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要转向东南?邵风观一把撩开我的营帐帐帘,还没等坐下便问道,楚兄,你在想些什么?
邵兄,从此间开路而行,极为艰难。你也看到过,要开出一条路来,今年已是根本不可能了。
邵风观眼珠转了转,小声道:是帝君下令,今年必要回返?
他的心思果然灵敏,只是一句话便猜到了。我苦笑道:邵兄,我一直在庆幸不是你的敌人。做你的敌人,真是睡觉都睡不好了。
他打了个哈哈,道:岂敢岂敢,强中自有强中手,现在睡不好的是我自己。只是这些大人物都是这个模样,桥还没过,就在准备抽桥板了。他眼里有些颓唐,重重坐了下来,道:只是你这般公然违背文侯之令,如何向你的监军交待?
现在要出发了。虽然先前商议时没有和邵风观说过,现在却不能隐瞒他了。得到了宝木措的地图,我已经想好了一个战略。昨天想了一夜,觉得甚是可行。而这个战略,必须得到邵风观的大力协助。
我道:你不用担心,我已经想好了对付他的办法了。
楚兄,我劝你别小看这狄人少年。这小子是长尖牙利爪的,别看他年纪不大,可不是好对付的人。邵风观的眼里闪过一丝疑虑,而且,我们从东南走的话,就是绕过高鹫城了。从那儿走就瞒不过共和军的耳目,你与他们联系过了么?
我点了点头,道:已有密约。
邵风观一阵愕然,咋了咋舌,道:你这么相信共和军么?万一他们到时翻脸,该如何对付?
我笑了笑,道:此事正要邵兄协助了,请你过来,便为此事。
我将我的策略向他说了一遍,邵风观听得入神,半晌说不出话来。听我说完,他想了想,叹了口气,道:楚兄,你越来越阴险了。
我没想到他居然说出这么句话来,不禁有些尴尬,道:何出此言?这计谋不好么?
他摇了摇头,道:计谋天衣无缝。只是这种计策,我一直以为只有文侯才想得出来。
我的心里一凛。我所设想的这条计策固然很是周到,但想来确实有些像文侯所设计的。也许,我不知不觉地成了第二个文侯?
我背后的汗水涔涔而下,叹道:唯刀百辟,唯心不易。就算阴险,我也认了,只要无愧于心就行了。
邵风观站起来走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头,道:我知道。楚兄,还记得我以前说过一句话么?我说你是不能当敌人的。
我道:是啊。那时我还为你说的是文侯。
邵风观笑了:你能忍。不论是怎样的生死关头,你总不肯放弃。这种坚忍是最可怕的。我就没你这种坚忍,说实话,当时帝君来招揽我时,我就决定了。如果那时你不原意倒向帝君的话,我就立刻向文侯密报一切,就算做卑鄙小人也在所不惜。
我没想到邵风观居然说得如此直率,诧道:为什么你非要把我也拉进来?
文侯是我曾见过的最能忍的人,他可以在武侯的光芒下韬光隐晦那么多年,只是他终究没有经历过生死关。所以我觉得,能够对付文侯的,只有你了。邵风观看着我,又拍了拍我的肩,道:所以你阴险也不是件坏事。
我不知道自己该笑一笑还是怎么,讪讪地道:那你就不怕我对你阴险了?
当然不怕。他眼里露出一丝狡黠,又带着洞察一切的睿智,你与文侯不同,你是个讲情义的人。所以,只要我不害你,你就不会害我。
沙吉罕监军来了。
冯奇小声地说着,看得出他有些不安。当他听说我要请沙吉罕过来商议转向东南时,他大吃一惊,可能觉得我太过大胆了。
我道:他来了?快快请他进来。我见冯奇眼里净是担忧之色,不由笑了笑,道:冯兄,别担心。
冯奇打了个立正,小声道:楚将军,他带了几十个亲兵,要不要我们守在里面?
沙吉罕也一定嗅到情形不对了吧。只是他再聪明,也逃不过我这条计。我道:不用了。你们在里面,他反而会起疑心。我见他还要说什么,道:你放心吧,他不会对我下手的,请他进来吧。记得我交代的话。
冯奇道:是,属下记得。转身出去了。
门帘一开,沙吉罕进来了。一见我,他便躬身施了一礼,道:楚都督,沙吉罕有礼。
他的话很客气,但他身后的四个保镖已经说明他对我根本就不信任。他是远征军名义上的最高指挥官,照理我该去谒见他的,所以我假说突染疾病,请他过来商议军机大事。
沙吉罕表现得倒是十分殷勤,抢到我的床前,道:都督,您怎么了?
