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星期天蜜代到我家来。
当天中午过后突然接到她的电话,还以为是发生什么事了呢,「现在可以去妳家吗?」蜜代精神奕奕地说。她从来没来过我家,也从来没有放假时打电话给我。我问她:「怎么了?」她才告诉我和先生吵架了。虽然我不懂那和到我家来有什么关联,我还是把家里的地址告诉她。
「你就是诗织的先生吗?」蜜代向润也打招呼时比刚才电话中沉稳多了。
蜜代和任职于出版社的先生吵架了,因为实在太生气所以决定离家出走,却又没地方去,所以突然想到我家来体验一下「没有电视和报纸的生活」。她环顾着我家,佩服地说:「你们真的没有电视耶。」
起初我和润也还一直用些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话来安慰她,像是「妳先生一定没有恶意」、「他现在一定到处急着找太太」、「吵架表示感情好」之类的。蜜代抱怨夫妻生活很无趣:「不管跟我老公说什么,他都只会有一搭没一搭的回答我。根本没在听我说话。」还抱怨说:「他最近只会拿一大堆挖耳勺回家。」
「挖耳勺?」
「我老公说什么决定要做一本挖耳勺的专业杂志,《月刊挖耳勺》。」
「不会吧。」
「是真的。」
起初我以为蜜代在开玩笑,没想到愈听愈像回事,使我不禁凰叹「原来世界上有这么多不同的嗜好和专业啊。」蜜代又接着说:「听说『月刊挖耳勺』的发行量会比小说连载的杂志多好几倍喔。」
我们三个人喝着润也泡的咖啡,蜜代又开始列举她先生的缺点。我只好毫无根据地一一为她先生辩解:「一定是妳误会他了。」
「妳先生以前是高中棒球健儿,个性一定很老实啦」但听起来却像是毫无道理的偏见。在抱怨与安慰告一段落后。蜜代看到桌上的赛马报纸,说:「你们去赛马啊?」
「嗯。不过只买了单胜。」没必要跟蜜代提到其实赌了一百万圆以上,于是我笑着带过这个话题。
「不过,小赌慢慢累积。也会变成很多钱喔。」蜜代应该没有特别的意思,但这实在很接近我们昨天将一百圆变成一百万圆的策略,「为什么会这么说?」一瞬间我着实吓了一跳。
「说到这个,哥以前说过一句话喔。」润也突然说。
蜜代问:「哥?」于是我告诉她:「润也的哥哥在五年前过世了,他们感情很好。」然后指着碗柜上的照片。我问润也:「大哥说过什么?」
「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电视上不是说过纸的事情吗?」
「纸?」
「对,比方说报纸。有一个问题是,把一张纸对折二十五次之后,会变成多厚?各位知道答案吗?」
「纸?对折二十五次?」我边说,连想象着把纸张对折一次、两次的样子。「三十公分左右?」
答错了。润也模仿节目主持人的语气说。
「五公尺左右?」
「也不对。正确答案是,像富士山那么高。」
「啊?」我嘴得整个人放空,马上就否定他:「骗人的吧?」蜜代初次和润也见
面,不晓得该如何反应,只是面露疑惑:「富士山?什么意思呀?」
「刚开始我也觉得很蠢,但哥说计算之后发现真的是这样喔-」
「你怎么会想起这件事?」
「没什么,只是想到单胜赢的马票,接着又想到即使赔率不高,但只要一点一滴累积,也会变成很大的金额。想到此,就发现或许把纸一直对折真的会变得像富士山一样高,这两者道理很显似。或许可以说是数字魔术吧。」
「好,我来算算看。」蜜代说。
我拿来了一迭厚厚的便条纸和笔,回到座位后,蜜代又跟我多要了一把尺。蜜代拿过桌上的便条纸,「先来算一张的厚度。」她用尺测量整迭便条纸的厚度,正当我想,她是否大略计算过整迭纸的张数时,只见蜜代说:「五十五张大约是五厘米吧,也就是说,」计算了一下。「一张大概是零点零九厘米吧。接着只要一直对折、重复加倍就好了吗?」
「嗯,应该是如此。」对折之后,厚度应该变成两倍没错。
