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九
一个星期很平静地就过去。那几天张小禾对我还是亲亲热热,没事一样。这种亲热使我非常不安,她并没有想改变自己的想法。如果她莫名其妙地生气,烦躁,对我来说反而是一种好的迹象,那样就预示着她在内心已经开始退让,她生气,烦躁,是想使自己作出的牺牲被我理解,在情绪上有所弥补。可惜她对我还是一如继往。在那个星期里我把自己跟她留在加拿大的可能性仔细考虑了一遍,还是否定了。那样我将在精神上飘泊终身,一想到这一点我就不寒而栗。
在那个星期里,她有几次询问似地瞟我一眼,我也微张了嘴,把眼珠轮了上去反问她。于是两人都笑,也不点破。到了那个白天气氛有点紧张起来,我说些俏皮的话,她反应也是懒懒的。吃了晚饭她把调羹往碗里扔得“嘭”一响,说:“说吧,到时间了。”我说:“怎么说呢?”
她生气地一拍腿说:“一听口气就不对。早也知道就会是这样的了。”我说:“呆在这里我是不情愿的,我活不惯,我心里就是这样想的,我自己也没有办法。”她说:“活不惯的人多,慢慢大家也习惯了点,没有你这样过了三年跟三年没过样的。也知道你对我也就是怎么回事了。”我说:“不为了你真有个象样的前途我也会放弃了,为了你呢我不把话说死,可我总还要有条路走才行,总不能就东拼西凑找点事做就这一辈子,人总共加起才一辈子呢。”她说:“说来说去,你还是先考虑自己,后考虑我们两个人。”我说:“也可以这样说吧。可是如果我把这个话对你说呢?”她沉着脸,微撅了嘴说:“知道你说话好厉害,最会堵我。”又说:“有条路走你愿不愿意?”我说:“行得通的我都愿意。”她笑起来说:“你说在这里活得别扭,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我说:“你知道我这不是瞎说。”她说:“你说你最怕看老板的脸色?”我说:“谢谢你理解我。”
她很认真地说:“今天我不跟你开玩笑。”我说:“我没开玩笑,我是在心里谢谢你。”她说:“我有个主意,都想过好久了。去年我去北方玩,看见很多小镇上有中国餐馆,我们怎么不去开一家?那些地方世外桃源一样的,我就喜欢那样的生活。寂寞十年八年就够了,到时候把餐馆卖了,你想到哪里去也跟你去。年底我毕业了我们就去。你不是有几万块钱了吗?这比白手起家又强到哪里去了。几万块钱差不多的也够买一家小餐馆了。”
她说着拿出一叠《星岛日报》,“看,卖餐馆的天天都有,我们就去买一家过来。”我去翻看那些报纸,看她作了记号的那些地方。她还是兴致勃勃说下去:“你做了这几年的厨师,你有经验,你管内。我招呼客人,我管外面。我们也不要发财,也就是自己为自己谋份工作。又不看脸色,又自由,又有了收入。我有决心,你有没有?”我翻看那些报纸,头也不抬说:“这些报纸我都看过了。”我眼盯着报纸不敢望她,可我感觉到了那双眼睛惊愕地望着我。我又说:“这些事我也考虑过几百遍了,可以说掰开来细细考虑过了。”
