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赶来时,皇帝没有再跪着,只是静静地独自盘坐在太后的殿阁中,太后去了佛堂,听门前的宫女说永常在陪着,红颜便匆匆进殿来。弘历听得脚步声,再见是她,叹道:“你来做什么?”
“永常在派人给臣妾传话,说皇上在这里长跪不起,臣妾担心您。”红颜要搀扶他起身,“就算坐着也不好,地上凉。”
“五月天了,不凉,正好让朕冷静冷静。”弘历不愿起身,像是身心疲惫没有力气,“朕对太后说了很过分的话,可朕也是急了,这么多年她都不肯退让,她不是在逼你,她是在逼朕。”
“臣妾不该对十二阿哥动手,臣妾也不该去翊坤宫,事情都是因臣妾而起,皇上您消消气。”红颜道,“至于太后不愿废后,太后的立场并无不是,皇上坚定自己的心意,不必和太后娘娘弄僵了。”
弘历看着她,心中的不满浮了上来,而红颜有自知之明,道:“皇上处处为臣妾周全,臣妾却还要说这样的话。”
不想皇帝摇头:“朕不是怪你,说到底还是怪朕自己,朕若有本事将这些事都摆平,又何必让你矛盾?天下事有皇命有规矩,不服还有军队,条条框框谁都越不过去。可家里的事,有理也说不清,朕嫌麻烦总是在逃避,但太后她也有本事,把朕逼得无处可逃。”
红颜到底是把皇帝搀扶起来,弯腰替他整理着衣衫抚平褶皱,弘历见她这样从容淡定,问她:“十二阿哥没伤着你吗,你现在不生气了?”
“打那两巴掌,什么气都出了,有些事臣妾并不想说。虽然臣妾打皇子是不对,可臣妾是您的皇贵妃,皇后养病,臣妾理该代替皇后娘娘教养皇子。”红颜道,“家里的琐碎小事,皇上就别管了,不是皇上逃避,是您分身无暇,天下大事离不得您,可家里的事,有臣妾在就足够了。”
弘历叹道:“这么多年了,太后明明什么都看在眼里,可她就是不愿服输。”
红颜一怔,问皇帝:“难道皇上也对太后说了服输二字?”
弘历略尴尬:“朕一冲动,就说出口了。”
她陪着皇帝走到门前,吴总管来报说兵部急报已经送到养心殿,弘历立刻皱了眉头,偏偏这边也放不下,只听红颜道:“皇上只管去忙,这里有臣妾在。”
弘历朝佛堂的方向望了眼,匆匆吩咐:“能避开就避开吧,事到如今,朕也不在乎了,又何必要她点头。”
红颜不语,恭送皇帝离去,永常在在佛堂里听闻皇帝回养心殿了,便出来张望,见皇贵妃果然来了,忙上前对红颜道:“太后娘娘在诵经,离了皇上后就冷静了,娘娘放心,臣妾会一直守在太后身边。”
“辛苦你了,这些日子有你在,我和皇上都很放心。”红颜说道,“但听说皇上偶尔会冲你发脾气,你别放在心上,那种时候谁在太后身边就轮着谁挨骂,大概除了和敬公主,谁也落不了好处。你若觉得委屈,只管对我说。”
永常在笑道:“皇上也很难得才回来,上一回是几时说的话,臣妾都不记得了。”
“我要去见太后,你在外头等一等可好?”红颜忽然说。
“娘娘……”永常在似乎觉得不妥,明摆着皇贵妃和太后说不到一起去,但这不是她有资格管的事,忙退开让出道路,请红颜先行。
佛堂中静谧肃穆,太后盘膝坐在佛龛之下,红颜进门就屈膝行礼,太后听得动静,以为是永常在,问:“皇上回去了?”
红颜道:“兵部急报,皇上回养心殿了。”
太后听闻是红颜,心头一紧,转身见果真是她,恼道:“滚出去,清静之地岂容你踏足?”
