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在码头上禁军的一声呼喝,破军号缓缓地开动了。这艘帝国水军中数一数二的战船在开动时溅起的水花几乎有一丈多高。柳风舞站在船舷边看着岸边肃立着的禁军,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破军号最大载员一千五百人,现在载着一千零七十六人,担负着为缠绵病榻的帝君寻找海上仙药的任务,经过朝中文武长达十余天的争吵,终于开始了行程。
帝国水军原先只有一些小战舰,自水军大都督邓沧澜上任以来,对水军从上到下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制,原来仅有两千人的水军一下扩编到两万,船只也按大小分为风、花、雪、月四级,原先的水军船只有一艘达到现在的花级,风级一艘也没有,现在水军已拥有风级战舰三艘,破军号就是其中一艘,而花级已有十艘之多。
如此,水军规模已成,当与妖物争雄与水上矣。
现在担负着全军总帅之职的文侯在看到工部造出的这一批巨舰时,欣喜地说了这么一句话。以往,在陆上帝国已能与不可一世的蛇人军相抗衡,但在水上,却因为蛇人天生会水,一直处于下风,蛇人在陆上一旦失势,便入水逃遁,帝国军无法扩大战果。这批巨舰造出后,战事才有望真正能有转机。
在这个时候,将一舰风级战舰抽出战场,去茫茫海上寻找飘渺不可及的仙岛,实为不智。柳风舞却也知道,自己仅为一个小小的水军团百夫长,也根本无法向帝君进谏。事实上,进谏的也有人,但自从进谏最力的齐御史因出语太重,被一向和颜悦色的帝君赐以廷杖,在朝中活活打死后,便都是一片赞同之声了。
连文侯也未能免俗啊。柳风舞松开了一直抓着栏杆的手,有点迷茫地看着岸上。这时,破军号已离岸甚远,岸上只隐隐约约地看见有一排人,再看不清面目,也不知哪个是手握重兵的将军,哪个是来看热闹的百姓了。
她还在不在看着这艘远去的船?柳风舞心头微微一痛,又不由自主地抓紧了栏杆,但瞬即又苦笑了笑。
她当然会在岸边。只是,来岸边又有什么用?就算自己不出海远航,对自己来说,她仍是个飘渺不可能的梦。
想到这里,他的另一只手伸到胸口,象是突然胸闷一下轻轻地按了按。
在衣服下,一块玉佩贴着他的皮肤,当手按上时,这玉佩贴得更紧了,让他感到胸口有一阵寒意。
第一次看见她时,他还是个军校的一年级新生,完全是个小孩子。如今,当年的老师现在已是地军团的统制了,自己这个学生也已成为水军团的年轻百夫长,可是和她这个安乐王郡主之间的距离,仍是有如天空与大地一般遥远。
如果这一趟出海,真能找到仙岛,说定自己也会封爵吧。尽管寒玉制成的玉佩让他胸口冷得有些发痛,柳风舞仍感到从中的一股暖意。如果真的有那一天,也许,自己也能和老师一样,成为安乐王的乘龙快婿吧。
他看着岸上,试图在那些人群中辨认出那个最美的影子,但连那些王爷的罗盖也看不清了,更不消说是掩映在侍女中的她的影子了。
柳风舞隔着衣服抓紧了玉佩,玉佩的寒气透过薄薄的外衣沁入他的掌心,清冽而美丽,就象她的笑意。他最后看了一眼岸上,叹了口气,向舱中走去。
破军号上,除了提出这次计划的清虚吐纳派法师玉清子师徒三人和他选出的八百童男童女,还有七十个杂役,另外便是柳风舞和唐开统领的两个水军团百人队。唐开为这趟任务的正统领,柳风舞为副。两个百人队分别到舱底操桨。风级船只首尾长达四十丈,吃水达到近两丈,是帝国史无前例的巨舰。这种船由工部一个小官叶飞鹄设计监制,造出来后在水上停留了还不到一个月,便要开始海上行程。幸好风级巨舰本来就是按海船设计的,倒不必担心会出什么乱子。
柳风舞在舱底走了一圈,看了看那些正在拼命划桨的水手,大声道:弟兄们,加紧划啊,明天便可出海,那时就不用来划了。
一个什长抬道道:统制,你放心吧,照这个速度,只怕今天夜里便可到出海口。
那就好。若误了行期,你我的脑袋都会保不住的,知道么?
柳风舞一本正经地说着,那个什长却撇撇嘴道:统制,你也别吓我,我们跟邓都督打了这两年仗,就算现在保不住脑袋,那也已经是赚了。
这什长是从士兵中提拔起来的,军校生一毕业就起码是个什长,而士兵要提到什长,却起码要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一年多才行,他们说话自是无所顾忌。柳风舞也无法反驳他的话,只是道:帝君命我们护着玉清子法师去海外仙岛寻找灵药,那是对我们的信任。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们也知道这句话,自不用我多说。
这时,从舱外有人叫道:柳统制,你在么?
柳风舞回过头道:我在。是谁啊?
玉清真人请两位统制去舱中议事。
柳风舞答应一声,走出舱外。来叫他的是一个法统的小法师,一见他出来,这小法师行了一礼道:家师玉清真人有请柳统制。
清虚吐纳派前些年在帝君面前颇为得宠,但这几年法统的另一派上清丹鼎派因为出了张龙友和叶台两个俗家弟子,他们练出的几味丹药让缠绵病榻的帝君大有起色,一下子让上清丹鼎派的国师真归子地位大增。上清丹鼎派的草木金石之药立竿见影,显得一味以吐纳养生的清虚吐纳派有些不合时宜了,这一派的国师玉馨子偏偏又在这当口忧虑成疾,使得清虚吐纳派内养元胎,以得长生的教义几乎象个骗局,更是使清虚吐纳派如雪上加霜,渐趋式微。幸好上清丹鼎派的丹药虽然灵验,却还没有到一服即愈的程度,在这个时候由清虚吐纳派的第二号人物玉清子向帝君提出出海寻药之议,那也是清虚吐纳派的抗争吧。只是把希望寄托在海外飘渺无定的仙岛灵药上,未免也太不切实了。
柳风舞跟在那小法师身后,看着他不紧不慢的步子,不禁有些想笑。这小道士是按法统的禹步术在走路,一板一眼,丝毫不乱,可是柳风舞对长生不死,冲举飞升之类一概不信,所以法统那些仪式在他眼里也近于装神弄鬼,只是可笑。
玉清子的座舱在船上层的正中间。这一趟出来,随行带了少年男女各四百,据玉清子说,仙人高洁如冰雪,军人杀气太重,若带得多了,血腥气冲得仙人不愿见人,所以只从水军团中调了两支百人队做护卫。唐开和柳风舞开作为水军团的两个百夫长,被选作护送军的正副统制。
可惜这个统制还是个百夫长。柳风舞有点自嘲地想。
到了玉清子座舱前,那个小法师在门外毕恭毕敬地道:师傅,柳将军来了。
进来吧。
随着门打开,一股檀香味飘出来。柳风舞走进去,行了一礼道:玉清真人,末将柳风舞在此。
玉清子正闭着眼盘腿坐在一张木床上,听得柳风舞的声音,他睁开眼道:柳将军,你来了,请坐吧。
这时门外又传来一个声音:真人,我来了。
那是正统制唐开。他原本是西府军中人,前年调到水军团中来的。柳风舞本已坐下了,听得唐开的声音,他又站起来向唐开行了一礼。虽然他们军阶平级,但唐开是正统制,官职比柳风舞要高半级。
唐开也向柳风舞回了一礼,却大剌剌地坐了下来道:真人,你叫我们来有什么事么?玉清子本来便是符敦城中太乙总玄观的主持,他和唐开素来相识,这也是帝君让唐开当护卫军正统制的原因。
玉清子看了他一眼,慢慢道:两位将军,明天便要出海了,不知将军们有无准备?
柳风舞有些莫名其妙,不知玉清子说些什么,唐开却已大声道:龙神祭的器具我已经备好了,等明日一到出海口,便请真人主持。
柳风舞不知道唐开说的龙神祭是什么,他也不敢多说,玉清子已微微一笑道:那便好。此趟出海,本是欲窥仙境,也不知仙人是否会为此嗔怒,祭祀必要隆重,两位将军明日务必要小心。
柳风舞正待问一下祭祀到底是什么事,唐开已笑道:真人放心吧,我与柳将军都是从万军阵中杀出来的,此事不会有差池的。
玉清子低下头,不再说话。他三络长须,面如白玉,仿佛神仙中人,这般一入定,更有仙风道骨。边上一个小法师道:师傅要入定了,请两位将军告退,自去歇息吧。
柳风舞和唐开站起身,又行了一礼,退出门去。
走出玉清子的座舱,柳风舞小声道:唐将军,那龙神祭是怎么回事?
唐开笑了笑道:柳将军只怕不知道吧,这龙神祭本是符敦城的法统特有仪式。符敦城外有条押龙河,别处没有的,京中也没有这事了。
可龙神祭到底是什么?
