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刚刚说了什么?”
这句话让青柳雅春醒了过来。
“我睡着了?抱歉。”脑袋颇为沉重,摇了一下,甚至感到一丝疼痛。此时青柳才发现自己正身处在车内的副驾驶座上,椅背被放倒了,自己一直睡在上面。
“你刚刚一直在说梦话,做了什么梦?”驾驶座上的森田森吾握着方向盘,望着挡风玻璃说道。引擎并未发动,车子是静止的,不过森田森吾的侧脸却显得非常专注,彷佛正在专心开车。
或许是因为刚睡醒,青柳有一种在摇晃的感觉,好似车体正在左右飘移。
一看时间,接近中午时分。两人从仙台车站的东口开始步行,穿过狭窄通道,一边侧眼观望游行前的交通管制,一边进入市中心,原来还只是十分钟前的事。
整条街上,一些事前不知有交通管制的车辆乱钻,造成了局部壅塞。前来观看游行的群众,有些人因来不及穿越斑马线而挡在车道上。不过除此之外,倒是没什么特别混乱的场面。虽说是目睹首相这个当红人物的好机会,但毕竟是平常上班日的中午,拥挤的情况与七夕祭典或烟火大会时期比起来可说是小巫见大巫。从东口穿过车站联络通道出口时,青柳看见路上站着一个杂志小贩。小贩穿着红色体育服,上面绣着某运动品牌的黑豹图案,正借用了电动游乐场屋檐下方的空间贩卖杂志。青柳走上前去,买了一本。穿着红色体育服的小贩很有礼貌地鞠躬道谢。小贩卖的这类杂志每个月发刊两次,总是由街友、游民沿街叫卖。
“这种东西好看吗?”森田森吾走在拿着薄薄杂志的青柳身旁问道。
“以三百圆的价位来说,内容还蛮丰富的。”手上这本杂志的封面人物是一个在日本也很有名气的外国摇滚乐团吉他手。“听说三百圆之中,卖的人可以净赚一半以上呢。”
“这么说来有点类似捐款嘛。”森田森吾的口气带了些许嘲讽,青柳出言订正:“不能这么说,这是工作的收入。我买杂志,他卖杂志。”
“总觉得听起来有点慈善。”
一开始,青柳以为他说的是“伪善”,后来才明白是“慈善”﹙注:日文中,”伪善”与”慈善”的发音相近。﹚。对森田森吾而言,“慈善”似乎也是个负面的词汇。
“像他那样喊着杂志名称向路人兜售,也不是件轻松的工作。要是我,大概三天就受不了了。”
“那是因为他们没有其他工作。”
“他们是指谁?”
“那些游民。”
“努力工作的游民,跟躲进漫画网吧鬼混的上班族,你觉得哪一个好?”
“可以选的话,我宁愿当个整天窝在漫画网吧的上班族。”
“我也是。”青柳老实回答。
“不过,”森田森吾似乎也不是特地要说好话圆场,只是很自然地补了一句,“刚刚那个游民不是把杂志名称用唱歌的方式唱出来吗?那个旋律是披头士的《Help》,还蛮行的,歌也选得好,help,救救我。”
“或许吧。”
“不过,他那样随便乱唱,不会被JASRAC的人抗议吗?”﹙注:日本音乐著作权协会。﹚
“听起来挺可怕。”不过,JASRAC再怎么样也管不到披头士吧,青柳心想。
“拥有权利的人都是很可怕的。”
穿过了西口,沿着南町道继续向西前进。不知不觉,便走到了东二番丁大道的后方巷道内。一辆中古轻型汽车就停在一座小公园旁,森田森吾指着说:“这就是我的车。”
上车后,森田森吾不知从何处拿出一个饮料瓶,说:“喝吧。”
青柳喝了那瓶水之后就什么也不记得了,甚至不知道自己睡着了。
“你该不会下了药吧?”青柳笑道。
“什么?”森田森吾还是一样注视着前方。
“没有啦,只是我突然睡着,该不会是因为你在饮料瓶内下药吧?”青柳一边说,一边为这句无聊的玩笑话感到不好意思。
“确实下了。”
“咦?”
