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神在这个苍茫而寂静的正午出现在小镇的牌坊下。
另一头伫立的,是吴戈。
风神的每一步都走得缓慢而坚定。然而他拿剑的手却在战抖。当然是因为铁力虎。风神猛然发现,当年生死与共的兄弟们,一个也不剩了。
吴戈却也面如死灰。杀死铁塔忽然让他产生了想放弃这个案子的念头。
这单案子已在吴戈心头萦绕了十年。从那时起,他就一直想着如何缉拿凶手以慰死者的在天之灵。这个志愿伴随着他十年的捕快生涯,早已成为他在这个卑微的生存方式中得以坚持下去的支柱之一。
当然他还有别的梦想。他曾经有过很多梦想,有些并不过分,相当谦恭,绝非奢侈;不过也有些是虚无缥缈的。然而十年过去,所有这些谦恭或者缥缈的梦想都被击得一一粉碎。他知道,这是他坚持自己的方式的代价。
他研究过律法,早知道《大诰》和《大明律》其实相当乖戾狭隘。他并不愿意认同这个世界早已没有是非道德,没有可以信仰信赖的东西,但现实比刀锋还要冰冷如魏风子所讲,法律和规则都是为那些极少数人而定,也任由他们涂改。
所以,在杀死了一个孩子和一个朴实而忠诚的人之后,面对他应当缉拿的凶手和他十年来一直坚持着的原则,他有些惶惑了。
以风神的武功,吴戈知道,心中一乱,自己连半分赢他的机会都没有。
这镇上的旌善亭早已破坏不堪,但匾额上的这三个字还依稀可见,衬着大书着状元的牌坊,让人还能感觉到这里曾经历过的事,曾生活过的人。而此刻,他二人就要在这旌善亭下决斗。吴戈不知道下一个十年后,他们曾经的故事,他们曾经鲜活的心灵,是否还会在这里留下一点点光阴的痕迹。
这个正午天气清朗,阳光同西风一样有力而干燥。时有远方的枯草和树叶被风席卷而来,沾上路人的衣襟发鬓,还有亭里破旧的画檐上四结的蛛网。亭角几只乌鸦断续哑然叫着,又扑楞扑楞四下惊飞。
吴戈慢慢穿过人群,来到中间的空地。他四下看了看,那少女,魏老,二娘,还有那个平日里嘻嘻哈哈的小伙计都在,他们的神色都紧张而凝重。他回过头,无力地看着风神一步步走近,须发和衣袖都在风里舞动着,脸上的皱纹在阳光下益发一道道的十分清楚而风神就正如一株劫后的树,根须飘零,老病孤独。
吴戈拿着一柄周围不知什么人塞到手里的锈迹斑斑的剑,心中一片茫然。他看着近在咫尺的风神,无论如何也递不出剑。吴戈知道,对方的武艺远在自己之上。他在想着,自己能抵挡多少招,三十?四十?但他确实只看到一个病入膏肓、随时可能倒下的老人。一丝苦涩从他的心里缓缓沁了出来。
风神静静地看着吴戈,在旁人看来他的面容冷若坚冰,在吴戈看来却蕴含着极为复杂的东西。风神慢慢地拔出剑,低低叹道:我本来对你极有寄望。我之前甚至于想过今天就离开。可是,铁塔的死,使这一切变为不可能。你我之间,今天只有一个可以离开了。
风神抬剑平平指向吴戈的心口。
在风神的眼里,正午耀眼的阳光正在吴戈的肩上跳跃,而吴戈的身影和他的锈剑似乎也随着阳光晃动不定。风神觉得忽然很渴,他咽了一口唾沫,怀疑自己的眼是因为持续不断的头疼有些恍惚。他转过脸慢慢地扫了一眼四围的看客。而看客们挥舞的手臂,因兴奋而狰狞的面目也变得忽远忽近;他们杀死他、杀死他叫喊声从他们扭曲的脸孔可以知道是声嘶力竭的,此刻风神听来却又闷又哑,格外遥远。
风神看向远处,远远的人群之外,街角上一个苍老的妇人,正牵着一个呀呀学语的婴孩游戏着。孩子刚刚学会走路,手里拿着一根小树枝,兴高采烈地挥舞着,嘴里念念有词。风神定神看向孩子的口,从他的口型知道,孩子高兴地喊着:
杀,杀
风神看着四周世界,渐渐觉得四周都在发亮,亮得耀眼。只有人影是黑暗的。他忽然脑中闪过一阵尖利的刺痛麻木,身体就向着一个黑影倒了过去。
吴戈看着风神倒在了自己的剑上,锈剑正从他心口穿过。他抱住了风神的身体。风神握住他的手,却没有言语。他的身体渐渐冷了,眼睛却仍看向远方。
小镇的人们一下子沉寂了,又忽然在片刻的沉寂之后爆发。一些人争先恐后地跪倒在吴戈面前,口中喋喋地说着各种各样的谄谀之辞。一些人发狂一般地大叫着,四下隳突。有的人已立刻起了冲突,刀兵相见。很快,斗殴的,逃散的,争吵的,还有疯狂的,转眼间魔术一般遍地都是。
少女向吴戈苦笑了一下,拢了拢头发,说:这样结束,最好。
魏风子架起他的双拐,凄然独立,喃喃自语:这个小镇,完了。
吴戈呆呆地抱着风神的尸体,一直僵坐在地上。四处的打斗声,刀剑相击声,人的惨呼声,他竟也置若罔闻;几处浓烟杂着火光在街角升腾,逃命的人们连同鸡禽家畜四下奔散,他也视而不见。只有这一瞬间,令人生厌的世界终于远离他了。
风神的双眼还没有闭上。吴戈仿佛从他的双眼里看到了交趾丛林里奔流的火与血,同时也看到,他的灵魂正轻松地飞向远方。
草原,苍鹰,骏马
铁塔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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