刚去理工大学当辅导员。她和他相亲,他那么老土,却也那么博学。她几乎在最短时间内就被他的才情征服,坠入爱河。她陪他读完了博士,陪他毕业,建议他去她的母校任教。他们很快便结婚了,生活那么甜蜜,后来还有了女儿,他们是多么让人幸福的一家!
所以,她不明白,那场出轨,需要是怎样如火如荼的感情,才能让一个男人背弃所有?
而那个女孩子——段斐甚至都记得很久以前自己还对顾小影说过“有些女孩子就是喜欢霸占别人的男人,因为已婚男人多已被自己的妻子培养出足够的情趣,不生涩、够熟练”。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还是笑着的,因为那时,她绝不相信这种事情会发生自己身上!
可是现实多么讽刺,这样的女孩子,居然就真的把她段斐的婚姻击得粉碎!
她恨。
夜不能寐的时候,她诅咒这对狗男女,不得好死!!
可是,她也后悔。
冷静下来的时候,她知道,自己也有错。
是她自己,亲手把婚姻逼到了悬崖边——孟旭说得没错,到了这个年纪,谁还能为谁改变多少呢?她强求他去改变的那些,无论是生活习惯、处世态度、人生目标、行走方向……那些本就不属于她,所以终将要变成别人的。
她的前半生,太强势了。
她习惯了认定一件事是否对、是否错,却未曾问问身边的人:你觉得这件事对还是错?你觉得怎样更好一点?
说到底,一个“好丈夫”,可以是他自己用心琢磨出来的,可以是生活的磨合熏染出来的,也可以是妻子因势利导影响出来的,但绝对不是强势的姿态所硬生生打造出来的。
可是晚了——到她失去一切时,才懂得这些,是太晚了。
三十岁的女人,还带着一个孩子,她心寒地想:或许自己连杯隔夜茶都不如。
就在不久前,段斐带果果去顾小影家玩,看见顾小影在看基耶斯洛夫斯基的《蓝》:浓厚的哲学意味,少对白,大量的自然声响,讲述一个关于生命和自由的故事——一场意外的车祸夺去一个女人的丈夫和孩子,她醒来后面对的是一个对她来说已经成为牢笼的世界,蓝色的水、蓝色的水晶灯、丈夫未完成的蓝色乐谱……在暖红色调的镜头中交叉出现,既是自由的召唤,又是自由的束缚。基洛夫斯基本人曾经说过:《蓝》、《白》、《红》三部曲,如同法国国旗的三色寓意一般,依次象征着自由、平等、博爱。
然而那天,段斐静静坐在电视前,留意到的却是影片的另外一条线索:女人一次次地跃入蓝色的游泳池中,再一次又一次地逃离蓝色的囚禁。她在复杂的情绪中挣扎了那么久,最后仍是选择了完成丈夫的遗作,并把本想卖掉的乡间别墅留给了丈夫那已怀孕的情人,然后离去——去往她新生活的开始,同时也是对旧日一切记忆的埋葬。
段斐怔怔地看着电视屏幕,特写镜头里,一个面容悲戚的女子,呆呆地看着一串蓝色的水晶灯,风吹过来的时候,段斐觉得她甚至能听到水晶片相撞时清脆如风铃的响。
而那一瞬间,段斐的世界似乎也只剩下这声响,这代表着回忆、代表着爱情、代表着所有美好往昔与今天一切心灵挣扎的声响——她任由果果在管桐的看管下满屋子的乱跑,顾小影跟前跟后地逗弄孩子,乐得哈哈大笑,而她段斐,置若罔闻。
过了很久,直到顾小影玩累了,走到她旁边坐下,看看她的表情,似不经意地打岔道:“师姐,换张碟,我不喜欢基耶斯洛夫斯基。”
段斐没说话,只是低下头,按了遥控器上的停止键。任顾小影换上动画片的碟片,再冲果果招手:“闺女,来干妈这里看动画片!”
果果很喜欢顾小影,早就忙不迭地往她怀里扑,两人一边看电视一边又闹成一团。而段斐还是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屏幕,没有动作、没有表情、没有声音……
敏感如顾小影,见如此打岔都无法把她从沉寂的气氛中拖出来,干脆直说:“师姐,其实基耶斯洛夫斯基也没说错,忘记,就可以自由。放不开自己,才是最大的束缚。”
段斐终于有了反应。
她仰起头,给顾小影一个五味杂陈的笑容,她说:“可是怎么办呢,小师妹,艺术很伟大,我却只是凡人,我无法忘记,也就无法获得自由。”
她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平静,眸子沉寂如不见底的潭水,让顾小影心底的那些希望,顷刻间就坠落,直沉进无底深渊。
(3)
后来的日子里,顾小影和许莘使出全身解数,只想做成一件事,就是让段斐轻松点。
可这恰恰也是最难的一道题目——因为在人前,段斐其实从来都很轻松。
至少看上去,并不会比顾小影和许莘多出多少心事来。
周五下午,顾小影、许莘、段斐约好一起去看房子。许莘开车先接上顾小影,然后一起去接段斐。在楼下等了两分钟,很快就见楼上有人影一路跑下来——透过小奥拓的车窗,顾小影和许莘瞠目结舌地看见挽高了发髻的段斐款款走来:咖啡色短袖衫配宽下摆裙子,墨绿、咖啡、卡其色拼布效果加手工褶皱;脖子上是绿松石的链子,衬着清晰的锁骨,性感又婉约;手腕上戴着茶色水晶手链,抬起手捋一下额前刘海的瞬间,有太阳光在纤细的手腕上晃出一排璀璨的光点……什么叫环佩叮当、摇曳生姿?这就是了。
顾小影率先从震撼中惊醒,急忙从副驾驶座位上跳下来,无比谄媚地给段斐拉开后车门:“师姐请。”
段斐吓一跳:“你干吗?最近转行当门童了?”
“举手之劳,”顾小影一边上车坐好一边扭着脖子笑嘻嘻地看段斐,“师姐你让我顷刻间只想到一句话,叫做‘美艳不可方物’,所以忍不住就想巴结一下,嘿嘿。”
“男人没了,自己总还要好好过,”段斐粲然一笑,探头看看顾小影和段斐,“你俩打扮得也挺漂亮嘛,青春逼人啊!”
“虚荣,也就是个虚荣,”顾小影点头哈腰,“买房子嘛,不能穿得太寒碜啊。托莘莘的福,我还是第一次去那种高尚住宅区看房子,总得打扮得像白领才行啊。”
“白领得有领子,”许莘一边开车一边斜眼看看顾小影身上的洋红色吊带裙,“你作为一个已婚妇女,穿吊带裙子合适吗?你老公不管你?”
“我老公看不见,”顾小影很是哀怨,“上课时又不能穿,我周末再不抓紧穿一穿,这辈子就没有机会了。”
“眨眼三十,”许莘也叹气,手指在方向盘上敲来敲去,“都说三十而立,我立啥了?”
“你还没立啊?你都要自己给自己买高尚住宅区的房子了,”段斐在后排伸直胳膊敲敲许莘的脑袋,“我才是正经三十而立的呢,都把人生立得支离破碎了。我还什么都没说,你俩消停点。”
许莘和顾小影一起吐吐舌头,真消停了。
因为楼盘离得不远,没多久就到了。三个年轻的女人往售楼处一站还很是有点醒目效果的——刚一进门,就有穿着紫色套裙的售楼小姐热情地迎上来,眉眼含笑地递上几杯橘子汁。顾小影端详一下漂亮的玻璃杯,压低声音在许莘耳朵边上感叹:“高尚啊,忒高尚了!”
许莘瞪顾小影一眼,也低声答:“姐姐我在扮有钱人,你给我装足了戏份儿!”
“嗯嗯,一定,一定。”顾小影点头,瞬间挺直了腰,摇身一边就成了一个气质高贵的都市女性。段斐在旁边看见了,觉得很无语。
售楼小姐一路不辞劳苦地带她们三个跑前跑后地看样板间:果真如许莘所说,有整整一栋楼里全都是40-70平米的小户型,层高很让人满意。小区绿化也不错,楼间距虽然不算大,但采光倒还好。
售楼小姐笑容可掬:“女士,我们这里的户型都是香港设计师设计的,现在购买的话还可以参加我们回报业主的赠礼活动……”
“赠礼?”顾小影听到这种词儿向来有积极性,笑眯眯地问,“赠什么啊?”
“您看这套四十五平米的房子可以赠微波炉的,还有小区会所一个月的健身卡……”售楼小姐笑着介绍,许莘一边点头一边四下环顾房子。
段斐一边看风景一边问她妹:“你真决定要自己买房子了?”
许莘走在通往二楼的小楼梯上,回头答:“早就打算买房了,租房多不划算。”
段斐仰头好奇地看着许莘问:“二姨没说什么?”
段斐的二姨就是许莘的妈,属于说一不二的一家之主。许莘想到她妈就头疼,一边摆手往上走一边答:“别提了,你二姨说买了房子她也不来看,里面连个男人也没有,阴气太盛,不和谐。”
“哇噢!”顾小影舒舒服服地坐在样板间柔软的北欧风格沙发上感叹,“咱妈还是这么睿智!”
感慨完了仰起头,冲着正在楼上给许莘介绍房子的售楼小姐喊:“姑娘,你们这里有买房子送男人当赠品的活动吗?”
段斐“噗嗤”笑出声:“顾小影你出门在外的别给艺术学院丢人啊!”
“对了,还有事跟你说呢,”顾小影手足并用爬到段斐身边,看着她问,“师姐,你说江老师那人咋样?”
“谁?江岳阳?”段斐自然是认识这位昔日的邻居的,想了想点头,“不错啊!给莘莘?”
“是啊!”顾小影乐呵呵地真有了保媒拉纤儿的瘾,“他俩就是抹不开面儿,江老师不是给我们这一级当过辅导员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师生恋。”
“这算什么师生恋,你们都毕业两年多了啊!”段斐琢磨一下,“我记得他比我大两岁……那就是比你们大四岁是吧?还不错,年龄也蛮合适的。”
“对啊,我也是这么说的,”顾小影趴在段斐身边窃窃私语,“你妹也不是不看好江老师,她就是觉得相亲这种形式丢人现眼。哎你不知道他俩相过亲吧,嘿嘿所以说这是俩脑残孩子,之前也不问清楚对方的情况,等碰面了才发现是熟人。”
“真的?”段斐瞪大眼,“莘莘都没告诉过我!”
“你俩说什么呢?”许莘从二楼探出脑袋来,“合谋卖了我是吧?”
“那哪儿叫卖啊,那叫造福人类,”顾小影干脆连凉鞋也脱了,盘腿坐到沙发上,一扫刚才气质美女的假象,摆出一副标准的媒婆嘴脸,仰头掰着指头数,“第一,你这种大龄剩女一旦多了,怨念太强大,容易干扰正常人类的磁场,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说很不科学;第二,你俩一人买一套房子,还都是新房,各住各的,这从经济学的角度来说也很不科学,而且浪费耕地;第三,你俩也不是互相没有好感,而是固囿于一些陈旧理念的束缚,生生断送一桩好姻缘,从伦理学的角度来说也不科学……”
“闭嘴!”许莘趴在二楼栏杆上扔一团面巾纸下来,准确地砸在顾小影脑袋上,“谁说浪费了,我这是投资好不好?再说女人怎么就不能买房了?当初是谁信誓旦旦说除了男人养女人,这年头也完全可以女人养男人?怎么你能养男人,我就不能养呢?”
“我没说你不能养,”顾小影抓过纸团扔掉,忿忿,“我当时那还没找着人肯养我,现在是有人求着被你养,你都不要……”
“他求着被我养?”许莘一边下楼一边不屑地撇嘴,“没看出来。我看他生活得甭提多滋润了,依我看这种男人要么是不婚族,要么就根本是性取向有问题。”
“我的性取向很正常——”许莘话音刚落,就听门口有个男人的声音飘过来,许莘忍不住哆嗦一下,第一反应是自己幻听了?
哆嗦着往门口看一眼,如梦如幻啊——那个倚在门口往里看的是江岳阳吗?
许莘再纳闷地往身后看一眼,果然不出所料地看见顾小影正笑颜如花地冲江岳阳摆手:“江老师,你来得好快。”
“是很快,我已经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了,”江岳阳没好气地走近了拍顾小影的脑袋,“从你说我求着被人养就听见了。”
“你……你怎么来了?”许莘活像看见鬼。
顾小影一边躲闪许莘能杀人的目光一边往段斐怀里缩:“师姐保护我!你妹快要拿目光戳死我了!”
始终处于被忽略状态的售楼小姐终于忍不住了,笑眯眯地插话:“请问几位还有什么需要了解的吗?”
许莘挥挥手:“不看了不看了,看鬼就看够了,这就走。”
不出所料被江岳阳瞪:“说谁是鬼呢?”
顾小影和段斐跟在后面笑,一行人终于转战另一处楼盘。
一天下来,房子虽然没有确定买哪套,但在相当程度上刺激了顾小影发家致富的宏愿。本来按计划,晚上四个人是要一起吃饭,然后找地方去K歌的,但是管桐的一个电话让顾小影一蹦三尺高,恨不得能像铁臂阿童木一样点上火往家跑。
当时正好是在距离顾小影家不远处的一个楼盘的售楼处,许莘不顾斯文,一把抓住顾小影龇牙咧嘴:“别跑!你这种伎俩我见多了,不就是过会儿我姐也会找借口往家跑吗?哼,电视剧里的老头儿老太太都用这招儿!”
“哎哟我真不是为了涮你,”顾小影努力挣脱,一边指着正优哉游哉看沙盘的段斐苦着脸辩解,“不信问你姐,我也就是悄悄给江老师发了个短信说要请他吃饭……可是我老公刚打电话说这个周末可以回家……嘿嘿,他为了给我惊喜就没提前告诉我!”
顾小影换上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我俩都好久没见面了,呜呜,我好想念我老公啊……”
“嘶——”听到这句话,旁边三个人一起摸胳膊,仰头感叹,“好冷——”
“你们也不用这么整齐划一吧,”顾小影很不满,“你们先将就一次,下次我再请你们吃饭啊!我得赶紧回家洗干净了抹得香喷喷的等我老公。”
“呕——”三个明显思想不单纯的人集体吐了。江岳阳无力地扶住沙盘旁边的台子,摆手:“你走吧,你快走吧,真不知道我师兄怎么受得了你。”
“没情趣,”顾小影鄙视地看江岳阳一眼,“江老师,像你这样三十多岁的纯情小处男当然是无法了解我们已婚人士的乐趣的!”
“你滚不滚?”江岳阳忍无可忍,顺手抄起一本宣传册,“再不滚我揍你了啊!”
