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许宸跑进初三(5)班教室的时候气喘吁吁的。进门的时候还被挡在门口的邝亚威绊了一脚,他没好气地把邝亚威推开,“蹬蹬蹬”地跑。跑到余乐乐跟前,瞪大眼睛看着余乐乐。
余乐乐直接甩一对白眼球过去,站起身打算让许宸回到自己座位上,可是许宸压根就没动。
余乐乐烦死了,数学题怎么都做不出来,许宸是数学课代表,自己成绩好也不能耽搁别人的时间啊。余乐乐觉得自己实在无法忍受许宸这种浪费他人时间、谋财害命的行为,刚要张嘴吼,许宸却开口了。
许宸说:“余乐乐,我怎么得罪你了?”
余乐乐懵了,下意识地想:我没说你得罪我啊,可是你得罪我得罪的还少吗?
可是余乐乐关键时刻明显嘴皮子不好用,一个劲地发呆。
过很久,终于说出一句话:“你胡说八道什么啊?!”
许宸一脸的愤怒:“那你为什么要找李老师换座位?为什么不和我做同桌?”
余乐乐明白了,表情很轻蔑地看着许宸,这回她脑子和嘴巴都顺溜多了:“许宸,我可不是故意的,我也没想让李老师觉得你是个不团结同学的人,如果耽误了你的前途,请你原谅,我就是想换个同桌,我和你在一起呆够了!”
这回轮到许宸懵了:“余乐乐,我这半年没招你没惹你,咱也没打过架,你凭什么不和我同桌?”
余乐乐更不屑了:“许宸,你说这话不要被同学们误会啊,我又凭什么必须和你同桌呢?”
余乐乐气得鼓鼓的,一屁股坐回自己座位上,继续埋头写数学作业,不再理会许宸。许宸也很气愤,他就想不明白,自从余乐乐的父亲死后,自己一直觉得余乐乐很可怜,再也没有和她吵过架,可是她怎么就能把自己当成阶级敌人似的?许宸这一整个下午的好心情都被余乐乐破坏掉了。
傍晚放学,许宸背着书包往家走,远远地看见余乐乐和杨倩一起走在前面不远的地方,想起她换座位的事情,心里就疙疙瘩瘩的。过一会,杨倩到家了,就剩余乐乐一个人在走。许宸就想跑过去和她解释一下,哪怕对过去的事情认个错呢。反正自己是男孩子,气度大点是应该的。可是,又觉得吵架不过是小事,没有必要特当回事地解释什么,所以就在余乐乐身后踢着石头闷闷不乐地跟着走。
从学校回家的路上会经过许宸父亲的单位,市公安局。每天这里都会有很多上访的人蹲在路边,执着地想要讨个公道。余乐乐在前面走,边走边东张西望;许宸就在后面跟着,脖子乖得很,就死死盯着前面的余乐乐,想不明白她哪里不对劲。
其实余乐乐此时此刻的心情还可以,因为只要一想到马上就可以不要和许宸同桌了,感觉春天都笼罩在自己周围似的。可是很快这种感觉就不怎么好了,因为她突然在公安局门口那堆人里看见了自己的妈妈!
余乐乐呆住了。
正在这个时候,一辆黑色的轿车从里面开出来,站在门口的人呼拉一下子拥上去,余乐乐的妈妈也在其中。所有人,把轿车围在中间,司机死命地摁喇叭,可是寸步难行。
余乐乐看见自己的妈妈使劲捶着面前的车窗玻璃,大声说话。那么清楚,余乐乐都可以听得到,她说:“人不能不明不白地被撞死,你们公安局干什么吃的,为什么一个车祸都破不了案?!”
她还说了很多话,大致却都是这一个意思,还有她周围的那些人,也在嘈杂地喊着话,听起来好像是哪个工厂的工人集体上访。可是,他们的声音都没有余乐乐妈妈的声音尖利,余乐乐惊呆了——她没有想到妈妈还有这么泼辣的一面,她声嘶力竭,几乎要把车窗玻璃敲破。她的声音,多么凄凉。
余乐乐是真的呆住了,她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妈妈,眼泪,一下子涌出来。
她突然明白了妈妈心里的苦:半年来,她在余乐乐面前一滴眼泪都没掉。她总是告诉余乐乐:“你爸爸走了,我们还要好好活着,不然你爸爸在天上不会开心的。”
可是这一瞬间,余乐乐知道了,妈妈一点都不开心。她总是惦记着害死爸爸的凶手,这个凶手一天没有伏法,她就一天不会安心。
余乐乐很想冲上去帮妈妈喊,可是她拿不准该不该走过去,妈妈会希望被自己看到她在这里吗?
