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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斋醮

  夜深了,云寄桑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到了自己房中,松垮地坐在了床头。他很想马上去卓安婕那里看看,只是今天。生的一切让他的身心俱疲,潜伏了好久的内伤也重新肆虐起来。尖锐的痛楚沿着手太阴肺经中的天府穴蔓延而上,待到云门穴时,剧痛已经让他难以呼吸,不得不佝偻着身子取出一枚丹药服下。

  感觉着药力缓缓地化开,云寄桑的身体终于得以重新放松。实际上,他早已意识到伊腾博昭那濒死的一掌绝非普通掌法,即使是师门的绝技金蝉步也无法让他从那凌厉诡异的一掌中全身而退,那一掌的恐怖便可想而知了。可怕的是,这一掌的伤害竟绵延至今,且越来越难以压制。如果不早寻良医,恐怕自己失去的,绝不只一条右臂这么简单。

  没有了六灵暗识,自己和普通人一般无二,武功也废去大半,甚至心神也不时被恐怖的幻影折磨着。

  九死之馀,忧畏百端。(注:苏轼-与范元长)

  这样的自己,怕离疯狂也只有一线,凭什么去破解这样扑朔迷离的凶案?

  此刻的他,没有一点信心。所有的,只是深深疲惫与自责。

  困意渐渐袭来,不知不觉,一只红色丝线拴着的巨大铃铛开始在自己面前来回地晃动着,渺小的自己则徒劳地跟着那个铃铛来回奔跑着。

  铃铛上有一个长了两个头的人坐着在向自己笑,那是谁啊?好熟悉的样子。

  恍惚中,他看到了朱长明和陈启的身影。

  两个人都站在炽白的阳光下,焦急地向他大声呼唤着。

  为什么,自己什么都听不到?难道自己聋了吗?

  缓缓回头,蒸腾的水汽中,一个白色的袋子打开了,一个披散着头发的女子穿了一件缀满铃铛的长裙,从袋子里钻出,缓缓向自己爬来。

  他惊慌地退后,忽然间一步踏空,跌落到无尽的深渊中。

  无数的鬼脸铃铛在他的身边,跟着他一起坠落,坠落……

  云寄桑浑身冒着冷汗,辗转着,呻吟着,半梦半醒之间,似乎有人来到他的身边,替自己将被子盖好,握着他的手,静静坐在他的身边。

  他终于安静地睡了过去。

  第一缕晨曦终于破开了平安镇的夜色,黑暗从每一处房屋的角落里无声无息地退出,悄悄地蛰伏起来,期待着下一次的降临。

  云寄桑睁开眼,迟迟没有起身,躺在床上,静静感受着阳光的温暖。

  这样洁净的阳光,这样洁白的世界,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云寄桑坐起身来,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被子,心中一暖。忽而外面似乎有什么声音,便起身将房门推开,才一开门,便看到眼前一道耀眼的银光飘忽而过,悠然而不可捉摸。

  “是师姐在练剑!”云寄桑惊喜地想,他已经好久没有欣赏到自己这美丽的师姐在清晨练剑了。

  自从卓安婕在十八岁时将自己的剑名从“逐日”改为“别月”后,她便再也不曾在白日练过剑了。云寄桑也只是在极偶然的情况下在一个清幽的月夜中,千仞的绝壁上,惊鸿一瞥过那悠然操剑的美丽身姿。

  为什么师姐又重新在白日下练剑了?他疑惑地想着,眼中却紧盯着那在雪地上翩旋不休的皎然身影。

  剑光如虹,剑步如舞,卓安婕的身姿翩如游龙,就那样洒脱地飘摇在天地之间。

  红尘炼慧剑,流水渡泉石。

  闲散心如月,风光好自知。

  只将波上鸥为侣,不把人间事系心。

  琴临秋水弹明月,酒就寒山酌白云。

  一招招剑法,一句句剑意。一支支醉舞,一首首欢歌。

  云寄桑一边解读,那颗迷茫而疲惫的心也开始渐渐地重新变得清澈温暖。

  师姐……我懂了……谢谢你……

  仿佛听到了他的回答,卓安婕的剑倏尔还鞘,站定,悠然地望着他微笑。一瞬间,那由极动化为极静的至美让他不由自主地摒住了呼吸。

  “喜福!”一个稚嫩的声音在他的身边响起,肉乎乎的小手更是迫不及待地拉住了他的衣襟。

  “明欢!你醒了!”云寄桑惊喜地将小家伙抱了起来,她咯咯地笑着,嘟起小嘴儿使劲亲了他一口,看来已经完全从昨日的惊吓中恢复过来了。

  “明欢昨夜就醒了,看你回来后实在太累了,就没让她过来。”卓安婕走过来,从他的怀里将明欢接了过去,“怎么样,你没事了?”

  “没事,只是老伤又犯了。”云寄桑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晨间冰凉的清新空气,舒展了一下略为僵硬的四肢。

  卓安婕习惯性地举起酒葫芦饮了一口:“昨夜的事鱼真人和我说过了,陈子通的事不能怪你,你不用自责。”

  云寄桑自嘲地摇了摇头:“也许是这几年死人见得太多,看得淡了,我对子通的死并不特别难过。我只恨自己无能,枉自被称为智者,却无法给老师出一点力。”

  “当年死香煞一案比如今更加诡异血腥,可以称得上杀机处处,步步惊心,结果还不是被你破了?”卓安婕望了他一眼,鼓励道。

  “那时不同,当时我……”云寄桑正要说下去,却被卓安婕打断。

  “我知道,那时你有六灵暗识么!只是你当时破了案子,真的是靠六灵暗识么?说到底,还是要靠你自己的头脑。

  若非如此,能学六灵暗识的人成千上万,公申老前辈又何必要收你为弟子?”

  的确,公申衡当时之所以收云寄桑为弟子,就是看重了他心思灵动,不拘泥于前人,且能举一反三,更立新篇,是自己最佳的传人。只是云寄桑性格上的缺陷却始终让他难以达到他师父公申衡的境界。

  云寄桑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信心却在卓安婕的话语中渐渐增长。

  的确,没有六灵暗识又怎么样?功力大退又怎么样?我始终是我,大明双璧之一,天下第一智者公申衡的传人!

  想到这里,云寄桑抬首挺胸,仰天长啸。

  “喜姑,喜福他怎滴嘞?”明欢悄声在卓安婕耳边问道。

  卓安婕笑着拍了拍她的小屁股:“你师父他终于解开了心结,要大发神威了。”

  “打发神位?”明欢挠了挠小脑袋,纳闷问自己:“甚么系打发神位哩?要是打发不去可怎么好未?”

  “对了,明欢,昨天你可曾看到那鬼怪的样子?”云寄桑小心地问。

  明欢想了想,摇了摇头:“欢儿无看到未,不过……”忽然停下来,小手向云寄桑招了招。

  云寄桑微微一笑,将头凑了过去。

  “那鬼乖系个雄滴嘞!”明欢在他耳边悄声说。

  “雄的?”云寄桑脸色一变,“你是说,那是个男人?”

  明欢用力地点了点小脑袋。

  “明欢是怎么知道的呢?”卓安婕在一边柔声问。

  明欢将小手夸张地比了比:“那几脚好好大哟!可定系雄滴!”