她艰难地问:“那你,你有什么想法?”我说:“你倒想得好,世外桃源!在那些地方呆十年,中文报纸也看不到一张,中国人也看不见几个,我倒成了什么!中国话大概还能讲几句,中国字也还认得几个,跟个文盲也差不多了。十年过去了也许就有了一笔钱,可这笔钱对一个文盲有什么意义呢?人到底还是个人吧!人除了活得舒服还有点人的要求吧!”她说:“说来说去你还是要回去!”我低了头说:“我算特别没有出息的一个,我也不相信自己就能办好一个餐馆,也没有那份热情。不是那条虫就不要勉强去吃那种菜。”她说:“今天算领教了你,好固执的人!我还打算要说服你呢。林思文和你分手,我总也想不通。怎么可能呢,这么好的一个人!到底还是有点实在的原因。对你这个人我是太,太──”
我抢上去说:“太失望了。”她马上说:“失望已经不足已形容我的失望了。”我望了她笑,她说:“笑什么笑,没人跟你笑!一只猫呢,到生死关头也会下死命跳一下,你怎么就不能下死命跳一下?人到底还是个人吧!我还是个女的呢,也不怕。不是为了自己的心,我已经坐享其成当个太太去了,什么没有?我跟了你,只希望你也学学那只猫,到生死关头也跳起来一下!就这么没个刚性,我看错人了吗?看你这么固执我骨头里就恨,心里就扯着痛!”我说:“谁要跳也得到他自己跳得起来的地方去跳,不是说谁想跳在哪里都跳得起来的。我在这里跳就等于往沼泽地里跳,跳到里面就陷住了,还跳什么跳!”她说:“你回避挑战,你没有勇气,你不算个男子汉!”我说:“你这么说呢,也对。”我突然跳起来,疯子似地抓了她的双肩,把她拉起来推过去顶在冰箱上,拼命地摇她的身子,嚷着:“怎么就不能跟了我回去?跟你回南京也不行吗?会委屈了你这一辈子吗?”她闭了眼,任我去摇,眼角有泪渗了出来。我叹一口气,松开了她。
我退回去坐了。她摸了椅子慢慢地坐下去,忽地一笑说:“我知道了。”我说:“知道了就好。”她说:“我知道了。”我不明白她的意思,疑惑地望了她。她说:“我知道了,你是一个爱国者,不回去你心里不安,以为自己背叛了谁,你拐弯抹角不敢说出来。”我说:“爱国者你是说对了,绝对是个铁杆。这跟回去不回去没有关系。扬振宁也算个铁杆吧,他在北美活了一辈子。要说心里不安呢,如果我真是个人物,如果真有谁需要我,如果真有点什么需要我去承担,我会不安的。可惜我又不是个人物,回去了还要占一个位子,加重失业问题呢。我想回去只是为了我自己。我不是强者,我适应性差。寂寞我受不了,老板瞪一眼受不了,每天做自己不愿做的事受不了,有钱人白人挂在嘴角那一点微笑受不了。我要逃走,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强者。”
她“哼”一声说:“什么强者,根本就是个弱者。”我点头说:“是的,是的。”她手指点着我说:“你骗了我,你骗了我!我还以为你是个男子汉。”我吃一惊,说:“我怎么就骗了你?”她看着我的神态,忍不住笑了说:“那天晚上!”我不明白她的意思,问:“哪天晚上?”她说:“救我的那天晚上,你把那个人打在地上。”她说着指一指地毯,“好有气魄的。现在再拿点出来。什么你都受不了,有天钱多过他们了,还不轮到你笑?男子汉能屈能伸,今天你再屈一下,我陪着你,把牙关咬得铁紧去干,干!怕没有伸那一天!”我说:“外面都是一些什么人,你知道?谁也在把命拼出来,出头轮得到我?做个梦呢,也要有个梦影子!”