想到这里,余乐乐快步闪进旁边的巷子里。她没发现,在她发呆的时候,许宸就在她身后。她也没发现,许宸皱着眉头跟着她,一直跟到巷子里,再跟到巷子外面的大街上。
轿车里是许宸的老爸,许宸回家的时候老爸已经到家了,许宸看到老爸的表情没有什么大的变化。
“爸,我今天在你们单位门口看见你了。”许宸边换衣服边说。
许宸老爸“哦”一声,继续看电视。
许宸坐到老爸身边,好像要打破砂锅问到底:“那些人都是干什么的啊?”
“没什么,就是个工厂的工人,说老板打人要法办。”许宸老爸边看电视边回答儿子的问题,挺心不在焉的样子。
许宸沉默几秒钟,突然又问:“为什么还有个女人提到车祸?”
许宸老爸突然愣了愣,扭头看看儿子:“你认识她?”
“不认识。”许宸说的是实话,他只是家长会的时候给余乐乐的妈妈领过位子,但是并不确定那就是余乐乐的妈妈。
“哦。”许宸老爸又把目光转移到电视上,语气还是淡淡的,“她丈夫出车祸死了,抓不到凶手。她来抗议过好几次了,可是我们也没有办法啊。你也知道,谁说公安局什么案子都能破,这些年,悬着的案子多着呢。”
许宸不说话了,他承认老爸说的是对的。或许,总有一些案子是破不了的。可是,他也不是没有见过,夜深人静时,自己从睡梦中醒来,看见客厅里依然有灯光。走过去,趴在门边就能看到:客厅里,有人“扑通”一声跪下,爸爸也在叹气。那人带来很多礼物,爸爸送走他,看着礼物继续叹气……
想到这里的时候许宸晃晃脑袋,好像要把这些记忆晃掉一样。因为许宸记不起是什么时候确切发生过这样的情景,或许自己是在做梦也说不定呢。从小到大,给老爸送礼物的人络绎不绝。有些礼物老爸收下了,有些又送了回去。老爸的形象一直清正廉洁,从基层一步步做到局长,才40岁也算平步青云。许宸虽然只有15岁,可是懂的事情已经不少。而老爸威风凛凛的警察形象,那是许宸童年时代的偶像。
可是,想起那个像是余乐乐妈妈的女人,许宸沉默了。
尽管,他总是欺负余乐乐,可那是因为从进这个班第一天起,余乐乐脸上就有淡淡的骄傲神气。她不怎么和许宸说话,不知道是因为内向还是别的什么。听说她曾经是大队长,可是她的成绩很一般。许宸也是骄傲的男生,他就是看不惯余乐乐的骄傲。不错余乐乐是看过很多书,语文老师提到的文学名著她都看过,可是这有什么啊,学习成绩不好,还做班干部,没有人理她,真是可悲到极点。他和她打架,大多都是鸡毛蒜皮。他知道这样不好,在余乐乐的父亲去世后,他及时收敛了自己的行为。他觉得没有爸爸的孩子也一样是根草,他突然觉得自己有必要关心这棵草。他不知道她在读初中以前是怎样的,但是他宁愿她从现在的心灰意冷恢复到以前那个小斗鸡一样的余乐乐。他不怎么能接受余乐乐现在的样子,她在父亲死后变得冷冰冰的,而且那么麻木。
比如说,他在看《读者》,看见感人的故事,就把杂志推到余乐乐面前。可是余乐乐看都不看一眼就推回来。他给她讲故事概要,她站起身扭头就走。可是那个故事明明是很感人的,她为什么不为所动?唯一的解释就是:她觉得自己很不幸,没有人比她更不幸了。
真是鼠目寸光!想到这里,许宸用鼻子“哼”一声。
还有,当李静老师找自己谈话,让自己和姚斯然做同桌的时候,他马上就想到了余乐乐。她一定很讨厌自己,所以才不想和自己做同桌。尽管姚斯然成绩那么好,英语、语文都很优秀,可是被人淘汰的感觉真不好。这在很大程度上颠覆了他许宸的自尊心、自信心和自豪感。他许宸也是很优秀的啊,他总是班里的前五名,数理化都很好。他家境是不错,可是从来都没有盛气凌人啊,相反,他在男生中还是比较有威信的。只有余乐乐,她不买他的账。
就在三个月前,余乐乐的卫生委员终于做到了头。她在初二期末考试的时候考了37名,李静老师当然要取消她的班干部资格。顺理成章,姚斯然接替了她的职务。对于姚斯然,许宸的印象很平常:她漂亮,足够聪明,成绩好,人缘也不错,看上去似乎是很完美的女孩子,可是不知道什么地方总是让人觉得有点不对劲。也说不出来是哪种不对劲,反正就是没有共同语言的那种不对劲。相比姚斯然的完美,倒还是余乐乐的鲜明个性更加有趣一点。
但是想起余乐乐今天那副拨开云雾见太阳的得意样子,许宸就觉得特别窝囊:自己有那么差吗?她怎么不和自己同桌就能高兴成那样?!