  原来明欢只是看到了那人的脚,云寄桑暗暗的思索。的确,如果脚真的非常大的话,那人是男人的可能性就非常大。只是鬼缠铃为什么要在白天出现呢?这三年中,并不是每次鬼缠铃出现都会害死人的。那个传说,只要趴下不看,就可以不被鬼缠铃所害,分明是希望所有遇到鬼缠铃的人都要避开。师父曾经说过:物之反常,必有奇理。看来自己最需要的就是找出鬼缠铃出现的原因,如果找到,那凶手自然就无处可匿了。迄今为止,鬼缠铃还是第一次在魏府中被人遇到,看来还是要去昨日师娘和明欢遭遇鬼缠铃的那个石屋探查一番。

  “师姐,我要出去昨日明欢遇到鬼缠铃的地方看看,明欢还是麻烦你来照顾吧。”云寄桑向卓安婕道。

  还没等卓安婕回答,明欢已经在她怀里急道:“喜福,你带欢儿去未!欢儿个你带路,指个你看鬼乖那里未!”

  卓安婕笑道:“你便带她去吧,我也正想去看看鬼物出没的地方有何稀奇之处呢。”

  云寄桑微一踌躇便答应了,三人在明欢童真的笑语中向后花园的方向走去。

  突然,卓安婕停下脚步,向路边望去。

  云寄桑忙问:“师姐,怎么?”

  卓安婕向远处的松林中盯了一会儿,微微一笑:“没什么,我们走吧。”

  三人渐渐远去后,松林中一双黑色的靴子缓缓踱了出来,站了一会儿后,又退入林中。

  刚一进入那荒芜的小院,云寄桑的心神便一阵莫名的悸动。不知为何,他觉得这里似乎发生过什么极为悲惨的事。

  整个院子弥漫着一种与世隔绝的凄凉气氛,一草一木都显得憔悴而黯淡,似乎每一个的角落都埋藏着深沉的悲哀。

  “好哀伤的院子。”卓安婕轻声道。

  云寄桑走到那个石屋前,抬手拨了拨那粗大的铜锁,皱了皱眉。

  “要打开吗?”卓安婕在他身后问。

  云寄桑摇了摇头:“锁孔已经锈了,看来已经很久没人进去过了。”说完,他开始沿着石屋走着。当他走到那个小窗子前,停下了脚步。

  窗口并不高,但极小。云寄桑伸手推了推,发现窗棱竟然是铁的,不由一愣。难道这里是牢房不成?

  他将窗纸捅开一个小孔,向内望去。

  好一会儿,他才将目光重新收回。

  “怎么样?”卓安婕低声问。

  “墙上应该有字,只是看不清是什么。我想先去问问老师,可否把石屋打开。”云寄桑回答,一边将跳脚扒着窗户看的明欢抱了下来。

  卓安婕撇了撇嘴,也就是因为魏省曾是云寄桑的老师,否则按她的性子,肯定是要大大方方地破门而入的。

  “喜福,欢儿和姨姨就系在那里遇到鬼乖滴!”明欢指着一丛灌木道。

  云寄桑抱着她走到灌木从边,仔细观察着。

  “看来这里就是师娘抱着明欢躲藏的地方,痕迹非常明显。”云寄桑判断道。

  卓安婕来到灌木丛的另一侧,突然道:“师弟,你看这边的痕迹好乱。”果然,云寄桑发现另一边的足迹非常多,而且明显不是一个人的足迹。

  “似乎有很多人来过这里了,也许他们想查出些什么。”他低声说,“或者……”

  “或者掩盖些什么。”卓安婕接道。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深深的忧色。

  “喜福,欢儿肚子饿嘞!”明欢在云寄桑的怀里苦着小脸道。

  “不管了,我们先去吃饭。今天我带你们到镇上吃吧,我知道一家很好的面馆,那里的刀削面非常地道,已经好多年没吃了,不知道那家馆子还在不在。那味道,可真是好吃啊。”云寄桑一副怀念的样子。

  云寄桑所说的面馆在平安镇的西头,离魏府有半里路。馆子不大,生意却好,虽然未到正午,却已有了三、四桌吃面的客人了。一个身材矮小却透着股机灵劲儿的店小二正里里外外地忙碌着。腾腾的热气从厨房里隔着帘子不时地冒出来,屋子里散发着葱花混合着烧酒的气息。

  云寄桑一进馆子便熟练地高声道:“小四,来三碗中面,一盘鲊脯肉,一盘闭翁菜!”看了看卓安婕,又道:“再烫壶烧酒!快点儿上!慢了少爷可不给赏钱!”

  那店小二见了云寄桑,脸上登时露出惊喜之色:“是云少爷!您真可是有些日子没来了,稀客啊!掌柜的还一直念叨您哪!掌柜的!掌柜的!云少爷来了!您先跟掌柜的聊着,我去给您上菜!”说着,一猫腰又钻进厨房里去了。

  “掰嚼(胡说)啥呀,晕少爷咋会到咱店来咧?”朝着山西口音的胖掌柜才从柜台下迷迷糊糊地冒起头,就立即瞪圆了双眼:“晕少爷!真四你么!”

  “可不就是我?徐掌柜的,今个儿我可是要招待人的,你可把料给我下足了,不然我可不给饭钱!”云寄桑笑道。

  “莫问题!”徐掌柜将圆圆的脑袋晃着,“小四儿,给晕少爷的菜加料咧!听见莫?”

  “好嘞——!”厨房里传来小四响亮的回答。

  看着云寄桑的一言一行,卓安婕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自己这个师弟,从来不讲什么架子,到哪里都能和身边的人打成一片。尤其是市井中人,都格外的待见他。也许,在他们的眼中,师弟并不是什么大侠,也不是什么大明双璧,他只是一个街坊家的顽皮孩子,一个从小看到大的亲人。

  这样的师弟,不由得他们不欢喜……

  明欢倒是对师父受欢迎不感到奇怪,在高丽时,她的那些同胞也是最喜欢师父的。不知有多少高丽姐姐偷偷地塞给明欢好吃的,为的就是多打听点师父的消息,可惜,明欢的嘴可是很严滴未!

  很快,菜便上来了。

  明欢好奇地望着碗里的面条,白生生的面条薄薄的,看起来像叶片一样,很是惹人喜爱。她用筷子将面条高高挑起,好奇地问道:“喜福,这系面条么?”

  “是啊!这就是师父我最喜欢的刀削面!你看,这一片片的面叶都是用菜刀削出来的,所以才厚中薄边,棱锋分明,形如柳叶。这徐家面馆的刀削面味道最是一绝!吃起来外滑内筋,软而不粘,绝对是面中的极品!放心吃吧,保证越嚼越香,你师父我可是面中的行家!”云寄桑向她夸口道。

  “哦?不知你这位面中的行家,第一次吃刀削面又是谁带你去的呢?”旁边卓安婕用筷子搅着碗里的面条,漫不经心地问。

  云寄桑顿时无语,他平生第一次吃刀削面,正是面前这位师姐带他去的。记得那时的师姐便已经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老饕了,自己今天竟然来了个卓门弄剑,让师姐看了自己的笑话。

  卓安婕刺儿完了云寄桑,又向明欢笑道:“欢儿,这刀削面呢,做的时候讲究的是刀不离面,面不离刀。厨师削面时一手托着面团,一手持刀,对着汤锅流星赶月一样嚓!嚓!嚓!一刀赶一刀,一叶连一叶,面叶落入滚起来的汤锅,象银鱼戏水,煞是好看!你知道吗,当初我和你师父啊……”

  云寄桑看着师姐兴致极高地为明欢解说刀削面的来历,不禁露出会心的微笑。小时候师姐拉着自己的手,偷了她师父的钱去吃面,两个小孩子看着厨子削面时那精湛的刀功都是又入迷,又佩服。记得那时师姐便赌咒发誓要创立一门“削面剑法”,既能杀敌,又能削出好吃的刀削面来。自己也很热心地帮忙,把厨房里所有的面都拿来揉了面团给她练剑。结果剑法没练成,自己的面倒是吃了个饱。后来这件事被师门的长辈知道了要责罚他们,师姐又挺身而出,担下了全部的责任。直到现在,他仍然记得师姐血迹斑斑地趴在床上敲着自己的头说:小桑子,你哭什么,不就是打板子么,这样都哭,一点男子汉气概都没有,真没出息……

  师姐,你知道吗,从那时起,自己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天,你能微笑着敲着自己的头说:小桑子,你终于成为一个男子汉啦……

  师姐,现在的我,算得上一个男子汉么?