她低了头,说:“那就没有希望了,没有希望了。你把命拿出来拼一次不行吗?”她突然站起扑过来,头往我胸前一撞。我忙站起扶了她,她用头顶了我的胸,双手抓了我的胳膊,带着哭声说:“我好恨啊,你!我心里好恨好恨啊!我真的不该认识了你,心里好惨好惨啊!”她又用头不要命地一下一下撞我的胸,撞得我透不过气来。又抓了我的头发把我一下一下往墙上碰,嚷着:“我心里真的好恨好恨啊!”她踢我的脚,指甲用力掐我的胳膊,说:“我踢你,掐你,咬你,我才解了恨!”又一口咬了我的胸,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我忍了痛,手摸了她的头说:“你踢,你掐,你咬,我不说什么,这是应该的。”说着抱了她的头就哭了起来。
她一把抱住我,伏在我肩头,放声痛哭,“孟浪,孟浪!”双手摸索上来抱了我的头。我也抱了她哭着,“小禾,小禾!”我们抱头痛哭,又在泪水模糊中拼命用力地亲吻,泪水流到了一起。她的手表硌着我的面颊,硬硬的一块,好痛,她用了那么大的力气。我吻她的眼睛,尝到了泪水的咸涩。她喘气着说:“孟浪,不分开不行吗?”我说:“行,行还不行吗?”她说:“那你留在这里了?”我说:“留吧,留吧,可是留在这里我能做什么呢,我是一个废人。”她猛地推开我,说:“你知道你归根结底还是这句话。”擦着眼泪不理我,委委屈屈地抽泣着,低了头回到自己房子里去。我跟在她后面,说:“慢慢再商量。”她说:“我不喜欢听这句话。”进了门她突然用力把门一关,想把我关在外面,我连忙把一只脚伸到门缝里,“哎哟”一声。她松了手,在床边坐了。我在椅子上坐了。她偏着头,发出一声声绝望的叹息叫人心痛。我心中产生了一种要保护她的冲动,伸手想把她搂了,却被她挡回来了。
她拿支圆珠笔在桌子上一下一下的敲,在夜的寂静中声音特别分明。我也不做声,在心里默数着那声音的次数。数到五百下的时候,我心里忽然有点恨她:“跟我回去真的受了那么多的委屈吗?真的要了你的命吗?”又一次绝望地去设想跟了她留下来的可能性。数到九百多下的时候,我想着已经沉默得太久,到一千下我就要找句话来说了。还没想好怎么开口,一千下到了,她也在心里默数。她把笔一丢,说:“孟浪,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好恨你!”我说:“我是可恨,是可恨。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好恨自己。怎么就争不来那口气!”她说:“错就错在我不该搬到这里来,怎么就碰上了房东的熟人,知道了这里有房子。在图书馆多呆一分钟也碰不到了。知道隔壁是个男的,我再犹豫就好了,偏又急着找,心里想反正不理他就是了,没想到又是你!命呢,谁又说得清楚是谁在安排,上帝他安排巧了也不能就巧成这样。上次也是,到移民局去第一次怎么碰到了他。我得罪谁了,谁在阴毒我吧。”我说:“我们朝前看,前途其实很好的,好多人都羡慕呢。你怕断了在这里生根的机会,就不怕断了在中国的根!想起这一点我也不敢不回去了。哪一条才是你自己真的根呢?”
她说:“孟浪,你说的话,句句都对。凭良心说我也认为你选择了回去这条路是对的,你呆在这里会活得很痛苦。只是对完了还是不解决我的题,你说怎么办?”我说:“我说怎么办,你是知道的。”她说:“问你呢,道理不解决我的问题,你说怎么办?”我说:“张小禾你逼得好紧,才知道你好厉害。怎么办?跟了我回去,保证你会幸福。”