唐开还是带着点笑容道:其实,就是人祭。把一个人割成碎块,扔到水中喂鱼。
柳风舞浑身打了个寒战。他在军中也经历过几次与蛇人的战斗了,死人看到的也不少,但唐开的话还是让他有些毛骨悚然。他道:法统不是清净无为么,怎么会有这等仪式。难道真的有用么?
唐开伸手在唇上抹了一把,叹道:当初天水省里就是人多,押龙河中鼍龙也多,法统便有了这个仪式,我也不知到底有用没用。唉,柳将军,我们受帝君之命保护真人,别的便不用多说。你不曾见过龙神祭,去跟你队中的兄弟说说,叫他们到时别大惊小怪,反正献祭的人也已定好了。
柳风舞知道,玉清子上船时,身边带着三个人,其中两个是他的弟子,另一个一上船便关在一间小屋里,只怕那个便是要当祭品的。他皱了皱眉道:那人也愿意么?
那人本来就养不活家人,舍了一条性命,让家中老小得以温饱,他有什么不愿?不然死在战场上,顶多不过是一笔不大的抚恤,远不及当祭品,他有什么不愿的?还有人抢着要来呢。对了,柳将军,我也得先跟我的弟兄说说。好在明天轮到我的弟兄下去划桨,只有一半在甲板上,倒省了一半力。
唐开打了个哈哈,加快步子走了。柳风舞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周身都有寒意。
夕阳西下,河面上波光粼粼。到出海口,已走了三分之一,日夜兼程的话,明天早上便能到出海口了。现在正值春暮,天暖洋洋的,夹岸的树木不少开着花,一路上都似在画中过来,但听唐开说这龙神祭时,好象一下子换了个世界,阴风恻恻,不可向迩。
他回去跟部下说了明日龙神祭的事,那些士兵听了也不禁咋舌,但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对于这些在战场中过来的士兵面前,杀一两个人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可不管如何,柳风舞仍是觉得背上寒意凛凛,这一夜桨声中,又梦见自己在血肉模飞的战场上拼死厮杀,生死系于一线,忽然在满地的尸首中看见了她的样子,即使在梦中,柳风舞也不禁浑身冷汗直流,惊醒过来。
第二天天没亮,他集齐了部下,在甲板上集合。出海口是一座不大的小城,这儿尚未被战火波及,居民倒还很平静。当地的官员也接到命令,说帝君派法师去海上寻找仙药,一早便来向玉清子请安。
乱了一通,把船上的粮食饮水补给好后,破军号驶出了港口。龙神祭太过残忍,玉清子大概也怕被人们看到引起骚动,下令离港数里后才实行。
驶出了两里,天已亮了。破军号停在海面上,四周都只是茫茫的海水。在破军号船头,已放置了一张木床,边上的小几上,香炉里也插好了香。柳风舞正有些不耐,这时舱中忽然传出了一阵细乐之声。*这些都是玉清子带来的杂役。他们手里捧着些乐器,慢慢走出来,这些乐声倒幽细可听。这些杂役在船头列好,便是那些童男童女出来。等他们都站好后,听得一个小法师高声道:吉时已到,有请真人降坛!
玉清子走了出来。他的那两个弟子扶着一个身披长袍的男人走在他身后,这男人四十多岁,脸色煞白,好象连走都走不动了。走过柳风舞跟前时,他看见这男人连眼也闭上的。
当初也许是求之不得,事到临头时,仍然是害怕的吧。柳风舞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也只能绷着脸,不让自己有什么表情。
玉清子在人群中走过时,那些童男童女便分开一条道。他们都穿着长衣,不过男的是淡红色,女的是白色,玉清子走过时,那些红白长衣随风吹起,如一道水浪分开。玉清子走上船头,他的那两个弟子扶着那男人躺到床上,玉清子看了看海上的旭日,扬起了手。
乐声变响了。海风中,乐声飘渺,这船头也似仙境。
玉清子转身走到床前,手在香炉上一摸,那三支香一下点着了,一缕白色烟气袅袅升起。海风虽不大,但这烟气也只升了一尺多高便被风吹散。这时那些童男童女齐声吟唱,也不知唱些什么。在一片乐声和歌声中,突然,那个男子发出了一声惨叫,乐声也一下乱了一乱,马上复归平静。
是那个男子被杀了吧。玉清子虽然在船头的高处,但因为隔了不少人,柳风舞也看不清他在做什么。他看了看一边的唐开,唐开却面不改色,出神地看着海上初升的朝阳。
这时,乐声又高了一调,在乐声中,一块什么东西扔进了海中。几个士兵扑到船边望去,柳风舞低声喝道:别乱动!
在转过头时,他已看见船头边的海水中起了个漩,泛出一片淡淡的红色,大概这便是扔下去的地方。他只觉一阵不舒服,几乎要吐,一个士兵已叫道:那是什么!
在这个漩边上,有一片黑黑的鱼鳍在游动。但是回答那士兵的话,哗地一声,一条鱼冲出水面,激起一阵水波。
玉清子高声道:龙跃沧海,有神来飨。他的喊声很大,随着他的喊声,那些弟子和童男童女也叫了起来,一时间连乐声也听不到了。
是海鲛啊。柳风舞记得以前听跟随邓都督出过海的老兵说过,海中有一种凶猛之极的大鱼,名叫海鲛,性情凶残,闻到一丝血腥味就会聚拢来,能一口将人咬成两段。
这时,海鲛已越聚越多,船头大概有十几条了。水军团虽然是水军,但这批人大多没出过海,还是头一次看到海鲛,都看得目瞪口呆。这群海鲛抢食了一阵人肉,忽然又互相撕咬起来,有一条海鲛被咬得肚破肠流,却还在追咬别的鱼,破军号虽然离水好几丈高,仍然闻得到一股血腥味。
柳风舞只觉眼前也有点晕眩。他握了握拳,闭了闭眼,想让自己清醒一些。这时却听得一阵惊呼,有人叫道:有人掉下海了!
他猛地睁开眼,正见眼前有个人影正往下落。这人是白色长衣,正是个童女。她本就站在柳风舞前面不远,大概被这一股血腥味冲得立足不定。此时她还在空中,一身长衣被风吹起,好象凌风飞舞,但人人都知道只消那些海鲛聚过来,那她便要成为第二件祭品了。
那个女子的头发被风吹乱了,正露出半边脸,柳风舞只觉眼前一花,猛地抓起搭在栏上的一根铁锚,叫道:快帮我抓着!他飞身一跃,已跳出船栏。
柳风舞动作太快,边上那些士兵还不曾省悟过来,他已经跳了出去,几个手快的一把抢住绳子,用力拉住,这时柳风舞已经离水面还有数尺,他看见有两条海鲛已向那水中的女子游来,仰头喝道:快放绳子!
他喊得虽急,但这绳子此时有十来个士兵抓着,一时也放不下来。他眼见有一条海鲛已*近了那女子,心中大急,人踩在铁锚上猛地一跃,手已自腰间拔出刀来。
他跳下去的地方离那女子还有丈许,铁锚挂在船边正在摇晃,此时正晃向那女子一边,相距只有五六尺。柳风舞一跃足有六七尺,正踩到一条海鲛背上,他一刀直落,腰刀刺入那海鲛头顶。这条海鲛哪里受得住这等痛楚,一个足有六尺长的身躯猛地一晃,柳风舞只觉象是被烈马撞击一般,人一下失去平衡,腰刀已脱出海鲛体内,人也被这海鲛甩了下来,嗵一声落入水中。
这条海鲛吃痛之下,猛地张开嘴,向柳风舞咬过来。这时柳风舞已落在水中,他水性虽然精熟,但泳术无论有多么高超,终无海鲛灵活,他心知逃不过,踩着水,正待用刀还击,却听得箭矢破空之声,那海鲛腮边已中了一箭,护痛之下,猛地冲出水面足有三四尺,一个长长的身躯又平平落下,溅起一大片水花。
柳风舞被这阵水花溅得眼里生疼,人也沉入水中。他能水中视物,在水中看上去,只见那条海鲛受了两道重伤,还在拼命挣扎,伤口正不住淌血,边上一条海鲛猛地冲过来,在这海鲛肚腹上咬去了一块,这条海鲛受伤虽重,却仍是凶狠异常,反口又咬住了那条海鲛,两条大鱼咬作一团,海面也象煮沸了一般翻滚,那个女子浮在海面上,离他不过三四尺远。
柳风舞心知若不趁现在救人,那连自己也回不去了。他把腰刀咬在口中,向那女子游去。一到她身边,他舒左臂揽住了那女子,正待向船边游去,头刚探出水面,只觉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一条鲛鱼正向他咬到。
那几条鲛鱼已全向这儿游过来了。柳风舞左手还揽着这女子,右手从嘴边取下刀来,大喝一声,一刀贴着水面削去。在水中不象在岸上那样用得出力道,但他这一刀仍是劲力十足,一刀正砍在那海鲛尖尖的鼻子上,将海鲛的鼻子也砍下一块来。
海鲛吃痛之下,一口咬住了柳风舞的腰刀。即使在水中,柳风舞也听得那海鲛咬着刀身发出的尖锐之声,但如一把铁钳在扭动。他右手猛一用力,将腰刀刀刃竖直向下,海鲛正在用力,腰刀登时将它的嘴角割成两半,脱了出来,但这海鲛却还象咬着腰刀一般,一颗巨头仍在左右摇摆。
柳风舞在战场上也经历得多了,从不曾见过这等凶恶的海鱼,他不禁一阵心悸,人也一呆。这时只听得唐开在船上叫道:柳将军,快抓住!