  “……好的厨子瞬息之间能连削几百刀,足以看得人眼花缭乱,所以有诗称赞它:一叶落锅一叶飘,一叶离面又出刀,银鱼落水翻白浪,柳叶乘风下树梢。”一边,卓安婕女侠终于用一首诗结束了她的长篇讲解,主要是因为烧酒终于烫好了。

  云寄桑听了她的诗,心中却是一动,想起了朱长明死前留下的那首残诗。

  不似慧兰羡花间,恰如朝云伴堂前……

  记得朱长明以前作诗是最喜用典的,那首诗意有所指,其中可有什么典故么?

  明欢喃喃地念着卓安婕说过的‘刀削面诗’,又用圆嘟嘟的手指指着一盘暗绿色的菜问道:“喜福,介系甚么未?”

  “啊?这个啊,这是闭翁菜。”云寄桑仍然在想那首诗的事,随口答道。

  “喜福,甚么系闭翁菜未?”明欢拽着他的手臂不依不饶地问。

  云寄桑无奈地一笑:“好啦,师父告诉你,别拽啦。闭翁菜就是蔓菁,也叫芜菁或者大头菜。闭翁菜就是把它放到坛子里腌起来做成的酢菜。明白了么?”

  明欢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问:“那喜福,有没有诗格赞它哩?”

  “有啊!”云寄桑点了她的小鼻子一下,“苏东坡就是极爱吃蔓菁的,他在《春菜》诗中称赞蔓菁道:蔓菁宿根已生叶,韭芽戴土拳如减,烂蒸香穿白鱼肥,醉点青蒿凉饼滑。”

  卓安婕此刻刚刚将一杯烧酒饮尽,双颊微红,故意反驳道:“真的有你说的那么好?”然后操起筷子敲着碗沿唱道,“闭门高卧莫长嗟,水木凝晖属谢家。缑岭参差残晓雪,洛波清浅露晴沙。刘公春尽芜菁色,华廙愁深苜蓿花。月榭知君还怅望,碧霄烟阔雁行斜。”

  明欢却不知好看的师姑在唱些什么,瞪大了眼睛琢磨着诗中的含义,想了半天,却仍旧一头雾水。摇了摇小脑袋,低头开始稀溜溜地吸起面条来。

  这一首诗却是温庭筠的《呈元处士》,其澹泊惆怅之意充斥诗中。

  云寄桑心中却猛地一震:温庭筠!他的诗书不正是花间集么?那慧兰呢?这名字好熟,似乎在哪里听到过……刘公!温八叉的这首诗中刘公指的是当年曾经种过芜菁的刘备,朱长明在茶会上那首词里面的刘叟指的又是谁?也是刘备?还是另有所指?等等,刘叟,好像老师有一次曾经提起过……

  獾狼獐鹿不同老,度母吉祥总解禅。獾狼獐鹿……似乎又暗指着什么,只是自己一时却想不起来……凤台乘凫三山去……为何是乘凫而不是乘凤或者乘鸾呢?长明兄,你真是给我出了个难题呢……

  “咚!”却是卓安婕用筷子在他的头上敲了一下,“别胡思乱想了,快点趁热吃面!”

  这一敲让云寄桑仿佛回到了孩提时光,他习惯性地揉了揉脑袋,咧嘴一笑,拾起筷子大口吃起面来。

  面的味道果然好吃,连平素很少吃面的卓安婕也吃了两碗。明欢就更不用说了,小肚子撑得圆圆的,走路时不得不烦恼地腆着腰,看起来简直象一个圆滚滚的红色小元宝。那可爱的模样惹得云寄桑和卓安婕频频微笑。

  当他们回到住处时,远远地,便看到一个清瘦的身影立在门前,一身青衣,脚踏直缝牛皮靴,正是魏府管家杨世贞。

  “是杨管家啊,你在这里等了多久了?”云寄桑问道。

  “小人在这里已经等了半个时辰了。”杨世贞深深一躬:“云少爷,夫人让我来说一声,今日酉时在兰雪茶舍前鱼真人要为老爷斋醮驱邪,要你们千万过去。”

  “酉时么?知道了,我们到时一定去。”云寄桑想了想道,“老师身体怎么样了?”

  杨世贞没有抬头,躬身道:“老爷自昨日晚间起就卧床不起,好在夫人已经给他服了药,说是已经不妨事了。”

  云寄桑点了点头,心中犹自为老师的身体暗暗担忧。

  “云少爷,卓女侠,小人告辞了。”杨世贞向他们再次施礼后便离开了。

  “今天很冷吧。”云寄桑望着他的背影道。

  卓安婕眉梢一挑:“是啊,怎么?”

  “没什么,只是这位杨管家在北风里站了半个时辰,居然面色不变,还真是让人佩服。”云寄桑的唇边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

  卓安婕没说话,却眯起眼上下打量了他好一会儿,望得云寄桑有点手足无措。

  “怎么了?”他问。

  卓安婕摇头不语,突然灿烂一笑,举起葫芦痛饮了一口。

  云寄桑先是不解,随即便省悟过来,心中一片温暖。

  “喜福,甚么系斋醮啊?”明欢拉着他的衣袖问。

  云寄桑低头在她的小脸上轻轻一掐:“我们先进屋吧,看你刚才吃得满头大汗,可别着凉了。”

  进了屋,明欢依旧好奇地追问,云寄桑便向她耐心地解释道:“斋醮即是道场,也就是我曾经说过的法事。‘斋’即斋戒。在祭祀前,人们都须沐浴更衣,不食荤酒,不居内寝,用以表达心中的虔诚。‘醮’指祭祀,也就是与神灵交感。简单地说,斋醮就是道士借用一系列繁琐的仪式与鬼神沟通,借以消灾祈福,或超度亡灵。明白了么?”