“哈哈哈哈!”顾小影大笑着往外跑,一边朝段斐和许莘摆手,“快看,江老师脸红了……”
等到她的背影终于消失在售楼处门外后,江岳阳这才无奈地放下胳膊。可是没想到他一转身就直直撞上身后两个女人意味深长的眼神和努力憋笑的脸,江岳阳感觉自己又快要疯了。
(4)
这边顾小影打上出租车,一路上都心潮澎湃:管桐要回家啦!好激动!
也难怪她这么激动——在过去的一年多时间里,管桐用来在蒲阴当地接待顾小影的时间都有限,何况回家?
可是紧赶慢赶还是赶在了管桐后面,顾小影一路呼哧呼哧地往楼上跑的时候,就听见家门已经打开。她仰头,看见管桐站在门口,一边开门一边看着她笑。见她有点发呆,招呼她:“不认识了?”
“噢——”顾小影一声欢呼,“嗖”的一下子像一颗小炮弹一样冲上去扑进管桐怀里,“哐当”一声就把他顶在了自家门板上。管桐闷哼一声,一手搂住老婆往屋里带,一手努力关保险门,然后对脖子上挂着的无尾熊申请:“老婆你松松手,勒死了。”
顾小影松松胳膊跳到屋里,眼神亮亮地看着管桐,笑眯眯地说:“老公,我想死你了!”
说完了冲上去,“吧唧”一口亲在管桐脸上。
向来含蓄的管桐被这一连串热情的开场白弄得很温暖,但又觉得很想笑,想了半天才说了一句话:“你这身衣服挺漂亮的嘛。”
顾小影搂住管桐的腰死活不撒手,但还没忘抗议:“你都没有说想我!”
管桐笑了:“那还用问?”
“没说就不算!”顾小影瞪眼,伸手拧一把管桐的腰侧,满意地听到“嘶”的抽气声,命令,“说,说你想我。”
“想,我可想你了,”管桐终于说出这句话,一边紧紧把顾小影搂进怀里,补充,“天天想。”
“我就知道,”顾小影得意地扬起头,“用哪儿想啊?”
“心脏,大脑,”管桐现在也学贫了,“肝、肺、肠……”
“那你想我哪儿啊?”顾小影笑嘻嘻地腻在管桐身上问。
“哪儿都想,”管桐老老实实地答,“尤其是没你在旁边呱呱呱地吵,还挺没意思的。”
顾小影终于满意地笑了——虽然管桐硬是把一个无比色情的问题回答得这么义正词严,但她还是很开心。
她略微推开一点管桐,上下打量一下他的打扮,然后问:“你也刚回来?”
“那当然,衣服都没来得及换,”管桐笑着说,“你松松手,我去换衣服。”
“别换了,陪我去逛超市吧!”顾小影建议。
“逛超市?”管桐很纳闷,“你以前不是喜欢逛服装或者化妆品那里?”
“可是现在我最想逛的是超市,”顾小影用鼻子在管桐衬衣上蹭蹭,抱怨,“你不在家,我很久都没有去过大超市了。一个人逛那种地方,多受刺激啊,放眼望去,都是一对一对、一家一家的在采购生活必需品。你这几个月没回家了,我需要买东西的时候都是去附近的便利店。每到周末,我一个人在家‘宅’着的时候,都会想,要是你回来,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逛大超市……”
这话说得管桐有点心酸,只能紧一紧手臂,把怀里的人搂得再紧一点,然后说:“好。”
顾小影又高兴了,转身就准备出门。管桐略一迟疑,还是先伸手拉住顾小影。顾小影纳闷地回头看看管桐,却再次被带进他怀里。她听见他在她耳边说:“老婆,辛苦你了。”
顾小影眼圈一热,却终究还是忍住了。
超市里果然地大物博——顾小影一排不落地逡巡,看见什么都想往小推车里拿,不知道的人看见了会以为眼前这个貌似洋气的傻妞儿是第一次逛超市。
直到逛到计生用品附近时,管桐略微顿一下脚步,看看架子上一排排的小盒子,问顾小影:“这个,买不买?”
顾小影看一眼,无比决绝地回答:“不买!”
管桐觉得有点棘手,试图解释:“家里好像没有了……”
“没有了就不用,”顾小影四下看看没有人,趴在管桐耳朵边嘿嘿笑着说,“其实洗澡时还是不穿雨衣比较舒服。”
管桐忍俊不禁地拍拍顾小影的头,看这丫头贼兮兮的目光,很没辙:“咱现在要孩子不合适。”
“那什么时候合适?”顾小影很郁闷,“等你回来倒是合适,可你什么时候回来啊?你也甭骗我,傻子都知道你要是留在当地就可以被提拔,要是回来就得维持原来的级别,脑残了才会选择回来呢。”
“那你不希望我脑残?”管桐好脾气地握住顾小影的手。
顾小影转过身挽住管桐的胳膊,叹口气:“我只是以前没拖过你的后腿,以后也不想拖而已。既然我敢嫁给一个工作狂,凡事就不能太在意。”
管桐感慨地紧紧攥一下顾小影的手,顿一下才说:“其实我想过了,回来也不错。”
顾小影惊讶地抬头,却见管桐先回头拿过一个小方盒扔进购物车,然后拉过顾小影一边往前走一边说:“快了,不到一年了,你放心,我不会总让你在这里等我。”
听到这句话,顾小影的眼圈又热了。偌大超市里冷气很足,她紧紧握住管桐的手,心想自己今天好奇怪,神经怎么这么脆弱?
直到晚上吃过饭、看过电影、拎着大包小包的战利品回了家之后,顾小影才想起来给管桐讲述自己打算把许莘和江岳阳凑作堆的完美构想。她乐得眼睛都眯起来,拽着管桐问:“你说这样好不好?”
管桐正坐在沙发上看《晚间新闻联播》,拨冗思考了一下,点点头答:“只要他俩自己愿意,当然很合适。”
顾小影盘腿坐在沙发上,乐滋滋地点头:“那当然!我跟你讲哦,许莘现在可有钱了,都打算自己买房子了,高尚住宅区的房子哦!唉,你都不知道,我今天去陪许莘看房子,真受刺激了。那飘窗、那落地窗、那小跃层……人家那才叫品质生活呢!”
“唉,辛苦你了,老婆,”管桐叹口气,看看顾小影那一脸羡慕的表情,“你只能好好奋斗了,不然,要是指望我,可能你这辈子都别打算住跃层的房子了。”
顾小影瞥一眼管桐,然后凑过来缩到他怀里,闭上眼哼哼:“算了,你就遵纪守法点吧。哪怕没有跃层呢,我也不打算后半辈子专门负责给你送牢饭。”
管桐一乐,刚想说话,却猛地感觉到躺在自己怀里的小动物很不老实地在东抓西抓,赶紧伸手握住顾小影的手腕:“洗澡去,洗完了睡觉。”
顾小影嘿嘿笑两声,把手收回来,提问:“可以不用套套吗?”
“快了,”管桐只好哄,“等我回来咱们就不用。”
顾小影很沮丧,站起来踢踢拖拖地往洗手间走,嘟囔:“怎么弄得跟我强迫良家妇男似的啊,我明明就是个恪守妇道的良家妇女……”
管桐在她身后听到这话,哈哈大笑。
都说“春宵苦短”,不过这个晚上得把这个概念一分为二——前一半是花前月下的郎情妾意,春宵只恨太短;后一半却是“讲理+吵架+思想动员政治课”的无趣模式,春宵只恨太长。
拐点是管桐一句无心的话——事后管桐无数次反省过,你说春风一度之后,多么幸福温存、余韵悠长的回味时间啊,他提什么话题不好,干吗要提“孩子”呢?而且他提起的那个人还是他大学时代的舍友——虽年龄相仿,但该男始终坚定地走在奔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金光大道上,研究生毕业后就结婚,第二年生了儿子,去年又积极地要了二胎,终于在前几天如愿以偿又生了个女儿,这下子儿女双全,多么羡煞旁人的例证啊!
顾小影就很好奇:“他们怎么能生两个孩子呢?”
管桐一边搂着老婆光滑的肩膀一边道:“他两口子都是少数民族。”
顾小影顿时无比神往,往管桐怀里钻了钻,手又不自觉地往下伸,一边对他人进行骚扰一边感叹:“真是有勇气啊!我估计我的精力只能支撑我生一个娃,然后全力以赴去陪她长大。”
管桐抓住他老婆兴风作浪的手攥到自己手里,然后好脾气地听她从感慨发展到幻想:“我在网上看到有卖婴儿连脚裤的哦,好可爱的,等我有娃了就买一件。最好是女孩子,我要给她买好多好多漂亮裙子,梳童花头,睁眼看你的时候眼睛好大好大的,水汪汪的,真是可爱死了!”
顾小影越说越激动,一个翻身压到管桐身上,管桐不幸地又发出一声被压扁的“嗯哼”声,眯眼看看顾小影,只见她的瞳仁亮亮的,充满兴奋和激动:“我告诉你哦,我最近发现小朋友好有趣的。我们系里有个老师的女儿叫丁丁,今年四岁了,漂亮得就像小童星一样。她最大的乐趣就是上幼儿园,哈哈,是不是很奇怪?”
“嗯,”管桐捧场地点点头,好像一台复读机,“很奇怪。”
“所以说牛人就是牛人,”顾小影呵呵笑着说,“因为这个老师说她自己小时候就不喜欢上幼儿园,加上大人又宠,所以就没往幼儿园送。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总觉得自己缺乏早教过程。所以她从女儿懂事起就开始诱惑人家,说你看对面楼上的某某姐姐玩滑板车的水平很高吧?捉迷藏也不容易被找到吧?那是因为她上了幼儿园,上了幼儿园的小朋友就会很聪明;还有你看爸爸是不是比妈妈搭积木搭得好,不容易倒塌啊,那是因为你爸爸上过幼儿园;你看邻居家的小哥哥穿着红色的双语幼儿园园服是不是很漂亮啊,你就没法穿,要知道那衣服有钱也买不到,因为小哥哥是有组织的人……”
“哈哈,”管桐笑岔气了,“还有组织的人呢……这么小的孩子都好意思骗。”
“哎,那怎么是骗呢?”顾小影趴在管桐身上戳戳他的胸口,认真训示,“这是引导好不好?还有啊,每天下午丁丁妈妈都会抱着女儿去他们家旁边的一所幼儿园门口看小朋友做游戏,丁丁就想进去玩滑梯,妈妈就会告诉她,那里不让小朋友随便进去玩的,要成为幼儿园的一员,才能进去玩滑梯,丁丁就很向往。一直到丁丁三岁,妈妈送她去上幼儿园了,那简直是如鱼得水……”
“真的假的?”管桐很怀疑,“这孩子怎么这么容易上当?”
“哎你还别不信,通过日积月累的理论灌输,加上每天的亲身接触,小孩子肯定是有向往的。”顾小影嘿嘿笑。
管桐还是琢磨不明白:“可是孩子自己也会有感受的啊,上几天幼儿园,发现不如想象中那么好玩,反倒要被管东管西,多不自在……”
“这你就不懂了,”顾小影干脆坐到旁边,眉开眼笑地手舞足蹈,表情真挚得活脱脱像是一个正在“诱骗”自家姑娘的妈,“丁丁妈妈实在是太厉害了,她抓住一切可能抓住的机会鼓励丁丁噢。比如说丁丁学会自己穿鞋了,妈妈就鼓励说‘丁丁真厉害,上了幼儿园学到好多东西,还会穿鞋子了’。然后无论她穿得多慢都等着她,有时候还向别人表扬她,再补充说‘丁丁下星期会学会什么东西啊,妈妈好期待哦’,结果丁丁就跟装了小马达似的,又忙不迭地去拿刚学会的简笔画来献宝。然后妈妈就表扬说‘丁丁太了不起了,妈妈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不会画这种画,幼儿园真是个了不起的地方啊’……”
“哈哈哈……”管桐再次笑岔气了,“这娘俩儿太有才了!”
“那是,我们学校就是盛产这种才华横溢的人,比如你老婆我。”顾小影得意地笑。
管桐点点头,抬头看看墙上的钟,把顾小影拖回身边躺下:“睡吧睡吧,我有信心,咱孩子将来也会被你祸害得不轻。”
“那怎么叫祸害呢,”顾小影往管桐怀里钻,“唉,你都没看见啊,丁丁和妈妈穿亲子装站在马路边的时候,超级可爱的,回头率百分之百!”
“这还不简单,到时候你也和咱孩子穿亲子装,”管桐关灯,拍拍顾小影,“肯定也很可爱。”
“嘿嘿老公你也很可爱,”顾小影美滋滋地搂住管桐的胳膊,凑近了又在他脸上“吧唧”一口,然后仰头看管桐,“那等你有空的时候,周五请个假,回来咱们一起去做孕前检查好不好?”
“孕前检查?”管桐很好奇,“干什么的?”
“就是查血、查抗体,女性查查生殖系统,男性查查□什么的……”
没等说完就被管桐打断:“男性?我也要查?”
“那当然!”顾小影点点头。
“我不查,我年年体检,挺好的。”管桐很不屑,松开搂老婆的胳膊,往被子里缩。
“哎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顾小影瞪大眼,翻身坐起来看着管桐,“吴老师说她怀孕之前就和她老公去查过,段斐师姐怀孕之前也和孟旭一起查过。”
“这吴老师是你的精神偶像吧?”管桐瞥顾小影一眼,“你现在言必称‘吴老师’。”
“偶像算不上,好歹也是有先进经验值得我们学习吧。我就不明白了,都是知识分子,孕前检查就是尊重知识、尊重科学的一个步骤,你怎么就能这么排斥?”顾小影着急了。
管桐也不高兴了——在此之前他的世界里没有生孩子这个概念,与此有关的一切事情他都不关心,所以也不知道“孕前检查”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甚至在他的潜意识里,医院里的男科检查都是有生育障碍的人才会去的地方,而那种事也太挫伤男性尊严了,他打死都不相信自己会有问题,所以他从一开始就觉得自己压根没必要去那种地方!
所以,后面的事情就顺利成章了——半夜十二点吵架,直吵得天苍苍野茫茫的。
到最后,顾小影忍不住了,终于怒目而视,上纲上线:“你就是老封建,旧思想,都念了这么多年书,一点长进都没有!”
管桐很不耐烦:“我不去,我就不去,我什么毛病都没有,去那里干什么。”
顾小影气得胸脯一鼓一鼓的:“农民!没文化的人才不做检查!”
“我本来就是农民子弟,”管桐看一眼顾小影,伸手关灯,“睡觉。”
“不准睡,话要说清楚,”顾小影十分愤怒,“孕前检查是为了对下一代负责!”