「所以只要乘二十五次两倍就好了,对不对?」蜜代说完,在便条纸上计算起来,把数字不断乘以两倍。我和润也则在一旁托着下巴,静静地看着蜜代。
刚开始的数字都还很小,计算完第十次两倍时,我对蜜代说:「根本很小啊。」
「嗯,」蜜代也疑惑地歪着头说:「已经折十次了,也才只有九十二厘米啊。」
「这就奇怪了,」润也一脸尴尬,泄气地说:「难道是哥骗我吗?」
我们决定继续算下去。过了一会见,我察觉有异。正确地说,应该是我发现蜜代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
数字愈来愈大了。
握着笔的蜜代满脸藏不住讶异:「说不定真的会出乎意料喔。」每乘一次倍数,数字理所当然地就会变大,但是眼前的数字却以惊人的速度不断增加位数。用完几张便条纸、乘了二十五次两倍之后。「算好了。」蜜代放下手中的笔。
「结果是多少?」
「等一下喔。」蜜代伸出手指「个、十、百、千」地算薯,最后宣布答案。「答案是三千公尺。」
「喔!」润也拍手叫好。「很接近富士山啊,看来哥没有骗我。」
不会吧?我看着便条纸上的数字,检查蜜代是否计算错误。润也好整以暇地回想漫画的内容,说:「对了,这么说来,多啦A梦也曾经说过『以两倍速度不断增加是很恐怖的』之类的话喔。」
下午三点过后,蜜代突然说:「难得今天有这种机会,我来负责做晚餐好了。」等于预告了她完全不打算在晚餐时间之前回家。她先生现在不知道在哪里做些什么。「从刚才到现在,我的手机都没响过吧。如果他担心我的话,早就打电话来了。反正他也在闹瞥扭,不用管他。」
「固定这样吗?」
「不过,我真的觉得呀……」蜜代说。「什么?」我间。
「光是夫妇之间吵架,就让人这么烦躁、忧郁了。更何、况像是丈夫出轨,或是妻子离家出走之类的。」
「嗯。」实际上蜜代是离家出走没错。
「在这种状况下,根本就没心思管什么宪法修正云云、自卫队云云的。」
「或许吧。」蜜代突然说起宪法修正,我愣了一下。
「如果本身有更令人烦恼的问题,像是小孩患了重病,或是因家暴所苦的人,更没有时间管什么宪法或是自卫队的问题了吧。」
「比起世界的问题,眼前的问题更为重要。」润也说。
「所以呀,反过来说,会烦恼、担忧世界问题或是地球环境这种大事的人,或许都是一些很闲的人吧。我刚才想,像小说家、学者之类的人,都是因为有空闲,所以才会想一些伟大的事吧。」
「原来如此。」
「像这么空闲的人所说的自以为是的话,实在不是一般人所能理解的呀。」
「说得也是。」润也说。
「对了,诗织,妳会去公民投票吗?」
「我不知道哩。」我都快要忘记那天在Dining Bar里聊到的投票话题了,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我走到碗柜前拿起投票通知的小册子,看着小册子说:「妳是说这个吧。」
说完首次打开这本小册子,里面写着「关于现行宪法条款及修正案」。「啊,所谓的修正,会改很多地方吧?」
「对呀,妳不觉得这样很奸诈吗?」
「奸诈?」我和润也同时反间,不禁想检查这本小册子是不是设了什么奸诈的陷阱。
「这次修正的不只有宪法第九条,还明文规定了很多其它像是环境权和隐私权等事项。」
「所以?」
「但是,投票是总括式的,只能全部赞成或是全部否定这次的修正案,只有一种选择。也就是说,不能针对个别选项表态,所以像是反对第九条修正、但是赞成环境权这种的就不行了。像这种乍听之下很合理、却将环境权捆绑在一起硬塞给人家,强迫人家连宪法第九条一起接收的做法实在很过分。」
「啊?是这样的吗?」对于单单这样的做法是否真能连到效果,我感到很疑惑。
润也认真地读着小册子,过了一会见他将内容念了出来。
【现行】
第九条 日本国民衷心谋求基于正义及秩序的世界和平,永远放弃以国家权力所发动的战争、武力威胁或武力来解决国际争端的手段。
二、为达上述目的,不保持陆海空军及其它战力,不承认国家的参战权。