我咳嗽了两声,装得有气无力地道:监军大人,末将突染沉疴,只好有劳监军大人移玉。
沙吉罕道:都督大人得的什么病?这可怎生是好?说得很是关切。
只怕是中了瘴气了。我叹了口气,现在我已没办法再指挥诸军,只能有劳监军大人全权代理。
他一下子被我吸引住了,凑过来道:都督大人,你这病这么严重?
我心中暗笑。文侯给他的密令自是一旦我不听从命令,就将我拿下,现在他一定料不到我居然要把军权全部交给他。这条以退为进,诱敌深入之计,就算比沙吉罕老到也逃不了。我叹了口,道:此次染病,我都不知还会不会好。
沙吉罕顿了顿,忽然低低道:那么,楚将军,你去死吧。
他话音刚落,那四个保镖忽地冲了过来,拔刀站在我四周。我一怔,道:监军大人,这时何意?手在被子里却已握住了百辟刀。沙吉罕这一手却是大出我的意外,我只以为我这样说,他表面上的客套总会有的。
沙吉罕的嘴角忽然浮起一丝笑意。看到他这种笑,我的心不由一震。这种笑容我太熟悉了,分明与文侯一般无二。这个少年虽然是个狄人,长大了只怕又是一个文侯。他无声地笑道:都督大人,临来之时文侯大人有命,只消你有异心,便让我将你当场格杀。楚将军,你纵然身染重病,但前一阵调兵遣将,与共和军暗中勾结,此罪即是当诛!
文侯居然要马上诛杀我!我不禁愣住了。虽然现在与文侯越来越疏远,但临来时他还曾经叫我过去面授机宜,我心中一直觉得无论如何,文侯都不会如此对我。难道我暗中投靠帝君的事已被他知道了?我心里一阵刀绞似的痛苦。我虽然投靠了帝君,但我也发誓,只要文侯不曾真正有不臣之举,我就绝不反叛文侯。可是,显然文侯并不这么想。
我看着沙吉罕,道:监军大人,你杀了我,如何向诸军交代?
沙吉罕看了看身边一人,微笑道:塔卜里,你与楚将军说说你有什么本事。
这塔卜里也是个狄人,看长相却与一般狄人的粗壮大为不同。他向我行了一礼,道:禀都督大人,在下塔卜里,我的本事是制作人皮面具。
他说到人皮面具四字,我不由得浑身都抖了抖,一瞬间已然明白了沙吉罕的用意。塔卜里与我的身形很是相近,沙吉罕是想杀了我后让这塔卜里扮成我。因为我自称身染重病,扮成我后旁人多半发现不了。这样一切就真正由他掌握,到时他再放出消息说我因重病而死也没人怀疑了。如果我用的不是这种计策,而是寻常的想赚他过来,只怕反要弄巧成拙,被他将计就计了。
我看着沙吉罕,慢慢道:沙吉罕,你真个要杀我?
我盯着他,他一开始也在看着我,过了一会,终于挡不住我的视线,扭头道:我才说了一个字,他浑身都是一震,双手也在发抖,像是痛苦之极。
成了!我按捺不住的欣喜。我病榻后面有一个小小空间,郑昭坐在里面。把沙吉罕叫过来,再用摄心术控制住他,这便是我的计划。郑昭告诉我,要用摄心术必须让对方心情不定,因此我紧盯着他,趁他目光一闪烁,郑昭一举成功。
他那四个保镖却不知道沙吉罕出了什么事,那个塔卜里道:王子,怎么了?
沙吉罕神情甚是痛苦,我知道他这是在与郑昭的摄心术相抗。但这摄心术来无踪去无影,只怕他根本不知如何相抗法,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我正看着他,沙吉罕忽然伸手去拔腰刀,只是这小小腰刀像是有千钧之重,他拔出来时慢得异乎寻常。
他是要杀我?我怔了怔,脑中忽地灵光一闪,喝道:别让王子自杀!
那四个保镖已是六神无主,恐怕觉得沙吉罕受命要杀我,却又于心不忍,听我一说,更要以为沙吉罕天人交战之下,想要自杀。那塔卜里倒是忠心耿耿,一把抢掉沙吉罕的腰刀,道:王子,您别想不开啊。
沙吉罕是想自刺一刀,以此来打破郑昭的摄心术。他的腰刀一被抢掉,浑身一震,忽地平静下来。我心知郑昭的摄心术已完全控制住了沙吉罕,心头窃喜,道:沙吉罕王子,你还要杀我么?