“我不检查也很负责!”管桐就是咬死了不去做检查,翻身就睡,不再理顾小影,顾小影一个巴掌拍不响,想吵架找不到对手,越想越生气,转过身狠狠踹管桐两脚。管桐不做反应,顾小影重重躺下,也不说话了。
第一次关于“孕前检查”的争执到此结束——无果。
但这次争执却让顾小影看清楚了一件事,那就是男人的尊严果然是诡异的——你可以在床上无理取闹,但决不能拿他们的“男性雄风”来说事儿。哪怕悄悄说,也不可以。
所以直到管桐再次离家去往蒲荫之前,顾小影都在绞尽脑汁地琢磨怎么才能把管桐拐到医院去。可是她越想就越觉得管桐莫名其妙,连带着就会想到管桐骨子深处始终无法改变、估计这辈子都不会改变的农村生活的深深印记……不过,说心里话,管桐能拖到现在都不要孩子,也真算是个异类了。从这个角度上来说,他其实更像是块农村生活和城市生活、保守思想与科学知识之间的夹心饼干。作为枕边人,顾小影必须承认,这种“夹心”状态在相当长时间内,连同他越来越多的职业自信以及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连根除去的自卑一起,都是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可是,她还是爱他。
那么,她要做的事就在为他守好这个家之外,还多了一项“心理干预”——她得不断琢磨新的、更科学有效、更容易接受的办法,以便让身边这个人尽可能地少点自卑、少点压力,轻松生活。结婚两年,她在这条路上探索得跌跌撞撞、磕磕绊绊,可是还好,还在往前走,还走得下去。
这就好。
有希望就好,有路就好。
顾小影想:她这辈子最大的优点,就是从不轻言放弃!
想到这里,顾小影又燃起了新的斗志——好吧,既然这次不行,就下次换个方法继续上!难得管桐回来休假一次,干吗不好好享受有限的假期啊!生活的路那么长,活人还能被尿憋死?
答案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前面总会有厕所!
不过吵架后也有意外收获:走之前,管桐怀着无比歉疚的心理(貌似每次离开他老婆之前他都会有这种心理)说是要给顾小影做个新学会的菜——蒲荫当地的特色名吃“炒鸡”。顾小影欣然应允,并对他最后炒出来的那盘黑乎乎的鸡块大加赞赏!
一场风暴似乎还没开始刮就消弭于无形,管桐也习惯了顾小影的想起一出是一出,所以就没多想,仍然兴致盎然地往顾小影碗里夹鸡肉。管桐不知道,两年的婚姻生活不是白混的,顾小影现在俨然也有相当丰富的斗争经验了——就比如做饭这件事吧,虽然管处长在烹饪方面十分没有天赋,但只要他肯下厨,就一定能得到赞扬!哪怕饭做得再难吃,顾小影也能找出点鼓励的地方来!如果不做饭而是去洗碗呢,顾小影也会煞有介事地说“老公你就是比我刷碗仔细”,偶尔出去和朋友聚会的时候还要大肆赞扬自家老公“出得厅堂,入得厨房”,时间久了,管桐还真是挺有成就感和责任心的……
所以嘛,这说得不好听点就是家庭生活也需要斗智斗勇、耍耍小心眼,说得好听点就是我们每个人都有必要学会用他人所能接受的方式去生活。
这是一种尊重,也是一种爱。
只是,管桐没想到,这一次,关于“孕前检查”的话题,顾小影可不是一时兴起——她只是在寻找前方的那个厕所,所以暂时先憋着而已。
(5)
不过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顾小影能找到的谋士,掰着指头数,也就段斐和许莘两个。
周一晚上,顾小影和许莘去段斐家看果果。吃完饭,把果果哄睡了,三个人凑到段斐卧室聊天。顾小影一坐下就开始义愤填膺地痛陈管桐的“不上路”,直到许莘听烦了:“苍蝇你‘嗡嗡’得我头大,去把电视给我打开。”
顾小影很愤怒:“你们到底有没有仔细听我说话啊!”
“听了,不就是你想生孩子你老公不配合吗,”许莘躺在床上伸懒腰,“我还以为多大的事儿,吃完饭就听你聒噪。有这时间你买张汽车票去蒲荫,□了他,不就完了。反正你也没少□人家……”
段斐“嘿嘿”笑一下才正色道:“说正经的,他这也是为你好,你是自己不知道一个女人带孩子有多辛苦,我不就是个例子?”
“真邪门了,我以前不怎么想要孩子的,好像就是不知道从哪天起,一夜之间就突然开窍了,”顾小影也叹气,“你们都不知道,我晚上做梦都能梦见一个孩子搂着我的脖子叫‘妈妈’。”
“不会吧?你是来真的啊?”许莘惊恐地看顾小影,“你怎么总是比我思想超前?我还没恋爱,你就结婚了;我依然没恋爱,你都打算生孩子了!”
“我这才是正常思维,你这种长不大的小孩子体会不了。”顾小影嫌弃地推推许莘,跟她保持一定距离,意料之中又被许莘踹一脚。
“别怪我没给你打预防针啊小师妹,”段斐一边拿遥控器找电视频道一边慢慢地说,“生孩子可不是件简单的事,需要做的准备实在是太多了。你孕期的精神状态是很脆弱的,一点点刺激就会让你觉得无比委屈,无比不容易。你现在一个人,一旦怀孕了,管桐也没回来,你打算和你婆婆一起生活?等你开始孕吐,她做的饭恐怕你连看都不想看,你身边又连个跑腿给你买东西吃的人都没有,你怎么办?”
“上次我怀孕的时候谁说我身边除了老公还有朋友的?”顾小影义愤填膺地指着面前的两个女人,“你!还有你!你们两个翻脸就不认账啊!”
“那当然不一样了,那时候你都已经怀上了,这会儿不是没怀上吗?”段斐瞥一眼顾小影,“我严肃地告诉你啊,生孩子就是个系统工程,从一开始的封山育林,到后来的辛勤劳作,孕吐后还得变着花样给你找食物吃,肚子大了你连晚上翻身都要人帮忙,这些除了你老公,还真没多少人顶得住。”
“可是那还要一年啊!”顾小影愁眉苦脸。
“不过只有一年而已,你急什么呢?”段斐很纳闷,“又不是十年八年,有什么好急的?”
“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啊……”顾小影叹息。
结果没想到,第二天晚上和管桐通电话,他居然也说了同样的一句:“不过只有一年了,着什么急呢?”
顾小影隔着电话线翻白眼:“等你回来了,再准备准备,再奋战一年半载,等怀上孩子,三年过去了!”
管桐极其不认同,斩钉截铁、信心十足地否定:“那不可能!不就是生孩子吗,哪用奋战一年半载啊?最多三个月!”
“哟呵,”顾小影笑眯眯地瞪大眼,“管桐你很有信心啊!你是对我有信心,还是对你自己有信心啊?”
“这本来也不是什么难事儿啊,”管桐很不屑,“不就是生孩子嘛,咱这么年轻,身强力壮,那还不是想啥时候生就啥时候生,想生啥就生啥……”
“等等,等等,”顾小影憋住笑打断管县长的话,“管桐你晚上喝酒了吧?”
“喝了一点,不多,”管桐回答完了才反应过来,很不满意,“我没醉,我是在陈述事实,不就是生孩子吗,怎么被你弄得那么复杂,又是上医院,又是三年才能完成的,你看咱爸妈那会儿洞房花烛夜就能怀孕,九个月就把孩子生出来了……”
“稍等,打住,”顾小影十分不厚道,“那是你爸妈,可不是我爸妈啊!我爸妈那会儿聚少离多,没你爸妈这么有效率。”
“老婆,我爸妈也是你爸妈,”管桐又叹气,“两年了,你什么时候能有点自觉意识。”
“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我又错了,”顾小影一叠声地答,“可是管桐,我爸妈是绝对不会为了省五百块钱路费而不让我放假回去看他们的,我爸妈也从来不掩饰对我的想念,他们现在都恨不得能让我天天回家陪着他们。”
“唉,老观念难改啊,”管桐皱眉叹气,“爸妈在农村生活了一辈子,被钱压了一辈子,听说贷款就觉得比天大,我解释了,他们听不进去。”
“那也别不让我回娘家啊,我这也没花他们的钱啊!”顾小影虽然忘性大,但想起冒火的事情火气来得也很快,何况还是这种只要想起来就一定会冒火的事。
管桐是彻底无奈了,他现在发现了——分居两地除了不能互相照顾意外,还有一种最坏的后果,就是不能在第一时间内面对面地有效灭火。
两人再度不欢而散。
电话刚放下就又响起来,顾小影一看号码就乐了——是顾爸顾妈!
“闺女,”顾爸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乐呵呵,“给管桐打电话呢?”
“别提了,这人忒能吹了,”顾小影把管桐“想啥时候生就啥时候生,想生啥就生啥”的典故复述了一遍,自己都笑了,“爸你说他多无耻啊!”
“理论上来说这也不是没可能嘛,”顾爸哈哈大笑,“那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给我弄个小外孙抱抱啊?”
“等着吧,”顾小影瞬间就把球踢出去,“你女婿说得一年后。”
“其实也不用一年后,”顾爸显然等不及了,“我不在你妈身边,你妈还不是把你生下来了?再说你怀孕后老老实实告诉我们,也别藏着掖着。虽然我们暂时没退休,不是还有你公公婆婆抢着要去陪你吗?”
“哎哟,算了吧,爸,你可比管桐擅长打击我的积极性!”顾小影哀嚎,“他说了那么半天都不顶用,你这一句话就灭绝了我对生孩子的全部念想儿!你真伟大!算了算了,那还是等一年吧,等管桐回来了,我们慢慢生。”
“你这个孩子怎么总是这样,一点长进都没有,”顾绍泉也头大,“你不能看不起劳动人民,想当初往回数三代,大家都是农民出身。”
“我知道,我爷爷也是农民,我奶奶也是农民……”顾小影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叹气,“如果我真看不起农民,当初就不会嫁给管桐。我正是因为觉得农民子弟淳朴也勤奋,而且奋斗得特别不容易、特别有干劲才愿意和他在一起。这些年你也看见了,我也没少受委屈吧?是,一开始我不懂事,还找事儿,可是现在我真是觉得嫁个‘凤凰男’挺好的。你还别说,虽然我们现在依然经常吵架,可我就是觉得我男人好,别的男人再好也不适合我。所以,我的思想真的是很健康的。可是爸爸,现实点吧,管桐好,不等于我和我公公婆婆就能说到一起去,就能有共同语言。而且正相反,我和我公公管利明同志,那是相当没法儿沟通。你知道吗,就在前几天,他还跟我说贷款十几万是件无比恐怖的事情,所以为了省钱,让我国庆节不要回家看你和我妈了,可以省点钱。”
“哈哈,”顾绍泉终于也绷不住地笑了,“管桐怎么说?”
“他敢怎么说?”顾小影瞪眼,“谁要是敢阻挠我回家看我自己的爹妈,我剁了他!”
“你都打算为人母了,说话要顾忌,”顾绍泉乐呵呵地道,“回来吧回来吧,我给我姑娘做糖醋鱼吃!”
“呵呵,我就说嘛,爹妈还是自己的好。”顾小影嘿嘿笑着拍马屁。
“你等会儿,电话给你妈,要是我和你说话了,没让她说,转身她就得埋怨我,”顾绍泉小声道,“你妈越来越小心眼儿了。”
“说谁呢?”一声断喝从天而降,电话转眼间易主,“小影啊,我周五去省城开会,你想要点什么,我给你带。”
“啊!真的?我爸刚才怎么没说?”顾小影从沙发上一跃而起,眼冒绿光,“我要螃蟹,妈妈,我还要秋虾,我还要爸爸做的熏鱼,我还要……”
“慢点慢点,”顾妈显然在四处找纸笔,一边找一边埋怨,“顾绍泉你絮叨这么半天也不说正事儿,指望你传个话真是做梦……哎你给我找个笔啊,就会干瞪着眼看我忙活,怎么这么多年了还是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
顾小影兴致盎然地听着顾妈数落顾爸,而顾爸显然是正在任劳任怨地找笔,一边找一边辩解:“我这不是没来得及说吗?”
顾小影忍不住笑出来,一边笑一边想:管桐还嫌他老婆絮叨、没事找事、容易上火、脾气不好,这说起来也是遗传,她也没办法啊!
柴米油盐酱醋茶,加上不断的小口角、小争执,还有永远都唠叨的女人,以及永远都嫌女人唠叨、但实际上自己上年纪后也会越来越唠叨的男人……这些,才叫生活吧?
(6)
省城会晤,罗心萍当然又要提孩子的事儿。但这不可怕,最可怕的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像一夜之间所有人都结婚了、都忙不迭地生孩子——当罗心萍宣布说连顾小影的表妹和表弟媳妇都已经同时怀孕了时,顾小影觉得这回可真是天崩地陷了。
顾妈满脸神往地展望:“说起来她俩的预产期还挺接近呢,都在年底,两个牛宝宝!”
顾小影埋头吃饭,不做反应。
顾妈看女儿没反应,恨铁不成钢地咬牙:“你们到底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
“妈,我才二十八,”顾小影当然不能说就算自己想要孩子管桐也不配合这件事,只好推诿搪塞,“着什么急啊!”
“着什么急?”罗心萍惊讶地看着顾小影,看了很久突然叹口气:“算了,我也不多说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你自己看着办吧。不过我告诉你啊,你妹和你弟都已经声明了,叫了你二十七年的姐姐,如今终于翻身了!以后你家娃娃就得叫他们家娃娃是‘哥哥’或者‘姐姐’了!”
顾小影正在吃一块小排骨,果然就被这句话顺利地噎住了……
第二天,罗心萍踏上了返回F城的路途,顾小影按照许莘指示再次陪她和段斐去看房子,从售楼处出来的时候,顾小影提起自己弟弟妹妹们都要生孩子了这件事,苦笑:“还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现在都快让这两对爸妈给烦死了,天天催我们生孩子……问题在于不是我不想生啊,是我老公觉得时候不到啊!”
“其实我倒是觉得,要孩子这件事,不是说到了年龄就是最合适的时候,而是要具备能够接受一个孩子的心态和能全心全意陪一个孩子成长的环境,”段斐不急不慢地开口,“从这个角度上来说,你老公说的也没错,他是希望能和你一起承担一个孩子所可能带来的全部麻烦,你应该觉得庆幸才对。至于爸妈的絮叨,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就好了,毕竟上一代人的生活轨迹和我们这一代是完全不同的。至少他们没有到二十五六岁才毕业,也就想不到现在二十八九岁甚至三十几岁生孩子都是很正常的事,只要符合年轻人自己的生活规划就好啊!”