唐开又放下了一根铁锚。这回因为是对准着放下来的,就在柳风舞头顶。柳风舞将腰刀仍往嘴里一含,只觉刀身上也是一股血腥味。这条海鲛刚才正抢食人肉,也不知这股血腥味是嘴里的人血还是海鲛自己的血,柳风舞也不敢多想,双手一用力,将那女子放在铁锚上,自己一手拉着锚齿,另一手又把腰刀拿了下来,叫道:快拉!
唐开在船上一用力,尽管铁锚上挂着两个人,加上铁锚本身重量,着实不轻,他拉得却仍是行有余力。
刚拉出水面,那条鲛鱼忽然又冲出水面,向柳风舞扑来。柳风舞猛地蜷起腿,那条海鲛咬了个空,猛地撞在船胸板上,咚地一声响。柳风舞仰起头叫道:快拉!快拉!他跳下水时没有多想,在水中险死还生地斗了这一回,虽然不过是短短一刻,他只觉象是过了好几年一般,只盼着早早上去,哪里还有刚跳下去时的锐气。
唐开双手齐用,边上也有士兵帮忙,登时上升得快了,马上便拉上了两丈多,那条鲛鱼跳得虽高,此时已咬不到他了。柳风舞仍不敢怠慢,一手握着腰刀,盯着那海鲛,这条海鲛因为受伤流血,和边上的海鲛咬作一团,刚才那条海鲛却已被咬死了,翻着个白白的肚子躺在水皮上动也不动。
铁锚一拉上来,几个士兵伸过手抓住柳风舞把他拉上甲板。柳风舞只觉周身骨节都散了一般,站都站不稳。他看了看那个女子,她周身湿淋淋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脸也白得没一点血色,另两个童女正给她抚胸控水。他道:她有救么?
那两个女子还没说话,忽然有人喝道:让开!让开!听声音正是玉清子的一个徒弟。那堆人登时让开一条道,只见玉清子沉着脸走过来,颇有怒色。
是搅了他的龙神祭吧。柳风舞心头一凛,玉清子自不会迁怒于他,但说不定会对这女子不利。他正要开口,唐开已笑嘻嘻地道:真人,恭喜恭喜。
他这句话有点突兀,玉清子不由一怔,唐开道:此番出海,柳将军斩鲛立威,当主一帆风顺。龙神定是以此兆告诉我等,此行定不空回。
他这话有些强辞夺理,玉清子脸上却露出一丝笑意,道:唐将军说得甚是。龙神有灵,鲛不能侵。
他话一出口,身后的两个弟子也放开喉咙道:龙神有灵,鲛不能侵。边上那些童男童女也异口同声地喊起来,连一些士兵也加入了这个行列。
哪里是鲛不能侵,差点被那海鲛活活撕了。柳风舞把刀放回鞘里,一边想着。这把百炼钢刀上,被那海鲛咬出几个齿印,回头想想刚才的情景,柳风舞不禁一阵后怕。
自己究竟怎么样会有如此大的勇气,竟然视那十几条海鲛如无物,下水去救这个女子?柳风舞实在有些想不通。他又看了看那个女子,那女子已经控出了海水,醒了过来。从一边望去,她的侧面真的有五六分象是郡主。
只是因为这个原因吧?柳风舞心头却是一疼。仅仅是因为她的侧脸看上去象郡主,才让自己不顾一切地下水救人。他本已决心永远忘掉郡主了,可是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是永远都无法忘记。
帝国东北面有一个半岛,伸向海中,与句罗岛遥遥相对,围出一个内海。出海口数百里,绕过帝望角后,才是外海。玉清子所说的海上仙岛是在北面,要穿过句罗岛和倭岛之间的海峡,到底在什么位置,却是谁也不知道了。
已是黄昏。现在回头已看不见帝国的海岸,一左一右隐隐的两片陆地,正是句罗岛和倭岛。柳风舞站在船尾,出神地望着落日。
每一天,都离开她更远了。柳风舞伸手到胸前按了按那块玉佩,心中又是一阵痛楚。
还有没有回来的一天?从出海那一日起,他就有几分不安。他虽然入水军团几年了,但从来没有到外海过,以前也曾随邓沧澜来内海练兵,看到内海时便惊叹海洋之大,而一上外海,才真正知道浩瀚无际是什么意思。放眼望去,什么也没有,只有海风吹过,眼中也只见鸥鸟追逐于船尾,巨大的破军号在水天之间,只如大江上一片落叶,或者比落叶之于大江更小。
帝国初起,倭岛岛夷曾极为恭顺,年年派人入贡,以至于大帝下令倭岛入贡不必太勤,只能十年一贡。可是当帝国国力日衰,岛夷开始不服,屡次进犯与之隔海相望的句罗岛。蛇人初起那时,岛夷甚至举倾国之兵进犯,句罗藩王力不能支,向帝国求援。当时邓沧澜带了一万水军入援,联合句罗土军,大破岛夷十万,才使得岛夷不敢再次进犯。
句罗岛其实也是个半岛,但与大陆只有一线相连。最南端是个叫仁华岛的小岛,破军号在那儿进行了最后一次补给后,便只能由自己在海中寻求补充了。好在破军号大得很,装满补给,足可以在海上行驶一年有余。在这一年里,只消能在某个小岛上找到淡水便可无忧。玉清子的杂役中有两个是句罗岛渔户,曾几次在外海捕渔,对这一带还算熟,这一趟出海由他们充任向导。可他们最远也只去过句罗岛外两百余里,再向外便是茫茫然不明,这一程仍是要一步步探出来。此次出海,作为水军最高指挥官的邓沧澜也没有反对,主要便是他也想让人将外海形势绘成海图带回来。这个任务,主要便是由唐开和柳风舞这两个百人队承担了。
那些童男童女正在前甲板上做晚祷。法统尽管分成两派,但两派其实同出一源,这一类仪式都是一样的,每五天一次晚祷,今天还是出发以来的第一次。海风从西向东吹来,那些童男童女的吟唱之声被海风吹得支离破碎,也听不真切,更象是从仙岛上传来的幽渺歌声。
在遥远的帝都,她会不会也在高处眺望呢?柳风舞不知道。这些事对他来说,也象玉清子所说的海上仙岛一样遥远,根本无从想象的。隔着衣服,他抓紧了那块玉佩,心里却更象破碎了一样的疼痛。
前甲板上传来一阵喧哗,那是晚祷结束了。开始两天,那些童男童女还是安安静静,出海这几日,好象一下解除了束缚,八百个少年男女在舱里叽叽喳喳个不停。对于他们来说,大海是陌生而有趣的,每天都能看到新奇的东西,玉清子也根本无法管束,便由他们去了,每天只在房中打座练气,很少出来。今天他们终于能再出来透透气,更是象要把这几天的郁闷都发泄出来。
几个少年男女向船尾走了过来。这批童男童女都是选出来的,眉目清秀,声音也清脆动听,柳风舞看见自己手下的士兵差不多都是垂涎欲滴的地看着他们,若不是玉清子曾严令在先,只怕这船上真要出几件风花案子。
他笑了一笑,转过脸。他比这些童男童女都大不了几岁,但好象和他们象两个时代的人一样。也许,上过战场的人和没上过战场的人,本来就是天差地别的。
柳将军吧。
一个女子的声音在他身边响了起来。柳风舞转过身道:我是。
那是个十六七岁的女子,脸上略微还带着些稚气。她一见柳风舞转过身,脸上浮起一丝羞红,道:我叫伍秋晶,柳将军。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柳风舞有点摸不着头脑。这伍秋晶长得十分可爱,但总不会为了介绍自己才来搭讪的吧?柳风舞道:小将柳风舞。伍姑娘,甲板上风大,你们还是回舱吧。
伍秋晶脸上更红了。她垂下头,小声道:柳将军,这个这个
难道她喜欢我么?柳风舞不禁有些好笑。他是二百个士兵的副统制,年纪又比唐开小好多,在那些少年人看来,他这个长相英武的副统制可比一脸沧桑的唐统制好看得多。他笑了笑道:有什么事么?
伍秋晶道:我和朱洗红住一块儿的,她昨天现在还不能起床,今天我们出来,她非要我来找你,说谢谢你。
柳风舞有点莫名其妙,刚想问朱洗红是谁,这时边上有一个女子发出咯咯的笑声,也不知听了什么好笑的了,大声道:秋晶,快来啊。伍秋晶道:来了。她向柳风舞敛衽一礼道:我过去了。
她刚转过身,又急匆匆回过头道:朱洗红就是那天你救的人。
是她啊。柳风舞脸上还带着点笑容,心里却是一疼。
就是那个有些象郡主的女子啊。他重新转过身,看着船尾。海风正紧,帆吃饱了风,破军号正全速全进,船尾也激起了雪白的浪花。夕阳如血,映得海上也通红一片。
那些少年在甲板上透过气后,又一个个回舱吃饭了,甲板上重新安静下来。柳风舞把士兵集结起来,也准备轮班下去用餐,这时一个士兵忽然道:统制,你看那是什么?
