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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坂幸太郎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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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头第一句

  她承认自己整过容后,我也向她坦白,我们家里都叫她“夏子小姐”,还解释说:“因为紧跟春天的就是夏天。”她听了以后很高兴,有些骄傲地说;“是的,我就像是紧随春天而来的夏天。”

  能够与弟弟的狂热跟踪者如此和谐地面对面回忆过往,这实在是一种奇妙的体验。

  “那个时候我很恨你这个做哥哥的。”她的话里虽然不带恶意,却总让我有点不舒服,我只得耸了耸肩,“因为你比我更贴近春的生活,比我更了解春。”

  “不不,我觉得还比不上你。”我摸了摸鼻子,“真庆幸你没恨得拿刀刺我。”

  “我有想过刺你哦!”

  “咦?”

  “我有带着菜刀上去过你家。”

  “啊,是吗。”她说得很淡然,我也就只是当听听,“这真是……”

  “我想了解春的一切。”

  “嗯。”作为一个跟踪狂来说,她的目的是正确的。

  “但春完全不把我当一回事。”

  “然后你就来我家找茬?”

  “怎么可能会想故意找茬……”她的脸上闪过怒气,“因为他连普通的见面都回避。”

  “……就像是虽然见不到米老鼠也要去迪斯尼乐园碰碰运气的感觉?”

  “完全不是。”

  “其实是这样的吧。”我下结论,“我认为春并不讨厌你,但是他不擅长这方面的事。”

  “哪方面?”

  “就是那方面……”我寻找措辞,“比如跟女性恋爱之类的。”

  “同性恋。”她说这话的样子像是丢弃一张不要的牌。

  或许她早就怀疑过春其实是断袖。

  “如果是这样事情就简单了。”我否认。

  不知为何,我的脑中突然浮现某部电影的台词,是加斯帕·诺指导的一部极具争议的电影[注]。影片中,男主角曾经这么说:“下半身那仅仅9秒的高潮,却会强加给孩子60年的痛苦。”

  [注:加斯帕·诺,出生于1963年,导演,阿根廷人,最著名的作品为2002年的法语电影《不可挽回》(《Irreversible》),这部电影讲述了一个男子为了女友在怀孕期间被强奸而残忍复仇的故事。由于其中的强奸镜头过于赤裸,在当年的戛纳电影节上饱受争议,甚至有观众愤而退场。]

  春和那主角说的一样,更悲惨的是,体验到9秒高潮的人并不是父亲。他是因为某个傲慢、目中无人的年轻人为了胯下数秒的痉挛所做出的行为而被迫出生。

  “你到我家来已经是七、八年前的事,之后就突然没有了音讯,我们都以为你已经忘记春了。”

  只要稍不留神就会失神于她的美貌,进而完全忘记了乡田顺子就是夏子小姐的事实。我又抓了一把炸薯片。

  “泉水哥一开始并没有发现我是谁吧。”她露齿一笑,“一开始你追在我身后搭话的时候,我还以为被发现了。”

  “完全没发现。”

  “似乎是我赢了呢。”

  “是啊,你赢了。”

  “但是春却立刻看穿了。”

  “开玩笑吧。”我因为过于吃惊,说话的语气都随意了不少。我再次仔细地凝视着她的脸。其实我只能隐约地回忆起七、八年前的那个夏子小姐,但那时的她和奥黛丽·赫本完全沾不上边。到底要怎么做才能一眼就看穿她们是同一个人?

  “人身上……”她继续说道,“人身上大概有一种像是渗至骨髓的根,即使外表再如何改变它也不会有丝毫改变,就像是脊梁骨一样。春或许可以看到那种根。所以才一眼就看穿了我。”

  “或者……”我点头思忖,“春的眼里只有那根。”

  “只有根?”

  “他并不是没有被你外表骗到,而是他根本就不看你的外表。”所以弟弟才能对女性始终保持一贯的冷淡态度。

  过了一会,我们的话题暂歇。我问她:“为什么你会去整容?”其实一开始我并不觉得这是个好问题,但总觉得如果不问清楚心里就不舒服。

  “因为想让春喜欢我。”

  “刚才我不是说了,春不会因为外表对人下判断。”或者说他做不到。

  “嗯,是的,我已经很清楚这一点了。”她的表情很恬静,“我一直误会了。”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导致你了?”我问道。

  “有的。”她的声音很小声,“母亲节那天。”

  学生时代的她总是盼望着春能有一天肯回头看看一直追随在他身后的自己,她一直相信只要不懈地跟在他的身后,总有一天能够获得他的认同。

  “你听过‘山椒鱼’的故事吧。”

  我立刻点头,因为我很喜欢这个故事。然后我立刻想到我和春曾经学着文章开头第一句,互相说“春很伤心”、“我很伤心”的情景。

  “那是我生平看的第一篇写给成人看的小说。”

  “真少见,我们家看的第一篇是《奔跑吧,梅洛斯》[注]。”