“你们真是伟大,居然能这么热诚地讨论如此深刻的话题,”许莘感叹着摇摇头,“我觉得生孩子真是件恐怖的事,就算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肯定还有很多麻烦事始料未及的。”
“所以才反复告诉你们,生孩子是个系统工程!有热情是好事,但是你不可能生出孩子来就扔在一边不管吧,你得陪她长大吧?不管是物质上的保障、教育孩子的精力、陪孩子长大的耐心,还是你自己对于很多人生问题的思考,都要足够成熟的时候,才能真的有充足的悉心、充足的阅历、充足的乐观一路引导孩子往前走,”段斐笑一笑,一边走一边说,“现在你正好有这样一段时间来做这个心理准备和物质准备,有什么不好?”
“其实以前我的确不着急的,可是现在才体会到,原来真是要有很多发生在你身边的、意想不到的刺激,才能让你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兵临城下’,”顾小影叹气,“看来我就算是绑,也要把管桐绑到医院去。”
“医院?”许莘又惊悚了,“男科医院?”
“滚!”顾小影龇牙咧嘴地伸手掐许莘的脖子,“你居然咒我老公!人家虽然比咱老点,也不至于去男科医院啊!”
“那你们去医院干什么?”许莘一边躲一边问。
还是段斐笑着替顾小影答:“他们要去做孕前检查。”
“我只知道产前检查,孕前检查是什么东西?”许莘很好奇。
“嗯,根据我网络侦查的结果,女的这边除了B超之类的,还要查优生四项,好像还提倡体内没有风疹和乙肝抗体的人去防疫针……哎哟说起来真可怕,敢情很多病毒是表现不出来的,万一莽撞地生了孩子,或者怀孩子期间感染了,就会生小头小眼、颅内钙化、先天畸形之类的孩子……”顾小影说到这里忍不住抽口冷气缩缩肩,然后才掰着指头继续煞有介事地答,“至于男的那边好像是要被大夫摸摸,然后再自个儿摸摸,最后弄点疑似‘84消毒液’的液体出来验验,查查质量……”
“84消毒液?”许莘瞪大眼,“怎么会有‘84消毒液’呢?”
“顾小影你不要带坏小孩子,”段斐哈哈笑着拍顾小影,“我们家莘莘还是女孩子呢。”
“哈哈,对,差点忘了,女孩子,”顾小影很不厚道地指着许莘哈哈大笑,“你是女孩子,哈哈哈……”
“顾小影!”许莘咬牙切齿,“不要揭我伤疤!我告诉你,我现在看见两只凑在一起的蚊子都嫉妒,你别把我惹急了,我把你家管处长活埋了,让你当小寡妇儿!”
“哎哟快算了吧,就你那个挑剔劲儿,说你着急,谁信啊?”顾小影做一脸不屑的表情,“嘁,连‘84消毒液’都没有接触过的苍白人生,唉……真是苍白啊……”
许莘也不管是走在大街上,顿时呼啸着扑过来。三个人一边笑一边闹,似乎,只有这样热闹的时候,才能忘记彼此的烦恼——不过毕业几年,命运就在每个人身上划出种种截然不同的轨迹:没结婚的想结婚,却找不到合适的结婚对象;没生孩子的想生孩子,却和自家男人隔了四百公里远;结了婚、生了孩子的却又离了,想再结婚却难于上青天……大千世界,谁没有烦恼?谁又可以永远不烦恼?
也是在那天晚上,顾小影突然从睡梦中惊醒。
是深夜,不知道具体几点,但顾小影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声响,便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可是,当视野渐渐变得清晰的刹那,她突然倒抽一口冷气——居然,床前是有人的?!
她的心脏在瞬间紧缩,她半眯着眼睛,仔细观察床前黝黑的人影,似乎见那人影动了一下,朝她的方向看过来,她害怕地急忙又闭上眼睛。过了会她偷偷睁开眼,看见那人影开始往客厅的方向走。这时她的意识真是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她几乎是在最短时间内就想到来人一定是从阳台上爬进来的,入室盗窃的可能性极大。她的大脑飞速运转,她想起自己床边的书桌上有笔记本电脑,门口玄关那里有自己的手提包,里面有手机、钱包以及各种银行卡、储值卡……她的内心在黑暗中激烈挣扎:怎么办,要不要弄出一点声音来?是和歹徒搏斗,还是装作什么都没看见?要不要“破财免灾”?可是怎么甘心啊——笔记本电脑里还有刚写完的论文,如果被偷走了,连备份都找不到……
这样挣扎的时候,她已经下意识地翻个身,装作说梦话的样子。可是多么奇怪,那入室盗窃的盗窃犯居然毫不畏惧,还是自顾自地往客厅方向走。顾小影有点着急了,想要起身,可是居然爬不起来?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她的手脚好像都失灵了,她明明知道盗窃犯都在不远处,可是她却连呼喊的能力都没有……
就在她瞪大眼睛盯着盗窃犯的后背的时候,突然那人转过身,就在他们目光相撞的瞬间,顾小影的心脏猛地紧缩一下,然后……然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当她再次从梦中醒来的时候,大约是早晨八点,阳光沿着窗帘隐约透进来,她几乎是在睁开眼睛的瞬间就一个挺身坐起来。她清楚地记得前一晚的那个梦,想都没想就跳下床,先看看书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尚在原位,再去玄关处看看自己的包——也没有被动过的痕迹,她有点纳闷了,再去阳台上看看,所有的窗户都好好地关着。顾小影有些恍惚地站在屋子里,看着遍洒的晨光,伸手摸摸自己的心脏,仍然有心悸的感觉。梦里,那想发声却发不出来的恐惧,那内心挣扎的纠结都历历在目,可是难道,只是一个梦?
顾小影终于第一次感到一种强烈的恐惧。
到这时,顾小影终于不得不承认,她已经有了些强迫症的苗头——独自生活一年整,恐惧就像两只手,死死扼住她的喉咙。
其实,在管桐下乡挂职的最初日子里,顾小影对于管桐的离开是欣喜的:不需要做饭、洗衬衫,不需要适应另一个人的生活节奏,这对于一个本来生活就很丰富的女人而言,是很轻松、很愉悦的一件事。
可是随着独居时间的延长,她开始觉得孤独、寂寞:没有人和你拌嘴,没有人和你说话,没有人让你产生做一餐丰盛晚饭的冲动,当然就更不会有人分享你的快乐,并给你无微不至的温暖与幸福。古人云“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现在,顾小影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即便你习惯了孤独与寂寞,你也很快会被亲情的暖意感染;可是一旦你习惯了家庭的温馨,再离开时,那样的孤独才更像是一刀刀的凌迟。
渐渐地,她开始害怕:她习惯了晚上睡觉前把保险门锁两道锁,把所有窗户都关严实,所有窗帘都拉上。再后来,她甚至开始把窗帘搭在窗台上,然后在窗帘上再压一个玻璃杯。可是即便如此,狂风大作的夜晚,她听着窗外的呼啸声,还是会害怕。她开始每晚每晚带着忐忑入睡,她睡觉前总要安慰自己说“顾小影,但愿你能看见明天早晨的太阳”……
这样的经历,她从来没有对别人提起,哪怕是管桐。
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尽管她也并不认为管桐具备和歹徒搏斗并获得完胜的能力,但她还是在有限的几次他回家的夜晚里睡得无比安心。那些夜晚,她搂着身边那个人的胳膊,听窗外电闪雷鸣或是北风呼啸,觉得温暖安逸。她睡觉前总是要趴在管桐胸口深呼吸一口气,似乎一个男人的气息就足以给她壮胆……
这些,管桐也未必能注意到。
可是这场梦魇给顾小影带来的震撼是巨大的——整整一个白天,她都在家里走来走去,紧张地巡查每一个窗户的插销。只要想起晚上的那个梦,她就觉得这个家里危机四伏。她一整天都心不在焉,从心脏到手心都湿漉漉、冷冰冰的。
这种恐惧与委屈终于在管桐晚上打来电话时膨胀到了最大——当管桐照例问一句“今天好不好”的时候,顾小影绷不住一天的紧张,号啕大哭。
电话那边,管桐手中的电话也差点被吓掉了,他忙不迭得连声唤:“小影,小影,你别哭,你说发生什么事了?你倒是说话啊……”
他一边问,顾小影一边不歇气地哭,也不知道哭了多久,总之当顾小影的恐惧都暂时得以发泄之后,管桐的三魂七魄也被吓掉了一大半,基本上只剩机械的问话:“怎么了,别哭啊,发生什么事了,你快说,别吓唬我。”
顾小影这才原原本本地从昨天晚上的噩梦开始讲,然后说到这一年来的独居生活所带来的恐惧,她一边说,管桐一边变得更加沉默。
这是第一次,管桐知道,原来,这一年来,她除了孤独、寂寞,还害怕。
也是第一次,管桐觉得自己似乎真的做错了什么。
记不清过了多久,顾小影哭够了,抽噎着问管桐:“管桐,我们要个孩子,好不好?”
思维太跳跃,管桐差点又没跟上,但两年来的锻炼好歹强化了他的心理素质,所以可以处变不惊地问:“你自己都害怕,多一个孩子,不会更害怕?”
顾小影又抽噎两声:“不怕,有个孩子在身边,我就是个强大的母亲,我就顾不上担心自己了。”
管桐觉得这个逻辑很奇怪,可是具体哪里奇怪又说不出来,只好安慰老婆:“快了,我真的就快回去了……”
“管桐,还有一年,我快要熬不下去了,”顾小影说着说着又哭了,她一边哭一边想起昨天夜里的胆战心惊,还有早晨醒来的心悸犹存,她的声音里渐渐带了嘶嚎样的沙哑,“管桐,我真的熬不下去了。我以为我可以,我以为我很坚强,很勇敢,可是原来实际上我很懦弱,我怕孤单。我缺乏安全感啊,你明白吗?”
管桐的心脏在这个时候终于迸发出抽搐的疼痛——他似乎是这才知道,他以为给了他温暖和依靠的那个家,对于顾小影来说,原来不过是一处空落落的房子。而作为一个男人,他却没有办法给他的妻子一份最基本的安全感……
在此之前,他从来不知道,他有这么失职!
终于,他在沉默一会之后说:“好,我周末回去,咱们去做检查,要孩子。”
顾小影愣了。
隔着一条电话线,顾小影不知道此时的管桐是什么表情。但是从他的声音似乎能听出,他有强大的内疚,促使他作出这个本来坚持不肯作出的决定。
结婚两年整,似乎已经谈不上爱或不爱,但在那一刻,顾小影知道了,婚姻这条路上,爱,就是相互依恋、相互尊重、相互扶持……还有实打实的相互心疼。
(7)
周四晚,管桐依约赶回省城,毫无疑问受到了他媳妇盛大、隆重、热情的迎接——看见那一大桌子丰盛饭菜的瞬间,管桐向来不怎么浪漫的大脑指使他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是:“做这么多菜吃得完吗?这得剩多少啊?”
差点没把正系着围裙忙前忙后的顾小影气得背过气儿去。
可是管桐这个不怕死的还皱着眉头跟上一句:“这起码得吃两天的剩饭剩菜才能吃完……扔个一盘半盘还行,都扔掉还怪可惜的呢。”
顾小影恨不得拿锅铲子敲到他头上。
结婚两年多了,这俩人在有些事情上似乎仍然难以沟通。
比如做饭吧,按顾家的习惯,平日里也是吃多少做多少,可是逢女儿放假回家、有朋自远方来或是过年过节,自然是一大桌子色彩纷呈、花样繁多的菜式才有庆祝的气氛。顾小影习惯了,觉得这样的迎接才算欢天喜地,所以每次放假回家进门第一件事都是直奔厨房,先看看有什么好吃的,再在劳苦功高的顾爸脸上“吧唧”亲一口——那样的出场方式,向来是一家人热闹的缘起。
可是管桐家不是这样的:自小家境贫寒,住校读中学那会儿每个月回家一次,管利明便会在这一天去集上买一块肉,于是那天晚饭桌上恒久不变的素炒油菜、素炒韭苔就会变成油菜炒肉、韭苔炒肉——每天都有肉吃,在管利明、谢家蓉甚至少年管桐的心中,就是好日子了;而后来管桐上大学了、读研究生了,常常利用寒暑假时间打工赚钱,回家的时间少了,加上管家的日子也渐渐富裕一点了,所以管桐再回家的时候,尽管逢年过节也仍然不过三四个菜,但其中总会有一大碗红烧肉和肉馅饺子——年三十吃着有肉的饺子看黑白电视里的春节文艺晚会,已经是全家人心中莫大的幸福。
所以,管桐一直不太明白,为什么自己每次陪顾小影回娘家,顾爸顾妈都至少要搞出八菜一汤才能落座?自家人犯得着这么见外吗?
而且不管在她家住三天五天还是十天八天,每天顿顿都是丰盛如筵席,管桐更想不明白了:他俩回省城后,老俩口要吃多少天的剩饭剩菜,才能把这些天里不重样的盘盘碗碗都清理干净?
在管桐眼里,每顿饭少做点,吃多少做多少,如果剩得不是很多,倒掉也无所谓——少吃剩饭剩菜,少摄入亚硝酸盐,这才是健康生活。
所以他也就越发看着眼前满满的一桌子菜发愁——这么多,虽然看上去还都不错,可是撑死他也吃不完啊!
不过好在,两年多的磨合把顾小影的火爆脾气改变了不少——放在以前,她肯定会把锅铲子随便一扔,爆吼一声“爱吃不吃”,扬长而去。这一赌气,管桐至少要花一晚上才能把盛怒的老婆安抚。
可是现在她习惯了——既然见面的时间这么短,何必要浪费在吵架上?倒不如干脆把道理说开,避免以后再发生此类浪费时间、浪费精力的摩擦。不管怎么说,她顾小影还是觉得庆幸的,至少,自己找的虽然是个有分歧,但还讲道理的男人。
要知道,两人都讲理——肯讲理、会讲理、能服理——这才是和谐家庭的前提。
多想了这三五秒,顾小影心底里刚才还“腾”地一下子窜起的火苗就渐渐熄灭了。她一边指挥管桐端菜端饭一边瞥管桐一眼道:“我男人一个月才能吃一次家常便饭,我不变着花样给他做点好吃的,我心里能好受吗?”