“我下了药,用针筒将安眠药注射进饮料瓶。”
“我所认识的森田森吾,不曾说过这么无聊的笑话。”
“你做了什么梦?”此时森田森吾转头问道。
“喔。”青柳感觉自己脸红了。“跟樋口分手时的事。”
“分手的原因是巧克力吧?”
“咦?”青柳一愣,说道:“你怎么知道?”
“你认为呢?”
明明是晴朗的中午,车内却阴暗异常,或许是车子停在阴影处的关系吧。驾驶座上的森田森吾那波浪状的卷发压迫着空间。
“第一种可能性,”森田森吾面无表情,以彷佛是朗读条文的语气,一边竖起手指一边说:“樋口晴子本人将你们分手的详细情形告诉我了。”
“在大型购物店遇到的时候?我想她应该不会说这些吧。”
“第二种可能性,”森田森吾竖起第二根手指说,”是学弟阿一告诉我的。”
“阿一不知道这些细节。”
“第三种可能性,你刚刚睡觉时说梦话,把巧克力的事说出来了。”
“真的吗?”
“第四种可能性,”老友举起四根手指头说,“森林的声音把真相告诉我。”
“应该是这个吧。”森田森吾此时叹了一口气,虽然短暂,却是很沉重的一口气。青柳反射性地想起六年前,自己将半片巧克力递给晴子时,她所叹的那口气,现在就跟那时候一样。换句话说,森田森吾可能也像当年的晴子一样,正准备说出一件很重要的事,青柳有不祥的预感。
“根本没有什么森林的声音,青柳。”森田森吾双颊紧绷,像在哭又像在笑。
“没有?”
“我想你应该不会真的相信吧?什么森林的声音会告诉我未来的事那种鬼话。”
“倒也不是完全不信,你不是常常说中很多事吗?”
“例如说?”
“大学一年级的期末考,你不是猜中了信息处理课的考题吗?”
“那个教授出的几乎都是相同的题目啦。考题是每三年循环一次,知道的人不多,我是看了之前的考题后才发现的。”
青柳不明白森田森吾到底想要表达什么,突然感到有点恐惧。
“可是,当我跟你说,我想要跟樋口告白时,你不是预言一定会成功吗?”青柳说道。
“那只是随便说说而已啦。最好的说法当然是告诉你会成功,难道要告诉你希望不大,故意泼你冷水吗?”
“好吧,但你不是也常常猜中快餐店接下来会流行的商品吗?今年夏天会出现芒果甜点,或是秋天的时候以芝麻面包做成的商品会增加什么的,大部分都猜对了。”
“快餐业界总是跟着潮流走,只是慢半拍。芝麻那件事也一样,在那之前有好一段时间,电视上的健康节目都在报导芝麻的好处,我只是猜想芝麻混在面包里应该不错,就这么说了出来。那都是根据情况胡诌的,刚好被我猜中而已。”
“以前夏天我们不是常常去海边吗?附近的停车场,不是常常客满?”
“你又想说什么,青柳?”
“那时候,你总是建议我们‘往那边’之类的。我们照着你说的方向走,就真的找到空位了,简直像是你早就知道哪里有停车位似的。”
没错,当时森田森吾确实是大言不惭地强调“这是森林的声音告诉我的”。
“其实我只是故意引导你们开进比较难走的小路。停车场的位置越是不便,来停车的人就越少,不是吗?这只是机率与可能性,如果真的到处都客满,怎么样都是找不到空位。”
青柳此时闭上了嘴,看着眼前的老友,“你到底想说什么?”不解地问道。为什么事到如今,突然全盘否定了森林的声音?