她轻笑一声说:“仗着自己那几万块钱?”我说:“还有我的心,我一生都爱你,忠于你,还不行吗?你不信拿条手帕来,我这就切了手指写份血书让你收了,可以不?”说着站起来到厨房去拿刀。她拼命抱了我的腰,鸣咽着:“我信了,我信了。信了还不行吗?”我说:“你还要怎么样呢,一个女的?你的心到底有多大?是只天狗要把天地都吞了才够吗?”她说:“我的心也不大,还没有你大。可是我就是不能回去。来一趟多难啊,现在都移民了,倒要回去?我也不知道自己留在这里等什么,也许没有什么可等。”我说:“等什么你不愿说,等着过高级日子。”她说:“那我也不能说一点都不是。凭着来一趟这么难,半条命搭在里面,我也不能这么就回去了。我家里还睁了眼望着我呢。为了我出来,全家的钱都用光了。”我说:“我明白你跟了我回去是为感情作了牺牲,我这心里明白,我会在这一生中给你回报。现在是考验你的感情的时候了。”她说:“也可以这样说吧。如果我把这个话对你说呢?”我说:“张小禾你好固执!我还有什么办法说服你没有?”她马上说:“这句话应该是我对你说的。”
我也拿了那支圆珠笔,在桌面上一下一下地敲,说:“我有个想法,不知对不对。”她说:“你的想法反正都是对的,因为是你的想法。”我一笑说:“感情这个东西,谁说是万能的呢?男女有了爱就够了吗?在绝对真实的感情之上还有一个绝对真实的现实。”她说:“看了你我说早就想说这句话了,只是说不这么好。”我说:“感情是瓷的,现实是钢的。瓷那么硬也碰不过钢。”她望了我,眼神忧郁而凄凉,说:“怎么办你到底说最后一句。”我铁着心说:“跟我回去,你答应了我你就是救了我也救了你自己。”
她平静地说:“到底还有第二句话没有?”我不做声。她伸出双手做了着掐的动作,说:“恨得我啊,恨不得就这么掐了你的脖子,从里面挤出一句话来。”比划着双手掐拢去。我说:“你不要逼我,让我最后想一想。”她说:“你想吧,想好了告诉我一声。我自己也最后想想,明天我就写封信回去,向家里要求一下,看他们怎么说,也许就让我顺着自己的感情走了。信来回至少二十四天吧。如果二十四天以后还没有希望,就没希望了。”我说:“一定要听你家里的吗?说不定你家里考虑问题也不那么周全。”她说:“我爸爸想问题想得深远。”我说:“不相信!至少在这一点上,你对你爸爸的崇拜和对我的不崇拜同样是没有道理的。”
她说:“我暂时还不这样想。”我说:“张小禾,今晚我都不认识你了,好狠啊!”她说:“这样是我吗?我是这样吗?被你逼成这样。人呢,就是没有办法不狠心,人没有办法。狠得自己心里痛起来,也得咬紧了牙忍着。好残酷的世界,人没有办法,人别无选择。我倒想天天夜夜甜甜密密亲亲爱爱呢,可是行吗?总有个梦醒时分。早知道伤心总是难免的,又何苦一往情深,你说,又何苦?”
我说:“你都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坏东西?”她说:“心里坏不坏,结果也是一样,给苦给人受。倒不如心里也是一个坏,干脆跟那个人一样,我心里还不会象这样刀子在一刀刀的割。”我心里一个冷颤,站起来双手扶了她的肩说:“张小禾,张小禾。”她坐着不动,仰起脸望着我。我避开她的目光,喃喃地说:“张小禾,张小禾。”她忽然“扑哧”一声笑了。我说:“你笑什么,你笑什么,好怕人的。”她笑着笑着,闭了双眼,挤紧了,眼角出现一线眼纹,下唇也慢慢卷进去,咬在牙齿之间。我看见一丝眼泪从她眼角渗出来,就用手轻轻抹去。又有泪不住地沁出来,我擦也擦不完。她身子不住地颤抖,牙咬着下唇一阵一阵地用力。我心里发抖,双手也抖起来,震颤着说:“还有二十多天呢,还有二十多天呢。”她的头慢慢垂下去,手轻轻移开我的手说:“你睡去呢,我也困了。”我在泪水摸糊中看见她唇下一排淡红色的牙齿印,又看见一丝血从嘴角流出来,不忍再看一眼,捂了眼睛呜咽着跑了出去。
九十