他的手指着船桅。柳风舞抬起头看了看,大吃一惊。只见桅杆顶上象是一支火把一样,冒出蓝幽幽的火光,他惊道:快!快灭火!
那了望台上水兵也已听到他们的叫声,扭头看了看头顶,又大声道:统制,这不是火啊,什么也没着。
这时一个老兵惊道:统制,这是幽冥火,要来风暴了!
柳风舞道:你知道的么?
这老兵咽了口唾沫道:当年我随邓都督入援句罗岛,曾听那儿的渔户说过,海上每当大风暴来临之前,船桅往往会发出蓝火。这火是冷火,不会烧着东西的。
柳风舞手搭凉篷看了看,船桅也太高了,根本看不清,但这半天却不见烧下来,只在桅顶跳动,这船桅倒象是一枝蜡烛。他看了看船右边,远远的天幕上,已有一大块天空变黑了,象是水中刚滴下的一滴墨。他心头一凛,道:你们马上去向玉清真人和唐统制禀报,请两位大人都来看看。
他在船边盯着那块天空。那一大片黑云现在已越来越大,象是会生长一样,在陆地上,从来没见过这等景象。没过多久,他听得唐开在身后大声道:出什么事了?
他转过身,却见唐开正从底舱走上来。今天轮到唐开的部队划桨,唐开在底舱呆了半天了。柳风舞道:唐将军,你来看看那边的天空。
唐开走到船边看了看,道:是风暴要来么?这么黑啊?
那是蛟云。
玉清子的声音忽然响起了起来。柳风舞和唐开转过身,却见玉清子正站在他们身后,那两个徒弟也捧着剑跟着他。柳风舞行了一礼道:玉清真人,蛟云是什么?
蛟云是海蛟升天时起的云。蛟云一过,狂风暴雨大作。看样子,蛟云一个时辰后就会过来了,唉,只怕只怕
玉清子没有说完,柳风舞却知道玉清子只怕是说因为那天的龙神祭没做好才会引起蛟云的。他也不好说什么,唐开道:安知此事不是运气,龙神派海蛟升天,起风送我们一程呢。柳将军,你去看看辎重有没有捆好,你让弟兄们小心,先把主帆下了。
柳风舞一阵感激,道:唐统制,有劳你了。他转身对玉清子道:玉清真人,请回舱歇息吧,破军号坚不可摧,不会有什么闪失的。
玉清子脸上也回复了平常的雍容,他微微一笑道:柳将军,你小心一点。
他一躬身,按法统的规矩行了一礼,施施然走了回去。柳风舞回了一礼,点齐本部水兵,让几个力大的操舵,自己盯着那一片墨云。
这黑云象是在旋转一样,从当中有一片去正探下来,远远望去,正似云中有一条黑龙要探海取水。这一条探下来的黑云也似自己在生长,越来越长,没过多久,便伸出长长一条了。
这就是蛟云吧。柳风舞看着那块云,对那老兵道:你以前见过这些么?
这老兵道:我也没见过,不过在句罗岛听人说起过,海上一旦起风,那就只有听天由命了。
听天由命?柳风舞心头象被刺了一下,他放声笑道:今天我倒要逆天而行试试。
他这一言出口,那老兵也吓了一跳。柳风舞向来随和平易,今天却不知如何,竟然如此豪气干云,那是从来没有见过的事。他道:柳统制,这个
他话还没说完,柳风舞已大声道:主帆收起后,马上把船边的小船都扎紧,盖上油布,再检查一遍,不由有什么闪失。
正在这时,忽然货舱中发出一阵惊呼,只见一个人影从货舱里一跃而起,只听得唐开的声音从下面传了出来:抓住他!
柳风舞一惊,扭头一看,却见一个人已冲上甲板,正在向舱顶攀去。这人手脚麻利之极,手足并用,攀得极快。
这是个什么人?柳风舞抽出腰刀,对那老兵道:大家小心了。他脚一点地,抓住了桅上挂下的一根缆绳,人轻飘飘跃起,两脚一勾,勾住了缆绳,一手两足齐用,人象是粘在这缆绳上的一般,极快地向上移去。
那人此时已上了舱顶,正准备要爬上了望台去,却见柳风舞也已上来,那人一咬牙,冲到边上,手中一闪,现出一把短刀,猛地挥刀向缆绳砍去。
这缆绳本是为固定主帆的,现在主帆已经卸下,绳子还不曾卷起,柳风舞人还在绳子上,刚探出头来,见那人要来砍缆绳,他大喝一声,手一甩,腰刀电闪而上。这一刀飞得太快,势带风雷,那人没料到柳风舞人还悬空便能出手,一怔之下,刀已掠过他的手腕,嚓一声,将那人的手齐腕斩下。
那人中刀,疼得大叫一声,手却还趁势掠过,但手都断了,断臂挥了个空,那一只断手已掉落下来,手中还握着刀。柳风舞看准了,伸出右手一把抓住那只断手,轻轻一抖,将那断手从刀上甩脱,左手猛力一拉,双腿缠在缆绳上也用力一蹬,人已疾射而上,轻轻落到了舱顶。
那人根本料不到柳风舞来得如此快法,他本想冲上了望台,居高临下,眼见已是行不通了,他变招倒也极速,不等柳风舞攻来,人在舱顶一个翻滚,左手已抓住了柳风舞的那把腰刀,摆了个防守的姿势。只是他右腕已断,血还在不停流下来,此时连站起站不稳了。
柳风舞嘴角抽了抽,道:你是什么人?
这人脸已煞白,却也不说话。柳风舞道:你快扎住伤口,不然失血过多,你可活不了了。
这人忽然跺了跺脚,一刀向胸口刺去。这一手倒让柳风舞吃了一惊,他也没想到这人一见逃不脱,便萌死志,脚下一错步,人已疾闪到这人左边,一拳向他肘弯打去。
打中肘弯的话,这人便握不住刀了,想自杀也办不到。这人刀本向胸口疾插,刀尖刚入肉,一只左手却不由得颤了颤。左手力道本来便远不及右手,这般一缓,肘弯已被柳风舞一拳击中。这一拳打得很重,只怕肘骨处的骨节也被柳风舞打折,他哪里还握得住刀?啪一声,刀落了下来。
柳风舞一拳得手,丝毫不慢,一脚踩住那人的左手,右手刀一划,在那人衣服上割下一长条布条,他将布条一头咬在嘴里,左手在那人右腕上一缠,猛地一拉,布条一下束住伤口,血登时止住了。这几下快得如同电闪雷鸣,比柳风舞刚才出刀还快,这人被踩住了手,本也动弹不得,何况失血之下,浑身无力,哪里还有反抗的余地。
这时唐开已冲了上来,道:柳将军,你抓住他了?
边上两个士兵过来抓住了那人。柳风舞放开了他,把自己的腰刀拣起来,在那人身上擦了擦收回鞘中,道:这是什么人?
唐开道:他不知何时,竟然躲在一个货箱里,我刚才下去检查发现有一个货箱有异才发现的。这人好厉害,竟然被他伤了两个兄弟,我打了他一掌才让他逃命,不然只怕他是想在货舱里把我们杀光。
这人竟然先中了唐开一掌?柳风舞记得在军校中听老师说过,西府军有两样特异的本领,一样是斩影刀,一样是斩铁拳,在单兵对决时都非常厉害。唐开本来出自西府军,他的这两种本领一定很强。这人若不是先中了唐开一记斩铁拳,只怕自己没这么轻易收拾他。他走到这人边上,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人一动不动,一个士兵试了试他的鼻息道:将军,他昏过去了。
这人接连受重伤,只怕已是性命难保。唐开道:叫医官速去救治,定要查问他的来历。
破军号上居然出现这样的人,实在令人担忧。
柳风舞和唐开走下舱顶,这时玉清子的一个弟子出来道:请问将军,出了什么事?
唐开道:没什么大碍,请真人放心。
这时两个士兵正挟着那人下来,那小法师一见,惊叫道:他是虚行子!
他这一声出口,唐开和柳风舞都大吃一惊。这名字,明明是个法统的人,怎么会躲在货舱里?唐开道:他是法统的人么?怎么躲在舱中,还伤了我们三个弟兄。方才他对柳风舞说是伤了两个,现在成了三个,那自是故意要把情形说得严重些。
小法师道:他是上清丹鼎派真归子师叔的弟子。他怎么会来船上的?