  [注:《奔跑吧,梅洛斯》是日本作家太宰治的小说,故事讲述了一个名叫梅洛斯的人被暴君处以死刑,而唯一的妹妹即将出嫁。于是他请好朋友当作人质扣押在暴君那里,如果约定的三天时间内梅洛斯没能及时赶回接受绞刑,他的朋友将被绞死。梅洛斯为了名誉,竭尽全力奔跑到了绞刑架下。]

  “是很少见呢。”

  我已经不太记得为什么会看这本书,但是小学时和春共读此书的画面却历历在目。我们和以往一样,默记着开头的十多行文章,反复背诵。

  “山椒鱼很伤心。”她忽然念出开头的第一句。

  “梅洛斯很生气。”我也读出第一行。

  “所以,一定是那本书对我的人格造成了影响。山椒鱼和青蛙虽然一开始彼此反目,最终却和解了不是吗?话虽这么说,我和春一开始也没有反目过。”

  “所以你觉得世界上的事情都是如此?”

  “虽然春对我避而远之,但我相信他并不是真正地讨厌我。而山椒鱼跟青蛙实际上感情也很好。”

  如果这能怪到《山椒鱼》上,那我曾经对与朋友之间的约定十分敏感,大概也是因为《奔跑吧,梅洛斯》。

  “而且,我有自信……”她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我一直坚信,我是世界上最了解,也是最理解春的人。”

  “没凭没据的?”

  “自信如果是有根有据的,那岂非太卑鄙了?”她笑着说出自己的奇怪理论。

  “但这却在母亲节那天改变了?”

  “决定性的……”她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在那个母亲节,我见到了春的母亲。”

  当时,母亲的身体已经很不好,常常定期住院,所以基本上不在家。

  “真的很美。”乡田顺子低着头,静静地说道,“与其说是美女,更像是一朵鲜花。于是我立刻感觉输的得一败涂地。因为,那时春的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

  “然后?”

  “我就逃了。”

  “逃了?”

  “出国留学,并在那里生活了一段时间。”

  她继续说:“虽然离开了日本,但我还是忘不了春。”这也不难理解,虽然有些人的热情会因为距离而冷淡,但相反的例子也同样不少。她虽然身处异国,却依旧满心思念着春,郁郁寡欢,闷闷不乐,最终得出了错误的结论:“春一定是喜欢美丽的女性。我和春之所以不顺利,是因为我不够漂亮。我下了这样的结论。”

  “荒唐的误会。”

  “是美丽的误会。”她纠正我的发言。

  “世上的悲剧皆因凡人的误会以及政治家的自信而起。”

  “我毫不犹豫地决定整容。”她说,“我甚至后悔,为什么不早些想到这一点。”

  回到日本接受手术。“令人惊讶的是,身边的男人们反应全变了。”她挥起双臂,比划了一个圆形,“我还耍了好几个人。”她露出了顽皮的神情。

  “然后你去见春?”

  “‘哦,是你啊’。”

  “哎?”

  “他一看到我就这么说。”她害羞地吐了吐舌,“立刻就被戳穿了。”

  “可怕的家伙。”

  “如果他能稍微表现得有点兴趣就好了……”她笑着说,“哪怕是客套……”

  我微笑,然后轻轻地叹了口气,震动于她的热情,吃惊于她的执着,我感到自己的心在隐隐作痛。

  “春很喜欢戈达尔吧?”

  她看着我。

  “你那个什么‘Japan Lycerum Group’的奇怪头衔,缩写就是JLG吧。学生时代说自己是‘节肢动物研究会’的,那是因为当时春对昆虫很感兴趣。这些头衔总是跟春的兴趣有关。”

  “跟踪狂嘛,”她似乎自己都觉得很好笑,“就是努力地想博得对方哪怕一点点的兴趣。春最近一个劲地看戈达尔的电影,我想他一定会表示关心。但是,我费尽心思做的名片还没给他就已经暴露了。”

  看着她落寞的表情,我的心头有些苦涩:“不,”我说,“不是的,春看了你的名片很高兴。他立刻就注意到了JLG,还很感动。”

  “真的吗?”

  乡田顺子的脸上瞬间散发出光彩,但又立刻暗淡了下来:“但是……”她说,“我已经决定不再纠缠春了。”

  我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你一定不会相信,其实我自己都有点不可置信,但我真的决定停手了。”

  “我相信你。”我的回答并不是场面话。在她的身上并没有过往那种四处追着他人的气势,也感觉不到一丝曾经那令人咋舌的死缠烂打的执着,我并不是想辩解什么,但或许我之所以没能一开始就看穿她也是基于这样的理由吧。

  “春是特别的。”这样的话完全不能称为安慰,“世事并不能全盘照搬山椒鱼和青蛙的故事。”

  “山椒鱼不会愤怒至极。”

  “梅洛斯并不伤心。”

  “梅洛斯不懂政治,但对于邪恶,他却比谁都倍加敏感。”乡田顺子突然背诵起来。

  “你也背出来了?”