“告诉你吧,刚刚我跟你提到樋口的老公时,你不是说了一句巧克力片如何如何的话吗?或许你自以为很镇定,但我一看就知道你还耿耿于怀。因此我就猜想,你们分手的原因一定跟巧克力片有关,所以就套了你的话。”
“原来你只是套我的话?”青柳感到一阵无力。“可是,对了,就在我被当成色狼、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你不是救了我吗?那肯定是森林的声音告诉你的吧?”确实,森田森吾当时是这么说的。
森田森吾此时将手从方向盘上放开,看起来就像一个沮丧的孩子。
“喂,难不成你要说,连那也是猜的?”
“你听着。”森田森吾看了手表一眼,说:“没时间了,我只说重点。”他的双眼睁得很大,布满了血丝。
“什么重点?”
“那时候你确实是被误认成色狼,但那并不是偶然,你是被陷害的。”
“你的意思是,我在当送货员时骚扰我的那个人,刻意安排了这个陷阱吗?”
“对了,得从那个骚扰事件开始说起才行。”森田森吾搔了搔头说:“那个骚扰事件也是被设计的,应该吧。目的是为了让你没办法在公司待下去,或是让大家对你的评价变差。为了这个目的,才故意骚扰你的。接下来,如果再让社会大众认为你是个色狼更好,所以才又安排了性骚扰事件。”
“更好?对谁来说更好?”
“我接到的命令则是诱导你的行动。”森田森吾加快了说话速度。
“命令?你接到谁的命令?难不成是森林的命令?”青柳被老友的严肃语气搞得坐立不安,双手找不到合适的摆放位置,只好无意义地来回抚摸着安全带。
森田森吾突然出言制止:“别系安全带。”
“咦?”
“仔细听好,你被陷害了。现在的你正身处陷阱之中。”
“你在说些什么啊,森田。”
“我从简单易懂的部分开始说明好了。你听着,我成家了,我有老婆跟孩子。”
“什么时候?”
“开始工作后不久。我儿子已经上小学了,很难相信吧?”
“真的假的?”
“一点也不假。我到东京后不久,女朋友就怀孕了,我们只好奉子成婚。但我老婆是个超级小钢珠迷,根本可以说是中毒了,每天带着小孩到小钢珠店,听着音乐,弹那些珠子,不知不觉竟然欠下了一大笔债。”森田森吾的声音简洁而有力。“这很莫名其妙,对吧?小钢珠店应该只是玩小钢珠的地方,怎能让人欠下那么多钱?我老婆一直瞒我,等我发现时,她已经是个多重债务者了。没想到我竟然会在法律课以外的地方用到债务者这样的字眼,我吓死了,真的吓了一大跳。”
“森田,这一点也不简单易懂。”无法理解状况的青柳吞吞吐吐地说道。
“今年,就在我被债务逼得走投无路时,一些奇怪的人找上了我,问我愿不愿意接下一件奇怪的工作。他们说,只要我帮忙做几件事,欠债就可以一笔勾销。”森田一次又一次地看手表确认时间。
“几件事?”
“在你被当成了色狼的时候,拉着你从现场逃走;或是像今天这样,把你带到某个地方。”
“这就是你的工作?”青柳环视车内一番,目光停留在那个饮料瓶。
“细节我也不清楚。一开始,他们只是叫我搭仙石线,然后把你找出来。如果发现你在月台上被当成色狼,就带着你逃走。虽然是件很诡异的工作,但我心想,既然能帮你的忙也不是件坏事。唉,其实我只是如此说服自己而已。”
“但你确实是救了我。”
“不,你错了。”森田森吾再次露出欲哭无泪的表情,这跟以前的他完全不同,让青柳感到胸口一阵疼痛。
“那些家伙的目的根本不是要让你因性骚扰被捕,只是要让那个现场被目击。”
“那些家伙?目击?被谁目击?”
“周围的乘客。这样一来,如果以后你又犯了什么罪,可能就会有人跳出来说‘此人也曾经当过色狼’,如此,大家就会更相信你是犯人了。”
“我还会犯下什么罪吗?”青柳很想笑着对他说,“别哭,该哭的人是我。”
“我也不清楚整个计划内容,他们只命令我今天把你带来,并且让你睡到十二点半,为了让你安分一点,可以让你喝饮料瓶内的水。”
青柳看了看饮料瓶,又看了看时间,离十二点半还有半个小时。”让我睡在这里,有什么目的?”