上清丹鼎派的排行是泰极真虚,而清虚吐纳派是天开玉宇,这些排行唐开和柳风舞并不清楚,这小法师是宇字辈的,也懒得跟他们说。唐开听得这虚行子是上清丹鼎派了,才舒了口气,道:我们也不知他为何躲在船上。
小法师走到虚行子跟前,两手合拢,食指、拇指相并伸直,另三指相交屈拢,忽然用两根食指在虚行子胸口一戳。他手指刚碰到虚行子身上,虚行子头动了动,却仍是垂了下去。他叹了口气道:我的功力还不行,看来得让师傅来试试。两位将军,把他送到我师傅舱中吧。
把虚行子送到玉清子舱中,那小法师刚把门关上,唐开小声道:柳将军,你说这虚行子到底是什么来历?
柳风舞沉吟了半晌,道:唐将军,有些事我们不知道的话,还是不知道算了。
唐开本是西府军中的人,对帝都法统两派相争不甚了了。法统分为上清丹鼎派和清虚吐纳派后,两派为在帝君跟前争宠,无所不用其极。现在上清丹鼎派因为门下的弟子张龙友和叶台的丹药相当灵验,地位已超过了清虚吐纳派。这次玉清子出海寻仙,虽然得帝君大力支持,上清丹鼎派掌教真归子不敢反对,但天知道会不会使什么阴险手段。好在现在是在茫茫海上,真归子再神通广大,手脚也伸不到这儿来,虚行子死后扔进海里喂鱼,也没人会知道的。柳风舞有些厌恶这些勾心斗角,他也不想让唐开掺进去。
唐开笑了笑道:也是。天高海阔,帝君现在也管不到我们,回去你不说,我不说,自然从来没有过虚行子这个人。
他语气虽似说笑,但柳风舞也听得出他话中有些忧虑。本来以为出海无非是与天地相争,没想到当中还夹了那么些法统派别之争,这一趟出海,真不知还会发生什么事。柳风舞道:唐将军,我们最好还是再细细查一遍。
唐开忽然小声道:正是。不会只有他一个人的。他看了看正在忙碌的水兵,脸上已带了忧色。
这时,一个柳风舞队里的士兵过来道:两位将军,船头的小艇都已捆扎周全,主帆也已落下了。
柳风舞看了看右边,现在那块伸下来的黑云已几乎要碰到海面了,越往下就越细,这团黑云的样子就象个漏斗。虽然破军号并不对着那黑云驶去,但现在却已经近了许多,看上去,那团黑云也大了许多。只是半个时辰,这黑云离破军号的距离已近了一半,玉清子说是蛟云一个时辰后来袭,竟是分毫不差。柳风舞看了看桅顶,那些幽冥火现在已经大多熄灭,偶尔还冒出一条蓝幽幽的光,象是蛇信。
唐开看着黑云,忧形于色,他道:看样子我们可是凶多吉少啊。
柳风舞却只是一笑道:唐将军,你自己不也说,这安知不是龙神来送我们一程的。放宽心吧,我不信纵横水上的水军团会被这阵风暴打败。
他说得很是豪气,唐开却仍是摇了摇头道:天地间的伟力,岂是人力能抗。算了,是祸躲不过,吃完饭后,我把我的另一半人也加到桨手里,希望能和这蛟云错开。柳将军,掌舵之责,就全归你了。
柳风舞道:现在掌舵的是我队里的徐忠,他是个行家里手了。我再加派两个人去帮他。
唐开又看了看甲板上,现在甲板上的东西已全部固定住。他道:要是躲不开,那半个时辰时必定会有大风雨。柳将军,你们在甲板上可要当心。
柳风舞带着队中的士兵吃完了饭后,重又稳稳地站在甲板上,看着那条黑云。划桨的人已多了一倍,船也登时行得快了。现在已经可以看出那黑云确实是在向这边移动,因为近了许多,只见那条伸下来的云柱弯弯曲曲,正在不住转动,真个有如蛟龙。柳风舞喝道:甲板上留二十个人,其余的进舱。他看了看那了望台,上面的那水兵还坐在那儿。他伸手到嘴边喊道:喂,你下来吧。
风雨将来,在上面实在太危险了。那水兵把身子欠出来道:柳统制,我已把自己绑在桅上了,不要紧。
柳风舞心头一热,也不再说什么。他走到船尾的舵舱外道:徐忠,没事吧?
舵手徐忠身上也绑了根绳子,他看了看舵边的罗盘道:统制放心,我当年在大江里也遇到过风浪,这儿顶多大一些而已,没事的。
当初在大江上,曾遇到大风来袭,那里的船只有月级,一场大风雨,水军团有两艘船被打翻,那时徐忠和自己也在一条船上,却也安安稳稳地过来了。可现在是在海中,海上的风浪,跟大江中是不能同日而语的。柳风舞心中暗暗想着,但嘴上也没有说。
他重又走回船头,手抓着船舱外的一个扶手,看着那道黑云。
现在黑云已探到了海面上,离这儿大约还有七八里远,原本十分平静的海面,现在在动荡不息。西边的太阳已大半没入海中,那边遥遥望去仍是一片安谧,这儿却已如同鬼域。
一个士兵忽然高叫道:浪来了!抓住!
一阵浪头已卷着白沫翻卷而来。海水本来已如墨一般黑,但翻出的白沫却仍是象雪花一样白。这层浪在海面上行进极速,打在船边,哗一阵巨响,破军号庞大的船身也被打得侧了侧,有海水溅上了甲板来。
刚才那个老兵这时就在柳风舞边上,他惊叫道:统制,蛟云要来了!我们进舱吧!
柳风舞看了看舱口。一个个舷窗都已关上了,那些童男童女的座舱也一丝声响都没有。他们也许已经吓呆了吧。他喝道:船上若不留人,万一出些什么事,便无法解决了。你们再有十个人进去,留十个最强的跟我守在甲板上。
甲板上只留下十个人后,破军号上便更加冷冷清清。四十丈长的船身,现在左右各有五个士兵,柳风舞道:抓紧边上,站稳了。
风大了,主帆虽然早已卸下,但两张副帆吃饱了风,比以前张着主帆更快,柳风舞听得底舱里发出了啪啪的声音,那准是唐开在命令手下将桨收回来,封住桨孔。现在破军号驶得如此快法,划桨已没多大意义,反是桨孔里有可能打进海水来的。
又是一阵浪打来,破军号开始象在大箩里颠簸的一颗豆子一样东倒西歪,但仍是破浪而行。那条蛟云现在更近了,看得到蛟云和海面相接部份纯是海水,里面还有一些鱼在飞速地转动。远的时候看不出大小,现在可以看到,那黑云和海水相接处大约总有两丈来宽。因为是上大下小,黑云上端,只怕有几千丈宽吧。
那个老兵脸色煞白,双手紧紧抓着舱壁的扶手,动都不敢动。柳风舞倒是笑了笑道:胆子大些吧,我们在军中正面对着蛇人时,你好象也不曾怕。
这老兵有点哆哆嗦嗦地道:那时可不是这样大的东西啊
他话没说完,破军号忽然一侧,象是要翻倒一样。船上的士兵都没防备,人一下倒了下来,幸好一个个都是抓紧了扶手,倒一个也没掉下海去。只是从舱中一下发出了一片惊叫声,最响的是那些童男童女的。隔着厚厚的板壁,他们的声音有些闷,更象是从地底深处发出的一样。
破军号虽然侧着,速度却一下子又增大了许多,简直可以和疾驰的骏马相比,甚至,比那更快,而天空也好象在这一瞬间发生了变化,那些黑云极快地转动,人只消看看天便要头晕。
柳风舞站直了,叫道:这是怎么回事?现在破军号虽然侧着,但因为行得快,反倒不颠簸了。这时了望台上那士兵高声道:柳统制,你看那儿!
海上,象是突然出现一个巨大的碟子一般,有一片方圆数里的地方一下子平静下来。本来这儿浪涛滚滚,但这一大片地方却只是一棱棱的全是些细浪,更一道道向外伸展开,倒象是平静的湖面上扔下一块石子时起的涟欹。但涟漪是层层向外的,这些细浪却你追我赶地在转动。破军号正在这碟子的边缘飞快地行进,看样子,更在在绕着圈驶向这碟子中心。
而这中心,便是两里外的那条蛟云。
蛟云现在与破军相距只有两里,已经能看得很清楚。在几十里外,蛟云直直向下,但现在才可以看到,原来蛟云并不直,而是扭屈着,瞬息万变,只是上下两头移动得较少,当中特别的*海那一段,象是一条受伤的巨龙,不时弯曲。
这是个漩涡啊!
柳风舞在大江大湖上也见过漩涡,那时的漩涡也有些叫人害怕,但从来没有大到这等样子的。现在,破军号正在直直开向这漩涡中心啊。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大声道:快!把副帆也全下了!
唐开说那蛟云是送破军号一程,这倒没说错吧,现在破军号的速度,大概连设计这船的工部叶员外也不曾想象过。太快了,船身不时发出吱吱的声音,象是要散架一样。这蛟云是来送破军号一程的,只是这一程,是送到鬼门关去。
柳风舞喊过,那些士兵象一下醒悟过来,纷纷去卸副帆。现在破军号虽然侧着,却相对平稳得多,只是风实在太大了,两张副帆被吹得几乎象半个球,缆绳也绷得紧紧的,他们怎么也解不开。柳风舞正拼命解着一边,却看见在解前主帆的那个士兵情急之下,拔刀去砍绳结。柳风舞大惊失色,叫道:别砍!