  “那斋醮滴话,可以看到鬼乖未?”明欢瞪大眼睛问。

  “自然是看不到的,我说过了,那只是个仪式,况且道教中人所谓的法术大都是些障眼法,当不得真的。”云寄桑笑道。

  “哦。”明欢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去吧,自己去那边玩儿会儿,师父有些事和师姑说。”云寄桑拍了拍她的小脑袋道。

  明欢嘟着小嘴儿,自己抱着卓安婕送给她的石弹到一边玩去了。

  “怎么,可是发现了什么?”卓安婕问道。

  云寄桑摇了摇头:“我只是想将这几天发生的一切好好理清一下,又怕自己一个人遗漏些什么,所以想请师姐帮忙听听。另外,有师姐在身边,我倒是觉得脑子更清楚些。”

  卓安婕没好气地瞟了他一眼:“是么,我倒不知道自己有那么大的神通。”

  云寄桑有些不好意思,随即正色道:“还请师姐多多指教。”

  “你说吧,我听着就是。”卓安婕轻声道。

  “咕噜咕噜——”一枚红色的石弹滚到墙边,撞到墙上后又弹了回来,明欢忙伸出小手将它捂住。她抬头看了看。

  亲爱的师父和好看的师姑还在说个不停呢。有些话她听得懂,有些话就听不懂,不过她还是很高兴,因为她很少看到师父精神这样好。以前大多数时候,师父总是一个人默默地坐着,只有自己缠着他时,他的脸上才会露出一点笑容。自己多么希望可以常常看到那样的笑容啊!见到好看的卓师姑后,师父的心情就好多了。唉,要是以后能一直这样该多好啊,就算自己把这些好看的石弹都不要了也行啊!可是,这些石弹真的很漂亮未,明欢歪着小脑袋想了一会儿,还是觉得有些心痛,所以偷偷决定将这些好看石弹留下一半,只是不知亲爱的师父能不能答应呢?

  “这么说来,陈启遇害时,所有的人都没有时间杀人了?”听完云寄桑对昨夜案件的讲述,卓安婕若有所思地道。

  “应该是这样。关键是屋内的那些鬼铃,那么多鬼铃要挂好,无论谁都要花上半天功夫,可从子通遇害的时间往前推算,大家又都没有这样长的时间去作案。”云寄桑叹道。

  “会否凶手先杀了陈启,然后挂好铃铛离开,待自己找好证人后又重新回来将水烧开呢?”卓安婕问道。

  云寄桑摇头道:“那样的话,水桶里的水就应该被换过了。我在四周仔细看过,并没有换水的痕迹。况且屋子里只有一盆炭火,并没有炉子,凶手即使想烧水也得在别的地方烧好,而且我也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带那么多的热水回去换。”

  “也就是说,目前唯一的可能就是陈启刚刚洗澡没多久便遇害,凶手从容布置后再离开。而且刚刚离开没多久徐嫂便发现了陈启的尸体。”卓安婕思索着道。

  云寄桑点了点头:“现在看来是这样的,不过我想这其中应该另有缘故。”

  “那么多的鬼铃,凶手是从哪里弄来的?”卓安婕又问道。

  云寄桑苦笑道:“这镇里到处都是鬼铃,要弄些再容易不过。再说这铃铛又小又轻,几百个铃铛也不过二三十斤重,任谁都可以随身携带,只要注意不被人看到就是了。”

  “如果凶手的轻功足够高的话,能否挤出时间去做这些事呢?”卓安婕又提出新的想法。

  “除非他会飞……”云寄桑心中一动,又想起了王延思说过的关于苏尼的传言。

  “我倒是觉得你应该和你的老师好好谈谈,也许能找到些什么线索。”卓安婕望着他道。

  云寄桑心中一沉,他何尝不知道这点?只是一想到要和老师谈起当年的惨事,便感到于心不忍。他清楚地知道魏继儒在老师心目中的地位,正因如此,他才千方百计地想从他人身上了解当年的真相,而避免触碰老师心头的伤疤。

  “你呀,还是老样子。”卓安婕摇了摇头。

  云寄桑自嘲地一笑,他自然知道自己的毛病,只是从来都改不了。

  “不过也好,这才是我的云师弟。”卓安婕的唇边又露出了让他心动的微笑。

  面对着这样的微笑,云寄桑的心中又升起无限的信心。

  “斋醮?好的,老夫到时一定去。”王振武手捋长髯点了点头。待杨世贞离开后,他立即转身回到里屋。

  “你怎么看?”他向屋内那人低声问。

  “看来,今夜有好戏看了。我有个感觉,当年那件事恐怕就在今夜彻底解决。”那人沉声道。

  “很好,小梅绝不能白死,不论当年那凶手是谁,这一次我都绝不会放过他。”王振武手抚大刀沉声道。

  “只怕,那真凶会出你的意料呢。”那人嘿然冷笑,“不过你说得对,无论是谁,他都要为当年的罪行付出死亡的代价。”

  屋子里再无声息,只有无限的杀机在弥漫着。

  小亭中,唐磐一个人静静地品箫。

  低昂的箫声悠悠地在天地间徘徊着,仿佛在讲述一个悲恻而漫长的故事。

  “唐兄真是好兴致!”梁樨登摇着折扇走了过来。

  唐磐停了下来,冷笑道:“梁兄才真是好兴致,大冬天还摇扇子,如此风流,不愧是沈大人座下第一能手,只不知这一次梁兄又要施展何等的通天手段?”

  “唐先生过奖了。梁某不过是一个小人物,比不得唐先生和魏公这等国家栋梁。只不过天有不测风云,这人生起伏,福祸相依,鹿死谁手,谁也说不准哪。”梁樨登将手中的折扇一翻,露出上面的七个大字:“大树底下好乘凉。”

  “大树底下好乘凉……”唐磐冷哼了一声,“小心你的大树别倒了压着你,树太大,想躲开怕也来不及了。”

  梁樨登不以为意:“唐先生说笑了,梁某靠的这棵大树根深叶茂,风再大也难以动摇。只是有些人不自量力,总欲行那蚍蜉撼大树之事,真是可笑之极。想来以唐先生这样儒林大家,当不会如此没眼光吧。”

  “精卫尚能添海,蚍蜉又如何撼不了大树,况且这大树不过是外强中干罢了。”唐磐慢声道。

  梁樨登脸色微变,随即又微微一笑:“听闻今夜魏公要在府内进行斋醮,我看到时定有一场热闹可看了。我这人最是喜欢凑热闹,只不知唐先生会否到场呢?”

  唐磐将箫背到身后,冷然道:“如此盛事,怎么少得了唐某,总之梁兄到哪里,唐某自然也要跟到哪里去的。”

  “那梁某启不是又有耳福了?愿到时再聆先生雅奏。告辞了!”梁樨登拱手道。

  “不送!”目送着梁樨登微胖的身躯离开后,唐磐的脸色愈发阴沉,“莫非,这奸贼真的得到了什么消息?还是当年那事……不会的,绝对不会的……”他喃喃自语道,脸色阴晴不定,终于他将长箫在手中重重一击,似乎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

  “表弟,来,把这鱼碗汤喝了,我刚熬好的,正热呢。”一间简陋的房间中,徐嫂细心地将一碗热汤递给那个哑仆。

  哑仆丑陋的眼中露出感激之色,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接过汤碗,大口地喝了起来。

  徐嫂在边上看着,干瘦的脸上露出难得的温柔之色,向他比划道:“慢点喝,别烫着。”

  哑仆向她比了一个手势,翘起了大拇指。

  “好喝吧,好喝就多喝点儿,我熬了许多呢。”徐嫂高兴地道,随即又叹了口气,向他比划道:“如今我就只剩下你这一个亲人了,我为你做了这许多事,也不求你报答,只望你能平平安安的过完这一生就好了。今天晚上府里要做法事,你可要记得答应过我的事,好好呆着,哪儿都不能去,知道了吗?”