张小禾对我热情依旧,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想起那天晚上的情景,我不敢再提这件事。好多次我都怀着一种悲壮献身的心情去设想在加拿大挣扎下去:就在餐馆打工一辈子吗?找个地方开家理发店吗?真的就去了北方小镇开家小餐馆吗?在那种悲壮心情的推动下,我心中几乎就要转了过来,准备接受这样的现实,最终在细想之下还是否定了。这种种选择与我的内心的要求相距实在太远了。我去唐人街租了《渴望》的录像带来,每天晚上等她写完了作业,就一起看一两个小时。
我在心中一天天数着日子,盼着她家的信早点来,又怕信来得太快。我说:“这时间好折磨人的。也不知道你家里收到信没有,都快十天了。到南京的信可能会快一点。”又说:“你爸爸妈妈是开通的人不呢?”她说:“在别的事情上是够开通的。这件事谁知道呢?”快有两个星期的时候,她情绪突然低沉了,录像也不看了,有一次看见她偷偷地抹眼泪。我问:“是信来了吗?”她说:“这么快,怎么可能?”我想着也不可能,说:“南京的信怎么这么慢呢?”她说:“信你就别问了,不看我也知道他们会怎么说。”我说:“那我完了。”她说:“完不完要问你自己。”我抓了她的手说:“跟我回去是要你下地狱吗?老子掐死你!”说着用力握她的手,她痛得“哎哟哎哟”地叫,我松了手,她说:“你下毒手,不叫我活了吗?”我揪了她的耳朵说:“冤家,冤家,天下这么大,怎么就碰上了你。”她说:“冤家路窄这话真的没错一点。”我说:“也别等你家的信了,你今天就判了我的死刑吧!你家的信等得我太难受了,还有十二天!”她说:“我倒要问你一句,你的想法改变了没有?”我不做声,她说:“别说这个,说也说不出个结果,挺烦人的。”
过了两天她的情绪又正常了。我在心里算计着,是不是真的到北方去看看,也许真的就到一个镇上办家餐馆去,先看了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又想起自己到多伦多差不多两年,只去过千岛湖、蒙特利尔和尼亚加拉瀑布,也该去别的地方看看。一动心思就忍不住了,这天早上对张小禾说:“在这里干等着那封信我过不得,我明天去北方玩几天,回来等你的判决。”我没说看看能不能办个餐馆的事,我想真有可能了,回来再告诉她,给她一个惊喜。她说:“你也该去看看。”我马上就去灰狗汽车站买了一张通票,一百三十八块钱,十天之内可以在安大略省和魁北克自由地乘车。我把票拿给她看了,她说:“也真该去看看,老是呆在多伦多有什么意思。”我说:“多伦多有意思的地方又不敢去,夜总会几百块钱潇洒一次,只敢蒙在毯子里想一想。”她说:“说不定有一天你可以自由出进,你又不去争取!”我说:“明天我要去了,今天你该给我一个安慰吧。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反正到时候就钻进来了,我那么老实,总是忍忍忍的吧!”她笑着摇头,撮着舌尖吐出一个长长的“不”字,又说:“谁叫你那么固执?”我故意生气说:“还有条件,还有条件!”她说:“便宜了你,我怎么办?”我笑了说:“反正到时候我不走,一倒下去就睡在那里了。”她撒娇似地说:“知道你不会的。”我说:“我不会,我真的不会,到时候你看我会不会。”
吃了中饭她背了书包去学校,下午有两节课。我吻了她,放她去了。走到楼梯口她望了我迟疑着想说什么,又一笑,下楼去了。出了门,过几分钟又回来说:“今天我早点回来,你别出去了。”说完头也不回,“咚咚”地下楼走了。