沙吉罕摇了摇头,道:你们,以后听楚将军的命令吧。
塔卜里急道:王子,你要做什么?沙吉罕方才还叫他们来杀我,转眼就要他们听从我的命令,一定让他们都无所适从。
沙吉罕的喉咙里咕噜了两声,喝道:听从楚将军吩咐!
他一声厉喝,嘴里忽地喷出一道血柱,人已向前倒下。塔卜里一下扶住他,又看了看我,一张脸自然是迷惑不解。
郑昭的摄心术居然能隔空杀人!我也大吃一惊。我这副惊愕的样子在塔卜里他们看来,自然毫无可疑之处。我道:快,快去叫蒋医官过来!我故意不说把沙吉罕送到医营,生怕将沙吉罕送出后,他居然没死,反倒苏醒过来。刚说完,耳边听得郑昭低低道:将他们拿下!
郑昭的声音也极是虚弱。我不由得又吃了一惊,见塔卜里要走,忙道:这样只怕来不及,等等,我叫人进来,冯奇!
塔卜里向我行了个大礼,脸上已满是羞愧。方才他们还拿刀逼着我,现在我如此为沙吉罕着想,这等以德报怨之举,便是狄人也大为感动吧。我突然间中气十足地叫人,他也顾不上怀疑。
冯奇原本就守在门口,听得我的叫声,十剑斩的几人同时抢了进来。他生怕沙吉罕会对我不利,进来时手还按在腰刀上,一进来见居然是沙吉罕胸前沾满了血倒在一边,不由诧异,我招了招手,道:冯奇,动手!
这是我事先交代好的。只消一叫他们进来,便突然动手将沙吉罕他们捉住。他们动手极快,塔卜里他们还在准备我让冯奇他们帮忙抬人,毫无防备,十剑斩的九人突然动手,两个服侍一个,这四个狄人纵然强壮,近身格斗却远远不是冯奇他们的对手,几乎是一眨眼的工夫,四人同时被打晕了。冯奇原本还要对付沙吉罕,但还不曾动手,见沙吉罕已摔倒在地,不由一怔。
等这四人被打翻,我翻身从床上起来,道:好,先将这四人和沙吉罕的尸首带到后帐。小心,不能让旁人察觉。
沙吉罕不明不白地死了,那四个保镖也毫无防备,冯奇定然一肚子疑惑。只是他什么也不说,行了一礼,将这四人抬到了后帐。等他们一走,我撩开隔帘,道:郑兄!
郑昭的脸色极为苍白。他坐在一张椅子上,双手抓着胸前,见到我,道:拿下了么?
我道:都拿下了。他的样子太过虚弱,我将他扶到床上让他躺下,道:郑兄,怎么让沙吉罕死了?
郑昭喘息了一阵,道:这狄人少年意志当真坚强,我险些便控制不住他,没办法,只好杀了他。他抬眼看着我,道,楚兄,有一件事我要求你。
我道:什么?
马上将那四个狄人杀了。
我怔了怔,马上明白过来,道:是因为你的摄心术能杀人?
郑昭的脸更加苍白了,苦笑道:是啊,我又给了你一个把柄。
郑昭的摄心术居然有了这等威力,任谁都会害怕,只怕那个南武公子知道郑昭有这种本领,第一个念头也会是除掉他,以绝后患。
看来,共和军远非自己所标榜的那样是一片无忧乐土,一样有勾心斗角,明争暗斗。杀了那四个保镖,世界上就只有我知道郑昭有这种本领,所以郑昭说又给了我一个把柄吧。
我的脸大概也有些苍白了,喃喃道:郑兄,承蒙你不杀,高谊可感。他只是不能对我用读心术,摄心术依然可用的。如果他要杀我,一样也杀得掉。
郑昭苦笑一下,咳了几声道:别以为这种杀心术是易用的,这是种借刀杀人之术,你若不动杀机,我根本杀不了你。方才这狄人少年杀机已然极盛,我不杀掉他,他马上就要砍落你的头了。他咳了两声,道:别说了,马上将那四个狄人杀了斩草除根!