  哑仆点了点头,垂下了头。

  徐嫂满意地笑了,却没有看到他那丑陋的双眼中闪过的邪异的光芒。

  “老爷,吃药了。”谢清芳小心地扶起躺在床上的魏省曾。

  魏省曾接过药碗,却没有喝,只是呆呆地望着。

  谢清芳试探着道:“老爷……”

  魏省曾恍若道:“什么?啊,对了,喝药……唉,又麻烦你了。这两天长明和子通先后去世,真让老夫心痛啊……”说着,他又开始愣愣地发呆。

  “老爷,你怎么了?”谢清芳焦急地劝道,“不管怎样,你总得先吃药啊。唐先生不是说,你马上就要起复了么?要是没有一个好身体,可怎么为朝廷出力啊!”

  “老啦,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魏省曾摇头道,一边将碗里的药喝了下去。“这些天我的心里乱得很,总是想起些陈年旧事,唉,不是什么好兆头啊。”

  看着他喝完了药,谢清芳安心了许多,柔声道:“明天就是老爷的大寿了,大寿过后这些人都走后,便再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就能安心了。”

  “是啊,如果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我就安心了。如果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我就……安心了……”魏省曾喃喃地重复着她的话,声音越来越低,终不可闻。

  “真人,法坛已经搭好了。您可以沐浴更衣了。”杨世贞向端坐着的鱼辰机道。

  鱼辰机缓缓睁开凤目:“是么,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现在是未时了,离斋醮还有两个时辰。”杨世贞躬身回答。

  “只剩下两个时辰啦……”鱼辰机长吁了一口气,随即微微一笑,“不过,两个时辰已经足够做许多事了,灯仪的火种可备好了?”

  杨世贞道:“备好了,按照真人的吩咐,是从正午阳光取得的火源。”

  “那就好,如此便可通过此仪,照耀诸天,续明破暗,下通九幽地狱,上映无福极堂,杨管家……”

  “真人有什么吩咐?”杨世贞上前一步。

  “没什么,我只是想说,这些日子在魏府多蒙你照应了。”鱼辰机淡然道。

  “那是小人的荣幸。”杨世贞恭恭敬敬地道。

  “是贫道的荣幸才是,能得到杨管家这样的高人相助。”鱼辰机向他微微一躬。

  杨世贞脸色微微一变,随即更加恭敬地道:“当不得真人如此盛赞。”

  “杨管家客气了。今夜的斋醮有杨管家在安排,贫道再放心不过。”鱼辰机又缓缓闭上了双眼。

  杨世贞缓缓直起了身子,眼神凌厉地望着她,鱼辰机却再未曾睁眼。

  杨世贞就这样在她面前静立了片刻,随即转身离开。

  他刚刚走出屋子,鱼辰机的双目便再度睁开,唇边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冷笑,随即重新闭合双眼,轻诵道:“然灯威仪,功德至重,上照诸天,下照诸地,八方九夜,并见光明。九幽之中,长徒饿鬼,责役死魂,身受光明,普见命根……”

  诵声竟然中带着一丝寒意,让人听来仿佛不是在祷告,而是在诅咒……

  这一夜,无星,无月,天地间所有的光明都消失了,只留下神秘而不可测的黑暗。这样的黑暗中,北风仿佛一个隐了形的女巫,不怀好意地将大片的雪尘抛洒在人们的脸上、怀中乃至脖颈的缝隙里,又桀桀怪笑着跑开。树枝在疯狂地摇动,但你却无法看到它们,只能听到阵阵嘶哑干涩的枯折声,作为它们最后垂死挣扎的残音。

  是的,这是一个恐怖的夜晚,黑暗与幽冥主宰了一切。

  云寄桑望着手中的灯笼,那团弱小的光明在黑暗的围攻中显得摇摇欲坠,似乎下一刻便会熄灭。

  明欢的小脸也格外紧张,拉着他那只空空荡荡的袖子一刻也不敢放开,直到卓安婕将她抱在怀里才安心。

  黑暗中,可以看到另外几盏灯笼也向这边移动着,只是不知提灯者是什么人。在云寄桑的眼中,每一盏灯笼都如同一个迷失在冥河中的游魂,孤独地蹒跚在这无尽的黑暗中。

  在这样的黑夜中,云寄桑心中格外的悲茫。

  在这个世上,人们都是孤独而痛苦的。自己在这些年曾经无数次面对死亡,又挣扎着从它的手里逃脱。之于短暂的生命,欢乐和幸福实在不过是弹指间事,可即便这样,人们还是要将自己有限的生命用于相互战斗、屠杀、谋害……究竟这是世间的本质,还是人类的天性?自己找不出答案,老师,你能给出解答吗?

  小时候,自己总是天真地遐想着未来的种种,兴高采烈地盼望着人生大幕的开启,却对幕后行将出现的一切懵懂罔知。而当幕帷拉起的时候,纯真将被玷污,善良将被欺辱,勇气将被销蚀,一个孩子拥有的一切都将被幕后的残酷景象所粉碎……

  今夜,面前的大幕又将被拉开,幕后存在的,又会是什么呢?

  远远地,一盏又一盏灯笼亮了起来。那种耀眼的黄白光芒刺目地交织着,勾勒出一圈不真实的光晕。云寄桑知道,那是灯仪所备的燃灯。

  灯,在道门中是照彻幽暗的象征。而灯仪,则是一种以燃灯为主要的法器的道门斋酿科仪。灯仪可分为金箓灯仪、黄箓灯仪,而此刻鱼辰机所行的,便是黄箓灯仪中的九幽灯仪。

  几个身着素衣的女道童将灯一盏盏点燃,虔诚得仿佛她们不是在点燃灯火,而是在唤醒沉睡的神明。在这场灯仪中,她们任“侍灯”之职,其职可“景临西方,备办灯具,依法安置,火滔火燃,恒使明朗。”

  灯光中,谢清芳扶着魏省曾来到法坛前。她今天穿了件鸦青色潞绸如意连云对襟袄,下面配条一尺宽大西番莲挖镶金沿边褶裙,头上围着销金箍,戴了羔皮手套,显得分外雍容华贵。魏省曾则是一身月下白的素绸长衫,披着银鼠裘,头戴方巾,看来很是朴素文雅。

  梁樨登不知何时已久到了,他今日还是那身水獭裘,手里的折扇悠闲地摇着,一幅闲散从容的做派,此刻正和王振武低声交谈着。老镖头今日一身黑色的闪缎劲装,背着大刀,显得格外精神。

  “云少侠,你也来了。”正看着,身后传来王延思那沉稳的声音。

  云寄桑回头道:“王捕头,你来得正好,看来鱼真人这灯仪规模还真是不小啊。”

  一身捕快服的王延思凝目望着那盏盏被点燃了的明灯,沉声道:“是啊,破毁铁图,罗酆幽阴,万神护送幽魂。王某也是第一次看到这般辉煌亮丽的九幽灯仪。”

  “不只是你,就连老夫也是平生第一次得见啊!九幽地狱,嘿,生人真的可以和鬼魂相通么?”不知何时,王振武来到了王延思身边。此刻的话一改平时那粗豪的模样,灯光下那苍老的面容显得沧桑而忧伤。

  云寄桑望着灯光下忽明忽暗,并肩站立的两人,心中忽然一惊,那天自己去见鱼辰机时,曾见王延思和一个人在小亭内争吵,当时只见那人的背影眼熟,此刻才突然醒悟,原来竟是王振武!

  只不知这两人究竟是什么关系,又是为何事而争吵?