红颜微笑:“佛祖有包容天下之心,怎会和臣妾一个弱女子计较。”
“弱女子,你要翻了天的人,还恬不知耻自称弱女子。”太后很不客气,朗声唤永常在,可是却不见人来,红颜上前几步跪坐在太后身后,问道,“您有什么吩咐,让臣妾去做,永常在歇着去了。”
太后狠狠地瞪着她,恨道:“我知道,永常在的心被你收服了,她不是来伺候我,是来监视我的。宁寿宫里有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你的眼皮子。皇帝方才还对我说,你的手腕心机远不如我,他是糊涂啊,你只是用的地方不同罢了。”
“臣妾惶恐。”红颜垂首。
“不必在我面前惺惺作态,我早就说过,当初我是怎样的心态,你也就是怎么样的。”太后冷冷地笑道,“我如何走过这些路,你必然也会那样走下去,有一天你面对你的儿媳妇时,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红颜平静地问:“您是看不惯臣妾的出身,还是臣妾的样貌,还是臣妾所做的事?您是原原本本地,就讨厌臣妾这个人吧。”
太后轻蔑地一笑,转过身去只留给臣妾一个背影,冷声道:“滚出去,我不要和厚颜无耻的人说话。”
红颜没再坚持,站了起来,可她却说:“您讨厌臣妾,这怕是永远也无法改变的事。可是臣妾为什么要为了让您喜欢而活下去,臣妾为什么要为了讨厌自己的人而活着?臣妾从前很在乎您的态度,生怕做错什么都会让您不悦,但后来很快就想通了,这样划不来。时至今日,臣妾做的任何事都没考虑过您的感受,也不会在乎您的态度。说到底,您的所有不悦怨气和愤怒,都是在伤害您自己。臣妾就算把自己低到尘埃里,也换不来您一声好,那又何必强求呢。臣妾好好地活着,不是为了向您争一口气,更不是为了活给您看,这世上有太多值得臣妾为他们好好活着的人,太后娘娘,您身边没有这样的人吗?”
“滚出去,你不要以为,我真的没法儿把你怎么样。”太后的手,将佛珠捏得咯吱作响。
“是,臣妾这就走。”红颜道,“皇上方才为了自己说错话而后悔,臣妾此刻大概也说错了话。但臣妾说错话,要打要骂只看您是不是乐意,但皇上说错话,伤的就是母子情分。太后娘娘,皇上他很在乎您,若不然,又怎么会夹在中间两处为难?”
佛堂里静了好一阵子,红颜看不到太后的神情,可她背上的气势已经有些不同了。老太太像是压抑了什么,哑声道:“我若不在乎弘历,你又怎么会活到今日,我也累了,谁还有精力来和你周旋。魏红颜啊,你不是不要做皇后的吗,那何必让皇帝废后,顺治爷废了原配,世世代代都会看他的笑话,我的弘历也要被人这样诟病吗?我是为了他着想,他怎么就觉得我在逼他?”
红颜温和地说:“太后娘娘,您好好问过皇上吗,您是不是一见皇上,说的话就偏了?皇上他一着急,说的话也偏了,不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太后不语,殿内浮躁的气息渐渐散去,必然是佛法无边,能净化人的心灵,太后只道了声:“让永常在来,你跪安吧。”
红颜默默行了大礼,转身要走时,太后又道:“给皇帝带句话,处理好了政务,再来宁寿宫一趟。”
“是。”红颜忙应道。
“善待十二阿哥吧,他们成不了气候的,别赶尽杀绝,将来老了心里头不踏实。”太后冷冷地说着,可这么多年来,唯有这一句话,是真正在教红颜。
红颜心里头一热,没想到这辈子,还能等到婆婆真心教她一句话,可她不能对太后有所期待,将来能相安无事,她就满足了。悄然退出去后,寻到了等在门外的永常在,红颜叮嘱了几句便离了。
永常在来殿内搀扶太后,温柔体贴地说着:“时辰刚刚好,太医院送补药来了,臣妾伺候您吃药。”
太后叹气:“那些补药吃得心都苦了,身体怎么会利索,你告诉他们,弄些可口的药膳才是正经。”太后坐久了腿脚麻木,扶着永常在的手慢慢站稳,忽地看到她衣襟里滑落出的珠子,问,“这东西,怎么瞧着眼熟?”
原是永常在捡到的,后来被红颜赠送给她的那颗青金石珠子,之前被颖妃欺负是曾扯断了,所以她现在都小心翼翼地戴在脖子里,在太后跟前那么久了,也没怎么露出来过,今天那么巧,许是衣领松了些,竟滑了出来。
“这不是魏红颜时常戴在手里的东西?”太后毫不客气地捏起珠子看了看,“据说她在杭州落水时,手串断了,现在手里戴的七零八落的,拿红玛瑙凑数了。自然青金石随处可见,你有也不稀奇,不过你这样宝贝,必然来的不简单。”
永常在不敢瞒着,把当日的事都说了,胆怯地说:“是皇贵妃娘娘送给臣妾的,臣妾的命是皇贵妃娘娘救的,戴着这珠子,能一直记得娘娘的好。”
太后笑道:“她手里那串东西,一年一年的变少,倒是有些灵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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