来不及了,那士兵一刀正砍断了缆绳,那根绷得紧紧的缆绳象是巨人尽全力挥出的长鞭一样,猛地甩出来,正抽在那士兵身上。甲板上本来平稳得很,那士兵也有点托大,手没抓住扶手,这缆绳抽在他身上,他一个身体象一粒豆子一样被抽得腾空而起,发出了一声惨叫,登时坠入海中,缆绳余力未竭,抽在船边,把栏杆也抽得折断了一条,才象死了一样垂下来。
几个士兵冲到船边向外看,但在这大漩涡中,就算一个人泳术再高,也动弹不得分毫,何况那士兵被先抽了一下,只怕人还没入水便已被抽死了。
柳风舞叫道:先别管他,放帆!
他已把绳子解开了。绳结甫解,便象被人抽着一样,从拴缆绳的铁环中极快地拉出去,粗粗的缆绳上冒出白烟来。柳风舞连忙浇上一桶海水,象是泼在燃烧的火炉上一样,嘶地一声,腾起了一股白色的蒸汽。
这缆绳抽得太快,若不浇水,只怕会摩擦得着起火来的。
此时两张副帆也已卸下来,可是船速却只是稍慢了一些,并没有什么大变化。他看了看右边,破军号现在侧得角度更大,幸好不是直直向着中心开去,只是一圈圈地在绕着那蛟云在转。但只是刚才这一刻,破军号几乎已是绕着这漩涡转了一圈。
破军号离蛟云仍然还保持着两里的距离,圆三径一,那么这一圈足足有十二里了,而刚才卸副帆这一刻,连小半个时辰也没有,破军号若在顺风顺水时,一个时辰最多不过能驶二十里。这样算来,现在破军号已比最高速度还快了一倍。
柳风舞和现在工部的一个专工数学的员外苑可珍是同班同学,曾向他请教过不少事,他默默的算着,心中已惴惴不安。
这时唐开忽然从底舱钻出来道:出什么事了?怎么这么快法?
他头刚钻出来,便吓得目瞪口呆。那蛟云就在二里外,几乎伸手可及,现在看得到下半已纯是一条水柱,里面不是发出白白的闪光,想必是些卷入水柱中的鱼类。他扶着壁上的扶手走到柳风舞边上,惊叫道:天!那到底是什么?
不知道。唐将军,你在这儿看着,我去舵舱看看。
唐开头也没回,还在入神地看着那蛟云,突然一笑道:吾目得以一睹如此奇景,死无憾矣。
这老不正经。柳风舞在心底笑骂了一句。其实唐开年纪虽然比柳风舞大了十岁,却连三十还不曾到,还不能说他是老人。但唐开这时还能开得出玩笑,倒也让柳风舞佩服。他道:要不死,那就更无憾了。
他扶着扶手向舵舱走去,刚走了几步,破军号忽然又是一震,这回是从船左边打过来的。破军号还在漩涡外围打转,右边是一层层的细浪,左边却仍是大浪。这浪头很大,破军号本是向右倾,被这浪一打,整只船又倾了过去一些,几乎要翻倒,舱中又发出了一阵惊呼。但破军号船头向右一侧,重又回复平衡,但如此一来,船在漩涡中又进了一步。
柳风舞紧紧地抓着扶手,身上的衣服也被溅上来的海水打湿了。他一步步向前走去,一到座舱外,便叫道:徐忠!徐忠!
从座舱里,徐忠瓮声瓮气地答了一声。柳风舞走到舱边,叫道:快把船开出这漩涡!
徐忠正扶着舵轮,边上两个助手则扶着他。刚才一个大浪,将舵舱中的三个人都打得透湿,徐忠的头发胡子全被海水打湿了,粘成一片,他大声道:柳将军,那还得有这个本事!
徐忠说得气急败坏,全无对柳风舞的尊重之意,柳风舞也没有在意,心知此时生死一线,徐忠现在想的,也就是如何把船开出漩涡。但这漩涡太急了,他使劲扳着舵,但破军号仍是缓缓向漩涡中心驶去。
这时,船又猛地一晃,徐忠边上的一个助手惊叫起来,已不知语调,一手指向船的左边。柳风舞抬起头,心猛地一沉。
眼前,赫然现出了一堵水墙,几乎是直立着的,已升到了甲板以上。但这道水墙表面却平滑如静,只是微微有些起伏,并没有意想中的那样向船上打来。柳风舞绕过舵舱,到了船左边。
一到左舷,只见左边那五个水兵一个个吓得目瞪口呆,抓着墙上的扶手,都泥塑木雕一般,动也不动。此时天已全黑,但周围却出奇地亮,放眼望去,这道水墙还在升高,水墙顶上,不时有浪涛打过来,水花向雨点一下洒在船上,却并不很多。
柳风舞已知道这等奇景,实际上是因为漩涡越来越急,使得中心越来越深。原先那个漩涡还象个碟子的话,现在已变得象个碗了,而破军号就象象一颗在碗壁上滚动的小豆,正急速向前,水墙正在升高,那说明破军号正一圈圈向漩涡中心滑去。他耳边只听得雷鸣般的水声,和这堵平静的水墙极不协调,而水墙也似乎伸手便可触及,就在眼前。
天地的伟力,那是人永远也征服不了的吧,柳风舞的心沉到了谷底。
这时一个士兵突然大叫道:不!不!他放开了抓着的扶手,人猛地向栏外跳去。这人和柳风舞隔了几个人,柳风舞也根本反映不过来,便见他已双手抓着栏杆,上半身欠出外面。
此时,破军号几乎是和那水墙平行,相隔只有一两尺,这士兵的头刚触到水面,忽然发出了一声惨叫,象是钻进了一个高速转动的风车之中,而风车的叶片都是锋利之极的刀片,他的头顶登时被削去了一块,血和脑浆四溅。
水流太急了,这士兵又手抓着栏杆,头一碰到这漩涡中,登时被削去了半个脑袋,剩下的残躯才慢慢地倒下去,也不见声音,掉出了栏杆外面。
随着他的惨叫,另四个士兵也大叫起来。他们本已惊恐万状,又眼见这等诡异恐怖的景象,一个个都再也忍受不住。柳风舞心知若任何他们叫下去,那只怕这四个士兵马上都要崩溃,步他的后尘了。他拼命克制住想要大叫的欲望,大声道:不要叫!但是在轰隆隆的水声中,他的声音哪里压得住,一个士兵又猛得放开了扶手,一头跳出船外。
这士兵没抓着什么,他一穿入水墙,几乎立刻就不见踪影,倒没有刚才那么恐怖,但柳风舞知道,在这等湍急的水流中,一进去便会被撕扯得粉身碎骨,只怕连渣子也不剩了。
那真的是粉身碎骨啊。他的心头已尽是凉意,再也忍受不住,嘴已张开,那一声大叫马上要冲口而出。
这时,突然从桅杆上飘下一个人的歌声:身既死矣,归葬山阳
这是帝国军的葬歌啊。此时唱葬歌,那真是不吉利,但这首葬歌雄浑悲壮,却象一股冰水兜头向着柳风舞浇下,他一下清醒过来。
这是绑在了望台的那个士兵在唱吧。桅杆还高,他大概仍是在海面之上,没有进入漩涡中,才能保持清醒。柳风舞心中一定,本要冲出的那一声大叫出口时,却又成了歌声。
两个人的歌声已响了许多,左舷的另三个士兵本来已眼露疯狂,只怕马上也要彻底崩溃,跳出船去,听得他们的歌声,眼睛都是一亮,也加入了合唱中。唱得两三句,只听得右舷也响起了唐开他们的声音,马上,舱中的士兵也应和进来。
船上还剩的一百九十七个士兵,人人在唱吧。柳风舞心头热了起来,脑中也渐渐清醒。
现在,连那些玉清子带来的童男童女也加入了合唱。他们本就是善歌的,初时还只是一两个男声女声,唱了一遍后,大概已会唱了,八百个声音同时响了起来。
身既死矣,归葬山阳。
山何巍巍,天何苍苍。
山有木兮国有殇。
魂兮归来,以瞻家邦。
唱到第三遍时,已把前面的全部都扔掉了,只唱那最后八个字。一时间,歌声竟然已压倒了水声。
柳风舞眼里流下了热泪。魂兮归来,以瞻家邦。这八个字犹如故土的召唤,让人心中涌起无限勇气,他眼前仿佛又看到了春暖花开的帝都,年迈的父母为自己这个年少有为的儿子骄傲的笑容,还有,就是郡主。
这时,一个人突然摔出了舵舱,正摔在柳风舞跟前。徐忠现在正在拼命向右边扳着舵,但水流太急,他三人已近精疲力尽,手只松得一松,铁木制成的舵被水流带得一下正过来,这个在左边的助手登时舵柄被打出来,破军号正时马上又向漩涡中心划了数尺。
柳风舞一把扶住他,道:你到外面来!他又扬声道:唐将军,你到舵舱帮一把!