“我明知很奇怪,明知其中一定有鬼,但我决定不去想,欠债已经让我几乎要精神崩溃,所以原本我什么也没想,只打算听命行事,只要照着做,欠债就能一笔勾销了。但是,刚刚在走向这辆车的路上,我突然有种感觉,这样下去似乎会发生无法挽回的事,何况我们很久没见了,你却依然没变。”
“等一下,我不知道你到底想说什么,但接下来这些话,我是不是别听比较好?”
“你别啰唆。”森田森吾提高音量说道。他似乎想靠着这股气势让副驾驶座上的青柳雅春闭嘴。“仔细听好。”
“听什么?”
“我现在想到的可能性。”
“我从来没看你这么认真过。”
“听着,在我们走来的路上,不是看到很多前来看游行的人吗?金田今天来到仙台。青柳,你还记得我们当初还是学生的时候,在快餐店聊得很起劲的话题吗?”
“聊过的话题那么多,我怎么知道你指的是哪个?”
所谓的青少年饮食文化研究社,说穿了就是聚集在快餐店内天南地北闲聊的社团,姑且不论话题内容是否有意义,单论话题数量可说是数也数不尽。虽然主要的活动成员只有青柳雅春等四个人,但话题所涉及的领域相当广泛,有时聊其他学系的女生,有时聊对新电影的评价,有时聊中了彩券之后想买什么之类的无聊妄想,有时聊宪法第九条与集团自卫权等学生最喜欢讨论的议题。四个人经常坐在快餐店最里面的座位,在闲聊中虚度光阴,却感觉自己正在做相当有意义的事。青柳雅春的脑海中浮现了围在桌旁的樋口晴子及阿一的脸。
“我印象最深刻的话题,是那个。”记忆中的画面彷佛再次出现在青柳眼前。“阿一说他怀疑女友劈腿,所以想偷看女友的手机那件事。”
“有这回事吗?”
“那件事应该让人印象很深刻吧?当时你也很兴奋呢,真的忘了吗?”
“太久以前的事了。”森田森吾显得相当心不在焉。
“真的忘了?”青柳颇为不满地说:“后来大家还连手,偷看了他女友的手机呢。”
“不,我不记得了。”森田森吾无情地斩断了话题。
“真的吗?”青柳又问了一次。
森田森吾静静地摇摇头。“我想要说的是,”他开口说,“肯尼迪被暗杀与披头士的话题。”语气非常简单利落。
“咦?”
“有一次,阿一不是唠唠叨叨地一直说着肯尼迪被暗杀的话题吗?还有,我们不是都喜欢披头士?”
“啊,我想起来了。”青柳拾回了记忆。有一次,阿一不晓得在哪里获得了关于肯尼迪暗杀事件的知识,激动地跟大家说:“肯尼迪绝对不是奥斯瓦尔德杀的,但是奥斯瓦尔德却被冤枉是凶手,真是太可怕了。”大家一开始只是愣愣地听着,但是后来都对肯尼迪被暗杀的事件产生了兴趣,各自去找了相关书籍,这个话题不知不觉在四人之间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风潮。阿一不知为何非常为奥斯瓦尔德抱不平,愤怒地说:“那些人一定是认为‘把一切都推给奥斯瓦尔德﹙注:李.哈维.奥斯瓦尔德﹙Lee Harvey Oswald, 1939-1963﹚曾被认为是暗杀美国总统肯尼迪(John F. Kennedy, 1917-1963 )的凶手,但是后来此人又被另一个名叫杰克.卢比﹙Jack Ruby﹚的人杀死,而卢比最后也死于狱中。在十年之内,又有一百多名与此案有关的人士先后丧命,让这个案子成为历史上的一大悬案。﹚就没事了,只要不被抓到就没问题’。”
“那些人是指谁啊?”当年的青柳等人不耐烦地问道。“某些高层人士。”阿一回答。
“不是有人说,在肯尼迪暗杀案中,那个被认为是凶手的奥斯瓦尔德其实是美国中央情报局特务吗?”