  这时,坛场内已经按照古法以净砂按八角形铺设九幽之狱。女道童分灯后,已经开始按照九幽方位设灯树。灯树依九位陈列,树别九盏;每三盏灯为一组,三组齐燃为一树之灯,正暗合自一而三,从三至九,九九变化而生万光的至理。

  黑暗中先亮起的是东方幽冥灯,接着南方的幽阴灯,西方的幽夜灯,北方的幽酆灯也接连被点燃,灿灿地辉耀着金黄的流銮。

  在场的众人此刻都停止了交谈,静静地望着这神圣的一幕。那些燃灯在他们面前依照次序缓缓地,无声地亮起,那种深沉的悲怆,让每个人不知不觉中都生出一种苍茫的宿命感。

  接着,东北幽都,东南幽治,西南幽关,西北幽府诸灯也被点燃了,当最后中央幽狱灯被点燃后,院中已是一片夺目的辉煌。

  “喜福,好好看未……”明欢喃喃地道,显然被这美丽的景色惊呆了。

  云寄桑想起自己在道书中所见,不禁轻声道:“焕焕万天,照明九地。内外朗彻,以袭其明。鸣金振玉,以和合阴阳,而生万化。”

  卓安婕斜了他一眼:“说得倒是满好听的,点燃了这许多的灯,便真的能摆脱人世间的苦难么?不过多费了些灯油罢了。”

  云寄桑苦笑了一声,不再多话。

  一声玉磬声响,鱼辰机一身潮蓝氅衣,头戴芙蓉冠,手捧法笏,脚踏云霞朱履,在法灯的照耀下,如一朵透明的莲花,移步法坛。

  入坛之后,这美丽的女羽士玉容如水,朗声念诵:“伏以太极太虚真人曰:阴阳成象,天地分形,昼夜既殊,昏明有异。所以清浮表质,九天为先圣之都;浊厚流形,九地为鬼神之府。九天之上,阴炁都消;九地之下,阳光永隔。由是幽冥之界,无复光明。当昼景之时,犹如重雾;及昏暝之后,更甚阴霾。长夜冥冥,无由开晓,致有沉沦北府,受报酆都,不睹光明,动经亿劫。是故天尊以无上道力,发广大慈悲,然九狱之神灯,救重泉之苦爽……”

  随着她的话语,女道童配合着奏响了各种法器。院内光影缤纷,香烟缭绕,一时恍如天地初开,混沌又现,万生万象,鬼狱人间。

  明欢的眼睛越瞪越大,心中却有些害怕起来,不由向云寄桑身后缩去。一边,王振武双眼似开似合,仿佛乎昏昏欲睡,魏省曾和谢清芳夫妇却一脸虔诚地聆听着。而梁樨登则将眼睛眯着,四处打量着,似乎在找什么人。王延思在梁樨登身后不远处站着,皱眉打量着他。

  法坛上鱼玄机启白已毕,正在举玉宝皇上尊之号,以破东方风雷地狱:“……修建黄籙宝斋,兼点九幽神灯,奉用追荐亡过某人。恭以风雷地狱一切冥官,广赐慈悲……”

  法坛四周,九名女道童配合着她轻轻敲响木鱼、云锣、帝钟、手磬等法器,同时轻声合唱,共赞天尊。

  不知为何,今天云寄桑只觉得思维出奇地敏锐,听着鱼辰机那清朗的举号声,这几日在各种场合下所见那几首诗词竟然一首首浮上他的心头。朱长明临终前的诗,魏省曾的悼子诗,陈启的茶诗……交错的字迹一句句随着女道童们天籁般的偈颂声在他的脑海中慢慢滑过,似乎每一句都充满了难明的意义……

  不似慧兰羡花间,恰如朝云伴堂前……慧兰,花间是指温飞卿的花间集,慧兰……等等,慧兰,那不是一个人的字吗?她曾和温庭筠曾有半诗半友之谊,更曾对其寄以丝萝托乔木之心……

  没错,那正是晚唐女道,风流才女鱼玄机!

  他猛地抬头向法坛上望去。

  那里,鱼辰机正在举玄上玉晨尊,破北方溟冷地狱。她的口中念念有词,容颜如雪,神色森然,仿佛真的身处冰冷的地狱之中。

  荒芜的院落中,一个高大的黑影披散着头发退出了石屋。他将沉重的石门缓缓合上后,静立在门前好一会儿,随即低声笑了起来。只是这笑声更像是一种压抑的哭泣声,听起来让人毛骨悚然。那人笑了一会儿,从怀中掏出一个红线系着的铃铛,轻轻摇了摇。随即身形一闪,消失在无边夜色中。

  法坛上,鱼辰机已经开始行摄召之法,以明九幽之狱,破其幽暗,度化亡魂。她神色庄严地执着灵宝策杖,脚踏天罡,由南方起步,顺时钟方向绕灯坛一周,最后站定,用法杖重重地在地上一击,意为破狱。

  她不愧为峨眉高弟,功力纯正,每次破狱一击,众人都可以清晰地感到地面微微一震。加之她法相庄严,容颜清丽,这破狱之举看来便如真的天尊降世,正在附体行大神通一般。

  八声巨响,八方破狱。她又重新踏着步罡回到中央幽狱灯树下,手掐玉清诀,开始焚烧法符法幡。

  望着法符和法幡在自己面前化为星星点点的灰烬,这美丽的女羽士似乎想起了什么往事,竟然有一瞬间的失神。随即,她又迅速地恢复了庄严的神情,沉声道:“收灯——”

  于是女道童们又开始依次将八方法灯熄灭,黑暗中,那一盏盏缓缓熄灭的灯火宛如一个个生命的无声的谢幕,充满了难言的伤感和惆怅。生命的消逝对所有人都是平等的,这一刻,场中静悄悄的,连梁樨登脸上那一贯虚伪的笑容都消失不见,只余下一片茫然。

  最后,终于只剩下鱼辰机身边的中央幽狱灯还静静地燃烧着。她口中默念法决,伸指轻弹,每弹一指,便有一盏法灯熄灭。转眼间,八灯俱灭,天地间便只余下那一盏孤灯在落寞地燃烧着。

  鱼辰机站立在渐渐微弱的灯光中,轻声道:“请覆金莲之焰,恭愿亡过之千生罪垢,随落烬以俱消;万劫殃缠,逐倾光而书灭。身度光明之界,永离黑暗之乡……”

  说完,伸指一弹,那最后一点光明也沦于黑暗。

  便在此时,一声清脆的铃音在黑暗中响起。

  “叮——”。

  “鬼缠铃!”这是云寄桑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王延思先前已让杨世贞将魏府中所有的鬼铃摘除,如今铃声再现,唯一的可能便是鬼缠铃又出现了!