【修正案】
第九条日本国民永远放弃以使略、征服他国为目的的战争,并衷心谋求基于正义及秩序的世界和平。
日本国民为保持本国的和平与独立,并以确保国家安全及自卫为目的,因此保有军队。
二、上述军队之最高指挥监督权归内阁总理大臣所属。
三、国民并不被强制参加第一项之军队。
「第九条原来是这样的内容?」润也的语气中充满感慨。「实际上念过一遍,才发现目前的版本真的很夸张喔。」他讶异地说。「说什么永远放弃、不保持战力。」
「该说是过于理想,还是太过虚幻呢?」
「画饼充饥吗?」蜜代苦笑着说。
我已经好久没有听到画饼充饥这样的说法了,不过还是不禁心想:「说不定正是如此。」虽然不像之前的赤掘那么夸张,不过还是有一点「明明说不保持陆海空军,却拥有陆上自卫队、海上自卫队,而且还不断把自卫队派到国外去。根本和现实差距太远了。」的疑问。
「政府的说法是,自卫队所从事的和平活动并不是战力。」蜜代的口气平淡,既不中立、也不劝戒。
「不过,如果有哪个国家攻打过来,」润也环抱着双手说:「只从事和平活动的话,根本无法自卫吧。」
我想象不知名的国家入侵,大量军队进攻日本之后,大家开始掘井、拚命从事救援活动的模样。这的确是一项大工程,但是当我们在从事「和平」的工作时,敌人却趁机占领了各地。这就是自卫力吗?如果有人这么间,我只能说不固定。「如果不和敌人战斗的话,还是守不住的。」
「对呀,或许有困难之处。」没想到蜜代这么容易就被说服了。
「我觉得修正过的版本比原来好。」润也说。他当然不知道蜜代反对修正案,所以应该不是故意唱反调,只是单纯表达自己的想法。「因为修正版本提倡为了自卫而存在的战力,而且从字面上看来并不采用征兵制。很不错啊。」
「嗯嗯。」我同意地点头。
「是没错啦,」蜜代似乎有点不服。「我以前也曾经想过喔。我们家附近有一个护宪派的欧巴桑,她真的很偏激喔。还说什么护宪御前的,实在很歇斯底里,拚了命地诉求反对公民投票、守护和平宪法、反对战争。当时我还是小孩,总觉得既然那么想守护宪法第九条,干脆就举行公民投票,取得多数不就好了。如果认为自己的意见是正确的,投票决定就好了嘛。」
「嗯嗯,我觉得这想法是对的。」
「但是最近我又稍稍思考了一下,举行投票似乎很恐怖耶。」
「恐怖?」
「政治人物、政府、掌权人士这些人都很奸诈,妳不觉得吗?」
「奸诈?」刚才蜜代也说过一样的话。「你的意思是?」这种戚觉真像在实询掌权者。
「譬如,我记得以前学校明明教过宪法修订必须获得半数以上国民的同意。」
「对啊?不是这样吗?」我隐隐约约也记得这件事。
「宪法里只写说必须过半数,所以怎么解释都通。可以解释成全体国民的过半数,或是有效投票数的半数。而现在的公民投票法里规定的是有效投票数的半数。」
「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所以说算投票率再低,低到只有百分之二十,只要过半就能修订了。」
「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还有我刚才说的总括式投票也很奸诈。不过啊,最诡异的还是『以自卫为目的』这个字眼了。『自卫』的定义实在太模糊了。」
「不过,大概想象得到啦。」
「妳们想想看,就连现行宪法的『不保持战力』,都可以任由人各自诠释了。妳们不觉得『以自卫为目的』怎么解释都通吗?『以自卫为目的而拥有核武,那么就先来射一发吧』这种事一定也能被解释为自卫行为呀。其实应该规定得更仔细一点。」
「不过,这说不定只是被害妄想,或是想太多了。」我老实地说。
润也环抱着双手,继续读着小册子上的宪法条文。每当润也表情认真的时候,双眼皮总是比平常更为明显,看起来更为帅气。「不过我总觉得修正过的版本比较好。」润也说完后,提出了一个单纯的疑问。「掌权者真的那么奸诈吗?」
