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只是一夜光景,母亲的脸上苍白得没一点血色,而且可怕的消瘦了。一双眼窝深深的陷了下去;眼皮是虚肿的,发暗的,眼珠也失去平日的光彩了。在早晨洗脸的时候,母亲对着盆子里的清水照见了她自己的憔悴面影,随即又望一下细瘦苍白的右手,叹一口气。她好像有什么预感似的,洗过脸后牵着小光明到门口默默的站了一会儿,突然落下来眼泪说道:
“孩子,什么时候你才能大呵!”她决定到必要时候带着孩子离开这个小市镇逃到山里,然后再绕道走出敌人的封锁线,把孩子带到后方去,等待着丈夫的消息。吃过早饭,她吩咐老陈到街上看那家小药店是否已经全部迁移,如果还没有全部迁走,就买一点奎宁丸和救急药水。谁知老陈一出去就没再回来,母亲焦急的等待了整个上午,坐立不安。她一会儿在大门口向各处张望,不住的顿脚叹气;一会儿从在大门外的石磙上,把小光明紧紧的抱在怀里,让自己的脸颊紧贴着孩子的脸颊,静静的流着眼泪。快到中午时候,她不顾危险的牵着小光明到街里去寻找老陈。小街上家家铺板门都闭着,除掉零零星星的伤兵和病兵走过以外,连一只狗也没有看见。母亲没敢走进街里去。看见一群兵狼狈不堪的提着几只鸭子从街那头走过来,有两个十分凶暴的打着一家杂货店的门寻找饮食,母亲惊慌的牵着孩子逃回来,躲进竹林。
有一个熟识的女人声音在竹林外边小声叫道:“夏太太!夏太太!”母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靠着一根碗口粗的竹竿坐下去,把孩子紧紧的搂在怀里,心口怦怦跳着,低着头不敢回答。竹林外边的声音又继续叫道:
“夏太太,我特意来给你传个消息,你快点!”母亲不得已,抬起头来,看见住在医院旁边的洗衣服老婆子站在竹林外边,赶忙用打颤的小声问道:“什么事呀?”“你家老陈要我来。”
“老陈?”母亲立刻扶着竹竿站了起来。“他在哪儿?在哪儿?”“他,他,我家里没人看门,你出来我告诉你说哇!”洗衣服老婆子十分发急,不住的回头望着,深怕有乱兵走进她住的草棚。
母亲牵着小光明迅速的从竹林里走出来,吃吃的问道:“老陈到哪里去了?”“他给抓走了。”老婆子尽量放低了声音说。“唉?”
“唉唉,乱兵把他抓走啦!”据洗衣服的老婆子说,吃过早饭后她看见老陈替军队抬着伤兵,往西北去了。
“他看见我想站住跟我说话,”老婆子望着母亲的眼睛说,“可是一个当兵的照他的屁股上踢了一脚,叫他快走。他没有办法,就把药包跟这一卷零票丢给我,一边走一边大声嘱咐说:‘王大奶,快点把药包跟这点零票送给夏太太,告诉她我不能回去了!’老陈走了很远又回头来望我一眼,我看他在流眼泪哩!”
母亲的嘴唇痉挛起来,默默的接过来药包和零票,自言自语的嘟哝说:
“这是奎宁丸,救急水没有买到,他永远不再回来了!”“老陈准是挨打了!”洗衣服老婆子又接着说。“他脸上有两道红鲜鲜的血印子,领口也给撕叉到胸口上,真是要命!”
不等老婆子把话说完,母亲就拉着孩子跑到屋里,又从屋里跑出来,神经失常的靠在大门框子上,望着空阔的晚秋原野,像哭泣一般的低声的从牙齿缝里发出来一阵惨笑。
在大门口呆呆的站了很久,她拉着孩子,抽咽着走回屋去,伏在桌上,一边流泪,一边在日记本上写道:为着孩子,我决定不顾一切困难,明天五更离开此地。真不幸,如今手上的枪伤还没有痊愈,虐疾又来光顾!正到急难时候,老陈又永远的离开了我,使我在兵荒马乱中找不到一点帮助。假若在路上遇到不幸,我会拿自己的生命来保护孩子平安。但是,假若我死了,这可怜的孩子又将怎样活下去?唉,我简直不敢想啊!