管桐愣了。
他手里还攥着汤匙和筷子,傻愣愣地扭头看看顾小影——结婚两年多,这丫头每次说情话的时候都是腻腻歪歪的样子,还没怎么见过她用这样家常的语气说这样的话。
说不感动是假的,可是震撼太过巨大,令中文系毕业、有着强大逻辑基础的管处长在这瞬间居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过了好久,才感叹了一句:“老婆,你辛苦了。”
又是这句话——顾小影忍不住背过身翻个白眼——从结婚到现在,指望这个呆子说“我爱你”那纯粹是做梦!情话更别想了,因为在管桐的辞典里情感最浓厚的话就只有这句“老婆你辛苦了”,还有就是“老婆对不起”……可是,偏偏就是这幅呆样子,让顾小影觉得,其实他也挺可爱。
因为,他的眼睛是不会撒谎的。
顾小影放好最后一碗汤,这才看着管桐叹口气:“管桐,其实,你爸妈给你多做的那碗红烧肉和我爸妈每次迎接咱回家时做的八菜一汤,还有我今天给你做的这一大桌子菜,意义是一样的啊。”
管桐又愣一下,抬头看看顾小影,听见她说:“我从离开家来省城读大学起,虽然有寒暑假,但毕竟不是天天在家里腻着了。所以只要我回家,爸妈恨不得把我想吃的好菜都做一遍,那种心情我想想都觉得难受。所以只要我一有假期就争取回家陪他们,不仅仅是为了吃得好,也是因为我很努力地吃,他们会很高兴。我也不想让他们吃剩饭剩菜,可是他们心甘情愿地不让剩饭剩菜出现在我面前。都说‘不养儿不知父母恩’,我现在还没生孩子呢,都能想象得到,将来一旦我有了孩子,我也会恨不得天天研究食谱,把最好吃的、最爱吃的菜都堆到他面前,就算让我天天吃他剩的我都愿意。这种感情没有语言表达,只有本能的行为,加上男人天生不如女人敏感,所以哪怕心思再细腻也体会不到。”
管桐想了想,点点头:“好像,是这样。”
顾小影一边盛汤一边又说:“你以为你爸妈不想做八菜一汤吗?如果从小条件具备,自然就会有这种意识。可是家境贫寒惯了,才会只浓缩在一碗红烧肉里。就像今天,我做这么多菜不过是想让你把喜欢吃的都能吃到,至于吃剩饭剩菜的问题,我心甘情愿,我愿意,你享受就好,何必在意?”
管桐这会儿真感动得有点思维紊乱了,闷了半天终于看着电视里的《新闻联播》憋出一句:“还是有老婆好啊!”
“咳——”顾小影差点呛着,抬头看看管桐诚挚的表情,无语:管处长,你终于在“老婆你辛苦了”的层面上更上一层楼了,恭喜你!
第二天一早,两人起床直奔医院。顾小影的检查项目拉拉杂杂的一大堆——验血、做B超、打预防针、拿叶酸片,折腾到中午十一点多才结束。管桐的倒是简单,十点半就兴高采烈地拿着化验单来邀功请赏。
“老婆,快看快看,”管桐找到正在B超室外面一边喝水一边溜达的顾小影,憋不住的得意神色,“我说咱身强力壮吧?”
顾小影接过单子看看,绝大部分名词看不懂,但统计结果里有个数据是“正常形态精子96%”,想必是个不错的数值。扭头看看管桐一脸小人得志的笑容,顾小影也忍不住笑了,挥手把单子拍在管桐脸上:“看不出来啊,这么大岁数了,还挺强悍!”
管桐接住化验单,很委屈地申辩:“我比你大不了多少。”
“看脸是大不了多少,”顾小影点头,顺便瞥一眼管桐下半身,扁扁嘴,“现在看来,貌似功能还不错。”
“这还用现在才看出来吗?”管桐瞪顾小影一眼,很不满意。
但是大家要知道,一个人一旦小人得志,那种嘴脸就不是能在短时间内卸除的——尤其还是当这个知识匮乏的人本以为“孕前检查”是对其男性特征的侮辱,而后来意外发现这是从科学角度对其“强悍功能”进行肯定的时候,他在一定时间内简直就是呈加速度地“得志”,并越发“小人”了。
晚上许莘打电话约顾小影第二天继续看房子的时候,管桐本来在厨房里洗碗,听见有说话的声音,迫不及待跑到卧室,问顾小影:“给谁打电话?爸妈吗?别忘告诉他们检查的事啊!”
顾小影不胜其烦,挥手:“出去出去,不是爸妈,是许莘。”
“噢。”管桐乖乖地又回了厨房洗碗。
许莘好奇心一如既往地旺盛:“管大哥要干什么?他跟你爸妈感情不错啊,还知道打电话时打招呼。”
“打什么招呼啊,”顾小影憋不住笑,“他那是恨不得全世界人都知道他有多健康,万一生不出孩子来也不是他的责任。”
“跟生孩子有什么关系?”许莘很迷茫。
顾小影就从头到尾把上午体检的故事讲了一遍,许莘哈哈大笑:“真没想到你老公那样的人也会有这么不含蓄的时候,太出乎意料了,太不像他了。”
“所以看人不要只看外表,小同志。”顾小影语重心长地告诫。
至于晚上……毋庸置疑,那是个曼妙的夜晚。
是在管桐睡着以后,顾小影扭头看看他的脸,在寂静的夜里问自己:顾小影,你真的做好准备了吗?
大家说的都没错,生孩子是个系统工程:尽管在没有做好生理、心理、物质准备的时候突然降临的小天使也依然会健康幸福地长大,但生孩子毕竟不是一个人的事——少一点生活中的挑战,尽量让孩子的到来成为惊喜的期待而不是摩擦的源泉,这是我们能够去做并且有条件的话也一定要做的事。
那么,顾小影,你能做到吗?
看着窗外依稀透进屋的月光,顾小影想起这一路走来的坎坎坷坷。想起最初日子里的那些失望、吵架,忍不住长吁一口气——多好啊,走过了那么多有摩擦的日子,才知道怎样去克服摩擦;走过了那么多有分歧的日子,才知道怎样去消除分歧。毫无疑问,一个孩子的到来势必将增加更多的麻烦,本来就已经很琐碎的生活会越发让人烦躁。可是,好在已经有了一个不错的沟通基础,尽管不会一点障碍没有,但她顾小影已经有信心让自己生活中的温馨多于琐碎,喜悦多于麻烦,幸福多于疏离。
是的,她做好准备了:她会努力,爱孩子,爱丈夫,爱这个家。
那将是一个从天而降的小天使,带着妈妈的渴求、爸爸的爱来到这个世界上。他(她)会是爸爸妈妈生活中的一个新的里程碑,是黏合剂,而不是切割器。
那将是他们最心爱的宝贝,是他们的全世界!
(8)
可是……做好准备是一回事,战斗胜利则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打完风疹防疫针后的最初三个月,必须承认,顾老师的生活还是相当滋润的——因为这三个月里不能要孩子,所以吃喝玩乐什么都没耽误;又因为已经准备要孩子,所以在娘家和婆家面前总算是暂时性躲过了絮叨的暴风雨,姑且算是风平浪静。
在这期间,管桐还是每个月回家一次,每次两天;顾小影没课的时候也会莅临蒲荫,检查指导工作;管桐不抽烟,所以戒酒就好了;顾小影按时吃叶酸,偶尔会忘记,但好在忘的次数也不是特别多……至此,似乎一切都在沿着和谐得不能再和谐的道路前进。
可是,睿智的马克思他老人家一早就告诉我们,万物都不是永恒的,而是前进的、变化的、发展的——当三个多月后的某天早上,“早早孕”试纸上那类似“小队长”标志的“一道杠”越来越清晰的时候,顾老师那一度只有阳光没有阴霾的、强大的小宇宙……失落了。
上午,顾小影监考间隙坐在考场外一条甬路边的石凳上休息。正天马行空地不知道琢磨什么的时候(反正顾老师的思绪始终都是跌宕起伏、不知所云的),手机响了。
拿出来看看,是管桐的短信:“干吗呢?”
哟,有进步啊,光天化日之下还知道慰问他老婆了——顾小影对自家男人的这种进步感到十分欣慰,赶紧回过去:“你上午不开会、不视察、不扰民?”
管桐很憨厚地先打一个“呵呵”的感叹词,然后才解释:“昨晚打电话你关机了,我发条短信看看你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
顾小影翻个白眼——“出什么事儿了”,这人真是一如既往地不解风情,你说你答一句“我想你了”会死啊?
不过她倒是早知道她老公的思维从来都是这么循规蹈矩,也是这时候突然想起早晨的“小队长”标志,便晃晃脑袋回条短信:“老公,我们失败了。”
过了会,管桐短信到:“?”
顾小影气不打一处来——看不懂就说看不懂,发个破符号糊弄谁呢?
捎带着一想,新的罪名成立——肯定是因为管桐做事情不卖力,所以本月才失败了的!
遂愤愤然回复:“!”
估计管桐在那边更茫然了——之所以茫然,是因为这才努力了不过一个月,他压根没想到他老婆真把生孩子这件事看得天大。再者他老婆突发奇想惯了,有时候思维跳跃得不像是地球人,所以也没必要用正常人的思维去揣度。
实在想不明白,只好问:“什么意思?”
顾小影哭丧着脸回复:“呜呜,我没有中奖。”
管桐更迷糊了:“你买彩票了?”
顾小影气得头顶冒青烟——你说这人呆、笨,他怎么就能这么呆、这么笨?看看人家的老公,只要老婆说了上半句,他就知道下半句是什么意思,这是怎样的“提头醒尾、天资聪颖”啊!可是轮到管桐,只要你不把话朝最通俗里说,他就永远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你说这种人居然还是秘书出身,到底是管人事的人眼神不好,还是他们的语境集体性缺乏生机与活力?
顾小影恶狠狠地按手机键盘:“笨死了,我是说因为你精子活力不够,我们这个月失败了!”
管桐终于恍然大悟,但很不认可这种对自己的投诉:“你怎么知道是我的问题,医生都说我没事!”
顾小影瞪了手机几眼,很不屑地打字:“是谁当初说想什么时候生就什么时候生,想生什么就生什么的,太扯了。”
“这不是才一个月吗,你急什么?革命是一天两天能成功的吗?”管桐镇定自若。
顾小影乐了:“你打算八年抗战?”
“那倒不必,不过战术是可以借鉴的,‘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这是大智慧。”
“谁退了?谁疲了?你皮紧了?”顾小影对管桐的措辞很不满意。
管桐估计也乐得不轻,但还惦记着人民公仆的形象,寒暄一下便打发掉他老婆:“我上班呢,不罗嗦了。”
顾小影举起手机,仰头在太阳下晃一晃,撇一下嘴,自言自语:“还‘敌疲我打,敌退我追’呢,等你回来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疲’……嘁!”
当晚,顾小影去段斐家蹭饭,看见果果乖巧可爱的样子便又想起早晨的那条“一道杠”,忍不住悲从中来,一边看着果果一边哀叹:“生孩子怎么这么难啊……”
段斐抬头看看顾小影:“罗马也不是一天建成的,你至于这么迫不及待吗?”
顾小影扁着嘴抱怨:“站着说话不腰疼,你顺顺利利地就有了果果,当然体会不到我们这种人的痛苦。”
段斐看她那副受打击的样子,叹口气,扔给她一个苹果道:“生孩子确实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不过你生完了就会发现,这其实也不是一件多么复杂的事情。我还打算如果条件允许,就再生一个呢。”
“真羡慕啊,”顾小影一手抓着苹果,一手把抱枕蒙在脸上哀号,“我连一个都没有呢。”
段斐安慰顾小影:“你也不用着急,正好利用这段时间好好搞搞前期的奠基工作,调整一下内分泌,检查一下牙齿,如果有咽炎一类的慢性病抓紧治好,每天喝点乳制品,叶酸不要忘记补充。”
“内分泌?牙齿?咽炎?”顾小影掀开抱枕瞪大眼看着段斐,“这都和生孩子有什么关系?医生说了,我十分健康。”
“这都是经验之谈,就说你这种文盲不懂科学,”段斐从书架上抽下来一本书扔到顾小影身上,“好好看看吧,如果妈妈身体寒,月经周期不规律,生下来的孩子也会有这样那样的问题,比如说容易感冒、咳嗽之类的。而且怀孕期间也不能使用止疼药或者消炎药,一旦牙疼只能忍着。有咽炎的人一旦复发,前三个月不断咳嗽容易引起流产,后三个月容易引起早产……”
“上苍,”顾小影一边啃苹果一边翻着书感叹,“还这么多学问啊!”
许莘也凑在旁边看,一边看一边哆嗦:“真可怕……”
“你怕什么?跟你有什么关系?”段斐看见许莘那副不着调的样子就犯愁,“你到底找没找到个合适的?”
“姐,你饶了我吧,”许莘缩在顾小影身边,也抢个抱枕哼唧,“看上我的我看不上,看不上我的我倒挺中意,你让我去哪里找个合适的?你以为菜市场买菜呢,你拿钱去了就能有货?”
“我不听你这种敷衍之词,”段斐斩钉截铁,“周末继续相亲去,这次这个是社科院的助理研究员,经济所的……”
“经济所?”许莘抽口气,“不会是个老学究吧?”
“人家挺年轻的,才比你大三岁!”段斐白妹子一眼。
“这么年轻?”许莘质疑,“他搞过经济吗?没实践就直接搞理论?”
“这些都是次要的,你现在的关键不是判断人家的研究成果怎样,而是判断这个男人是否适合结婚!”段斐一点都不客气。
“唉,为什么你们总是喜欢给我安排这么高尚的知识分子,”许莘叹口气,“上次我们社的一个大姐给介绍了一个电影学博士,那才叫一个‘咬文嚼字’——‘开始’不叫‘开始’还非得叫‘滥觞’,一句‘恐怖电影的滥觞’出口,差点没刺激死我!”
“去看看再说,”段斐瞪眼,“你就缺乏一种‘有枣没枣打三竿’的正确心态。”
“关键是每次都打到歪瓜裂枣啊!”许莘哀号,然后抬头忿忿地盯着段斐,“你就惦记督促我!你呢,你自己最近打了几竿子?”
顾小影听到“打枣”这个词就在旁边笑,段斐却笑不出来。她看看面前两个显然还是少不更事的“小姑娘”,只是悠悠地叹口气:“你们觉得,像我这样的情况,就算愿意打,还能打着什么好枣吗?”