五点钟她回来了,买了肉肠和草莓酱,还有烤得很好的面包。她笑吟吟地说:“今天你跟我走,出去玩去。”说着进了厨房,拿了几听可口可乐和几个苹果。我问:“到哪里去?”她说:“只管走就是,这么好的天气。”把东西塞在我手里,又去房里收拾几分钟,挎了个包出来。我听她的吩咐,单车载了她到学院街地铁站。我问:“往南往北?”她说:“往北,把单车也带上。”我也不问,推了单车下了往北的入站口。坐在车上她口里不停哼哼地在唱,我说:“欢什么欢,死活还不知道呢。”她瞟我一眼,哼得更欢快些。我说:“你还小吧。”她笑而不语。到了最北边的芬治站下了车,我扶着单车上了电动楼梯,她一手提着食品,一手扶在单车后面。出了站又沿着央街一直往北,又骑了好久,转了几个弯,我说:“出城了。”她说:“出城才好。”我说:“回来的路也记不得了。”她说:“到晚上一片灯火那边就是多伦多,丢不了你。”再往前骑,没有了房子,到处都是大片的玉米地,几台不知名的农业机器停在那里,看不见人。我说:“都到乡下了,还到哪里去呢?”她说:“到去的地方去,没人就好。”我说:“没人好,没人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真的我忍不住要做那见不得人的事了。”她问:“那你想干什么?”我说:“你自己心里知道,就是那些你也想的事。”她一根指头在我腰上戳了一下。
路边有家小餐馆,我说:“看看乡下餐馆是什么样子。”我们停下来进去了,正是晚餐的时候,里面有几个人在喝啤酒。应侍小姐甩着金发走过来想招呼我们入座,她连忙一捏我的手,退了出去。又骑了车,我说:“不要说到北方去,在这里也会寂寞,都被世界忘记了,人总要有个文化背景。”她说:“在多伦多谁又记得你,回国去谁又记得你?”再往前去,张小禾指着前面远远的一座山说:“到山脚下去。”我说:“你就不怕强盗,天一黑,袜子套在脸上都从山里跳出来了。”她说:“你在说《水浒》吧,这里没有强盗,强盗都在城里。他们和你一样怕寂寞,哪怕是个强盗,他也要文化背景。”她说着又要我停了车,跳下来,把袋子塞到我手里,也不说话,钻到玉米地里去了。一会听到一种轻微的响声。我知道她在干什么,弯了腰斜着头去看,也看不见什么。我大叫一声:“我来了,我真的跳进来了!”她钻了出来,我说:“捉蚱蜢子呢。”她只管笑。我说:“哦,是浇地,浇地。”她说:“就想撕了你这张嘴,好痞的。没有几个人是你这样痞的,还算个知识分子。”我说:“也没有几个是我这样不痞的,凭良心说!”
再往前骑,野旷天低,四下无人,鸟儿虫儿发出极和谐的鸣奏。微风吹过,无边的绿浪从远处一波一波传过来,又一波一波传往远处。在玉米地中穿行,我觉得自己是浮在绿色的波涛之上。我知道自己是在时间里行驶,它正迅速地离我而去。到了山脚下,张小禾要我沿着环山的小路一直往前。我说:“离多伦多有几十里了。”她说:“找个好地方!”我说:“找个好地方干什么,办什么好事吗?”她在后面不做声,我自言自语说:“又假装听不懂。”她使劲捅我腰一下,车子一晃,差点把她摔了下来。找到一大片草地,我们停了下来。草地边上有三几座农民的房子,一道溪水从草地中间蜿蜒过来。张小禾从包里抖出一床毛巾毯,铺在地上,两人坐了。我说:“坐在草地上还舒服些。”她说:“那你坐到草上去。”张小禾掏了溪水去喝,我说:“别喝那水,有可乐呢。”她喝了水,又洗了脸说:“好舒服。加拿大的水,放心喝就是,随手捧一捧也抵得国内的矿泉水。”我说:“饿死了!”抓了袋子打开,掏出面包想往口里塞。她说:“像个饿牢里放出来的!”我说:“哦,哦,还要来点诗意。你看这山这水这云这夕阳这草地,可是我还是饿了。”忽然又省悟了,把面包放回去,搂了她说:“最浓的一点诗意还在这里,你是眼前这首诗的诗眼。”她顺势倒在我怀里,一把搂紧了我的脖子,动作中有一种狠劲,使我吃了一惊。我说:“轻点。”她却搂得更紧。她吊在我脖子上,两人接吻。她特别投入,好大的力气,闭了眼啧啧有声,把我都咬痛了。我说:“脖子酸了。”她松开手,躺在我怀中,有点急促地说:“孟浪,孟浪!”我低头望了她,问:“怎么呢?”她却转了眼去望天。我说:“天老看有什么好看的,飘来飘去还是那几片云,也不望我一眼。”她仍望着天,说:“云其实挺近的。”我说:“远的是人?”她说:“也说不清楚。”