现在郑昭最害怕的,就是自己会杀心术的事传出去吧。只是沙吉罕手头有一支三百人的狄人骑兵。虽然不多,不过狄人骑兵以悍勇闻名,也须小心从事。我本来想控制住沙吉罕,让他发布命令,逐步解除这三百狄人骑兵的武装,可是现在沙吉罕已死,这条计便行不通了。我想了想,道:等一下再杀,有个人还有用,仍要倚仗郑兄你。
郑昭犹豫了一下,他使出杀心术已极其疲惫,要他再用这种术法一定是勉为其难。但他也知道现在我们已是骑虎难下,无论如何都要拼一拼了。他点点头,道:好吧,我知道你想利用那会做人皮面具的塔卜里。这人意志远不及那沙吉罕,我还撑得住。他从怀里摸出一个瓶子,喝了一口,长吁一口气,道:该怎么做?
他打开瓶子时,我闻到一股忘忧果汁的味道。忘忧果汁服下立竿见影,能马上止痛提神,但这种果汁治标不治本,事后对人身体有损,因此只是权宜之计,给士兵在战场上受伤后服一口。我道:好,你先歇一歇,等一下我会将那塔卜里带到这里,听我说动手两字,你便控制住他。
我将我的计划跟他说了一遍,郑昭点点头,道:我记得了。
我道:你再休息一下吧,有劳了。让他坐回隔帘后,我让冯奇将邵风观五德营统领还有小王子他们找来。
他们来得很快,邵风观进来时还想说两句笑话,但看我一脸凝重,便没说什么。我让他们坐下,道:诸位,现在已是我们远征军的生死关头了。方才,监军沙吉罕与数人来行刺我。
如何对付沙吉罕,我只约略向邵风观说了一点,五德营五统领都还不知道,但他们一定也猜到我迟早会解决沙吉罕。听我这样说,曹闻道忽地站了起来,道:什么?统制,我去杀了他!
我道:不必了,沙吉罕已死。
这话一出,不但是五统领,便是邵风观也变了脸色。曹闻道说是要去杀了沙吉罕,但谁也不会当真。可是如果我杀了沙吉罕,那就是公然反叛。我对邵风观所说的计划,也并不是要杀沙吉罕的。
杨易道:都督,沙吉罕虽然最该万死,只是该如何向文侯大人交代?
我道:这是以后的事了,现在的关键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对付他那三百个亲兵。
官场上这种事,用得最多的口吻就是暴病身亡,但说沙吉罕在我帐中突然暴病而亡,只怕是火上浇油。杨易踌躇了一下,道:一不作,二不休,干脆
杨易的意思是趁消息尚未走漏,将那三百人一同杀了吧。这种时候本由不得我发善心,可要将那三百个无辜狄人一同杀了,这事我实在做不出来。我道:全都杀了,太残忍了。我倒有个主意,那沙吉罕有个手下擅能制作人皮面具,沙吉罕方才便准备将我杀了,易容为我,让你们不起疑心。我们不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这人来骗过那三百人。
杨易道:这人会听么?纵然威逼他,万一到时他变卦,岂不是弄巧成拙?
杨易还不知道郑昭有摄心术的事。我微笑道:他不会变卦的。
曹闻道忽然道:统制,那位郑昭先生是不是在这里?
他的话让我大吃一惊。郑昭前来商议,此事极其机密,郑昭也瞒得极好。我不知道曹闻道是怎么猜到的,马上又想起当初曹闻道与我奉命捉拿郑昭时,都中过他的摄心术。事后曹闻道最上不说,但对郑昭一定耿耿于怀,现在想到能控制那塔卜里的最佳人手,便是这个能控制他人心神的人了。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好,身后忽然传来郑昭的声音:曹将军果然神目如电。
我扭过头,只见郑昭撩起隔帘走了出来。他的脸色此时已恢复常态,倒是曹闻道的脸色有点不好看。邵风观他们也没想到郑昭居然在我帐中,邵风观已吃惊道:郑先生!
郑昭微微一笑,向我道:楚将军,这位杨将军所定之计才是上上之策。那三百狄人军不是易与之辈,留着总是祸害,不如解决了便是。
你当然觉得杀了他们最好。我心底想着,还没说话,邵风观忽道:郑先生所言有理,我觉得也是彻底消灭了为是。
我心头一乱,道:怎么消灭?
廉百策在一边插嘴道:让那人假扮沙吉罕监军,只消放出风说小王子奉命前来,诸军紧急检阅。再让小王子命沙吉罕交出监军大印,让那假沙吉罕假装不肯,起兵谋反,便可名正言顺地杀了他们。
这计策很是毒辣,廉百策虽然没说支持哪一边,但他出了主意,显然也是支持将狄人军全灭的。军中成军,而且这三百人还是属于监军的,这实是兵家大忌,廉百策心里肯定也很想将他们解决掉了。
现在邵风观和两个统领都同意了全歼狄人军的事,我的心头一阵乱,道:只是,这样太不讲信义了
邵风观道:兵行诡道,哪有信义可言。他抬眼看了看曹闻道、陈忠与钱文义,道:三位统领意下如何?