听到这句话,顾小影和许莘面面相觑,突然不知道接一句什么话好。
那夜,段斐失眠了。
是深夜了,她搂着果果躺在床上,可是怎么也睡不着。她想起表妹许莘的那句“看上我的我看不上,看不上我的我倒挺中意”,不得不承认,在缘分到来之前,这句话适用于所有人。
是啊,等待是煎熬的过程,许莘可以放心大胆地等,一是因为她心理素质好,从来不觉得自己老;二是因为她到底还是个待嫁的姑娘,不像她段斐,离过婚,有个女儿,从一开始就套上了“原罪”的枷锁——在所有人眼中,一个巴掌是拍不响的,所以离过婚的女人没有纯粹的无辜。即便你遇上了一个负心人,在各位看官的判断里却仍然是要多问一句“假使你没有过错,为什么连自己的男人都看不住”……
说到底,人人都是上帝,而她段斐,却不再记得伊甸园是什么模样。
(9)
段斐并没有想到自己会那么快遇见孟旭。
说起来,这个城市很小也很大——高校这个圈子,转来转去就这么多人,说来说去彼此都认识;可是若真的想要遇到,对于这个上百万市区人口的城市而言,只要避开彼此常出没的那个校园,相逢的几率也并不大。
可是,或许,她早该想到,新华书店这种地方,向来是孟旭唯一肯逛的购物场所。
寒假前,已经快两岁的果果精力旺盛得在家里呆不住。段斐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带她出去转转——上午在步行街上花20元钱喂了两次“吃奶鱼”,眼见着帮人喂鱼还要给别人钱,这令段斐很无语。好不容易才把意犹未尽的女儿从鱼池前一路拽进了新华书店,挑了几本诸如《0-3岁婴幼儿食谱》、《蒙台梭利早教全书》之类的书籍,然后牵着女儿去收款台前排队,果果却对窗外有人牵着的气球很向往,一个劲地拽段斐的衣服,指着气球叫:“妈妈,妈妈,妈妈……”
因为适逢周末,排队等结账的人很多,段斐弯腰做个“嘘”的口型,小声对女儿说:“果果不要吵,等结完帐,妈妈也给你买那个气球好不好?”
果果很高兴地咧着嘴使劲点头,使劲压低了声音点头:“嗯。”
段斐摸摸女儿的脑袋站起身,然而就在抬头的刹那,旁边款台前投过来的目光猛地令段斐僵住——孟旭?
隔着不宽的一条过道,两列队伍中,段斐就这样和孟旭两两相望。彼此的视线都太虚了,谁也不知道对方究竟在看什么——兴许,是孟旭更儒雅了一些的气质;兴许,是段斐略为胖一点的脸庞。可是,隔着五百个日夜的时光,隔着曾经一切的恨和怨,彼此的目光都是出乎意料的波澜不惊。
不知道过了多久,似乎身后的人等得不耐烦了,催段斐:“往前走走,快到你了。”
段斐这才恍然大悟,有些僵滞又有些麻木地牵着果果的手往前走,于是视线自然而然有发生了轨迹的变化——孟旭一直盯着果果看,果果盯着书店玻璃幕墙外小朋友手上的气球看,而段斐压根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
直到彼此就结完帐,站在门口,孟旭才走过来,看着果果,动动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忍住了。过很久,他蹲下身,伸手想摸摸果果的脸,果果不好意思地往后一缩,就闪到了妈妈身后。
段斐觉得进退维谷。
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介绍孟旭?
说“这是你爸爸”?可是果果从小跟着姥姥姥爷长大,年纪也太小,还没上幼儿园,所以对于“爸爸”这个概念也不是很执着,甚至于对她来说,就连“妈妈”也没有姥姥姥爷那么重要。她只是躲在段斐身后,滴溜溜地转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孟旭,难得不再叽叽喳喳地问东问西,可是段斐越发没了主张。
离婚的时候,虽然还是在哺乳期,但因为段斐心灰意冷,这个婚离得也算是斩钉截铁。后来才知道,如果当时她执意不肯离,孟旭也未必能撤退得这么干净利落——可是,段斐求也求过了,退也退过了,既然对方不领情,难道还真要她一哭二闹三上吊,直到把这对奸夫淫妇送上道德的审判台,再连同她自己一起受千人瞩目、万人议论?
她不是那种人。
不是她懦弱,只是她丢不起这份人。
回想离婚后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多亏有父母支持、有朋友开解,还好,段斐觉得自己过得还算豁达。唯一忐忑的,只是觉得自己从此对挑选男人这件事,再没有了发言权。毕竟,连“潜力股”都不靠谱了,还有什么股能一路飘红?
她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对果果解释——终究有一天,她要正面以对女儿的提问,她总要告诉果果,她的爸爸在哪里,还有爸爸为什么不能和果果在一起。
离婚了,谁也别找谁,可是面对“孩子”这个纽带,若说一点关系都没有,可能吗?
与此同时,孟旭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对果果介绍自己?
说“我是爸爸”,那该怎么解释爸爸从来不和果果住在一起甚至从来没有出现过?按月打到段斐卡上的生活费,不多,一个月才几百元,却代表了孟旭全部的官方存在。他以为自己可以忘记,可是就算忘记了当年那些做夫妻的时光,却没有想到,再见到果果的时候,血浓于水的亲情仍然可以让他忍不住从心底泛上柔软的情绪。
直到果果仰头看妈妈,晃着妈妈的手继续叫:“妈妈,妈妈,妈妈……”
段斐终于叹口气,打破两人之间的僵持,说了句再俗不过的开场白:“最近还好吧?”
“还行,”孟旭站起身,反问,“你怎样?”
“我也不错。”答完这一句,段斐又没话了。
她习惯性地想起初中英语课本上对话第一课:Howareyou?Fine,thankyou。
两个三十多岁的人,昔日的夫妻,再见面却只能重复这种初级对白,只能说是造化弄人。
果果还在催:“妈妈,那个,球……”
段斐低头,看看那张明显带有孟旭特征的小脸,那一模一样的额头、下巴,心里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只能凭下意识回答:“好,这就走,咱们去买气球。”
然后抬头勉强笑笑,对孟旭说:“再见。”
孟旭沉默几秒钟,才答:“再见。”
直到出了新华书店大门,段斐还能感觉到背后有隐隐的目光注视,可是她不能回头。
她想,她这半辈子,已经够没面子的了,那最后一点脸面,就留给自己吧。
只是,她忍不住又想起这个千百次纠结于自己梦中的问题:倘若当初生的是个儿子,一年半前的孟旭,还会不会这么义无反顾地选择离婚?
无论答案是什么,显然都比如今的结果,更让段斐感到悲哀。
段斐的感觉没错,孟旭的确是目送她们娘俩消失在人群中。
孟旭无法形容这种感觉——算不上是多么后悔,但应该有种失落,若有若无地捆缚着他。事实上,他必须承认,夜深人静的时候,回家看见冷锅冷灶的时候,总是不可避免地会想到曾经家里的那些温暖,但很可惜,每想到这里,总也会不可避免地想到当初的那些不愉快。
他,或者她,这辈子恐怕都跨不过去昔日所有的那些坎儿了。
他得承认,离婚后的时光比他能想象到的要安静多了——兴许是高校教师目前的这种授课方式决定了老师们之间除了开会彼此很难见面。加上艺术学院这种地方向来是自由主义思想和行为的多发地,所以他习惯了让自己神龙见首不见尾,只要不是规定了必须要参加的活动,或者排好了一定要上的课程,他基本只生活在自己的书房里,看书,搞科研。一年半,他升了官,成为了科研处副处长;出了本教材,拿到了省社会科学二等奖;写了些论文,其中几篇发表于中文核心期刊;参与了省级重点课题,不仅自己有成果,还帮三个研究生确定了论文方向;课讲得也不错,课堂上很少有人睡觉,女生们依然热衷于围在孟老师身边请他答疑解惑……
去年夏天的一切,就好像一场速速落幕的闹剧般,在少数几个知情者不屑又隐忍的目光中极快地湮灭掉了。尽管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肯定有不少好事之人会在背后指指点点、嘀嘀咕咕、猜来猜去,但既然离婚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人们好奇一阵子也就忘记了。
今天的孟旭,和之前所有日子里的那个孟旭一样,除了多了个单身的身份,并没有感觉到自己身边发生了什么变化。
只是,偶尔,任何一个还算是心智正常的男人,都会忍不住想起那个流着一半自己血液的小孩子吧?
闲下来的时候,他会忍不住想像:那个应该和自己很像的小丫头,现在长成什么样子了?她多高了?有牙齿了吗?会说话了吧?
这些问题让他觉得很有趣味——尤其还是在艺术学院公寓楼里,时常总是有老人家抱着孙子孙女上上下下的时候,他每次看见,都会好奇地这样想象着。
然而,今天,他就这样见到了自己的女儿。
意料之中,真的有像他一样的额头、下巴……其实他觉得如果去掉一些婴儿肥,果果的脸型也和自己很像。可是,这么个自己的小复制品,却用看陌生人的目光看着他。那目光,甚至没有她看窗外的一个气球时那么热切。
她不知道他是她的爸爸。
这个认知令孟旭有些无法扼制的失落。
可是,他能说什么呢:所有这些结果,难道不是他自找的?
过去的一年中,他一直很忙——他忙着辅导伍筱冰考试,忙着在她第一次落榜后鼓励她继续努力,忙着在她第二次考试前帮她联系更好的学校……她如愿以偿考走了,于是他们分手了。
面对这个结局,他当时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在乎,那不可能,毕竟曾经肌肤相亲,他甚至把她当做自己的妹妹、女儿、女人去关心,去帮她出谋划策……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此类“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的例子实在是看多了、麻木了,总之当伍筱冰真的离开时,他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痛彻心扉。
他不敢去想——难道,真的从一开始,在他们彼此心里,都给这份感情打了折扣?
再或者,说得更凄凉点——他要的是慰藉,她要的是台阶,他们从一开始,要的就不是天长地久的依赖?
想到这里,他周身涌起一股莫名的寒意。
所以,也正是因为这些前因与后果摆在面前,现今就算有法律准许,他还能够走到果果的生活中去吗?
他过得了自己这一关,或者段斐那一关吗?
孟旭知道:这次偶然的遇见,提出了一个他一直想去思考,却从未敢于认真思考的命题。
(10)
段斐给许莘打电话的时候,许莘刚去自己相中的“高尚住宅区”交了房子的订金,正在陪顾小影逛商店。
打着“优生优育”的旗号,顾小影毫不犹豫地买了商场里最贵的一件防辐射服——1300元人民币,却只有薄薄的一小件,怎么看怎么像件吊带衫。
趁顾小影去款台结账的时候,许莘就扯着这件昂贵的“吊带衫”在商场的灯光下端详,那种审慎的目光不像是在看衣服,倒像是在验钞。
然后电话就响了。许莘看见是表姐的手机号,没等段斐说话就投诉:“姐,我跟你说哦,小苍蝇可奢靡了,她买件防辐射服都要一千三!你说这哪是衣服啊,这整个就是拿十三张红票子贴在身上嘛……”
段斐本来酝酿着准备像祥林嫂一样发泄的哀怨情绪顷刻间就被她妹打岔打去了一半,顿了会才哭笑不得地说:“你俩在逛街?”
“是啊,这周她老公不回来,我也不用加班,两个孤独的女人啊……相依为命。”许莘一边摇头晃脑一边看见顾小影交完钱正往回走。
顾小影也远远地就看见许莘在打电话,还很好奇地盯着她看。许莘做出一个“我姐”的口型,顾小影看见了,目光顿时黯淡下去——那种昭然若揭的小情绪让人一猜就能猜到她肯定又没往好地方联想。
“我刚才带果果去新华书店,遇见孟旭了。”段斐直接切入主题。
“孟旭?”许莘愣一下。听见这句话,刚走过来的顾小影也愣了。
“是,孟旭,”段斐苦笑一下,“没怎么变,还是那个样子。我以为我不在乎的,可是看见他,还是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不好形容,反正绝对不是留恋,也不是怀念,但是就是有种很奇怪的滋味……”
“那这样吧,我看你也别浪费电话费了,干脆把果果留给你爸妈,你马上打车去顾小影家,我们晚上在她家聚餐,涮火锅,”许莘看看顾小影,见她正在拼命点头,“人多,还热闹,来了再给我们讲你的艳遇。”
“艳遇?”段斐笑了,“是讨厌的‘厌’吧?”
许莘乐了,驴唇不对马嘴地答:“我们买了鸡肉丸、牛肉丸、鱼丸,欢迎品尝。”
晚上,顾小影家灯火辉煌。
能开的灯估计都打开了,这使很长一段时间以来都颇没人气的屋子显得十分热闹。顾小影、许莘、段斐、江岳阳四个人围着餐桌涮火锅,一片热气腾腾中只听得嘈杂无比——
“不要动我的肉!”
“那还是我的豆腐呢。”
“就是吃你的豆腐怎么了?”
“顾小影你不要脸!”
“有吃的谁还要脸啊?”
“姐,她抢我的豆腐!”
“你们不要吵,看江老师吃了多少牡蛎了?这才叫‘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你俩傻冒儿!”
“啊!牡蛎,给我留点,就这么点值钱的东西!”
“我也没吃多少啊……我说顾小影你能不能大方点?请人吃火锅你准备这么多青菜豆腐干什么?你看看,嫩豆腐、鲜豆腐、豆腐泡、豆油皮、冻豆腐……你家养兔子呢?”
“兔子吃豆腐吗……”
“兔子不吃豆腐,兔子吃你——吃你那满脑子的草!嘁,还大学老师呢,误人子弟!”
“我告诉你许莘,你可以侮辱我,但你不能侮辱我的职业!当老师是我从幼儿园时代的梦想——嘶,烫死我了!”
“活该!说错话遭天谴了吧?”
……
江岳阳和段斐面面相觑——整个过程中,他俩各说了一句话,可是为什么,这饭桌上却如此嘈杂,好像有二百只鸭子在吵架?
直到众人终于吃了个半饱,谈话气氛才渐渐从鸭子吵架变得正常起来。
先是许莘喝了半瓶啤酒,然后借酒壮胆地问昔日给自己当辅导员的江岳阳:“江老师,你怎么还不结婚?”
江岳阳白了许莘一眼:“怎么?你要嫁?”
许莘很坦诚,一点都不顾及自己昔日师长的颜面:“要嫁早嫁了,还能等到今天?大家都知道,我从来都是狗窝里藏不住干粮。”
顾小影塞一嘴菠菜叶子,口齿不清地补充:“还是个安置在高尚住宅区的狗窝。”
“就算那是狗窝,有我这么帅的干粮吗?”江岳阳很不满意,一边蘸调料一边抱怨,“我也快被我爸逼死了,他说要是我再带不回去个媳妇,就要跟我断绝父子关系。”
“不过还真别说,江老师,你别嫌我市侩,其实很多时候,男人还不如干粮可靠,”许莘叹口气,“你说干粮还能用来充饥,关键时刻救人一命,男人行吗?危难时刻,早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你怎么这么小小年纪就对人生这么绝望?”江岳阳扭头看许莘,却刚好看见段斐低下头很努力地夹一个起伏在火锅里的鹌鹑蛋。他似乎隐约明白了点什么,也不说话了。
顾小影突然想起下午段斐的那个电话,想问又不敢问,便偷偷捅捅许莘。许莘回头看看顾小影,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想了想才问段斐:“姐,你下午去书店了?”