他刚帮着徐忠扶住舵柄,用尽力气向右边推去,唐开已走了进来。他一把拉开右边那个助手,伸手抓住舵柄。他二人的力量远比那两个助手大,这根舵被硬生生地重又反到了右边。
这根舵是用一株巨木整根削制,又经工部侍郎张龙友用秘药炼过,比铁还硬,但在这等大力下,也发出了吱吱的响声。唐开抓着舵柄,喃喃道:天神保佑,不要断吧。
那两句歌还在一遍遍地唱。有那八百童男童女的声音加入,这歌也有几分动听。魂兮归来,以瞻家邦。这两句话与其说是葬歌,不如说象是呼唤,带着无限的希望和期盼。
破军号疾逾奔马,在漩涡里又转过了一圈。但这时谁都看得出,水墙在慢慢降低。这表明,现在破军号已是在慢慢驶出漩涡。
铁木舵在柳风舞手中颤颤微微,不时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唐开在一边还喃喃道:不要断,不要断。
不知过了多久,柳风舞只觉两臂已酸痛不堪,几乎再也没力气了。他忽然眼前一亮,叫道:快来个人,带卷绳子来!
一个士兵走了过来,一臂上挎着一根绳子,到舵舱头却不知再要干什么。柳风舞道:来,一头绑住这儿,右边的人马上都过来帮着拉。
那士兵恍然大悟,扔过绳子来在舵柄上打了两三个死结,一手挽起绳子的另一头叫道:弟兄们,快来帮忙!
舱外的士兵都只能用一只手拉,但有了这五个人帮忙,柳风舞只觉手上的力道轻了许多,他长吁一口气,才扭头看了看外面。
现在,这水墙又已和甲板平齐了,也就是说,现在破军号重新回到了漩涡外围,再转一圈,只怕便可让破军号驶出漩涡。
柳风舞心头一宽,正想学着唐开说句笑话,忽然耳边只听得一声巨响,砰一声,又听得外面的士兵一阵惊呼。
舵柄断了!
破军号是用极为坚固的木料做的,舵舱作为最重要部位,更是做得坚不可摧。舵舱呈三角形,一个尖对着船尾,在这三角形尖端舵柄伸进来的地方,留着一条空隙,好让舵柄转动,现在舵断开的地方便几乎是贴着这伸进来的,舵舱里本来有五六尺长的舵柄如今只剩下一尺多。
柳风舞平已定下的心猛得提起。现在破军号正在漩涡边缘,如果失去了舵,那就前功尽弃,又要被带进漩涡中心去了。
在这一刻,他脑中闪过了许多,正待不顾一切冲上去用身体挤住舵柄,还不等他动,徐忠猛地冲上前去,身体已挤进舵舱前角里。舵正在直过来,那根舵柄也正急速被打过来,但徐忠的身体一挤进去,舵柄重重的压在他身上,发出了一阵骨胳断裂的声音,被卡住了,舵仍是保持着向右的角度。但这一记力量实在太大,徐忠嘴里一下喷出一口血箭,直射到船尾。
柳风舞叫道:徐忠!
这时破军号终于到了漩涡边缘。在漩涡中转了几圈,柳风舞只是改变它的方向,船速却丝毫未减,一冲出漩涡时,破军号被浪头抬得腾空而起,象是要飞起来一般,几乎是贴着水皮飞出了十余丈,才重又重重地落下水。哗地一声响,船两边溅起了数丈高的水花。
终于脱险了!柳风舞又惊又喜,道:徐忠!徐忠!你办到了!
现在浪涛虽大,却已脱出漩涡,舵已没有那等大力,已能轻易扳向右边了。柳风舞扳开舵,他伸手去拍拍徐忠的肩,道:徐忠,你还好吧?
徐忠一下瘫倒在地。柳风舞一惊,正待去看他的面色,唐开已低下头去试了试他的鼻息,摇摇头道:柳将军,他被挤死了。
刚在在漩涡中,舵反弹回来的力量连铁木舵柄也能挣断,不消说徐忠这等血肉之躯了。他被挤得胸部塌陷,只怕刚才便已死了,倒在地上,却仍是二目圆睁。柳风舞心头一颤,弯下腰去,给徐忠合上了眼。
那些士兵被刚才一震,已停住了歌声,那些童男童女却还在唱。只是他们大概也被刚才这一震吓了一跳,歌声没有那么整齐了,魂兮归来,以瞻家邦两句显得有气无力的。
魂兮归来,以瞻家邦。柳风舞默默念着这两句,心中也似流血一般疼痛。
唐开已走出舵舱,拉开底舱口,叫道:会掌舵的,快来一个!
水军团的士兵都会驾船,唐开和柳风舞这两个百人队在水上训练得更多,两队更有一两个掌舵的好手。有人闻言马上上来,唐开道:你马上去掌舵。
他说完,又叫道:来人,把这舵绑好。
断开的舵柄有四五尺长,绑好后,舵柄短了两尺,但勉强已可用了。等那个舵手掌上舵后,唐开拍了拍柳风舞后背道:柳将军,别伤心了,战士临阵,不死即伤。这个舵手只怕也早有准备的。
柳风舞抬起头,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现在除了船上的灯光,周围一片漆黑,象是封闭在一个铁盒里,四周都是巨大的浪涛声,震耳欲聋。离开漩涡,破军号不再随漩涡转动,但速度却丝毫未减,随波逐浪,起起落落,甲板上的人也被摇晃得东倒西歪。现在掌舵的人比徐忠要差一些,但船还是平安无事。
柳风舞抹了把脸,把打上脸的海水以及泪水抹去,道:现在我们的方向对么?
唐开看看装在舵舱前的指南针道:还在向南,应该没错。
玉清子的打算是穿过句罗岛和倭岛之间的海峡后,转而向东南方向行驶,因为他说的海上仙岛本是无根仙岛,只在海上随风漂浮,要找到仙岛,一半得*运气。可现在天黑成这样,就算仙岛在面前也不知道了。唐开叹了口气,道:真是九死一生,柳将军,等我们回帝都,这一趟出海可有得我们吹上两三年了。
有两个士兵正在把徐忠的尸首拖出去,柳风舞急道:你们要做什么?
那两个士兵一怔,唐开道:柳将军,别冲动,现在是给他海葬。
所谓海葬,就是把尸首扔到海中。当船只在海中时,若有死人,必须马上扔掉,不然会使得满船漫延瘟疫的。柳风舞也知道这个习俗,但徐忠舍身救出了破军号,马上就要把他尸身扔掉,他实在有些不忍。他道:可是,不能等风暴止了再说么?
唐开看着天空。天空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他笑了笑道:柳将军,现在风高浪急,涛声一如战场上的金鼓,男儿尸身葬在在这万丈波涛中,岂不得其所哉?
柳风舞有些呆呆地看着船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一向以为自己已经是个老行伍,但和唐开这等真正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兵一比,自己就象昨天刚从军校毕业一般。他没说什么,只是向着徐忠行了一个军礼,唐开这时也站直了,几乎同时行了一个军礼,这时那两个士兵拖着徐忠的尸体,把他扔出船。浪太大了,本来在甲板站也站不稳,徐忠的尸体象个包裹一样扔出船,便无声无息,连入水之声也被隆隆的波涛掩去。
唐开看了看柳风舞,他仍有些木然,他摇了摇头,拍拍柳风舞的肩道:世界上很多事原不是你想的那样。让这弟兄海葬,那就是对他最大的尊重了。
这时,忽然从天空中打了个闪电,照得眼前一亮,太亮了,柳风舞只觉眼前一花,反倒看不清楚。这里他忽然从眼角瞟到在船右方象是有什么东西,但刚要转头,眼前又重归黑暗。他有点怀疑是不是自己眼花了,转过头看了看唐开,却见唐开张着嘴,似乎是看见什么可怕的东西。
又是一阵响雷,几乎就是在头顶爆响,雨倾盆而至。在那蛟云边上,虽然声响很大,却最多只有些溅起来的海水,现在兜头浇下的却是冰冷的雨水。雨水把柳风舞本已湿透的衣服又淋得湿了一层,寒意爬上他的脊背,他小声道:唐将军,你刚才看见什么了?
唐开这时一凛,道:柳将军,你也看到了?那就不是我眼花吧?
柳风舞只觉浑身都浸透了寒意。刚才,他看见在船右边,隐隐约约的,是一艘巨舰的影子。那艘船大得几乎和破军号相等,但船上却没有一盏灯。
在这海上,如果碰到一艘别的船,那并不是一件让人害怕的事。可是在这样的夜里,在狂风暴雨中,这艘船妖异之极地出现,实在让人担忧。柳风舞道:我也看见了,那是
这时,一个水兵大叫道:是艘船!