「举例来说,」蜜代开口说:「你们知道猫田市的塑像吗?」
「妳说的是猫还是象?」不知道,我摇摇头。
蜜代于是为我们说明了这个故事,几年前猫田市制作了一个象征当地的塑像。因为鸡蛋是当地的名产,因此便将主题设定为抱着鸡蛋的母鸡。「那个塑像看起来还算不错。」蜜代说。问题发生在命名的时候,市长想用自己孙女的名字将它取名「Keiko」。「虽然市长极力主张取名『Keiko』是因为鸡子的发音,但实在太假了。他一定只是想取个和自己孙子一样的名字。」
「然后呢?」
「后来当然是全体市民投票决定呀。举办公民投票。我不太清楚他们在哪里、用什么样方法决定,反正投票时共有五个选项,分别是『Keiko』、『猫太』、『猫田君』、『小鸡卵』、『猫鸡』。」
「每个都好夸张喔。」润也苦笑着说。
「好难抉择喔。」我也皱着脸说。
「对呀。」蜜代笑了笑,马上又恢复一本正经的表情。「所有支持『Keiko』的人都是和市长相关的人士,大家当然都团结一致啊。另一方面,其它主张『反对使用市长孙女名字命名』的市民却因为没有互相交流情报、没有统一彼此的信念,只是各投各的票。」
「也就是说,票都分散在『猫太』、『猫田君』似乎猜到结果了。「话说回来,每个名字都好夸张。」
「对,正是如此。反对辉的票被分散在四个名字上,结果是『Keiko』当选了。如果把其它四个候选票数加在一起,绝对比『Keiko』多。」蜜代这时咳了一声,不知道是刻意营造气氛,还是下意识的反应。「这件事情给我们的启示就是……」
「不要为了无聊的事情举行市民投票?」润也反间。
「即使是反对派,也要团结一致?」我也转头看着她说。
「伟大的人都很狡猾,大家要特别小心。」蜜代斩钉截铁地说。
「原来如此。」我和润也服气地轻轻点头。不过我却不禁心想,蜜代的想法似乎有些过于偏颇了。「我觉得剩下的四个选项也都很夸张,而且,掌权的人真的会想到这么细吗?如果他们这么有智慧的话,日本就不会只是今天这样了。」
「或许就像你说的这样。」蜜代苦笑着。「但是,」
「但是?」
「现在的犬养,也就是当今首相,我想他很聪明,和以前的政治人物不一样。所以才更让人害怕。」
「聪明的政治人物和愚蠢的政治人物,不知道哪个比较恐怖?」润也心不在焉地说。
宪法修正的话题差不多聊腻了,我们三个遂开起蜜代先生的玩笑,我们挖苦地说:「《月刊挖耳勺》到底是什么样的杂志呀。」蜜代笑着说:「听说最近有一种新素材,可以掏出更多的耳屎唷。」她接着说:「如果那本杂志变成周刊的话,该怎么办?」说完哈哈大笑了起来。「每次我让老公把头枕在大腿上。帮他挖耳屎的时候,都会忍不住想,这真是世界和平的证据啊。哪天发生战争,根本没时间想到掏耳朵了。」
「战争。」我和润也又异口同声地说出这个字。我想,蜜代果然真的想很多。战争对我们来说太没有真实感了,就这层意义来说,蜜代和润也的大哥很相像。
「要是真的发生战争了,应该就没办法做爱和掏耳朵了。所以呀,当我老公的耳朵向着我这边,一动也不动的时候。身体不是会因为呼吸而缓慢起伏吗?」
「因为呼吸?」
「对呀,我好喜欢一边感受他的呼吸,一边享受这个悠闲的片刻。总觉得必须好好珍情掏耳朵的时光。」
之后蜜代到附近的超级市场买来了材料,做了猪肉味噌汤和咖哩饭给我们吃。他先生在晚上十点左右率先示弱打了电话过来。
在那之前。蜜代拿着在超级市场买回来的报纸放在餐桌上说:「来折折看二十五次吧。」
「折了几次后,就物理观点来说,就折不下去了。我哥说的。」润也虽然提出忠告,但是蜜代还是坚持要折折看。
「诗织,如果把妳们家撑坏了,要原谅我喔。」蜜代必定想象到报纸变成像富士山般的高度,进而冲破天花板的画面了。蜜代实在太逗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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