曹闻道敲了敲桌案,道:统制,末将也觉得还是一举解决了为上策,不然便是块心病。
陈忠看了看我,没说什么,钱文义却道:都督不愿多有杀伤,自是仁者之心。
我不由一阵苦笑。钱文义不愿得罪我,他虽然没有明白支持全灭狄人军之议,但这话里显然也有这样的意思。我还在犹豫,曹闻道低低喝道:统制,现在已势成骑虎,纵然不杀这三百人,我们叛逆之名也逃不了的。唯一的办法,便是先封了口,只消能一举消灭蛇人,有了此功,回到帝都后纵然文侯大人想怪罪,也不会说什么话了。
我脑海中一亮。曹闻道虽然有些莽撞,但他这话实是至理。我违背文侯意图与共和军联手,那已经形同叛逆,杀不杀这三百狄人军都改变不了叛逆之实。只是,那毕竟是三百条人命啊,要我这样毫无理由的一律斩杀,这样的命令我当真开不了口。我正想着,曹闻道又在桌上一拍,道:统制,当机立断,杀了吧!
我还没说话,杨易也已站起身,道:统制,若不杀这三百人,势必酿起大祸。当机立断,此时不能由恻隐之心。
如果我还是当初前锋营的那个小小百夫长,我一定会厉声斥责,说他胡言乱语吧。只是,现在我说不出来。杀了那些无辜狄人,我做不到。可是因为不杀他们,日后文侯清洗,我就要连累五德营中层以上的军官,这样的事我更不敢想象。
我的心里乱成一片,隐隐约约地,也有些能够理解当初武侯的决断了,到了现在这样的位置,许多事都已经由不得自己了吧。我暗自叹息。假如我仍然是个只知冲锋陷阵的小军官,恐怕会更好一些。
陈忠道:只是那三百人根本没有罪过,杀了他们,如何服众?
曹闻道低低道:他们属于沙吉罕的亲兵,这就是死罪了。一旦这三百人作乱,那要死的就远远不止三百人了。
陈忠道:可是他们未必作乱话未说完,便打住了,垂下了头。
邵风观道:楚兄,现在该你下决心了。
我看了看他们。现在代表五德营的五统领大半,还有代表风军团的邵风观,代表共和军的郑昭,都同意全歼狄人军了,我要做什么决策已是不言而喻。我点了点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发出颤抖,道:好吧,就按杨统领的计策办。
这正如郑昭所说是一条上上之计,但我的心头依然疼痛不堪。我蓦然又想到了百辟刀上的那八字铭文。唯刀百辟,唯心不易。当初觉得这八个字平平无奇,现在才越来越觉得其中的痛苦与悔恨。有时候,只能做违背自己意愿的事。
当年的李思进老来,只怕活在自责中,而我也会如此么?
有郑昭的主持,一切都依照计划运行。塔卜里被郑昭控制着改扮成沙吉罕的样子,沙吉罕因为长了一嘴胡子,年纪虽小,身材却相当高大,与我相差无几,塔卜里扮他比扮我更容易。加上是夜间,以小王子奉命前来接替监军之位为由阅兵,郑昭控制着塔卜里当众表示反抗。那些狄人军果然忠诚,根本无暇分辨这是真的沙吉罕还是假的沙吉罕,便当众作乱。只是五德营已严阵以待,狄人军还没来得及冲到我跟前,几乎是看瓜切菜一般被五德营料理了。三百狄人军,包括塔卜里在内,一个都没留下,首级全部斩落。
我与小王子并辔站在观礼台上,看着那些狄人军在五德营的攻击下溃不成军。狄人都是骑军,可阅兵时都没骑马,他们不能一展所长,更不是五德营的对手。看着满地的残臂断肢,我突然有种想要呕吐的感觉。在战场上更血腥的场面都看到过,可是现在这种屠杀却让我极其不舒服。
楚将军,你看那人,本领不错啊。
小王子突然叫了起来,指着场中的一个狄人。此时狄人已经只剩下三四十个了,扔在垂死挣扎,其中一个持枪的狄人枪法大是高明,左右挡格,五德营结阵而行的士兵居然一直拿不下他。不过以那人的本领之强,仍然无法对抗结成阵势的五德营,正步步后退。而这时五德营围成的圈子已越来越小,再近得几步,那人便退无可退,只能死在刀枪之下了。
我道:是啊,这人枪法不错。狄人枪法大多不佳,这人倒是个异数。
小王子抓耳挠腮,道:楚将军,我想这个那人本领很好,是不是让他死得体面一点?