“是有这派说法。”
“奥斯瓦尔德在事发前,曾在某条街上散发共产党相关文宣,其实他是被上级命令这么做的,这是为了让大家认为他是共产主义支持者。”
“确实有人这么说。”
“你的性骚扰事件或许也是一样的意思。当我接到帮助你逃走的命令时,或许已经隐约猜到了吧,但是我故意不去多想。”
“森田,你冷静一点。”
“我想,这应该是为了要将某个重大的罪名套在你身上的前置作业吧。”
“森田,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你辞职后,是否还遇过其他不寻常的事?”
森田森吾的强势语气让青柳雅春难以驳斥,只能乖乖地思考他丢出的问题。“不寻常的事,应该只有驾照在松岛被找到那件事吧。”青柳一边在心中如此说着,一边仔细回想。“为了领失业救济金,去了几次Hello Work﹙注: Hello Work是隶属于日本劳动厚生省下的一个组织,正式名称为公共职业安定所,负责业务为提供失业者就业辅导,以及支付失业救济金等。﹚,但是倒也没特别遇到什么……”话才说到一半,想起了一件事。“啊。”青柳的脑中浮现了井之原小梅的模样。
“干什么扭扭捏捏的?”森田森吾还是跟以前一样观察入微。
“我没有扭扭捏捏的。”
“你在Hello Work 遇到什么事?”森田森吾的模样不像在半开玩笑地逼朋友说出秘密,而是充满了严肃与认真,两眼充血,令人不忍多看。“有什么可疑的事,就说说看吧。就像性骚扰事件跟我的事情,你身边到处都是陷阱,我们必须怀疑任何一件小事。”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真的。”
“说说看吧。”
“真拿你没办法。”青柳轻轻叹口气,搔了搔头,想起了学生时代,每次去参加联谊时,森田森吾总会在厕所激动地凑过来,说:“喂,你选哪个?你选哪个?我选的是……”就跟那时候一样,如今坐在身旁的森田森吾看起来也相当激动,但是两种激动在本质上有明显的不同。
“我在Hello Work认识了一个女的。”
“什么样的人?”青柳原以为森田森吾会吹起口哨,笑说:“什么嘛,原来是这种事啊。”但没想到,他依然板着脸。
“什么什么样的人?就是很普通的一个人,小我五岁。”
井之原小梅的身材娇小,大约只有一百五十厘米高,光看体型有点像十几岁的少女。
“是她主动接近你的吗?”
“我在使用搜索系统查求职信息时,她刚好坐我旁边。”
“你跟她交往吗?”
“只是朋友。”青柳耸耸肩说道。确实是如此。
“真可疑。”
“真的只是朋友。”青柳微微加强了语气,或许期待着能跟她有进一步发展,但现阶段真的只是朋友。
“我说的可疑不是指你跟她的关系,我是说这女的很可疑。”
“喂。”
“包含我在内,看起来不像坏人的人,都是你的敌人。”
“但你看起来像坏人,而且不是我的敌人,不是吗?”
此时森田森吾闭上了眼,摸了摸着鼻子,停顿了片刻,似乎在调整呼吸。“或许是我想太多了吧。”他张开双眼,如此坦承道。“可是,小心一点总是好的。保持警觉,怀抱戒心,否则你就要当第二个奥斯瓦尔德了。”
青柳一瞬间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只能看看手表。“还有十分钟,我真的不用躺着睡觉吗?”青柳半开玩笑地说道。
“我猜,金田应该会在游行中被暗杀。”
“这句话的笑点在哪里?”
“这是我最后想出来的结论。直到看见你喝了饮料瓶的水便马上睡着,我才终于察觉这件事的严重性。而且,你刚刚睡觉时,我下去看了一下车底。”
“车底怎么了?”