  “我对春的事情知道得很详细。”她认真地说,然后侧着头问,“你不觉得春很像这个梅洛斯吗?”

  不懂政治,但对于邪恶,他却比谁都倍加敏感。我也在心里暗暗背诵。原来如此,或许他们真的很像。

  “但是昨天你还是在跟踪春。”

  “那个有点不一样。”她垂下眼,显得有些困惑,“我说过,最近这段时间,春的情况有些不对劲吧?”

  “是的。”

  “我很担心。”

  “为什么?”

  “太奇怪了。”她的说法很暧昧,但对于像她这么一个长年累月的跟踪狂来说,这样的回答却自有其说服力。

  “春的言行一直都很奇怪。”

  “我已经放弃想要和春彼此相惜,但我没法坐视春出事。”

  “出什么事?”

  “春的精神状态极其不稳定。”

  “这话我已经听得要吐了。”

  “看到那本笔记本,我真的很害怕。”

  我并没有问她到底在哪里看到的笔记本。或许是乘隙偷翻了春的包,也或许是偷偷潜入了春的屋子,方法多种多样,但理由却只有一个。

  “我很害怕。我第一次看见写满人名的笔记本。刚才说到的戈达尔也是。”

  “戈达尔也是?”

  “我本来以为他只是单纯地喜欢戈达尔,但最近调查后却发现,他把同一盒录像带反复借了好多遍。”

  “什么电影?”

  “不止一部,是好几部。”她一边说一边翻着自己的包,取出记事本。

  “这个,难道是……”我忍不住问道,“专门记录跟春有关的事情?”

  “是的。”她有些害臊,“全都是春的情报。”

  “像是春的辞典啊。”我粗粗扫了一眼,只见上面的文字密密麻麻,“这本东西还真厚。”

  “你为什么不问我有几本?”她笑道。

  我也没有问她是从哪儿搞来的录像出租的情报。大概是跟店员套近乎然后问到的吧。如果被像她这么一个奥黛丽·赫本似的美女搭话,店员一定会眉开眼笑地把自己手上的情报如实相告。

  “《小兵》、《中国姑娘》、《阿尔伐城》、《戈达尔之李尔王》、《戈达尔之侦探》还有《戈达尔之诀别》[注]。”她列出一堆名字,“虽然也没什么关系,但是这些片子的抬头都有写明是‘戈达尔的’电影呢。”

  [注:日本发行的《李尔王》、《侦探》、《诀别》的标题都加了戈达尔的名字。]

  “算是警告吧。这是戈达尔的电影,请在了解这一点以后再观看,就算有怨言我们也不会承担责任。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这个人的电影很无聊吗?”

  “很酷,然后,很好笑,也很无聊。”

  “无聊吗?”

  “是褒义词。”我补充道,她显得很惊讶,我继续说,“他是最好的导演。”但我不认为她能理解我的话。

  “总之,春从出租录像带的店里借过好几次反复看。”

  “好几次?”

  “是的,借了十几二十次。我有一个朋友是精神科医生。”她似乎有点难以启齿,却依旧说道,“我和他谈过一些,他说,这可能是强迫症或者是某些奇怪的预兆。也有可能是有偏执狂的倾向。”

  “怎么可能。”我想要否定,却找不出论据。

  “大概只是要写有关戈达尔的论文吧。”

  我随便找了个理由,脑中依旧很混乱。就算再怎么喜欢一个导演,如此高频率地反复看都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这不正常,至少,是病态的。”

  “是啊。”她表示附和,“所以,你下次问问他吧?”

  “问他笔记本的事?”

  “戈达尔的事也要问问。”

  “也对。”虽然我轻易地答应了她,但实际上我并没有信心是否能对春问出口。

  似乎正在她决定不再沉迷于春的时候,却发现春有些异样。

  “如果我能对这件事情也放下心来,我相信今后我一定能够脱离春好好生活。”

  她低着头,泫然欲泣。“这有什么好哭的。”我扫兴地说着,而邻桌的学生们则对我投以责难的眼光,似乎是怪罪我弄哭了美女。真是冤枉啊,我叹息着,突然想到:或许除了笔记本和戈达尔以外,她还隐瞒了些别的事情,而她似乎正为此而害怕。

  和乡田顺子——也就是夏子小姐走出餐厅后,我们彼此告别。

  山椒鱼很悲伤,梅洛斯很生气。“那么,春呢?”我问她,“那么春呢?”

  “春晓为佳,山稜显白,渐染曙光。”她恍惚地喃喃道,那是《枕草子》[注]的开头。那如梦似幻的神情虽不至于让我觉得恐怖,但隐隐还是有些害怕。因此我最后还是没有完成原本的目的,请她来我住的公寓确认葛城的照片和纵火犯是否相似,而只是在店外草草分道扬镳。

  [注:《枕草子》(まくらのそうし),日本平安时代的散文集。十一世纪初完成。作者清少纳言,平安时代有名的才女,家学渊源,深通和歌又熟谙汉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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