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屋里,我从书架上抽出一个信封,信封里装着有关葛城的身份调查结果,是黑泽提交给我的报告书。我从中挑出葛城的照片,那是在不同场合地点拍摄的,画像十分清晰。有一张照片里,他正从旅馆往外走。其实我并不怎么反感男人跟女人上豪华旅馆,是人都会有性欲,如果对此表示蔑视,就跟蔑视吃饭没什么区别。但是,这张照片依旧让我气不打一处来。照片里的女性大概二十多岁,她低着头,似乎正在哭泣。“她为什么哭?”看到照片的时候我曾问过黑泽,黑泽则回答我说:“她刚进旅馆的时候显得挺开心的。”
“葛城倒是一脸满足。”
“这个女的或许不是性伴侣,而是牺牲者。”
“哎?”
“否认性伴侣方能进入性爱的至高领域。”黑泽露出嫌恶的表情,“这话好像是某个老头说的。”
“谁?”
“巴塔耶[注]。”黑泽的口气像是在提某个讨厌的亲戚。
[注:巴塔耶(1897-1962),法国评论家、思想家、小说家。他博学多识,思想庞杂,作品涉及哲学、伦理学、神学、文学等一切领域禁区,颇具反叛精神,不经意间常带给读者一个独特的视角,被誉为“后现代的思想策源地之一”。代表作有《内心体验》、《文学与恶》、《色情》等。]
“哦对,”我点头,“我弟弟好像经常读他的作品。”
春在高中的时候读过好几遍巴塔耶的《色情》,他聚精会神的样子,仿佛是在与当今的“性爱理论”进行交锋。当他阖上书后,依旧是一脸的无法认同。
“巴塔耶,我很讨厌那个老头。”听到黑泽这么说,我不由笑出声。
“怎么了?”
“我弟弟也很讨厌他。第一次看完那本书后,那家伙一脸震惊地说,‘这写的什么呀。’然后笑着说,‘这书里写的全是胡扯,太想当然了。’”
“我深有同感。”
我再次看着手中的照片,脑中突然想起自己在纵火现场拍到的照片,于是忙从包里取出。我一张一张地看过去,在看到印有乡田顺子背影的那张时,突然惊呼出声。只见在照片的正中央乡田顺子的背影右面,有一个男人隐隐出出现在大楼的阴影处。虽然那身形很小,但在路灯的照射下,却依旧能够比较清楚地看清他的影子。我把照片凑到眼前,然后和一旁葛城的照片进行对比——可以发现,从旅馆里走出的葛城的身形,和我拍摄到的那个小小背影看起来十分相似——不过似乎也不是很像。
接下去的两天,我循规蹈矩地上着班。虽然我的脑中始终为各种事情而烦心,但终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要说进展,也无非就是仔细地在仙台市的地图上分别用红色和蓝色圈出起火地点和涂鸦地点而已。
而两天后的夜里,电话响了。
“是我。”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意气风发。
“病人打电话的声音居然那么精神?”
“掌控身体的是我。就算是癌细胞我也不会让他们肆意妄为。”
父亲小小的玩笑却像是为我注入了强心针。
“关于连续纵火事件,你有什么新发现吗?”
“完全没头绪。基本的情况前几天在医院里不都跟你说了嘛。”
“别这么说。住院的患者闲得很。对你来说大概只不过是几天,对我就像是过了好几个星期。”
“说起来,”我决定告诉他,“爸爸你还记得那个女孩子吗?就是春读书的时候常来我们家的那个。”
“夏子吗!?”父亲的声音充满惊喜。
“你还记得?”
“什么记得不记得,简直是印象深刻。”父亲的笑声消除了我内心的紧张。
“的确印象深刻。”
“执着到可怕的孩子。春也的确是冷酷了点,不过她那样确实点过分啊。嗯,如果放到现在,大概就要叫她跟踪狂了吧?她倒是领先了时代十年嘛。”
我下意识地联想到了孟德尔[注],就是那个通过豌豆杂交实验发现了“子代能遗传亲代特性”也就是“基因”的孟德尔。当初他把自己的发现写成论文,却遭到世人的冷遇。一直到他逝世十六年后,他的论文才被学术界所承认并重视。
[注:孟德尔,1822年-1884年,是现代遗传学之父,遗传学的奠基人。1865年发现遗传定律。]
“是啊,那个时候她不管做什么都不会觉得害臊,绝对是货真价实的跟踪狂。”我说,“然后,我最近又遇到这个夏子小姐了。”
“什么!?”父亲的声音充满惊讶,随后大笑出声。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使父亲笑得如此失态,不过,他一定想起了自己和夏子小姐打交道时的情景。
然后,我又告诉父亲,这一次她虚构的组织是让·吕克·戈达尔的字母缩写。
“好玩的事情都凑一起了。”父亲愉快地说着,“啊……”他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
“怎么了?”
“会不会是第一个字母缩写……”我听见父亲似乎正在翻着纸片。
“什么的第一个字母?”