段斐抬头看看眼前盯着自己看的三个人,干脆坦然地笑笑:“是啊,还遇见孟旭了。”
江岳阳夹了一筷子菜,愣愣地忘记了往嘴里送。
顾小影和许莘面面相觑,然后一起看着段斐,表情有点哀伤。
还是段斐先打破面前诡异的空气,笑着说:“你们这是什么表情?”
见面前几个人不说话,段斐莞尔一笑:“放心吧,我没你们想的那么脆弱。当初选错了人,走错了路,过错了日子,可是套用一句杂志里的话,‘错的是你,是他,不是爱本身’。虽然矫情点,但是倒是实话。”
眼前的三个人愣一下,开始此起彼伏地点头。段斐笑笑,扭头问许莘:“房子定下来了?”
“定下来了,今天去交了订金,”许莘握拳,“过几天用刚发的奖金交了首付,我就正式成为房奴一族,新生活开始了!”
江岳阳倒是很得意:“我带出来的学生就是有出息。”
随后如愿以偿得到许莘甩过来的卫生球两枚。
“挺好!生孩子的生孩子,找对象的找对象,还房贷的还房贷,生活还有这么多目标没有完成,日子果然有奔头!”顾小影对面前两个人的目光厮杀视若无睹,端起装着橙汁的杯子豪气冲天,“为新生活,干杯!”
“干杯!”难得大家话题一致,纷纷响应——话说,这群人的对话能这么主旋律的次数也不多,值得载入史册。
饭后,顾小影在厨房里一边洗碗一边给许莘讲管桐的笑话,许莘擦着碗哈哈大笑,结果差点把碗摔了。段斐想帮忙,却被她俩赶出狭窄的厨房休息,于是干脆端了杯水站在阳台上看外面马路上的车来车往。江岳阳看见了,在客厅里犹豫一下,也推门走到阳台上。
段斐回头看见是江岳阳,笑一笑:“江老师,你也喜欢看热闹?”
“我本科毕业当辅导员的时候你都大三了,也没带过你们班,你叫我的名字不是更正常?”江岳阳纠正完了回头听听里面那堪比两百只鸭子的笑声,“其实我要是喜欢热闹应该呆在屋里,没见过什么地方比她俩所在的环境更热闹。”
“跟她俩在一起比较不容易患抑郁症,”段斐喝口水笑笑,“要是没有她俩,我怕是不会这么快就恢复过来吧。那时候,难为她们肯任劳任怨地听一个怨妇诉苦,还要给怨妇讲笑话——大概比跟祥林嫂说话还累。”
“不至于,你再絮叨都没有她俩能说,尤其是顾小影,我刚认识她的时候还没有这么深刻的感受,到她读研的时候大家熟悉了,才发现这孩子怎么聒噪得这么富于创造力呢,”江岳阳叹息,“她的存在直接导致我在相当长时间内都怀疑自己作为一个综合大学中文系的毕业生到艺术学院来做学生工作到底是不是选择错误。”
段斐笑了:“看他俩不是过得挺幸福的?管大哥那么闷的人,找到这么个媳妇,生活充满色彩,也算互补。”
“我师兄审美比较奇特。”江岳阳也笑了。
“我们家莘莘也是个很乐观的人,”段斐果然不负顾小影厚望,走到哪里都记得推销自家妹子,“其实和这样性格的人在一起生活会比较快乐。”
江岳阳属于一点就透型,也直言不讳:“段斐,你不觉得你妹妹有句话说得很正确吗?既然大家都是狗窝里藏不住干粮的人,要嫁、要娶早就进行了,何必等到今天?”
“嗯?”段斐扭头看看江岳阳——路灯和月光都很明亮,照在他脸上显得眉目清朗,表情真挚。
“我们不是一路人,”江岳阳笑一笑,“大家的好意我心领了。”
“可是你也该找个女朋友,谈场恋爱了。”段斐明明比江岳阳小两岁,可是那一瞬间竟然越看越像个语重心长的大姐。
江岳阳觉得这个势头很不妙,赶紧解释:“你怎么知道我不谈?我从毕业到现在都相亲不下六七十次了,看见个把顺眼的也谈几个月。可是谈恋爱是一回事,结婚过日子是另一回事,总让你遇见些不适合过日子的人,你有什么办法?”
“其实不是对方不适合过日子,说到底还是你不想和人家过日子,”段斐一针见血,“不信你就回头看看那些和你相亲过的女孩子,如今是不是好多都已经嫁人生子,过着自己还挺满意的小日子?”
“那我总要找个能和我一起过日子的人啊,”江岳阳叹息,“是跟我自己,又不是跟别人。”
“这倒也是,”段斐点点头,“其实这么多人在单身的圈子里转,无非也就是因为想找一个能陪自己、而不是陪别人过一辈子的人。一辈子太长了,总要找个合适的人,过适合自己的日子。”
“那么你呢,怎么打算的?”江岳阳看着段斐,略顿一下才问。
“碰吧,碰见合适的,就再赌一把,”段斐看着远处叹口气,“前几天在网上看帖子,有人说的很让人心酸,说是一个女人离婚了,带着孩子,要是女孩子还好点,将来继父还能得点嫁妆,要是男孩子呢,就比较让人怵头,会觉得多了起码一间房子的负担。要照这个理论来说,我还得感谢我们家果果是个女孩子。”
她这话真的太心酸,江岳阳突然不知道该接一句什么好。
身后客厅里隐约还能传来顾小影和许莘的争吵,江岳阳回头,看见她俩一边分一罐护手霜一边唇枪舌剑。段斐也回头,刚好看见顾小影一脸痛心疾首的表情教育许莘:“感觉?大姐……咱们都不是小女生了,谁还讲感觉啊?你就不能现实点,先看看这个人适合不适合过日子啊?我跟你说,你甭挑剔得这么欢实,等你好不容易找到两厢情愿的男人了,你也三十好几了,一结婚就得生孩子,你连二人世界都没享受过,你亏不亏?”
许莘嘴硬:“才不会,我说了算!我就不生孩子,你们能把我怎么着?我告诉你啊顾小影,你别拿我爸妈那副腔调跟我说话。我就不明白了,你们怎么自己都不肯将就,偏要我将就?我不就是比你们结婚的时候年纪大了点吗?那充其量也就算是积压货品,也没过保质期啊!”
谁知顾小影突然叹口气:“唉,算了,说你干吗呀?我自己还天天被两个爸、两个妈催到头大……我也没过保质期呢,他们着急什么?”
隔着一道纱门,段斐也叹口气。
江岳阳依然不知道该说什么,还是跟着叹气。
(11)
其实许莘也知道自己不能再挑下去了,可是也不能一点都不讲究啊!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下,许莘站在年仅三十一岁的助理研究员面前,看见对方穿着一件鼓鼓囊囊的黑色羽绒服,配一条略有些褶的西裤,用带有本省某欠发达地区特色乡音的普通话,好脾气地问:“咱们,走走?”
许莘抬头环视一下冬天里偌大的、寒风萧瑟的中心广场,再低头看看自己脚上七分跟的高跟鞋和身上不怎么厚实的裙装与薄薄的羊毛外套,内心激烈地拼杀了一下:一个声音说,带他去咖啡馆坐而论道吧,犯不着为了个不解风情的老男人委屈自己;另一个声音说,人家都提出要在广场上散步了,去咖啡馆谁掏钱?就算自己愿意掏,人家会怎么想……
拼杀半分钟后,许莘认命地点点头:“好吧,那就转转吧。”
年末,小北风嗖嗖地刮,许莘缩缩肩膀,哀怨地看看四周,到处都是行色匆匆的行人。满广场上,只有音乐喷泉还在不紧不慢地唱着歌曲喷涌,许莘仔细听听,发现背景音乐居然是《命运》,顿时内心悲怆得无以复加……
正悲怆着,助理研究员好心地问许莘:“你冷吗?”
出于礼貌,已经不止一次栽在“爱面子”这个缺点上的许莘迅速调动已经冻僵了的脸部肌肉,笑笑答:“还好。”
“那就好,”助理研究员也笑笑,他笑的时候许莘注意到他有两颗小龅牙,“现在的女孩子都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一种审美潮流,我是不敢认同的。你跟她们不一样,大方,实在。”
知识分子对许莘同学的评价实在是高,令寒风中的许同学不得不再次调动肌肉笑一笑。
“听说你是少儿出版社的编辑?”助理研究员显然对这个职业很满意,“咱们算是同行啊,我们去年做本省文化产业蓝皮书的时候,我就是做的出版这一章。”
“啊……是吗……”许莘觉得自己有必要表示一下基本的热情,从而转移注意力,忘记寒冷,“我只看过这几年的中国文化产业发展报告。”
“咱们省内的出版产业很不景气啊,”助理研究员长叹口气,颇失落地说,“和民营资本比起来,国营的劣势太明显了。机制上存在瓶颈,想占市场份额,太难了。真不知道就这点营业额怎么还能当成重点案例上中央台的《新闻联播》……”
“也不是都不行吧?”许莘对这种说法很不满意,“我们社去年码洋2.6亿,还是不错的。”
“少儿图书?”助理研究员摇摇头,“现今最火的系列有几个是咱们省的?再说一个少儿图书的市场能有多大?说到底还是吸引力小,缺乏真正意义上的畅销书!”
许莘忍不住咳嗽了一声,翻个白眼,心想大哥你不是这么无知吧……你难道不知道现在一个好的少儿图书系列盈利有多少吗……
“不过也好,”助理研究员看看许莘笑笑,“女孩子也不需要挣多少钱,我还是坚持要由男人养家。女人的薪水太多了,对于家庭稳定是个很大的威胁。”
许莘目瞪口呆,想说的话在舌尖转了一圈,还是咽回去。其实她本来很想问:如果我说我已经靠着你看不上的少儿图书系列给自己买了套房子,你是不是觉得我不仅仅是个威胁,而根本就是一个家庭安定团结的恐怖因素了?
“前面有卖热豆浆的。”助理研究员突然蹦出来这么一句话,一瞬间令许莘如同听到天籁,满怀感激地抬头问:“哪里?”
“前面,”助理研究员指指不远处,笑笑,“我请你喝豆浆吧!”
“行!”许莘痛快地点点头,几乎是一路飞奔到了豆浆摊前。天寒地冻地,也顾不得形象了,抓起一杯热豆浆就插上了吸管。这时候助理研究员也走过来,拿起一杯豆浆问:“多少钱?”
摊主是个挺淳朴的中年男人,一边帮许莘拿餐纸一边答:“五块。”
“这么贵?”助理研究员瞪大眼,扭头看许莘,见她已经开始喝豆浆,只好无奈地从钱包里掏出五元钱递给摊主,一边说,“趁火打劫啊!一杯豆浆卖这么贵!”
“哎,怎么能这么说呢?”摊主不愿意了,“我这豆浆可不是外面稀溜溜的那种,你看看多浓啊,对吧,姑娘?”
“嗯嗯,对!”许莘咬着吸管点头,没看见助理研究员皱了皱眉头。
直到两人离开豆浆摊有几米远了,助理研究员才遗憾地看看许莘手里的豆浆道:“可惜你已经插上吸管了……”
“啊?”许莘迷茫地眨眨眼。
“要是你没插吸管,咱就不买了,退了它!我知道往前走一站路,有一家店的热豆浆只需要两元钱,也很好喝。”助理研究员惋惜地说。
“咳咳……”许莘呛着了。
冬天,天黑得快,不到五点钟天就黑下来。许莘内心又开始激烈地拼杀:他不会要请自己吃饭吧?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如果不答应,显然不礼貌;可是如果答应,她实在不敢对对方的品味抱什么信心……
结果没想到,助理研究员压根没给她矛盾的机会。还没等许莘拼杀完,助理研究员就说:“那今天就这样吧,我答应我妈要回去吃饭,这就得走了。”
许莘瞠目结舌。
助理研究员看见许莘呆呆的表情,富有亲和力地笑了笑:“和你聊天真的很高兴,我已经很久都没有这么仔细地逛一逛中心广场了,上次逛好像还是1999年,这个广场刚刚建成的时候。”
许莘几乎把满口牙咬碎,还要努力笑着说:“是啊,我也好久没有这么‘仔细’地逛这个广场了……”
“那咱们下次再见吧!”助理研究员高兴地看看许莘,似乎很满意两人的谈话达到了相同的高度,“改天给你电话。”
“好。”许莘继续咬牙假笑,然后目送助理研究员的背影消失在瑟瑟寒风中。也是巧,他的背影刚消失,段斐的电话就打来了,许莘接起电话,没等段斐说话就咬牙切齿地说:“姐,你想吃点什么就抓紧吃点什么吧!果果就托付给我好了!我绝对不会让你再有幸看见明天早晨的太阳!”
电话那边传来顾小影幸灾乐祸地提问:“是我,在你姐家,专程代表全家人来问问你相亲结果如何?”
“你——去——死!”许莘恶狠狠挂上电话,恰有一阵冷风吹来,许莘爽快地打个哆嗦,然后带着腾腾的杀气直奔自己的二手小奥拓,目标:段斐家!
走在路上吹着空调热风,怒气消了一半之后,许莘才一边开车一边叹息——你说,为什么这种极品男都让她遇上了呢?
上次相亲的时候,遇见一个丑得惊天地、泣鬼神的化学硕士,其实她也不是完全以貌取人的人,但是审美都有底线,她也不想天天晚上对着这么一张脸做恶梦啊,再说丑就罢了,气质还猥琐,让她以后怎么带出门去参加朋友的聚会啊;再上一次相亲,倒是遇见一个相貌堂堂、家境殷实的银行职员,金融学校中专毕业,见面后第一个问题就是“研究生和博士哪个大”;再再上一次相亲,是个学历、模样都挺靠谱的公务员,可是个人优越感忒强烈,一晚上都在介绍自己庞大的社会关系,比如某某厅长经常和他一起吃饭、某某局长是他的好兄弟、某某处长是他党校同学,某某领导有某某轶事,某某行业的未来前景如何如何……许莘现在觉得,哪怕是负心的孟旭,都不枉当年被段斐相中一场;而顾小影口中那个“呆头呆脑”的管大哥,简直就是当代公务员的楷模。
她又想起了来之前顾小影千叮咛万嘱咐的那句话:外在形象可以改变,生活品味可以培养,要多给对方机会,要多见面才能深入了解,要宽容,不要挑剔,要客观,不要偏激……真奇怪,为什么所有给人介绍对象的热心人,都会说这套话?