小人得志!许宸气得头都晕了。
第二天一早,李静老师就在班里宣布了调整座位的决定。不仅余乐乐和许宸,而是班里很多人的座位都发生了变化。其中很奇妙的一点是:成绩好的学生坐在一起,而不好的学生坐在一起。很有一点楚河汉界、以成绩论英雄的意思。
余乐乐的新同桌是邝亚威,不过半天的时间,余乐乐就已经快疯掉了。
整整一个上午,邝亚威都在自己的桌子上“踢”足球。他用纸团当足球,然后在桌子上粘两个像是球门形状的纸盒子,指挥两支笔当球员。看见她看他,他还笑嘻嘻的。
他说:“余乐乐,你看什么呢?”
余乐乐表情很痛苦:“邝亚威,你不听课吗?”
邝亚威表情那么镇定:“听课有用吗?”
余乐乐愣了:“听课怎么没用呢?”
邝亚威真够缺德的:“余乐乐你天天那么认真地听课,也没见你成绩好点啊。我劝你学学我,凡事都要想得开。我们这样的学生,反正也考不上高中,还不如抓紧有限的时间让自己高兴点呢。”
他这样说的时候表情居然很真诚!
余乐乐没辙了。
余乐乐突然觉得,许宸有些地方或许还算是闪光点——他功课好,也比较大方,虽然喜欢踩自己的凳子、弄脏自己的笔记本,但是他肯在自己做不出题目的时候把作业本推到桌子中间,余乐乐不需要拿到面前也能看清他解题的方法。余乐乐是那种典型的乖孩子——自己即便成绩不好,也很看重成绩好的人。这一点,伴随余乐乐很多很多年,始终是她判断一个学生是否可爱的标志性标准。
傍晚放学的时候余乐乐路过许宸和姚斯然的座位,看见许宸正在收拾书包。他明明看见她了,可是当作没看见。她走到门边的时候他赶上来,一甩书包,把余乐乐挤到门边,自己扬长而去。
他是故意的。余乐乐这样想,然后就苦笑了:可怜自己今天下午还在感叹他的大方。可是看看他这副记仇的样子,哪里大方了?!
那天晚上,余乐乐就给林可儿写信了:可儿,我们一定要好好学习,考进同一所高中,我们要在一起,我好想你啊……
这样写的时候,余乐乐就觉得自己真是矫情——林可儿家距离自己家也不过就一两公里的距离,可是两个人都宁愿写信。每次见面的时间都很匆忙,而且经常是只有寒暑假才见面,好像两个人都公务繁忙似的。随着初三的到来,两个人的信已经越来越少,可是还是在写着。有时候,写信好像已经不仅仅是为了给对方看,而仅仅是为了倾诉似的。其实余乐乐明白,自己需要的,也不是林可儿的安慰,而是一个倾听者,仅此而已。
余乐乐想,自己要是一个导演就好了。那样就可以拍一部电影,告诉全天下“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父母,有时候违背自然规律也不是什么好事情。就像她余乐乐,她如果没有来实验中学而是去了五中,即便成绩不好,但至少不会这么忧郁。她还记得自己小学时候的样子,那么自信,每天都是笑笑的。
可是现在,现在的余乐乐很少笑了,在爸爸去世后,就更少笑了。
爸爸在世的时候,总觉得自己不孤独,总觉得很多事情是爸爸妈妈的事,而不是自己的事,水电费、下水管道堵了、暖气漏水了……这些事,如今都落到余乐乐头上,是自己没有办法逃避的障碍。自己的学习成绩已经直线下滑,为了维护原来的名次自己学习得越发辛苦,可还是觉得很吃力。现在,时间过去了半年多,最初的伤口已经结痂,可是还是不能碰触,因为总有些伤痕在隐隐作痛,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可以平复。
余乐乐似乎可以预见:西天取经的路上,还有好多好多的妖魔鬼怪在等着自己。什么蜘蛛精啊、蝎子精啊、白骨精啊,都在摩拳擦掌迎接自己呢。
所以,余乐乐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先找根金箍棒再说。
可是,妖魔鬼怪的来临似乎比想象中还要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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