我要她站起来,她说:“让我再躺一下。”脸贴了我的胸,闭了眼不做声。这样沉默了一会,我说:“站起来有个节目。”她说:“别做声,最后一下。”一会她睁开眼说:“听见水响,还听见你的心跳。”又站起来说:“干什么?”我走到她身后说:“两腿分开,不准往后看。”她迟疑着照办了,我突然蹲下,伸了头把她扛了起来。她吓得要命,说:“会要倒了,会要倒了。”双腿夹紧了我的脖子,伸了手要抓我的手,我偏不让她抓,双手抓了她的腿扛了她在草地上疯跑,一颠一颠地,嚷着:“骑高马,骑高马。”一边左右晃动。她伸了两只手在空中乱抓,把身子曲下来贴着我的头。我还是疯跑着乱晃,她急了说:“抓你的头发了!”就抓了我的头发,得意地说:“你再乱动,只要你不怕痛。”我一晃身子,头发就扯着痛,于是不再晃,手伸上去让她抓了,在草地上慢慢地走。夕阳西斜,花香鸟语,清风徐来,薰人欲醉。她右手一挥一挥的,神气地直着身子吆喝着:“驾,驾!”她吆喝一声,我就快跑几步。她又嚷着:“喝,骑大马,喝,骑大马。”我说:“你高些,太阳落到山那边看见没有?”她说:“看见了,一个红太阳又大又圆。”我说:“山里面住着神仙看见没有?”她说:“看见了,一个红胡子,一个白胡子。都拄了杖,在走呢。”我说:“穿了西装吗?”她说:“还打了领带。”我说:“吵起来没有?”她说:“打起来了。”我说:“到底谁抢到了那支宝剑?”她说:“红胡子。”
我放她下来,她说:“开饭!”她把草莓酱涂在面包上,厚厚的一层,又把肉肠拿出来,吃一片,切一片。我就着可乐,囫囵吞了一个面包,又抓一根肉肠往嘴里塞。她说:“看你吃东西哪里就像个文人,额头上筋暴暴的。”一时吃完了,我又拿了苹果到溪边去洗。她说:“别洗,那水里污染了,有毒。”我说:“加拿大的水随手捧一捧都抵得矿泉水。”我吃着苹果又说:“这蛇果苹果艺术品一样的,我刚来都不忍心吃,这里一块钱就四个,前几天《星岛》上登了,深圳十五块钱一个,算超级享受。”她说:“知道自己的钱是多少了吧,你还以为几万块钱回去了是笔巨款,几个苹果就买完了。”我说:“十五块钱一个苹果,他是拿刀杀我,我不吃他就杀不成了。在这里多吃几个,记得蛇果是怎么个意思就行。”这时天色开始昏暗下来,我说:“这水边生蚊子,天黑了会有蚊子咬人的。”她说:“加拿大没有蚊子。”我说:“没有蚊子?在纽芬兰看见好大一粒的,都带了骨头。”她说:“又造谣了,加拿大得罪了你吗?”我说:“造谣我也是王八,不信到纽芬兰去,抓几只给你看看。不过那蚊子不咬人倒是真的。”她说:“加拿大蚊子也好腼腆,在家里小蚊子从纱窗外面透过来,咬得人直跳!”我一只手在自己胳膊上慢慢地搓,搓下一粒灰疙瘩。又抓了她的胳膊搓着,说:“有灰了。”悄悄把那粒疙瘩搁上去,又搓几下,把灰疙瘩示给她说:“看,搓出这么大一颗灰粒子。”她吓一跳说:“怎么会呢,从来没有的事。”我在夜色中忍不住偷笑着,说:“你自己摸,这么大一颗,是假的吗?你该洗澡了。”她手摸到了,受了电击似的马上又扔开说:“啊呀,啊呀!”我抿了嘴窃笑。