其实,在内心深处,许莘觉得,这就是人们对大龄未婚女青年的一种怜悯,似乎这些台词背后还有个潜台词,就是“不要太苛刻,姑娘你拖不起了”……可是,不挑了,将就了,就对得起自己了吗?
在此之前,许莘承认,自己总比段斐这样的良家妇女以及顾小影这样的现实主义者晚熟——她俩看琼瑶、席绢的时候,她忙着看日本漫画;她俩初恋的时候,她秉承老妈“不准早恋”的训诫,热衷于参加各类貌似容易发展爱情,但实际上都被她发展成了‘兄弟遍天下’的学生社团;她俩结婚的时候,她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相亲,但显然态度很不端正,审美观亦不严肃,只顾沉浸在自己“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的状态中自得其乐;现在她俩一个离婚了,一个准备生孩子了,她才终于迫切地想要找个男人结婚了,可是天可怜见,她还没恋爱过!
最惨的是,她居然还因为这个理由而被拒绝相亲一次,理由是对方不打算给没谈过恋爱的人当免费培训学校!
神啊!这是怎样淋漓的鲜血!这是怎样惨淡的人生?!
这么一路悲愤着,许莘把自己的红色二手小奥拓轰隆隆地开到了段斐家楼下。顾小影看见许莘下车就趴在段斐家阳台上龇牙咧嘴地坏笑着喊:“许莘,你都是要住进高尚住宅区的人了,怎么还开奥迪的小弟弟?”
许莘没好气地往二楼阳台上看一眼,结果刚好听见段斐抱着果果大声呵斥顾小影:“不要说这么有歧义的句子,人家好歹有一颗拖拉机一样质朴的心。”
许莘气得七窍生烟。
一路怒气冲冲地冲上二楼,许莘迎面就看见段斐和顾小影站在家门口,一个比一个笑得八卦,还抢着问:“怎样了?这个行不行?”
“我不就是开了个像拖拉机一样的二手奥拓吗,我怎么得罪你们了,你们非得给我塞个拖拉机手?”许莘瞪眼前两个人一眼,“嗖”地冲进屋里取暖。
“拖拉机手?”顾小影很惊讶,一边关门一边问,“不是助理研究员吗?”
“他还不如拖拉机手大方呢,”许莘先甩掉高跟鞋,再恨恨地把桌上不知道谁喝剩了一半的热果珍大口喝进肚,这才喘着气把下午的段子从头到尾讲了一遍,然后总结,“人家拖拉机手可以是简朴,他整个就是铁公鸡、葛朗台!”
面前两个人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顾小影一边找面巾纸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得感谢人家,你也好多年没有那么仔细地逛过中心广场了吧?上次好像也是1999年,咱俩一起去的。”
“自作孽,不可活,”许莘坐在沙发上一边揉脚一边叹气,“我以后相亲都穿休闲鞋!”
“你也别就这么否定了人家,有机会的话,如果他还约你,还是去见见,”段斐一边笑一边安慰妹子,“可能他除了略微有点俭省以外,别的都不错呢。”
“快算了吧,就我俩这消费观念压根不是一路人!”许莘满脸哀怨,“我怎么就这么命苦啊!为什么姐姐你相亲就能遇见一见钟情,小苍蝇穿着睡衣去餐厅买饭也能遇见公务员楷模……只有我,我的生命中充满了极品!”
“可是我离婚了。”段斐神态平静。
“公务员楷模不等于老公楷模,”顾小影摊摊手,“我还想问为什么我的生命中出现不了一颗强壮的精子呢!”
“那也不怪你老公,是你自己不正常吧?”许莘斜眼看顾小影。
“放屁!”女土匪匪气立现,一个抱枕迎面砸到许莘脸上,“谁让他一个月就回家一次?告诉你们,要是能有一颗坚持成活96小时的强壮精子,我肯定能怀孕!”
“96小时……”段斐咽口唾沫擦冷汗,“那不是精子,是草履虫吧……”
“哈哈哈,”许莘大笑,“是红线虫吧,喂鱼的那种……”
噗——又一个抱枕横空出世,劈荆斩棘而来。
抱枕阵下,许莘郁闷地想:为什么每个结了婚的人都在婚前死抓着“同路人”这个标准不放手,可是轮到给别人介绍对象的时候,他们就把这条重要标准忘到了脑后,开始游说一对完全不搭调的男女别扭地组合?
这什么世道啊……
(12)
打断三个女人疯闹的,是管桐打来的电话——看见手机上闪烁着管桐的照片,顾小影愣了一下才接起来:“老公?”
“你在哪儿?家里的电话都没人接。”管桐略有些迟疑地问。
“我在师姐家,”顾小影瞄一眼许莘,在她警告的目光下仍然憋不住地坏笑,“许莘去相亲,遇见了一个极品,我给你讲讲啊……”
管桐耐心地听顾小影用长达十分钟的时间声情并茂地叙述了许莘的悲惨遭遇,尽管中间几次被许莘暴力打断,但顾小影还是顽强地坚持把故事讲完。管桐就那么听着,不怎么说话,偶尔捧场一样“呵呵”地笑两声。直到顾小影开始抱怨说“老公我想你了,你怎么还不回家”的时候,管桐才清楚地感觉到有笑容浮上嘴角,而一股暖流,瞬间在胸膛间流淌。
他只是没说,他就是突然很想听听她的声音——雀跃的、兴奋的、热闹的,那是来自“家”的气息,他抗拒不了,深陷其中。
直到挂断了电话,管桐也没有告诉顾小影,这个晚上,他遇见了以前的女朋友蒋曼琳。
其实,都在官场里行走,他早就知道,有些人,避不开。
这些年里,他有很多次都在大型会议的会场或某些工作场合遇见过蒋曼琳,匆匆一瞥,甚至不是每次都能互相看见对方。偶尔有点空闲,点头打个招呼都已经算是完备的礼节,至于交流,从未有过。但这并不等于听不到和对方有关的消息——从人事厅到省政府,“酒量好”、“能力强”、“背景了得”通常就是蒋曼琳的三大标签。也恰好这三个标签就是一个女人在官场行走的通行证,所以提起蒋曼琳,在圈子里也算是颇有名气。
所以,他从没有想到会看见蒋曼琳喝醉酒。
他认识她的时候,她还不会喝酒。第一次喝酒应该是研三毕业前夕,她顶着家里要求她和管桐分手的压力,在研究生会的散伙饭上一杯接一杯地喝啤酒,才不过一瓶而已,就已经醉得不辨方向。那是初春,管桐记得他抱着她坐在操场边的看台上,给她灌水,再看着她吐;吐完了继续喝水,然后再吐……他要送她回去,她不肯,只是那么紧紧抱着他,在夜空下嚎啕大哭。
那年那月,他们是真的爱过。
可是爱情敌不过世俗——蒋曼琳的父母无法接受一个来自农村的女婿,更不愿意让女儿有个农村的婆家,说是不愿意让女儿将来受委屈,所以在一番冠冕堂皇的说辞后仍然是坚持让他们分手,然后给女儿找了个“门当户对”的男朋友,没过多久就操办了婚礼。
后来因为工作关系,管桐也见过蒋曼琳的丈夫——挺好的一个小伙子,也算一表人才,父亲是副省长,他本人在公安厅政治部工作,一身警服挺拔帅气,言谈举止张弛有度,一看那份气质就知道是官宦世家里熏染出来的“童子功”。管桐没觉得不平衡,反倒觉得这样的男人配蒋曼琳,俩人彼此都不亏,算是桩好姻缘。
所以,他更没想到,蒋曼琳会喝醉酒——她不快乐,管桐猜。
但到了他们这个年纪,衬着一副已经不错的酒底子,再醉,也不可能像当年那么失态了。
管桐看见蒋曼琳的时候她已经从饭店里出来,坐在后院的花坛边上,仰头不知道在看什么。手边一瓶矿泉水,喝了一半,没盖盖子放在那里。手机掉在地上,都没想起来要捡。
管桐抬头看看楼上——三楼的某个包间里酒席仍在继续——基层接待省政府领导向来是不遗余力,虽然来的不过都是处级和科级干部,却已经足够地方上震动一把,恨不得出动一整套县委班子来陪客。
管桐看看不远处的蒋曼琳,见她如同雕塑一样一直坐在那里仰头看天,犹豫了很久,还是走过去,站在距离蒋曼琳大约两米远的地方问:“你还好吧?”
蒋曼琳扭头看他一眼,微微眯一下眼,笑了:“管县长好。”
“你的手机掉了,”管桐指指地面,提醒她,“走的时候别忘了拿。”
蒋曼琳歪头看看管桐,那一瞬间的神态突然让管桐有点恍惚,觉得时间一下子跨越了八年,而蒋曼琳脸上仍然是研究生毕业前夕那带点绝望的单纯。
然后他听见她说:“管桐你真的变了,放在以前,你不用说,就帮我捡起来。”
管桐这下子终于可以确定她喝醉了——在清醒的时候,他们一样,从来不提以前。
“管桐,你有孩子了吗?”蒋曼琳看着他问。
管桐愣一下,看看她,再看看地上的手机,答:“还没有。”
“我想儿子了,”蒋曼琳低下头,眼睛看着落在地上的手机,可是仍然不肯捡起来,只是那么看着,像在自言自语,“五岁了,很聪明,刚才还打电话跟我说得了一个小红旗……”
“你们这次下来要走几个地方?应该不会超过一周吧,”管桐安慰她,“用不了很久就能回去了。”
“除了儿子,我谁都不想看见,”蒋曼琳低下头,管桐看不见她的表情,“我真受够了。”
她抬起头,眼里含了泪,管桐心里一软,终于还是走过去,帮她捡起手机,放在她身边。直起身来的瞬间,突然被她抓住了袖子,管桐怔住了。
“管桐,”她这样叫他,带一点偶尔的清明,“让你看笑话了……”
“没有,你就是喝得太急了,”管桐略挣一下袖子,可是被抓得太紧,挣不脱,“那是白酒,又不是白水,你就算不喝又怎样?”
“我讨厌应酬,可是我没有选择,”蒋曼琳慢慢把脸贴在管桐的袖子上,管桐心里一震,不知道为什么就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他们还能够相依相偎的年代,听见她说,“可是走到这一步,怎么可能不应酬……你不喝,人家说你仗着省长的背景摆架子,你喝,老公不愿意,说你不顾家……儿子跟我一点都不亲,他是我婆婆带大的,只要有奶奶,妈妈永远不回来也不会觉得想念……我婆婆那人……呵呵……那个人啊真是不知道该说她什么……别人看我什么都有,可是我除了儿子,什么都没有……”
她这样絮絮地说着,管桐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好不容易盼到自己的手机响,掏出来接听,听见县长着急地问:“管县长你去哪里了?这么久不回来不合适吧?我跟你说蒋处长不知道去哪里了,她一个女同志……”
“我出来接电话,看见她了,她也在接电话,好像是家里人有事找,”管桐撒谎,“我这就回去。”
“好,抓紧点。”县长这才放心地收线,管桐扭头看看蒋曼琳,只见她抬起头,眼神有些迷离地看着他,又好像是在看他头顶上方的月亮。
管桐叹口气,伸手掺蒋曼琳站起来。蒋曼琳的行动还算利索,也没多话,只是乖乖地站起来,随管桐往外走。走到酒店正门口的时候,管桐犹豫一下,还是拐个弯,带蒋曼琳去了客房部,要来备用钥匙,把她送回房间。临走的时候管桐倒一杯温水放在床头柜上,顺手再拧开小夜灯。温暖的灯光下他看一眼蒋曼琳,只见她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眼角还有泪痕。
管桐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结果那晚一直到离开后,管桐的脑海中都一直交替着蒋曼琳的影像:过去的,现在的,意气风发的,失意哀伤的……她没怎么变,仍然漂亮,气质越来越好,头发剪短了一些,看上去更加精明干练,估计都不会有人知道,背人处她心里的苦。
说到蒋曼琳的婆婆,管桐略知一二:省地税局的党委书记,能干,说一不二。若是把这份强悍带到家庭生活中,管桐不用猜也知道,蒋曼琳绝对不是她的对手。如果蒋曼琳是个能承受委屈的小媳妇倒也罢了,可偏偏蒋曼琳自己从小到大也是优越感强烈,她能忍一天两天甚至一年两年,却未必能忍一辈子。
管桐没有幸灾乐祸——虽然他们分手了,虽然她第二次的选择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幸福,但是想想顾小影,他们自己的生活又岂是一帆风顺?
说到底,谁都不容易。
所以,他才那么想听到顾小影的声音,撒娇也好,发脾气也好,手舞足蹈地给他讲笑话也好,都是生机勃勃的。他最喜欢她的怕也就是这一点——她不是没有烦恼,但她不往心里存烦恼,甚至很多时候自己就把烦恼转化了,然后用一种货真价实的快乐去感染周围的人,迅速而又真挚。
有她在他身边,他的生活便多了很多的轻松。
他想着想着又想起蒋曼琳迷离的表情,和那句委屈的话:我想儿子了……
她只剩这一样寄托,因为这个寄托,她酒醒之后仍然会微笑、会像没事人一样忘记这个晚上对他所说的一切。她因为这种寄托,可以吞下去所有的苦——管桐突然想,或许,他真的应该有个孩子了。
不是敷衍,不是安慰,是真的想要一个孩子了。作为生命的延续,看他(她)牙牙学语,蹒跚学步,像蒋曼琳说的那样,陪孩子长大……其实即便是在以前,他都不是不想要孩子,他只是觉得不合适,严格说起来,他觉得自己没有这个条件与资格。
难道不是吗,单就“陪孩子长大”这一条,他就做不到。
不过这段时间他也知道自己变了:他开始犹豫,开始踟蹰,他不希望再亏待顾小影,让她一直等下去、一个人孤零零地等下去。她以前从来没有说过她害怕,可现在他知道了,日复一日的孤独的确是可以销蚀掉任何人本来坚强勇敢的外壳。顾小影的梦魇、每一次打电话时说的那句“我想你了,你什么时候回来啊”,还有所有那些对生一个孩子的渴望……未必是她刻意的重复,但足以让他歉意深种,无法忘怀。
是的,现在他知道了,婚姻不只是一个男人放心大胆往前走的后盾,还是GPS全球导航器——那是种规划,告诉你尽可以按照你自己的意愿往前走,但要限速、要注意前方的交通指示灯、要晓得变道、切勿跑偏。要记得,无论你走多远,身后都有一个家,这是你往前走的勇气与力量,也是你必须要考量到的限制与顾虑。
其实凡事都是如此——因为付出爱与惦念,才能收获信任与依赖、支持与动力。
管桐想,或许,现在,他真的应该为他俩的未来、这个家的未来,去做点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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