“电影不是常常这样演吗?车子下面装了炸弹,重要证人或相关人士一坐上车,就会轰地一声……”
“蛮常见的老套剧情。”
“我们现在就处于那个老套的剧情里。”森田森吾笑道。青柳见他终于露出笑容,这才松了一口气,但是一咀嚼说话内容,又是一惊。
“就连我这个门外汉,也能够一眼就看出那是一颗炸弹。”森田森吾露出笑意,令人无法分辨他到底有几分认真。“虽然知道是炸弹,但不知道怎么拆也没用。”
“我们快逃吧。”青柳立刻说道:“这不是太危险了吗?”
“你一个人逃吧。”
“森田,你也一起逃吧。”
“逃去哪里?”森田森吾的眼神非常严肃,一点也不带开玩笑的成分。“以前,我们在聊披头四的话题时,不是聊到过《Abbey Road》的组曲吗?”
“什么?”
“《Abbey Road》的组曲。”
《Abbey Road 》是披头士第十一张专辑的名称。在《Abbey Road 》之后,披头士又出了一张专辑《Let It Be 》,这算是披头士的告别之作。但以录音的时间来看,《Abbey Road 》其实比《Let It Be 》还要晚,所以《Abbey Road 》才是披头士最后录制的专辑。当时的披头士早已呈现分裂状态,但保罗.麦卡特尼努力尝试让成员凝聚在一起。专辑后半段的八首歌原本是些各自录好的歌曲,保罗.麦卡特尼将它们连结起来,变成了一长串壮丽的组曲。森田森吾以前常说,组曲中的最后一首就叫做《The End》,真是再明白也不过了。
“刚刚你在睡觉的时候,我一直哼着其中的一首《Golden Slumbers》。”
“因为是梦乡?”歌名如果直接翻译,应该可以翻成”金色梦乡”,以歌词内容来看几乎可以说是一首摇篮曲。保罗.麦卡特尼所挤出来的高亢歌声,让这首歌充满着不可思议的魄力。
“你还记得一开始是怎么唱的吗?”森田森吾说完,便哼起了开头:“Once there was a way to get back homeward……”
“曾经有一条通往过去的路,是这个意思没错吧?”
“在我的脑中联想到的是学生时代跟你们一起玩乐的那段时光。”
“学生时代?”
“对我而言,说到想要回归的过去,我脑中浮现的画面是当年的那段时光。”森田森吾?#91;着眼睛说道。沿着他的视线向前望去,时空似乎被扭转,彷佛能够看见当时四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在快餐店内聊天聊得忘我的景象。两人沉默了片刻,这一次,青柳也不再忙着找话题了。
森田森吾向副驾驶座过手伸来。不明就里的青柳只是愣愣地看着,只见森田森吾打开置物匣,取出了某样东西。一开始,青柳没有理解出那是什么,只以为是大型的无线电通话器什么的,过了片刻,才看清楚了那个物体的真面目。“枪?”
“很奇怪吧?”森田森吾露出苦笑看着手上的手枪。”一般老百姓怎么可能弄得到这种东西?就算弄到了,也不会随便放在置物匣。”
“那当然。”青柳微微点头,第一次看到手枪,让他浑身僵硬,根本不敢伸手去摸,怕一个不小心就擦枪走火。
“何况这玩意是怎么通过路检的?”
“不止是那个问题吧?”
“我今天接到的命令是让你留在这辆车内。他们告诉我,可以让你喝下饮料瓶的水,如果这样还不行,就使用置物匣内的东西。我很好奇置物匣内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刚刚打开来一看,就看见了这玩意。”
“到底是怎么回事?”
森田森吾手上的手枪呈现暗黑色,似乎不是转轮式的,他看着枪口喃喃地说:“这里没有用金属板封住,看来应该不是玩具。”接着又说:“换句话说,委托我做这些事情的人,可以轻而易举地弄到这玩意,还能通过路检。”
就在这一瞬间,车子开始摇晃。一种不能称为声音的声响在车外回响。似乎是某个地方的空气瞬间炸裂,震动的冲击波让车子产生晃动。
“怎么了?”青柳慌张地问道。
森田森吾显得异常冷静,虽然他也在寻找着声音的来源,却是一副不怎么感兴趣的模样。
“或许是爆炸吧。”他喃喃说道。
“爆炸?”