天渐渐黑了,农家房子的灯远远地亮着。草丛中的虫儿在不知疲倦地鸣唱,溪水的轻响在夜中听得分明,不知名的鸟儿偶尔发出几声酷似人声的悲怆的鸣叫。月亮在云中轻盈地飘荡,星星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突然抛洒出来,瞬间便布满了天空。我抬头望着月亮在疏淡的云中穿行,忽然跳起来说:“给你表演一个月亮的节目。”说着摆手摆脚,笨拙地走着同边步,一边唱:“月亮走,我也走,月亮走,我也走。”她笑着跳起来,把我推在草地上,双手在我肩上扑打。又抓紧我的双肩,冲动地叫我:“孟浪,孟浪!”我们并肩躺在毛巾毯上,她枕着我的胳膊,两人望着星空,久久的都不做声。我说:“人这一生不能细想,细想就太可悲了,就灰心了。星星这样都几万年了,人还活不了一百年呢。”她说:“谁能想那么多,不是自寻烦恼?烦恼还不够多似的!完了就完了,什么了不起呢。没有完还是要好好活一活。想太多是傻瓜。”我说:“太对了太对了,现在才明白了人活着不是为了活着以外的什么活着。我想得太多,自以为高人一等,心里还暗笑别人懵懵懂懂过了一生呢,其实再一深想,对的是他们,傻的是自己。可又不能不想!”她说:“想得多的人做得少,脑细胞都想去了。”我说:“人想多了就觉得没什么事值得去做了,都太渺小了。”又望了天,觉得心中有无限涌动,又说不出来。
我牵了她的手在草地上慢慢地走,她说:“都不知道自己活在哪年哪月了,脑子里像洗了一样,烦恼都洗干净了。其实心里知道烦恼还放在那里,没有动呢。”我说:“别说那些,好不容易出来玩一天。”她说:“不知道以后还有机会没有。”我说:“机会多的是,天上明天会扔个炸弹下来把我们炸了吗?”又说:“我去七八天就回来。”她说:“给你买了薰肠、苹果,路上小心点。”我把她抱起来说:“你这么好。路上我可真得小心点,家里还有人等我回来呢,是不?”她说:“谁知道呢?”我说:“我知道呢。”说着俯了身子吻她。她急促地说:“孟浪,孟浪!”双手搂了我的脖子,脸贴紧了我。我左手托着她的腿,隔着裙子也感到了一种滑腻,一幅幅图画在我脑中飘来飘去,却捉不住。我冲动着,在她耳后跟吻了一下,她身子在我怀中一颤,说:“痒。”我头脑热了说:“今天在路上你骂我什么?”她说:“谁骂你了!”我说:“又不承认,又想不承认!你骂我的嘴。”她说:“你的嘴好痞的,早就该撕掉。”我说:“要说痞我到处都痞,比起来嘴还算最文明的。”说着左手动了动。她沉默了一会,说:“放我下来。”我把她放在毛巾毯上,她抱着膝不做声,抬头看月亮。我也抱了膝不做声,抬头看月亮。月亮在云中走得飞快,云层轻薄,波浪似的被月光照得分明,也挡不住月光,只在月亮上留下一点淡淡的阴影。在月光中我感到了一种气氛,含糊着询问似地说:“嗯?”她也含糊地回问一声:“嗯?”我握了她的手紧一把,再一次“嗯”了一声。她把手收回去,抱了双膝呆呆地盯着月亮,双手慢慢摸索下去,拔了几棵草在手上搓揉,揉碎了又丢下,又摸索下去拔了几棵,在手中搓揉,呼吸越来越急促。我说:“月亮也回答不了你心里的问题,再说月亮也批准了。”张小禾也不看我,发抖似地说:“我的心跳得好快。”我把她搂过来说:“真的吗?看看!”说着攀了她的肩手一点点移下去,触着那柔软的一团,“真的跳得好快!”就捏住了。她忽然一头撞过来,顶着我的胸,把我推倒,身子顺势倒在我身上,急促地说:“孟浪,孟浪!”我手扯一扯她的裙子说:“不要了好吗?”她说:“都这样了你认为要不要还有什么区别吗?”我翻身过去,她喘息着说:“我还是投降了,我还是投降了。”我贴在她耳边说:“我不是好人,今天我已经在心里演习过多少遍了,我不等了,我等不了了。”喘着气不再说话。
月亮静静地窥视着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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