我道:你想与他比枪?
小王子点了点头。他嗜枪法如命,见那狄人枪法如此出色,难免技痒难忍。
我沉下脸来,道:不行。现在你与他比枪,那才是看不起他,在他临死前还要戏弄他一番。还是让他死在刀枪之下吧,死得像个汉子。
那人果然像条汉子,此时他已退无可退,四面皆是压上来的五德营,终于大吼一声,猛地向东边冲去。这拼死一击当真凌厉,他刚冲上两步,两支长枪已然刺穿了他的身体。但这狄人浑若不觉,仍然向前冲去,一枪刺向一个士兵。这种一命搏一命的拼死战法谁也挡不住,那个运气不好的五德营士兵被这一枪刺了个对穿。不等那狄人拔出枪来,前后左右同时有十几支枪刺过来,这一次他再想搏命也不成了,浑身上下皆是血洞,整个人都像浸在血里。
看到那狄人的搏命一击,小王子失声啊了一声。那狄人的枪法出色,但最后一枪却已不是枪法了,可偏偏是这一枪谁也挡不了。小王子的身体都有些发抖,大概想想方才如果真的去比枪,那人搏命杀来,他也未必能挡住。他喃喃道:这算什么枪法。
我道:小殿下,战场上,枪术其实并不能决定对决的胜负。
战场上你死我活,谁也不会来与你一招一式地比枪。武昭老师号称天下第一枪,假如他上了战阵,一对一时别人大概奈何不了他,但只消三四个士兵上前围攻,他就根本难逃性命了。战场上,决定胜负的其实是一股悍不畏死的勇锐之气。只是小王子养尊处优,他可以将枪术练到精益求精,却少了这股气势。
小王子默然不语。半晌,他道:楚将军,那么难道为将之道,别的几乎可以不用说,就是要心狠手辣么?
我垂下头,道:兵者凶器,终是不祥之物。虽然战场上要心狠手辣,但如果一味心狠手辣,你这人的本身也要成为一件凶器。为将之道,最重要的,该是仁者之心。
仁者之心?
是啊。仁者爱人,视天下人皆如己身,如此方可为将。
我这样说着,心口又是一阵绞痛。这些话我能做到么?以前我还对丁亨利说他们共和军说的一套,做的一套,可即使是我,岂不也是如此?仁者爱人,我能做到多少?
原谅我吧。如果你们化为厉鬼找人抵命,我愿随你们入地狱担荷此罪孽。
看着那最后一个狄人成为一具尸体,我默默地说着。那狄人虽死仍然不倒,站立在正中,血已将他周身都湿透了,眼里仍然透出愤怒与不解。
解决了狄人军后,我马上就调集诸军紧急出发,转道向东南方向。
我与郑昭走在队伍前面,郑昭骑术倒也不差,骑在马上十分灵便。我们一路聊着各地风物,倒更似两个多年未见的老友在寒暄。但郑昭从来不对我说共和军内部情形,有几次我旁敲侧击想问他海老的事,他总是把话题岔开,我知道他一定对我抱有戒心。
我也一样。
从秉德省向东南绕过高鹫城,需要四到五天。我们是三月十一日出发,到了三月十五日傍晚,前面探路的斥候来报,我军前锋离高鹫城已经只有三十里了。
高鹫城。这个噩梦一般的城池的名字又出现在耳中时,我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一个梦,一个长长的噩梦。
负责开路的曹闻道这时带马过来,到了我马前两丈开外便行了一礼道:统制,共和军押粮使者来到。
郑昭给我的条件就是由共和军提供粮草,本来说好是在高鹫城会合,没想到居然变卦了。我不知曹闻道为什么要离那么远,道:让他过来。
曹闻道迟疑了一下,道:统制,粮草的事最好你自己去看一下。
曹闻道向来心直口快,现在这么吞吞吐吐的样子实在有点叫我怀疑。我扭头看了看郑昭,见他也正看着曹闻道,眼神有些异样,心头一凛,道:郑先生,失陪一下。
郑昭被我一叫,浑身都是一颤,又笑道:楚将军请便。
郑昭一定要对曹闻道施展读心术了,只是被我一下打断,他现在多半还读不到什么。我生怕夜长梦多,将胯下飞羽夹了夹,道:曹将军,快随我来。等离郑昭有了一二十丈,确认他现在已经用不出读心术了,我小声道:有什么事?