  疾风猎猎,从他身后高处飞速掠过,那分明是轻功极高的夜行人刚刚从上方经过。刺耳尖锐的铃声便夹杂在这风中,飘忽不定,似乎已化为那呼啸的北风。显然,那持铃者正以卓绝的轻功不断在黑暗中游走。

  场内一片混乱,惊叫声和铃声响成一片。

  “大家小心!”云寄桑高声喝道,同时对卓安婕道:“师姐,你护着明欢,我去老师那边。”

  卓安婕的别月剑轻轻拔出了剑鞘,此刻正背在身后,以免发出闪光。按她的天性,自然是想摸黑出去,和这鬼缠铃大战一场。只是身边有云寄桑和明欢,让她在黑暗中不敢轻离,此刻听了他的话却道:“想的美,我和你一起过去。”

  云寄桑知道她不放心自己,点了点头:“好,出剑时小心点,不要误伤了旁人。”

  “你太小瞧你师姐了,管好你自己吧。小桑子!”卓安婕哼了一声。

  虽然身处黑暗,可云寄桑还是可以想象到她此刻的表情,不禁尴尬地一笑。

  “喜福,喜姑,欢儿好好怕未……”明欢在卓安婕怀里可怜兮兮地道。

  “欢儿别怕,师姑在这里。”卓安婕将搂着她的手紧了紧。

  “欢儿乖,不要出声,知道么?”云寄桑叮嘱道。

  明欢听话地点了点头。

  黑暗中突然传来几声短促的闷响,听来仿若沉雷乍起,显然是有人在交手了。云寄桑心中更加焦急,弯腰向魏省曾所在的方向摸去。一道微弱的光明忽然在黑暗中亮起,紧接着便是一道锐响和一声清脆的惊叫。显然是一个女道童试图点燃灯火,却遭到了袭击。

  云寄桑知道,目前大家身处黑暗,而且没有人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凶手,轻易地暴露只能让自己成为凶手的镖靶。更可怕的是,一旦有人因为混乱而产生误会,就更容易造成扑朔迷离的场面,凶手下手的机会也就更多。

  在这一刻,没有人是可以信任的。

  他回头看了一眼,虽然无法看到,他却清晰地感觉到卓安婕正悠然地抱着明欢,跟随在他的身后。心中一暖,那无边的黑暗竟也再不恐怖。

  梁樨登弯着腰,谨慎地趴伏在地上。刚才在灯火熄灭的一瞬间,他就已经离开了原地,以防有人偷袭,结果还是受到了攻击。对方的武功很高,但更可怕的是他的轻功。那神出鬼没的轻功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对他形成的威胁是致命的!

  额头的冷汗刚刚沁出便结成了冰粒,梁樨登却不敢伸手去抹,他屏住呼吸,心念急转:这人到底是谁?鱼辰机?不象,她没理由来杀自己……唐磐?很可能!此人深藏不露,是个大敌!王延思?自己看不透这个捕快,只是他定是隐藏了些什么……有生以来,自己不知多少次曾经暗中取人性命,可被人偷袭却是第一次。虽然身处危机,但这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竟让他有些心神恍惚。

  一道锐风响起,没入他右侧不远的雪地,迸溅的雪花打到了他的脸上,他不由得闭紧了双眼。又是一道锐风,显然,对方也摸不清自己的位置,只能发暗器来试探。他暗暗向自己从未相信过的那个上苍祷告,希望暗器不要打中自己的藏身之所。

  显然他的祷告没有起到作用,锐风突然从左上方向他袭来,直指他的脊背!梁樨登灵敏地在雪地上打了个滚,险险避开。他立足未稳,头顶上方又是劲风扑面!心中叫苦,梁樨登却不敢稍停,肥胖的躯体竟然瞬间使出铁板桥这样的功夫,平平向后急仰。便在此时,又一道锐风带着诡异的厉声,直奔他的面门而来!

  他本能地伸手挡去,却挡了一个空——那瞬间,他似乎在拼命地抓住他那空空如也的生命。

  只是不知为何,那个动作竟然显得那样的可笑而笨拙。

  铃声在黑暗中飞快地游走着,没有一刻停歇。怪异地铃声动人心魄,像一首咒附在了恐怖之矛上的殇歌,硬生生地,邪恶地刺入人的灵魂中去。

  明欢在云寄桑的怀中紧紧捂住耳朵,不敢去听。云寄桑心中也是烦躁欲呕,他的心灵本就受创甚重,更是不堪这铃声的刺激。黑暗中,他感觉卓安婕伸手按在自己的背上,绵绵的真气不住涌入体内,为他定住心神。

  他平静下来,扭头向后看了一眼。他知道自己什么也看不到,可还是忍不住看了这一眼,他知道她就在那里。

  感觉到他的平静,卓安婕把手缩回,用剑鞘拍了拍他的肩膀。

  云寄桑抬手轻轻推开剑鞘,示意自己没事,继续向前摸去。又走了几步,似乎感觉有人在自己的身边。

  “老师……”他低声地呼唤道。

  没有人回答。

  他试探着伸手沿着冰冷的地面小心地摸索。

  忽地,他感觉自己摸到了成团的丝线一般的东西。随即他省悟到,那是人的头发!那种恶心的感觉沿着他的左手蔓延上来,令人作呕。好在他在战场搏杀多年,见惯血腥,所以还能继续摸索下去。

  “怎么了?”卓安婕在他耳边低声问。

  “是死人。”云寄桑压低了声音回答,“应该是我们那位可疑的茶商。”

  “梁樨登?”

  “看样子错不了,只不知谁杀了他。”云寄桑收回了手。

  “是幼清吗?”不远处,传来谢清芳略带惊慌却依旧动人的声音。

  “是师娘吗?老师怎么样了?”云寄桑忙问,同时摸黑急走几步来到谢清芳的身边。

  “老夫没有大碍,只是受了点惊。”魏省曾苍老的声音此刻略显沙哑,显然也受惊不小。

  “幼清,现在怎么办?”似乎感觉到了他的到来,谢清芳的声音稳定了许多。

  “我们得先想办法安全地把灯火点亮。”云寄桑回答,心中犹豫是否要拜托师姐去做这件事。

  就在此时,铃声突然停止了,似乎那摇铃者已经离去。

  黑暗中却没有人敢妄动,只有凄厉的风声在不断地驱散着死一般的寂静。

  隔了好一会儿,一点又一点的灯火渐渐亮了起来,借着灯火的余光,云寄桑看到鱼辰机正伸指轻弹,正如同她熄灭灯火一样,那纤纤的玉手每弹一指,便有一盏燃灯被点亮。片刻间,大片的灯火重燃,将场中照得如同白昼。

  众人又重新在灯光下现身出来,只是大都脸色苍白,神情狼狈,只是场中多了徐嫂,唐磐和杨世贞,却不知他们何时到的。灯光下,一身玄色长衫的唐磐脸色铁青,手中紧紧地握着他那只玉箫。杨世贞换了一身浅灰的长衫,此刻正垂手站立在魏省曾身边。徐嫂则依旧是一幅下人的打扮,手里提着一盏刚刚点着的灯笼,脸色十分惊惶。

  倒在地上的尸体果然是梁樨登,致命的伤口在额头上,那里深深地嵌入了一个鬼铃。这位茶商睁大了双眼,显然是死不瞑目,手中的折扇却依旧开着,“大树底下好乘凉”几个大字此刻显得格外刺目。

  “啊!”几个女道童见了他的惨状,惊叫起来。

  谢清芳也举起袖子,遮住脸不忍看。

  “这……这又是鬼缠铃做的么?”魏省曾颤抖着问。

  “还不知道,虽然我们都听到了鬼铃声,可梁先生的死法却和鬼缠铃所杀的人截然不同。”王延思摇头道,“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杀他之人定是一位高手!”

  云寄桑暗暗点头,的确,刚才听到的铃声诡异非常,但并不致命,甚至连明欢都可以忍受,很难说那是真的鬼缠铃,梁樨登死于高手之下倒是可以确认无疑,毕竟那鬼铃明显是被人硬生生击入梁樨登的额头的,没有超凡的内力和暗器手法根本无法做到。

  “唐先生,杨管家,你们是什么时候来的?”王延思厉声问。“唐某来了好一阵儿了,只是当时斋醮已经开始,唐某便没有入场,只是远远地看着鱼真人做法。怎么,你怀疑我不成?”唐磐脸色一沉道。

  “哼,不只是你们,在场的人都有嫌疑。谁能肯定那摇铃的人便是凶手?”王延思沉声道。

  此言一出,众人脸色皆变。的确,黑暗中任何人都有机会击杀梁樨登,只不过此人必然是高手而已。

  “你们看,那是什么?”杨世贞指着远方道。

  众人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黑夜中,一团火光正遥遥地亮起。

  “起火了!”王延思大喝道,“大家快都随我去救火!”