甲板上的水兵一下都挤到了右舷,柳风舞和唐开也转到舷边,向暗中看去。天太暗了,雨又下得大,根本看不清什么,可是在疾吹过来的风中,柳风舞闻中那种咸腥的海风里,有一丝腐坏的气味。
这时又是一道闪电划过,随着那金色的闪电下击,甲板上的人不约而同地惊叫起来。
这道电光照出了一艘巨船的影子,就在破军号右边约摸五六百步处,船头对着破军号船身,直冲过来。尽管闪电只是极快地一闪,但他们也都已看到了那艘船,绝不是某个人的错觉。
柳风舞和唐开面面相觑,不知这艘船到底是什么底细。这时唐开突然冲到舵舱边,大叫道:转向!发信号!
那艘船正对着破军号过来,按理刚才这般有闪电划过,那船上也该看见破军号了,但那艘船却丝毫未变方向,仍是直直冲来。一个水兵已摘下挂着的一盏灯,做了个信号,那那船根本没有变化,还是直冲破军号。
海浪滔天,海面上溅起了一层薄雾,就算这等大雨也打不散。那艘船现在与破军号只有两百多步了,已经隐约可以看见它的轮廓出现在一片雾气中。
柳风舞喝道:张帆!快!
他一喝之下,几个士兵一凛,登时冲过去拉缆绳。要张帆,实在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但这许多人一起动手,主帆终于被拉起了一半。
即使是一半,兜住了风,破军的速度马上加快,也开始慢慢转向。拉到一半,柳风舞又叫道:够了,快放下!
风太大,拉得一半的主帆,船速几乎马上增加了一倍。现在破军号和那艘船几乎是相对而行,只是已经错开了两百步左右,看来已不会再撞上。若再拉上帆,只怕还没撞上,破军号反而会被大风吹断桅杆的。
主帆哗一声又落了下来,带起的风让柳风舞因为淋湿而变得沉重的外套也飘了起来。他手紧紧抓着扶手,只觉一颗心都要跳出嗓子眼,气也喘不过来。
那艘船虽大,行驶得却极是轻盈,和破军号相距两百步,平行着擦肩而过,几乎如同破军号在镜子里的影子一般。那些水兵一个个都屏住呼吸,谁也不敢说话,雨点打在甲板上,一阵阵地响,海浪声虽大,却也压不下雨声去。
那艘船终于和破军号错开了,又消失在一片水汽中。柳风舞冲到船尾看着那艘船,两条手臂紧紧抓着栏干,几乎要吃进那些坚木之中。
这时,唐开从舵舱里走出,梦呓一般道:那是什么啊?
他刚才和那舵手两人拼命转向,但若不是柳风舞拉起帆使得船速加快,就算转向,那船只怕也要撞上破军号船尾的。事情虽过,他还是一阵后怕。
是鬼船吧。柳风舞喃喃地道。那船上没有一丝灯光,倒是有一股腐烂之气,即使现在已看不到那船了,周围的空气中仍隐隐地有些气味,就算是大雨也冲不掉。
这时又是一个闪电,正映出那船的背影。现在两船已是相背而行,这一刻两艘船相距已有五六百步。那闪电闪过时,柳风舞似乎见到在那船尾上有一个人影,但太远了,也看不真切。
海上,真有太多我们不知道的东西啊。
他喃喃地说着,身上也象包了一层冰一样,浑身发麻。
这时,那个舵手忽然叫道:唐统制,这罗盘已经坏了!
唐开听得他的叫声,失声道:什么?
在这样的海上,什么都看不见,罗盘就是唯一的方向。若是罗盘坏了,那连船驶向哪个方向也不知道了。他又冲到舵舱道:怎么坏的?
那舵手苦着脸道:只怕早就坏了,刚才破军号转向,我见罗盘的指针根本连动都不动。
海上航船,若无罗盘,原也可*星象指航,但现在乌云密布,暴雨倾盆,什么都看不到,破军号直如瞎马临危池,无头苍蝇一般乱撞,现在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唐开和柳风舞面面相觑,都不知说什么好。
柳风舞小声道:唐将军,先不要说出去。
唐开点了点头,也小声对那舵手道:你就小心开吧,别的不用管了。
这时,从船后忽然传来一阵天崩地裂的巨响,又是一阵浪涌来,破军被浪打得起伏不定,柳风舞即使是抓着扶手也差点站不住脚,唐开却脚一滑,人一下摔倒,柳风舞弯腰一把抓住他,唐开站直后犹是惊魂未定,喃喃道:又出了什么事了?
船后仍是黑暗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也不知在黑暗中发生了什么事。柳风舞忽然道:只怕是那蛟云停了。
唐开恍然大悟,道:正是正是,是那条被蛟云吸起的水柱落下来了吧。
方才那蛟云将海水吸起了足有数十丈高,现在准是风小了起来,蛟云的吸力没有那么大了,那条水柱便立不起来。那条水柱只怕有一个大湖的水量,这般落下,一下又激起滔天巨浪。看样子,这水柱是在破军号右后方,但破军号转了那么多圈,也不知现在船是驶向哪个方向。
柳风舞抿着嘴一声不吭,默默地看着天空。天空中,雨点象千万条投枪斜斜射下,似乎要将破军号击为齑粉,在甲板上也打得满是水汽。他伸手到胸前,隔着衣服又抓紧了那块玉佩。
玉佩本来是冰凉的,现在由于手被雨水打湿,反而感到玉佩有几分暖意。这暖意象是从遥远的帝都传来,柳风舞眼前又依稀看到了郡主的面容。
向前去吧。他淡淡地想着。不管前面是什么。
破军号在黑暗的海上象脱缰的野马一般疯狂行驶,如果前面有暗礁,以破军号现在的速度,恐怕一下会撞得粉碎。可是这船也象冥冥中有神灵佑护,这一路虽然险象环生,有几次大浪涌来,将破军号全船都打得没入水中,却仍是穿浪而行。柳风舞都不知自己还能看到什么,只是死死地抓着嵌在板壁上的扶手,即使海水将他浑身都淹没了,仍是石雕一样动也不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柳风舞终于又回复神智。
风浪已小了很多,雨还在大,但那雨点已是直直落下。他看了看边上,只见唐开便在不远处,也死死地抓着扶手,嘴唇也已发白。他伸手去拍了拍唐开道:唐将军!
唐开睁开眼道:我们还活着么?他头上不知在哪里磕了一下,额头上有一条大伤口,血已糊住了额前的头发,不过这只是个小伤而已。
柳风舞苦笑了一下。的确,经历过这场风暴,真的有从鬼门关上打个转回来一般。实在不该妄自尊大,留在甲板上啊。他看了看四周,甲板上的灯已全被打灭了,周围黑暗一片,五六步外便什么都看不见。他摸索着边上的灯,海船上的灯本是防水的,可现在灯罩里却已积了不少海水。他把海水倒掉,从怀里摸出火石,这火石用油纸包得紧紧的,倒还能用。他点亮了灯,大声道:还有人在么?
黑暗中,又亮起了几盏灯,有人道:柳统制,我们在。
看看,人齐不齐。
他记得先前卸帆时死了一个,在漩涡时又死了两个,原先的十个士兵,现在只剩了七个了。他道:你们七个还在么?
黑暗中又交头接耳一阵,有个士兵道:郑保纯和熊嵩不见了。
那两人大概已经被浪头打进海里了吧,现在,只怕他们已被喂了海鱼。柳风舞心头一寒,便仍是平静地道:大家进舱吧。
一个士兵道:不用在甲板上守着么?
柳风舞抬起头看看天空,低低地道:不用了,反正也没用了,听天由命吧。
那个老兵先前说海上一遇风暴,便只能听天由命,他还曾豪气万丈地说什么要逆天而行,经历过这场风暴,他才真正认识到人力在天地之间,实在是微不足道。破军号曾以庞大引得帝都人人啧啧称奇,一到海上,这巨兽一般的海船也如一片只能随波逐流的落叶而已。
他调匀了呼吸,只觉两脚虽然软软的,却还有些力气。他扶住唐开道:唐将军,你没事吧?
唐开苦笑了一下道:反正死不了。柳将军,你也下去吧。
柳风舞摇摇头道:我不能逆天而行,总不能这般低头认输。唐将军,你先下去吧。
他走到舵舱,那舵手已是一脸煞白,却还死死地抓着那舵柄。柳风舞道:没事吧?
舵手看了看他道:还行。统制,天还没亮么?
天空仍是漆黑一片,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时间。柳风舞道:别管这些了。你饿不饿?
那舵手道:还真饿了。说不定,已经过了很久吧。
柳风舞笑了笑,从腰里摸出干粮。这干粮也被海水打得软了,吃在肚里也不是个味,但一吃下去,总感到一阵饱食的快意。他把干粮先吃了一口,又递给那舵手道:吃吧,我先帮你把把舵。
那舵手大口大口地吃着,一边道:统制,还好你在,不然我一个人真撑不下去。
柳风舞看着船后,海上仍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他喃喃道:撑不下去也得撑啊。
统制,你胆子可真大,刚才我在舱里,心也差点跳出来。
胆子大么?柳风舞只觉自己的心也在拼命跳着。当风暴最大的时候,倒也不觉得如何害怕,现在风暴小了,反而觉得一阵无法按捺的惧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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