曹闻道低声道:共和军丁亨利也来了,他说有话要告诉你。
丁亨利?我略微呆了呆,道:走吧。
押粮使者名叫孙叔全,是五羊城关税司主簿孔人英的副手,这次给我们带来了三十万斤粮草补给。五羊城一直以来就以富庶著称,现在后方已经稳定,与海外的贸易十分频繁,已完全恢复旧观,因此虽然五羊城人口众多,但他们的存粮极其丰足,三十万斤粮草对他们来说等如九牛一毛。远征军从秉德省出发以来,虽然粮草还够,到了这里时也已吃得七七八八,所剩无几了,孙叔全的这批补给来得极为及时。
我让曹闻道通知钱文义过来负责接收这批粮草,然后带马向丁亨利走去。到他跟前,我拱拱手道:丁将军,真是有缘啊,别来无恙?
丁亨利正站在粮车前,两个亲兵牵着他的马。见我过来,他也拱拱手道:楚将军,好久没见了。
我跳下马,向丁亨利走去,道:丁将军命我前来,有何指教?
丁亨利道:楚将军,有件事必要向楚将军禀报。
他说得很是郑重,我道:什么事?
丁亨利迟疑了一下,道:我们本来打算是将粮草运到高鹫城囤积,开战时再运送就不至于接济不上了。只是
高鹫城位于伏羲谷与五羊城的中间,将此地设为中转站,的确可以事半功倍。我道:是啊,现在为什么要这样运?
丁亨利道:原本进行顺利,只是我们来到此处,才发现高鹫城中不知何时竟然盘踞了一批蛇人。我带来的只是一支运粮队,正想要向后方请援,正好你们来了。
我怔了怔,道:有这等事?
丁亨利苦笑了一下,道:这也是我情敌过甚,没有先行查看,弄得现在进退两难。楚将军,你来得正巧,此事只能倚仗楚将军你了。
混蛋,什么来得正巧,明明是下了个圈套!曹闻道在案上重重一拍,楚将军,他们明摆着是要我们先和蛇人恶斗一场。
我苦笑了一下。我不相信以丁亨利的本领,居然会连高鹫城中有蛇人都不事先查探明白。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仅仅是让我们露一手吗?还是像在南安城那样,想要对我们偷袭?
我看了看杨易和廉百策,道:杨将军,你意下如何?
杨易的手指在桌上敲了敲,道:都督,共和军也许就埋伏在附近,他们想要的,只怕是看看我军真正的实力。
我沉默了一下,道:廉将军,你说呢?
廉百策没有抬头,皱起眉,半晌才道:楚将军,上一次和共和军联手合攻南安城,我军的实力,丁亨利应该已经知道了。
那一次明士贞逃到营中,当时正是奉了海老之命要与我们火拼,结果何从景权衡之下,不再听信海老提议,反要将海老拿下。那时海老让共和军与帝国军火拼的理由是帝国军的诸多武器,但明士贞告诉我共和军已有了一种神威炮,与帝国军火军团的神龙炮相埒。何从景大概觉得帝国军的武器并不大占上风,所以才会对海老起疑吧。我点了点头,道:是。
方才那丁亨利过来,我在他身上没闻到有火药之味。恐怕,廉百策抬起头,有些忧虑地看着我,楚将军,恐怕共和军已经发明了一种比我们的火药更有效的东西了。
比火药更有效?我呆了呆,一时还想不通是什么意思。回过神来,我道:真会如此?
廉百策道:方才丁亨利与楚将军你交谈时,末将有意与那些共和军押粮队搭话。他们虽然不知底细,但隐约也听说,何从景手下有个叫虚心子的人发明了一种白色火药。
火药是硫黄、硝石、炭合并而成,现在的配方约略是七硝一硫二炭。硝石虽是白色,但因为掺有硫黄与炭粉,所以拌匀后颜色是灰黑色的。听廉百策说什么白色火药,我道:难道用的是纯硝石么?
廉百策道:是不是纯硝石我们现在也探听不到。不过共和军用了这种白火药,末将以为他们一定是想在实战中测试一下。
曹闻道在一边道:他们若要测试,趁我们没来时自行攻击蛇人,岂不是更好?
共和军测试的并不是炮火的威力,而是与帝国军神龙炮的比较吧。我还没说话,廉百策已冷笑道:他们要测试与我们的神龙炮相比,哪个威力更大。
曹闻道诧道:他们测这个做刚说了半句,他一下睁大了眼,道:是要对我们下手!