  云寄桑心中一凛:那不是后花园的方向么?难道……

  只是此刻无暇多想,便和众人一起向火起的方向赶去。

  黑暗中,所有人都手持灯笼,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中前行。因为来不及绕远,他们只能从积雪甚深的林中穿过。雪深盈尺,众人走起来都十分辛苦。轻功出色的鱼辰机,卓安婕两人不受积雪之累,走在前面,其他人则跟在后面。唐磐,杨世贞等人穿着牛皮靴还好些,谢清芳和徐嫂身为女子,又不会武功,就显得十分吃力了。云寄桑不敢离老师过远,只能随着众人在后面慢慢赶过去。

  离那着火的地方还远,便隐约有阵阵的铃声不断传来。

  随着他们越走越近,那铃声竟然也渐渐密集,似乎有人知道他们的到来,在更加猛烈地摇铃,用铃声催促着他们与死亡的相遇。

  那火光之地离法坛并不远,不到一柱香的时间,云寄桑他们便赶到了着火的地方。

  果然不出他所料,着火的正是那所荒院内的石屋。

  不知谁在那石屋上涂了许多油脂等易燃之物,竟然将整个石屋完全点燃,熊熊的火焰腾空而起,如地狱中初醒的妖魔,张牙舞爪地直冲夜空,令人无法靠近一步。

  让人感到恐怖的是那铃声竟然是石屋内传来的,似乎有人正在这熊熊大火中疯狂地跑来跑去,拼命地摇动无数的铃铛,将那凄厉喧闹的诡异铃声作为自己最后的丧钟。

  铃声中,众人神态各异地望着那熊熊的火狱。唐磐依旧面沉如水,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王延思的手背在身后,双眉紧缩,似乎想到了些疑难之事;鱼辰机神情冷漠,手中拂尘低垂着在雪面轻轻扫动,唇边则露出一丝淡淡冷笑;徐嫂一脸惊慌,提着灯笼的手不住颤抖;杨世贞表情惊异非常,随即低下头去,恢复了低调的样子;谢清芳一脸茫然,双手紧紧抓住魏省曾,似乎想确定他就在自己的身边;魏省曾更是神情呆滞,口中喃喃地不知说着些什么。

  云寄桑敏锐地注意到,那石门上的铜锁不知何时竟然不见了。他拾起一根院内的枯木,上前用力地一捅那石门,却丝毫未动,显然里面被闩上了。他随手扔下那着了火的枯木,皱眉向卓安婕望了望,见她轻轻摇了摇头,只能叹息一声,退到一边。

  大火静静地烧着,随着油脂一点点燃尽,火光也慢慢小了下来,最后只余下几处星星的残火。

  屋内的铃声也渐渐停歇,似乎屋内的人已经结束了他的生命,而这疯狂哀乐的最后一章也终于停止了。

  王振武,杨世贞等几个人找来一根巨木,合力抱着向石门撞去。几个人都是高手,全力以赴下,石门被撞得不住颤动,灰尘簌簌而下。

  “咚!咚!咚——!”大力地撞击声中,厚重的石门终于抵挡不住,轰然倒塌。

  云寄桑上前一步,来到门口,石屋内的景象顿时让他心中一震。

  室内到处是黑黝黝的烟熏痕迹,纵横交错,渗透着死亡的气息,如同一个疯狂画者的绝笔涂鸦。孤零零的几件旧家具都已经因高温的烘烤而变形扭曲,仿佛是一堆堆妖魔的残骸。石屋的顶棚上,密密麻麻尽是红色丝线系着的一挂挂长长的鬼铃,不住旋转着,晃动着,无数张鬼脸也随之转动,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地望着众人。殷红的鲜血沿着系着鬼铃的红色丝线不断流下,落在那些鬼面上,宛如串串无声的血泪。

  那些鲜血滴滴地落在地上,不断流淌着,最后汇集到地面上的凹痕处,在石室正中形成一滩巨大的葫芦型血迹。在火光的反射下,这个腥红的葫芦在云寄桑眼中是那样的荒诞而恐怖。

  血葫芦的上方,一个人孤零零地吊在房梁上。他个子不高,穿着夜行衣,带着一个古怪的红色八角斗笠,四肢下垂,显然已经死去。斗笠上盖着黑毡,挡住了那人的面容。那根吊着他脖颈的绳索显然受到了高温的烘烤,正发出怪异的扭曲声,那人的尸体随着这声音微微转动着,似乎在向进屋的人展示自己最后的死状。

  “这是罗罗的特有的崇拜方式,他们认为葫芦是灵魂的居所,葫者壶也,人死后若得魂归壶天,则是灵魂最好的归宿。”身后传来王延思那沉稳的声音,“那人戴的定是虎眼神笠,罗罗语称为勒伟,和法铃一样,是毕摩必备的避邪法物。”

  王延思正说着,那根吊着尸体的绳索因为巨热后的酥脆再也无法承受尸体的重量,突然“叭”的一声断裂了,尸体重重地落在那个血葫芦图案里,激起了大片血花。

  云寄桑忙退后一步,避开那些鲜血。

  王延思缓步上前,将黑毡揭开,露出一张丑陋而扭曲的面容。

  “竟然是他!”王延思诧声道。

  死者竟是魏府中的那个哑仆。

  门口,徐嫂突然悲呼了一声,晕倒了。

  云寄桑将那斗笠摘下来,看了看,随即又抬头看那些沾满了鲜血的鬼铃。

  王延思则来到门边仔细看着粗大的青铜门闩:“门闩是从里面栓死的。看来,是这厮刚刚在法坛杀了梁先生后,回到这里放火后自尽的,只是不知这厮为何要如此做。”

  云寄桑却向他微微一笑:“王捕头当真这么想?”

  “怎么,云少侠另有高见?”王延思脸色微微一变。

  云寄桑不置可否,只是将门闩拿起来轻轻抚摸着。

  “云少侠方才也该听得清楚,这屋内铃声一直在响,若非是这哑仆自尽,那铃声又该如何解释?”王延思指着挂了满室的鬼铃问。

  云寄桑凝望着石室外的众人道:“那不过是凶手的一个小伎俩罢了。王捕头……”

  “怎么?”

  “请将大家先劝回客厅去,我片刻后便来。”云寄桑淡淡地道。

  王延思深深望了他一会儿,终于点头道:“好吧,王某也正想见识一下云少侠的手段。”

  待所有人离开后,云寄桑一个人留在室内。

  他静静地站立了片刻后,先是来到墙壁边,仔细地看墙上那模糊的字迹,然后轻轻读出:“小梅……铃……”

  随后,他来到一个被烤角了的柜子边,拉开柜门,仔细地看着空荡荡的柜子。然后,他从柜子里掏出了一枚黑色的豆粒,放入口中,仔细地咀嚼了起来,片刻后,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讶色:“大风子……难道说当年……”

  他双眉紧皱,左手的拇指和中指不停地搓着,仿佛在掐算过去那被岁月湮没了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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