宏啊,想起你,想起阿艰,想起过不完的苦难日子,我的心要疼得碎裂了!因为手指颤抖得过于厉害,不能够继续写下去,她伏在日记本上呜咽起来。有几行字被她滴下的眼泪浸湿,弄得笔画模糊,几乎不能够辨认出来。午饭没有做。母亲连一口东西也没有吃下肚子,只给小光明煮了四个鸡蛋,又问房东老太婆要了半碗米饭。幸而吃下去奎宁丸以后,下午没有再发冷发热,使她向命运挣扎的勇气增加了不少。但是她一直愁眉不展的坐在床上,把小光明抱在怀里,心中十分痛苦的胡思乱想。有时感到心口窝一阵酸疼,于是她静静的注视着孩子的眼睛,泪珠成串的滚落下来。过了一会儿,她慢慢的拿起来孩子的小手放在她自己的眼睛下面;孩子懂得了妈妈的意思,便用手擦去了她的眼泪。妈妈的眼泪在起初总是越擦越多,直到孩子撇一撇嘴唇要开始哭泣时候,她才打个哽咽,自己动手把眼泪擦去,坚忍着不让它再流出来。然而也往往仍不免有一两滴余泪突然一闪,滴落到孩子的脸上。后来她心中寂寞而忧愁得不能忍耐,便带着悲伤的口气向孩子问道:
“乖乖,我万一死了你想不想我?”“妈妈不会死,”小光明十分难过的回答。“万一死了呢?”“不死!不死!永远不死!”
母亲凄惨的笑了笑,把滚在小光明眼角里的泪珠擦掉,继续问道:“你想爸爸不想?”
“想。”“爸爸还会回来么?”“会。”“爸爸什么时候回来?”“把鬼子打跑以后。”“爸爸回来你快活不快活?”“快活。”
“可是爸爸要问到阿艰的,你怎么回答他?”
“我说,我,我不知道。”“唉,傻孩子,你为什么不知道?”
小光明望一下母亲的眼睛:“我说,妈妈,我就说弟弟在活着!”
“要是爸爸问弟弟在哪儿,怎么办呢?”小光明想不出办法来,突然把脸孔埋进妈妈的怀里,说:“我不知道!”
母亲用右手抚摩着孩子头顶,暗暗的落着眼泪。这样沉默了一会儿以后,母亲慢慢的抬起头,望着空中,哽咽的低声说道:“纪宏!假若我们都能够活到胜利以后,见面时你会不会因为阿艰的死去而责备我呢?我知你最爱阿艰,你会比我还要伤心的!”
“妈妈!”小光明害怕的抬起头来,“你向谁说话呀?”“我同你爸爸说话,”母亲安静的回答说。“他在我们的旁边站着。”小光明越发害怕的向周围望了一眼,又转过来注意着妈妈的眼睛:“妈妈!妈妈!”“别怕,”妈妈柔和的小声说:“你看爸爸在向咱们看哩!”“妈妈!妈妈!”小光明搂抱着妈妈的脖子叫。“我怕,妈妈!”妈妈叹息一声,幽幽的说道:“昨晚上我正发热的时候看见你爸爸坐在床边,怀里抱着弟弟,他们的身上全都是血,可是这样的梦我做过不只一次了。告诉我,你记得不记得阿艰身上的血呢?”
“记得。”孩子哽咽说。“我手上的血你记得不记得?”“记得。”“还有我鼻子上和嘴上的血你记得吗?”
“那不是你的血。”“那是阿艰的血沾到我脸上的,可也算是妈妈的血。你还记得你在小石桥上看见我鼻子上和嘴上的血,害怕得哭起来?”“记得。”
“唉!”母亲深深叹息一声,“只要能够永远的记得就好了!”于是她在孩子的鬓角上吻了一下,抱着孩子,泪眼模糊的凝望着小窗上闪闪的夕阳,久久的不再说话。在沉默中她忽而想到丈夫,忽而想到阿艰,忽而想到老陈,忽而想到过去又想到未来,心里边汹涌着悲痛的波涛,胸口打阵的隐隐刺疼。但是当她从眼睛里看出来孩子倦了,便立刻用脸颊紧贴着孩子的眼睛,用苍白的右手在孩子的身上轻轻拍着,直到孩子安静的睡熟为止。
小光明在母亲怀里睡熟不久,敌人的飞机群突然轰轰的响着来了。房东老夫妇在窗外向母亲招呼一声,喘着气,哆嗦着,踉踉跄跄的跑出院子。母亲把小光明从怀里叫醒,放在地下,慌慌忙忙的把新近为孩子制备的冬天衣服和那个日记本子,还有几封丈夫的旧信,一起包在一个包袱里,然后左边胳膊上挂着包袱,右手拉着孩子,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但刚刚走到大门下边,炸弹已经落下来,像一个霹雳在耳边爆炸开了。于是母亲和孩子同时短促的惨叫一声,倒在地上了。大门和墙壁,和苫在门头上的旧稻草,一齐跟着倒下来,一团黑色的尘雾从地上冲了起来。
整个小市镇在轰炸中颤栗着,毁灭着,烈焰腾腾的燃烧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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