廉百策点了点头,道:如果他们的火炮射程、威力不及我们,到时一旦双方开战,吃亏的是他们。需要这等临阵磨枪的测试,显然他们马上就要用炮火来对付我们了。
曹闻道呆住了。共和军迟早会对我们下手,大家心中都有准备。只是现在对蛇人巢穴的远征还不曾开始,共和军就在准备对付我们,廉百策这等说法实在令人难以置信。可是,丁亨利手下有相当强的武装,他要攻破盘踞在高鹫城的蛇人残军,可以说不费吹灰之力。现在他要如此做作,我也只能承认廉百策的想法极有道理。
陈忠忽然道:只是,那位丁将军看上去是个正直的人,他会这么做吗?
廉百策冷笑道:正直?也许他是个正直的人。只是在正直的共和军眼里,我们都是些帝国鹰犬,都是需要斩尽杀绝的。
陈忠没有再说什么。其实,在他们眼里,现在共和军虽然是同盟,同样也是迟早要消灭的一支叛军而已。我想说丁亨利不会这么做,但却说不出口。换了我,会这样么?我想说不会,但也知道这只是一句谎言。
我道:廉将军,你虽然这样认为,可是有证据么?
廉百策站起身,向我行了个大礼,道:都督,末将若无十分把握,决不敢如此嚣张。末将在共和军中布有一个眼线,这消息是他舍命得来,请都督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眼线?我不由怔住了,马上又点了点头,道:好。我想了想,看了他们一眼,道:现在神龙炮的有效距离是两百步左右,明日攻打高鹫城,我自有办法。只消瞒过丁亨利,他们就不敢对我们轻易下手了。
他们几个都站了起来,道:遵命。
开完这个战前会议,我突然觉得疲倦之极。我走出营帐,向操练场走去。
这个操练场只是临时踩出来的,并不如何平整。南疆的气候湿热,草木繁盛,现在更是生得郁郁葱葱。为了扎营,辎重营曾将草皮略微割了一道,但留下的杂草还是深可没膝。我走在草丛中,拣了块石头坐下,呆呆地看着渐渐沉下去的夕阳。
统制。
曹闻道的声音突然在我背后想起。我转过头,却见他站在我身后五尺远的地方。我笑了笑,道:曹兄,你不休息么?坐一会吧。怎么了,板着个脸?
曹闻道坐到我身边。如果是平时私底下,他对我向来嘻嘻哈哈的,现在脸色却很凝重。他看了看四周,小声道:统制,我觉得我不认识老廉了。
我道:怎么了?
老廉平时从不出头,有什么话也总是在最后说。现在他好像变了个人一样。而且,他在共和军中放眼线,谁让他这么干的?
我忽地一震。曹闻道的话提醒了我,廉百策作为五德营的一个统领,居然瞒着我在共和军中布眼线,这完全不像他的性格啊。如果说他暗中有推翻我之心,以他这种谨慎小心的性子,一定要瞒住我的,为什么今天如此锋芒毕露?现在为了丁亨利这件事我搞得焦头烂额,这些事都没想到,听曹闻道一提醒,我才觉得其中大有不寻常之处。我道:你觉得呢?
曹闻道摇了摇头,道:我怕老廉也会和老钱当初在东平城时一样。统制,我觉得你对他们都未免太相信了,钱文义到底出卖过你一次,你还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他。
我心头一阵乱,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的决策对不对。
不,我应该相信他们。杨易,钱文义,陈忠,廉百策,曹闻道,虽然他们性子各不相同,但都与我出生入死那么多年了,我如果不信任他们,那么这场仗也不用打了。
我拍拍他的肩,道:曹兄,我们一同作战,也有六七年了吧,地军团正式成军也有几年了。这几年五德营百战百胜,还不曾打过败仗,靠的不正是上下一心吗?
曹闻道没说什么。我们与蛇人交手已有几十次了,战斗中廉字营与勇字营配合也相当默契,曹闻道是个天生的军人,他自然知道战争中团结一致的重要性。
我道:廉将军不管做什么,不管他是什么身份,首先我们就要相信他。我相信五德营的每一个弟兄,首先是五德营的一员,相信他绝对不会做出有损五德营的事。
曹闻道大概被我一席话说得蒙了,点了点头,道:是。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不由暗自苦笑。方才说得慷慨激昂,但曹闻道的话也不无道理,廉百策的身份实在有些微妙。他说起眼线这两个字时,我就不自觉地想到了文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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