“就是涂鸦的句子啊。会不会那些句子本身并没有什么意义,但如果只看第一个字母缩写的话就有别的含义了呢?推理小说里经常有这样的情节。”
“我不太看推理小说。”
“所以你才不行。”
为这种事情斥骂子女的父母才有问题吧。
“要把第一个字母连起来后才了解含义什么的,这也太老套了,无聊。”
“重要的事物都是老套而平常的。钙质、维他命什么的,这些东西虽然无聊,却是人类生存所必须的。”
“纵火事件的规律跟钙质没关系。”
“随便有没有啦。反正先把第一个字母连起来再说。‘God can talk’、‘Ants goto America’、‘280 century ago’。”父亲自顾自地说着,“把第一个字母全部提出之后就是……GCAGA2CA。”说到这里却不知该如何继续,只得叹道,“我还以为会有什么意思呢,似乎没有嘛……”
而我却顿觉五雷轰顶,仿佛突然置身于白昼,眼前一片雪白,等到周围恢复黑暗,才重新看清身边的一切,此刻,我的心跳噗通噗通地跳着,不知不觉地说:“原来是这样……”
“怎么了?”父亲问。
“爸爸,把280当成英文就可以了。Two hundred and eighty,所以第一个字母是T。也就是GCTAGATCA。”
“还是没什么意思嘛。”
“为什么你还没发现呢?”我有点心浮气躁,几乎要责怪起父亲,“你应该能注意到的啊。”
“怎么了?”
“G啊C啊这些都是基因的文字列。”
比起兴奋的我来说,父亲的反应显得冷淡:“泉水,你没问题吧?如果工作太辛苦就跟我说,知道吗?”他像是在慰问因工作而精神疲惫的儿子。
“爸爸,人类的基因是像一张类似于设计图的东西。在那上面一共只有四种字母:G、C、T、A。而现在我们所说的涂鸦的第一个字母全都是G、C、T、A中的一个。所以,这是在基因里所使用的文字。”我一边说一边又发现更惊人的事实,“所以才三个单词一组吗……基因的文字列都是三个为一组的,所以涂鸦的单词也是每三个成一句。”
“但是,并不构成句子啊。”
“没错,但我已经知道规律了。那些就是GCTA四个字母的文字列。”
“你会不会太牵强了?”
“一点也不牵强。那涂鸦绝对是根据基因来画的。”
“不过是第一个字母一样而已。”
“不可能是偶然。”
“把第一个字母连起来什么的,太老套了。”父亲把我刚才说的话原封不动地还给我,“无聊。”
“越是老套的事情越是重要。你有听说过现在的年轻女孩子都有缺钙的症状吗?虽然钙质啦维他命啦都是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东西,却是人类生存所必须的。”
“这事情跟人类生存无关,仅仅是纵火事件和涂鸦的问题。”
“顽固老爸!”
“顽固老爸的大儿子!”
“你胡扯些什么呀,这么有空还不如早点睡觉。”我几乎就要对他冲口而出。就在这时,我突然福至心灵。我把听筒夹在耳朵与肩膀之间,伸手往书桌上摸索,然后拿起备忘簿翻到写有清单的那一页。由于我的手太过哆嗦,以至于碰倒了一旁的笔筒,但我完全没空理会。
“喂,你怎么了。”由于我半天没出声,父亲似乎担心我出事。
我看着自己写的起火地点一览说:“你还记得起火地点吗?第一起是叫‘CSS’的软件公司,然后是‘黄金海岸’(Gold Coast)。”
“那是游戏厅。”
“第三起是‘朝日(ASAHI)房产中介’。”
“第四起是个名叫‘TEAM’的二手服装店。然后是生协。”
“爸爸,生协就是COOP哦。”
“那又怎么样?”
“这也是第一个字母啊。然后是‘武田(TAKEDA)堂’、‘午后’(AFTERNOON),接下去是我们基因株式会社(Gene Corporation)。我们公司大楼的上面,还有一个‘G’字的LOGO。”
“那又怎么了嘛?”
“三天前的纵火案,起火的是‘东北(TOUHOKU)研习’。也就是说,起火地点的第一个字母连起来,就是CGATCTAGT。这些也都是基因的文字列。”
DNA是双重螺旋,两两相连。A与T连结、C与G连结。我慢吞吞地拾起圆珠笔,在备忘簿的空白处写上“CGATCTAGT”。这些是起火地点的第一个字母。然后又在这行字下方写上根据基因规律所对应的文字列——GCTAGATCA。“果然是这样!”我小声地嘟哝着——和涂鸦的第一个字母的顺序完全一样。“我知道了!”如果有奖品就好了,我一定要高举双手大声叫嚷。
“是双重螺旋!”我不期望听筒另一侧的父亲能够理解我的意思,但我还是忍不住地说道,“纵火地点和涂鸦的地点是双重螺旋!”
“什么呀!”我似乎可以看见父亲一脸不服。
“我知道这里面的规律了!原型就是基因啊。”
我兀自沉醉于喜悦之情,这或许也要归功于乡田顺子——也就是夏子小姐。如果不是她,我们就不会说到JLG也就不会想到取第一个字母连起来的点子。
“但这是为什么呢?”父亲依旧很冷静。我的兴奋多少因为父亲的疑问而打了些许折扣,但即使如此,我依旧感到满心欢喜。于是我兴高采烈地跟父亲约定,这两天我会再去探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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