“没时间了,你快逃吧。你继续待在这里,情况恐怕很不妙。”
“你也一起逃吧。”
“我如果逃走,我家人会有危险,没有奉命行事,他们是不会放过我的。”森田森吾以充满埋怨的语气说道。此时的他跟刚刚比起来,似乎显得沉着冷静了点,让青柳感觉大学时期在学生餐厅大放厥词、一脸幸福的老友好像又回来了,不禁涌起一股怀念与安全感。同时,也产生了绝对不能对这个好不容易清醒的好友见死不救的想法。车外喧嚣震天,很明显是发生了异常事端,莫名其妙的声音此起彼落,宛如地鸣般的声响撼动着地面。
“我本来以为你喝下那个之后应该至少有一个小时不会醒来,如果真是如此,我也只能丢下你逃了。不过,假使你在中途醒来,或许这也是我的宿命吧,我是这么想的。”
“你的宿命?”
“所以我稍微摇晃了车子。我就坐在这里左右摇摆,本来以为这样一定没办法把你摇醒,没想到你真的醒了。”
青柳此时想起来,自己刚刚清醒时,确实感觉车子宛如停泊的船只般左右摇晃。森田森吾把手伸向车内后照镜,调整角度。“总之你快逃吧,别再说了。”他挥着手枪说道。“我留在这里,虽然不知道委托我的那些家伙会有什么反应,但应该不至于把我怎么了。与其跟你一起逃走,我宁愿乖乖跟他们道歉,告诉他们任务失败了。”
“我已经完全搞迷糊了。”
森田森吾看着后照镜的双眼微微?#91;起,说:“有两个制服警察从后面走过来。要走的话,就趁现在,不然我要开枪了。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很急性子的。”他笑了一下,又说:“我们在学生时代曾经做过市立游泳池的临时清洁工,你还记得吗?”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时候我们拼命打扫,头顶上不是有架监视器吗?”
“我不记得了。”
“你不记得我那时候说了什么吗?”
“森田,你到底怎么了?”
“总之你只能逃走。知道吗?青柳,快逃吧。就算把自己搞得再窝囊也没关系,逃吧,活下去吧。活着才是一个人最重要的事。”
青柳感到脸部僵硬,虽然想说话,却不知该说什么,一张嘴只能开开合合。
“对了,你救了那个女明星那时,不是在电视上说过吗?你是用大外割将那个歹徒摔出去的。”
“那一招,”青柳雅春说,“那一招大外割是你教我的。”
“我那时候正抱着儿子看电视,听到你对着记者这么说,让我不禁向儿子炫耀了起来。”
“你在说什么啊,森田,你不要紧吧?”
“不要紧。”森田森吾的脸上隐隐重现了学生时代悠闲自在的神情。
“好孩子都可以上天堂。”森田森吾突然如此说道,接着又露出了牙齿,笑着说:“对吧?”
青柳雅春默然无语,森田森吾开始唱起了那首《Golden Slumbers》。
一开始,他唱着:“Once there was a way to get back homeward,”接着,继续唱道, “Golden slumber fill your eyes. Smiles awake you when you rise。”青柳没办法确切听懂英文歌词的意思,不过脑中反射性地浮现了“你带着微笑醒来”的句子。
青柳想要呼唤森田的名字,但就在那一刻,森田森吾将驾驶座的椅背放倒,闭上了眼,以歌唱般的声音说:“晚安,别再哭泣。”听起来像是《Golden Slumbers》的歌词,却只有这一句是日文。说不定这是他说给自己听的真心话,青柳雅春如此想着。就在青柳看见好友的眼角渗出泪光的瞬间,他打开了副驾驶座的车门,冲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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